第十一章

哪吒和納蘭租住在老城區的一個舊小區裏,這裏的樓單麵衝外,樓梯都在露天。這天,納蘭上樓來的時候明顯帶著氣,一路從樓道衝過來,根本不顧忌身後的哪吒,拎著滿滿一袋子菜和肉蛋奶狼狽追趕。

終於,在隔壁鄰居的門前,哪吒搶先一步繞到了前頭。納蘭好像還沒消氣,故意轉過身子,把臉對著鄰居的窗戶。哪吒也不慌,圍在納蘭的身邊一通甜言蜜語。

“爸媽沒法挑,老板也沒法挑。你也知道我們單位加班多變態,昨天我把蛋糕都取了,都快回來了,他們又給我打電話。我說我媳婦過生日呢,你說巧不巧,老板說她也過生日。我說你這不是為難我嗎,老板說,你來把加班費領了,回去給你媳婦買個禮物,揀貴的挑。你說,我去還是不去?”

髒兮兮的玻璃窗上映照著納蘭漸漸變暖的臉色,哪吒順勢掏出一個精致的盒子遞過來:“一直沒找著合適的機會,你說巧不巧,今天要道歉。”

“你怎麽不早說呀,你幹什麽這是?”納蘭言語嬌嗔,手上的動作倒是幹淨利落。隻不過她打開盒子一看,臉上剛剛泛起的笑容也消失得幹淨利落—— 一個鑰匙鏈靜靜地躺在盒子裏。

哪吒也不以為意,連哄帶推地把納蘭帶進了屋裏。出租房小得有些局促,門一關,納蘭仿佛完全沒了情緒。她徑直走到牆上的掛曆跟前,在今天的日期上畫了一筆。這樣的標記在掛曆上已經畫了有半年時間,納蘭往後退了一步,看著掛曆自言自語地說:“這個月他隻回來過四天。從這半年來看,沒任何規律。”原來剛才的又追又哄,不過是在為刺探鄰居的動向打掩護。

此時,哪吒站在與隔壁相接的那麵牆下麵,抬頭望著天花板的接縫處說:“從他家跑過來的白蟻越來越多了。我給社區打過電話,前後催過那個人兩次,他要是再不回來,這棟樓也快被啃塌了。”

“狡兔三窟,他肯定不止一個家。”納蘭說道。

哪吒搖搖頭歎息著說:“下次和上頭說說,給咱倆也分個大別墅。一樣是盯梢,咱們這條件也差了點。”

納蘭瞥了他一眼:“別不知足。我都住半年了,你才來多久呀。”

“上個月我才調到專案組,早和你認識談戀愛同居就不對了。老板的劇本就是這麽寫的。”哪吒說著嘿嘿一笑。

一提到老板,納蘭又有話了:“我把你舉報了。老板今天沒找你嗎?”

“舉報我什麽?”

“讓你假裝我男朋友,沒讓你真動壞心眼。私自親我,組織上批準過嗎?”

哪吒湊到納蘭的跟前說:“都是按要求演的,誰也沒說不許假戲真做啊。”

“上學的時候你就喜歡我,我怎麽不知道?”

“保密單位保密專業,什麽都得保密。”

納蘭看他一眼,又指了指剛才哪吒給她的那個盒子:“生日禮物也保密,我差一點就猜錯了。”

“你以為是什麽?”哪吒盯著納蘭的眼睛忽然認真地問道。

納蘭的臉紅了一下,沒好氣地把手裏的菜扔給哪吒說:“做飯去。”

* * * * * *

段迎九在飯菜裏挑揀了一會兒,對身旁的老魏說:“聽說了嗎?哪吒和納蘭好上了。”

“看他倆眼神就知道了。”老魏頭也不抬地回答說。

“還是你經驗多。你和嫂子也是因為工作搭配,好上的?”

老魏眼神恍惚了一下,說:“在一個屋子裏打埋伏,一待就是兩年,換隻母貓也有感情了。”

“聽這意思你還勉強將就了。都說是人家追的你,我怎麽不信。”

“她要是還活著,你問問她。”

段迎九看了老魏一眼,從菜裏夾出一塊魚,適時換到了下一話題:“這什麽魚?牌子上寫的可是烏江,拿鯰魚糊弄,把我當幼稚的女學生了。”

段迎九的話讓老魏想起了之前的那張照片,他對段迎九問道:“那個女學生跟著的老板,要盯到什麽時候?”

“先別打草,蛇都出洞了,先摸摸底吧。”盯梢,段迎九有的是耐心。

* * * * * *

“不上市。為什麽要上市?和媒體扯點別的,別承認也別否認。路演隻是做做樣子,是給投資人看的。談哪,誰想收購就跟誰談,都照著套現來……”坐在出租車後座的老懟一直在接電話,直到小區門口才停下。

這是一處私密而幽靜的高檔公寓,李唐趁著打印小票的空當迅速掃視了一下,然後把小票連帶微信收款卡片一並轉身遞了過去。但老懟隻接過了小票,看了一眼,從錢包裏掏出了現金。

“你話不多啊。”老懟望著李唐說道。

李唐埋頭找零錢,沒和他對視:“顧客在打電話,不好聊天。”

“開出租的比專車還客氣,謝謝啊。”

李唐點點頭,待老懟下車後,調轉車頭往回開去。剛剛接零錢的時候,老懟手裏還拿著一張門禁卡,一閃而過,李唐已經看清了上麵貼著的門牌號。現在的問題,就是怎麽混入小區。後視鏡裏,老懟刷了門禁卡,還和門衛打了招呼。戒備如此森嚴,想從正門混進去怕是難了。李唐邊想邊看著窗外小區的圍牆,忽然一棵大樹出現在視野之中。這附近沒有攝像頭,踩著樹翻牆,對李唐來說幾乎就沒有難度了。

高層建築的步行梯少有人走動,李唐埋伏在此,不一會兒就等到了老懟再次出門。看著電梯下到一樓停住,李唐悄悄走出來,先拉下了老懟家的電閘,然後用一張手機大小的塑料硬卡片,輕鬆打開了大門。

一進門,天花板的角落裏便赫然出現了一個監控攝像頭。如果不是提前斷電,李唐一開門就會出現在監控之中。雖然還不知道老懟的來路,可單憑這個攝像頭就可斷定,必不是凡人了。

李唐越發小心起來,他把手套鞋套穿戴整齊,開始在屋子裏搜尋。然而結果卻讓他大失所望,除了一個儲物櫃的抽屜裏放著一隻勞力士表和一些美金歐元現鈔,其他地方一無所獲。李唐想要離開,又有些不甘心。忽然他看到臥室的床單空****地垂下來,這是個支架床,下麵是空的,會不會……

李唐趴在床邊的地板上,伸手進去一通摸索,果然摸到了一個紅酒大小的鐵盒子。他靠床坐在地上,把盒子翻過來調過去地看了一圈,除了掂起來有點沉似乎並沒有什麽異樣。盒子沒上鎖,打開盒蓋,裏麵是一堆單據和信封,上麵壓著一塊硬盤,盒子的重量應該都來源於此。

李唐想從單據裏找到點蛛絲馬跡,便毫不猶豫地拿開了硬盤。可他的手指剛剛碰到硬盤上,就聽見啪的一聲,一股強勁的電流讓他瞬間失去了知覺——這並不是什麽硬盤,而是一塊高壓電池。

* * * * * *

廈大附屬第一醫院的內分泌門診,丁美兮把剛剛出了結果的化驗單遞給醫生,緊張地詢問著自己的情況。甲減需要定期複查,最近事情太多,複查的時間一拖再拖,她很怕會因此加重病情。

“吃飯怎麽樣?”醫生看了看化驗單,一邊在電腦上開處方,一邊問道。

“可能是因為太忙了,總是沒胃口,有時候去自助餐,連以前一半的量都不夠了。”

“別的呢?和以前相比,有沒有什麽不一樣的?”

“皮膚。”丁美兮舉起胳膊衝著醫生說,“您看我胳膊這兒,脖子和後背也這樣,越來越粗,用貴的化妝品也不管用。有什麽辦法嗎?”

醫生看了一眼,漫不經心地在處方裏加了些潤膚藥膏。丁美兮見醫生似乎沒那麽重視,又說道:“我還總發脾氣,和丈夫吵架。心裏煩躁,想忍,就是忍不住。”

雖然言辭懇切,但醫生卻選擇了忽略。他打印好了處方,對丁美兮說:“化驗結果還可以,放平心態。去看看二樓的腫瘤門診,就知道你這沒什麽大不了的。甲狀腺功能減退,常見病,按時吃藥定期複查就可以了,好吧。”

丁美兮接過處方,看著醫生馬上要叫下一位患者,又忍不住問了一句:“那個,我老懷不上二胎,是不是也和這病有關係?”

“這個不好說,懷孕受很多因素影響,而且也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兒。”

叫號器響起,下一位患者已經推門進來了,丁美兮無奈地走了出去。所有的事兒都懸而未決,哪怕是壞結果呢,總比沒結果強,這種感覺讓人更加煩躁。走出門診大樓,丁美兮習慣性地給李唐打了個電話。

“您好,您撥叫的用戶暫時無人接聽,請您稍後再撥……”丁美兮看著手機屏幕,不耐煩地掛斷了電話,招手攔了一輛出租車。

* * * * * *

睜開眼睛的時候,李唐發現全身上下,也隻有眼皮還可以自由活動。他蜷縮在衛生間的浴缸裏,被脫得隻剩一條**,嘴上封著膠帶,手腕被塑料卡扣捆得死死的,看上去好像一條馬上要被開膛破肚的大魚。

老懟也的確準備好了,腳邊的工具箱張著血盆大口,露出一眾鋒鑿斧鋸。而他自己則打開地漏,清理纏繞的頭發,仿佛正在打掃通往死亡的隧道。

李唐嗚嗚地叫喊掙紮,老懟手不停頭不回,仿佛在自說自話:“知道哪露餡了嗎?我一路上打了四個電話,提到的錢數足夠一個億了,掛了三次,你都不搭茬,不應該。說你性格內向,不會聊天吧,你還不像那老實人。你不是懂禮貌,你在記路。你說說,叫我怎麽能不懷疑?拉閘斷電是應該的,可我的手機會自動報警,智能化聯網家庭監控,不懂吧?好好學習,得跟得上時代呀。”

下水道清理得差不多了,老懟又拿來了水桶和刷子,應該是用來事後清洗地麵的血跡的。準備停當,他平靜地看著李唐問道:“你身上什麽都不帶,不像賊,我也沒得罪過你,車牌都是假的。你想幹什麽?”

話雖如此,但老懟並沒有打算給李唐回答的機會。他真的像殺魚一般,熟練地戴上口罩和橡膠手套,拿起一把鑿子和一把錘子,走過來拔掉浴缸的塞子,將水龍頭打開。隨後才走到李唐麵前,把他的腦袋歪著摁在浴缸的邊上,將鑿子杵到他的太陽穴上,嘟嘟囔囔地說:“別動啊。你要不動就特別快,一下子就不疼了……”

錘子高高舉起,下落的一瞬間李唐突然兩腿一用勁,猛地一蹬,一頭頂到了老懟的下巴上,把他撞得人仰馬翻。李唐掙紮著起來跑到門口,門被反鎖了。他掙了掙雙手,捆紮帶非常結實,一時很難掙脫。李唐見狀回身來到客廳,他光著腳,把電視機、空氣淨化器、花盆、立燈、酒櫃等能踹倒的東西,都踹翻在地上。一時間,屋裏乒乒乓乓鬧開了鍋。

老懟摔了一跤,也有些狼狽。但他並不慌張,不緊不慢地走過來,拎起一把椅子從身後打倒了李唐,然後拎起他一隻腳,再次將其拖進了衛生間的浴缸。這次他連鑿子也不用了,直接拎起錘子,用胳膊擦了擦頭上的汗,說:“閉眼睛,聽話。閉眼,來。”

李唐放棄了掙紮,他絕望地閉上眼睛,心想:死了也好,一了百了,再也不用糾纏這些破事了。

可惜,天不遂人願,錘子揚起的時候,外麵的門鈴響了……

叮叮當當的動靜讓樓下的鄰居報了警,李唐靠著這點運氣,從命運的懸崖邊翻了上來。不過,他卻跟老懟合夥,用一副情趣手銬和一盒**,假扮成微信搖一搖上約來的同性炮友,騙過了警察。

本來還要做筆錄,幸虧這個看上去很高端的小區不止這一家招貓逗狗。民警的步話機裏傳來消息,三號樓有一對新婚夫妻吵架,女的要自殺,已經打了110。兩個苦不堪言的民警隻好讓兩人簽了字,然後便匆匆離開。

各自穿好衣服,老懟對李唐說:“不好意思啊。”

“沒事。”李唐揉了揉勒出血印的手腕。

“你找我有事嗎?”

“有事。”

老懟點點頭:“說完了,就當今天沒見過。對你對我,都有好處。”

李唐還是兩個字:“還錢。”

老懟愣了一下,腦子裏閃過丁美兮的臉。他笑了笑說:“你們這兩口子,真是要錢不要命呀。”

* * * * * *

晚飯後,李唐靠著床頭,拿出了瑪麗亞?杜埃尼亞斯的小說《時間的針腳》。每次在外麵和別人動了手,回到家他都想看看書。雖然大多數時候都看不下去,但有本書擋著,他仿佛就找到了一個安靜的藏身之處。

但沒藏一會兒,丁美兮就把他揪了出來。

“你知不知道,我今天在李小滿包裏找到了什麽?”

“你又翻她書包了?”李唐隨口一說,馬上看出丁美兮的表情格外凝重。他不得不合上書,壯著膽子問:“找著什麽了?裸照?早孕試紙?”

丁美兮拿出一包七匹狼細支煙,往床頭櫃上一拍:“今天抽煙,明天就要吸毒了。她完了,這個孩子已經毀了。”

“你能不能別老說得這麽……”

李唐半是反駁半是規勸,但丁美兮通通聽不進去,她激動地打斷了李唐的話:“那我怎麽說?你去問她,你看她怎麽說,說了也都是假的,天天都在撒謊。能把我騙了也算,拙劣。大夫讓我心態好一點,我看你倒是挺好的。你看著我幹什麽?你想說什麽?”

李唐還能說什麽呢?丁美兮的暴躁和焦慮不是一個人一件事造成的,她的心整天都處在五花大綁的狀態下。李唐能做的,也隻有幫她解開一個扣,能鬆快一點是一點。他默默地從床底下拉出一個背包,放到丁美兮麵前。

不明所以的丁美兮上前把背包拉開一條縫,看著裏麵一遝遝的人民幣,驚喜地問:“獎金發了?”

“是你被騙了的本金。”說完這句話,李唐聽了一下門外的動靜,壓低聲音向丁美兮講述了下午的經曆。

丁美兮聽完這一段,捂著嘴巴愣了一會兒,然後湊到李唐跟前,心有餘悸地問道:“你覺得,他是個什麽人?”

“不管是什麽人,以後都得多長隻眼睛和耳朵。”

“你說,要不要報警?”丁美兮一時還沒從慌亂中緩過來,她說完這話看了看李唐,端起杯子喝了幾口水,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後,接著說,“我就是覺得有點兒不踏實。隨隨便便就敢殺人,那可是殺人哪。他的膽子怎麽能這麽大?”

李唐也有猜不透:“說他是個瘋子吧,也不像。警察進來的時候,我看他一眼,他就知道怎麽說話了。天衣無縫,一句話都沒搭錯。”

“要不要告訴林彧?”

李唐搖搖頭:“沒想好之前,先別說了。李小滿也是,沒想好怎麽跟她談,先不要談。什麽事情一張嘴,就被動了。”

說到李小滿,丁美兮又有些不服氣,可想到李唐拚了命才找回來的錢,她還是忍住了一肚子反駁的話,對李唐說:“錢總算回來了。家裏就這麽多,我也沒敢和你說。這要是都被騙走了,我也別活了。”

李唐歎了口氣,拍拍她的肩膀說:“這些錢先別存了,你不是一直想要個LV嗎,買一個。”

“你以為我不敢嗎?”丁美兮說著白了李唐一眼,可雙手卻把裝錢的背包摟得更緊了。

* * * * * *

拿回本金讓丁美兮多多少少鬆了一口氣,躺在**和李唐說著話,她便不知不覺睡著了。李唐還醒著,手腕上捆紮的傷痕,之前沒太大感覺,晚上一靜下來便覺得火燒火燎地疼。這時手機嗡嗡振動了一下,他拿起來一看,是一條來自丁曉禾的信息:姐夫,你出來一下。

李唐有些不安,丁曉禾看出什麽破綻了嗎?剛到家的時候,他詢問過手腕上的傷痕,李唐說幫人修車剮了一下。丁曉禾當時就追問說:“兩隻手都剮了?”李唐搪塞說是別人的大車,沒扶好,所以兩手都傷了。說這話時,他恨不得把臉埋進飯碗裏,能進國安的都不是一般人,哪怕丁曉禾還是個生瓜。所以,現在他是又想到了什麽嗎?李唐猶豫了片刻,還是躡手躡腳地起身走了出去。

但等待在外麵的其實隻是一瓶紅花油。丁曉禾把一盞小台燈放在飯桌上,又鋪了兩張紙,他讓李唐伸出胳膊,在傷口旁邊倒了點紅花油,然後小心地揉搓起來。

“別的我也不懂,正好學過這個,就下樓去買了。怕我姐睡著吵醒她,我就先給你發了個微信。”

“破了皮也能抹嗎?”

“找周圍腫的地方,繞開它。”

燈光下照著丁曉禾認真的臉和小心翼翼的手指,李唐看著他一時有些感慨,表麵上妻女傍身的他,已經很久沒體會到來自他人如此細致入微的關心了。他不禁感慨道:“有你在這兒也挺好的。”

但敏感的丁曉禾卻把這句話聽成了另外的意思。他低著頭,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過兩天我就分宿舍了,你和我姐再忍忍啊。這些時候一直在家裏混吃混住,什麽忙也幫不上,有什麽好。”

聽話聽音,李唐趕緊找補著說:“你是穿製服的,公檢法國安哪,別人也不敢欺負我了。”

丁曉禾抬頭問道:“誰欺負過你嗎?”

李唐尷尬地笑了笑,回答說:“我小人物一個,還不是常有的事兒。”

丁曉禾把目光重新投回到李唐的手腕上,片刻之後說:“人人都有窩囊的時候,別往心裏去。”

李唐迅速捕捉到了丁曉禾波動的思緒,他試探著問道:“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我也不懂你們單位那些東西,就是看你最近有點,怎麽說呢,背都駝了。因為女孩,還是工作?”

丁曉禾沒有馬上答話,李唐心裏有些打鼓,剛才的話會不會是誘餌,引著他現身?如果是這樣,這是他自己的想法,還是他的領導段迎九指示他做的?他之前有沒有這樣試探過丁美兮?好多個念頭一下聚集到了李唐的大腦中。

“有個人,在我眼前頭跑了。他離我特別地近,可我就是沒抓著他。”片刻之後,丁曉禾的回答讓李唐微微鬆了口氣。但丁曉禾似乎重新陷了進去,他出神地喃喃自語:“最近的時候,就從這兒到門口,就這麽近。要是再來一回,我非得……”

“啊呀!”李唐叫了一聲,把丁曉禾的思緒拉了回來。他慌忙拿開手,問道:“是不是碰到口子了?”

“沒事沒事,就這樣吧,再搓就成豬手了。你也累一天了,休息吧。”

丁曉禾點點頭,起身收拾藥瓶和紙團。李唐舉著手腕進屋前,瞥了一眼他的背影,心中掠過一絲猶疑。這一夜他可能又睡不著了,丁曉禾會不會也一樣呢?

睡不著的還有老懟,而他的應對方法是換個地方睡。簡單收拾了一些東西,他回到了哪吒和納蘭蹲點的隔壁。開門的時候,哪吒正巧出門扔垃圾——為了製造這樣的巧遇,哪吒和納蘭常年在門口放著一袋裝滿廢紙的垃圾。

“回來了?”哪吒經過老懟的身邊,很自然地打了個招呼。老懟沒吭聲,隻是禮節性地點了點頭。哪吒走出去兩步,又回頭說道:“前些天社區給你打電話了吧,這幾天白蟻好像又多了。”

老懟一隻腳已經邁進了屋裏,但要是不回話反倒顯得不自然了。他頭也不抬地說:“這種事情,物業不管嗎?物業費我可沒欠過。”

“哪兒有滅哪兒,得進屋。我自己買了些藥,你要需要,隨時過來拿。”哪吒說完拎著垃圾走遠了。老懟哎哎地答應了兩聲,迅速進屋關上了大門。

* * * * * *

段迎九今天回去陪母親吃了頓晚飯。說是陪母親,不如說是帶著耳朵去聽母親嘮叨。

“你不是管不了,你是不想管。你和你爸什麽時候管過我,管過這個家?壞人騙子滿街跑,你媽媽的棺材錢讓人騙走了,我養你這麽大呀小九,你說我是活該?”母親說話永遠都是帶著氣,好像牆上遺照裏的父親,永遠都是擰著眉毛注視著家人。

段迎九不接茬,她知道自己雖然和母親合不來,但是卻完全繼承了她的說話風格。她要是一張嘴,三兩個回合,母女倆絕對得打起來。所以,她一口接一口地往嘴裏扒拉飯,完全不給自己回嘴的機會。

母親依舊喋喋不休:“我養你們才是活該。那些錢也不是我的。那是你哥哥的。他離了婚,討不著老婆,再有兩年就五十了,還在啃老。你看看他的崽,學習不好,也沒人管,念個職高能有什麽用,畢業了要去富士康打工,那錢是路費呀,你知不知道?”

飯菜悉數鑽進了肚子,段迎九擦擦嘴,一邊往廚房裏端飯碗,一邊壓著情緒背誦提前準備好的台詞:“降壓藥記得吃,怕忘了就寫個條,貼《新聞聯播》旁邊。中醫院的大夫給你托人問過了,說你得自己去號脈,不見人,不給開方子。”

話說完就要走人,但母親硬是攔住了段迎九的去路。“錢!我被騙了的錢,你管不管?”

躲無可躲,段迎九隻好扔了一句:“百分之十九的利息,我早就說是騙子,你聽不聽?”

“你在和誰說話!是不是你爸給你托了夢,叫你替他氣死我!”

段迎九沒再回嘴,她沒時間進行這些無謂的爭吵。扭頭朝外走的時候,和剛剛買完西瓜回來的哥哥撞了個正著。哥哥是個麵瓜性子,沒能耐但心眼好。見母親一個勁兒往外轟妹妹,便一路追了出來,走到跟前,還硬往段迎九手裏塞了一袋鹵豆幹。

兄妹倆並肩走了一段,哥哥告訴段迎九,陳華帶著阿寶前兩天才來過,還帶了兩袋大米,囑咐段迎九對陳華好一點,他自己帶孩子不容易。之後又不免擔心起自己的兒子,說他沒有阿寶聰明,好在知道刻苦,每天都去上晚自習。

段迎九一直沒太吭聲,看著哥哥一副未老先衰的樣子,她都忍不住懷疑:他倆到底是不是一個媽生的?她就像孫悟空,什麽妖魔鬼怪都能一眼看透。可哥哥卻像唐僧,妖精當著他的麵玩花活,他還在念阿彌陀佛。

晚自習?開什麽玩笑!半個小時候後,段迎九劈頭蓋臉一頓嘴巴子,把侄子從網吧裏扇了出去。在眾人的注視下,侄子連個屁都不敢放。姑姑的脾氣他從小就知道,家裏沒人能鎮得住她。況且,打也不白挨—— 一般情況下,吃完嘴巴子還能再吃頓夜宵。

大排檔的小桌旁,段迎九點了一桌子菜,看著侄子吃得滿頭大汗。指著老太太的退休金過日子,孩子出來開葷的時候確實也不多。

作為回報,侄子向她透露了家裏近期的一些真實情況:“我爸和奶奶說,你和姑父關係不好,總吵架。要不是阿寶,你們早離了。奶奶吃飯不大行,做什麽都愛吃不吃的。我爸說帶她下頓館子,她也不去,怕花錢。”

“得攢著供你打遊戲。”段迎九忍不住揶揄了一句。

侄子耷拉著腦袋,沉了沉才又拿起一串烤肉說:“她就是瞎折騰。你來了就吵,你一走了她就想,想起來還要哭。我爸說,她是更年期沒個完。”

段迎九有點不敢相信,父親離世後,她很多年沒再見母親哭過,就和她自己一樣。可在心裏,她總覺得自己更像父親,癡迷於工作,連自己都可以放棄。

* * * * * *

丁美兮伸長脖子,臉幾乎快要貼到了電腦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表格裏,是銀行的理財經理向她推薦的各種產品。她忽略了理財經理的介紹,眼睛像掃描儀似的逐行過了一遍,抬頭問道:“一個保本的都沒有?”

“最近都不多。有個短線的基金,收益算是最好的,要不要看看?”

丁美兮下意識地攥緊了背包,那裏麵裝著李唐拚了命才要回來的錢。錘子、鑿子,還有李唐勒破的手腕,這些東西在她腦子裏閃過之後,她堅定地拒絕了理財經理的建議:“我先去存個定期吧,等有了穩健型的產品再說,謝謝。”

但存錢也不容易,一年期、三年期、五年期,加上銀行為鼓勵存款,對大額存單的利息優惠,各種排列組合,讓丁美兮糾結不已。因為她占用的時間太長,後麵排隊的顧客,不禁抱怨起來。甚至有人衝她喊道:“就那麽點錢,能不能快點啊?”

丁美兮回頭看了一圈,沒確定話是誰喊的,隻好不甘心地回了一句:“有錢去VIP,別在這兒擠著呀。”

這句話讓等待的人群更加憤怒,有個女的幹脆站起來說:“這麽多人都等著呢,都有事,能快點嗎?”

丁美兮故意賭氣地回過頭,對窗口裏麵說:“繼續。剛才我說到哪兒了?”

背後的女人也不甘示弱,冷笑著說:“窮酸。”

丁美兮被激怒了,她噌地一下站起來,朝等候區走去。跟她吵架的女人也站了起來,做好了正麵迎戰的準備。可就在這時,銀行的玻璃門外,一個人影快速閃過。任何人都沒有注意,除了丁美兮。她攥緊背包,突然改變了行進方向,低著頭穿過大廳,在銀行門口與一個剛剛走進銀行的灰衣男子擦肩而過。

出了銀行,丁美兮直接鑽進了隔壁的一家眼鏡店。沒一會兒工夫,當她再次走出來的時候,身上已經換了一身打扮。外套挎在胳膊上,之前攥在手裏的背包換到了肩膀上,馬尾辮破開成了披肩發,鼻梁上還多了一副眼鏡。

換了個人一般的丁美兮一路小跑地回到銀行,緊張地推開大門走了進去。剛才對她指指點點的那些人,甚至大堂經理,都沒有認出她。但掃視了一圈,她也沒有再看見剛剛擦肩而過的灰衣男子。丁美兮看了看表,時間僅僅過了五分鍾,人怎麽就不見了呢?她又不甘心地走到街上,四處張望之後,依舊一無所獲。

已經很久沒有人讓她如此慌張了,更何況這個人晃了一下又消失了。丁美兮撥通了李唐的電話,微微顫抖地說:“你上次說,在路燈下看見他,戴著帽子。我剛才也看見了,他真的回來了。”

* * * * * *

汪洋還是比較慶幸,畢竟這次段迎九把他堵在了辦公室,而不是廁所。當然,隻要被段迎九堵住,滋味就不會好受。快一個小時了,段迎九坐在汪洋對麵,伴著巨大的音樂聲,全神貫注地打著手機遊戲。

還是汪洋先挺不住了,他把鼠標一扔,摘下眼鏡,看向段迎九。完全同步,前一秒還在手機屏幕上忙活的段迎九,在汪洋投來目光的瞬間,把手機往腿上一扣,也看向了汪洋。

“你要熬到什麽時候?你到底要幹什麽?”汪洋煩躁地問道。

“排查假身份證。”段迎九的語氣反倒是不疾不徐。

“不是在給你排,在給你查嗎?”

“慢。”

段迎九的一個字差點把汪洋炸開:“你有沒有點常識?你知不知道這要多少人?現在有的農村還有人拿著第一代的身份證,你能想象嗎?排查是個力氣活,你不知道嗎?”

段迎九沒說話,把手機放到桌上,恭恭敬敬地給汪洋遞過去一杯茶。汪洋接過茶杯,一口沒喝,咣當一下放在了桌上:“油鹽不進啊,段迎九,攆也攆不走,你是什麽都不怕。三處堂堂的副處長,貶成普通幹警你都不怕,我知道你是滾刀肉。化裝偵查,賭場裏就算有人接應,你那也是玩命,我知道你沒個怕的。我把你從三處調過來當副組長主持工作,就是叫你來折磨我的!當年帶隊執行任務,你的一個偵查員因為熬夜,恍惚了沒關手機,導致要抓捕的嫌疑人跑了,你多厲害呀,主動扛雷挨處分,跟上級爭辯不說,驢脾氣犯了還要自己引咎調離一線,底下人都把你當偶像了,你多威風呀,光知道護犢子,你什麽時候能體諒體諒我?”

聽了這一車話,段迎九伸出手指摳了摳耳朵,小聲說:“去年體檢,大夫一再告誡你不要生氣。血壓高,危險。鯰魚沒逮到,鳳凰沒抓著,他們和十幾年前那三個間諜到底是什麽關係,一直不知道。這麽多的問號,你也上火,我也上火。人隻要是假的,身份就也得是假的。不如再多加點人,撒撒網,萬一能撈起來呢?”

“萬一?”汪洋氣得直想拍桌子,他太清楚了,若真是萬裏有一,他們的排查工作也許還能輕鬆點。可有什麽辦法呢,十幾年的案子,到如今線索隻剩下這風雨飄搖的萬一了。

* * * * * *

離家不遠的一座商場,李唐和丁美兮坐在地下一層的美食城裏,默默地吃著一份荷葉飯。正是飯點,美食城裏人流如織。沒一會兒,一個食客端著一份炒麵線坐在了他們對麵,看上去像是拚桌的陌生人。

但這隻是別人看上去的樣子,拚桌的人是林彧,他們互不交錯的目光,隻是訓練有素的默契。丁美兮吃得很慢,壓低聲音說:“我沒看錯,就是他,樣子也沒變。當初我差點讓這個人殺了,他一直都刻在我腦子裏,錯不了。”

“人的記憶是最不可靠的東西。”林彧挑起一大口麵線,邊吹邊說。

“不會錯,他推門的時候,我注意了他的手,虎口上的那個刺青還在,他就是角川。”

李唐從荷葉飯裏挑出一塊炒黑的火腿,快速看了林彧一眼。滿滿一盤子的麵線,林彧稀裏呼嚕已經吃得見底了。他坐直身子,打了個飽嗝,伸手摸了摸左側的胸口。十八年前,死裏逃生之後,劉處長親自把勳章戴在這裏。

李唐也吃飽了,他摸摸褲兜,那台傳遞消息的諾基亞手機就裝在兜裏。十八年前,他從這台手機裏得到指令,和丁美兮一起化身成了鳳凰。

然而這一切都建立在一個共同的基礎之上——黃德銘死於日本間諜角川之手,而他們三人合力殺死了角川。

商場一樓的大屏幕上,正在直播本地新聞:為響應不久前、我市經貿代表團圍繞促進廈州與日本的產業對接的合作訪問,日本多家企業代表近日蒞臨我市,分別與廈州企業各界推進一係列經貿合作,涵蓋了電子信息產業、新材料、生物醫藥等眾多高端製造業。其中,一批重點合作項目將在明天上午十點整,由日方代表與我市企業家代表,在凱賓斯基酒店進行簽約儀式。據悉,廈州市持續打造國際一流營商環境……

李唐和丁美兮站在大屏幕前,看著西裝革履的角川站在六七個中日雙方企業代表之中。口袋裏的諾基亞手機嗡嗡作響,先走一步的林彧給李唐傳來了指令。

丁美兮盯著屏幕喃喃說道:“你上次說,在路燈下看見一個戴帽子的人特別像他,我還不相信,以為你找幺雞壓力太大。沒想到,竟然是真的。他這是洗白了,還是假身份?”

“不管真的假的,隻要家裏那邊看見他,咱們就完了。”

“林彧怎麽說?”

李唐看了看丁美兮,用犀利的眼神回答了這個問題。

“什麽時候?”丁美兮不寒而栗地問道。

“明天,簽約之前。”

“怎麽動手?”

“我也不知道。等他想好了,會來告訴我。”

* * * * * *

丁曉禾一下班就匆匆去找李唐借西裝。下午在單位,朱慧在樓道裏悄悄告訴他:“晚上六點半,凱賓斯基二樓,中餐廳八號包房,公事。”雖然沒弄明白怎麽回事,但丁曉禾依舊不敢怠慢,一路上還擔心李唐出車沒回來。幸好,剛走到巷口,就看見李唐急匆匆地走在前麵。

“姐夫!”

話音一落,李唐猛然回頭,臉上似乎有一絲驚訝閃過。丁曉禾沒多想,緊走幾步追了上去。就在他走到李唐身邊的時候,一個路人低著頭從對麵走來,先後在李唐和他的身邊擦肩而過。

丁曉禾神思一恍,回頭望著那個背影,感覺似曾相識。

“怎麽了?”李唐見他出神,拍了拍他的肩膀問道。

“你剛一喊嚇我一跳,今天怎麽這麽早回來了?”李唐接著問道。

“那個,晚上有點事兒,還得借你西服穿穿。”

“行啊,走,回家拿去。”李唐邊說邊攬著丁曉禾往家裏走,“晚上什麽事,相親啊?”

丁曉禾沒說話,不甘心地又回頭看了看。李唐還在嘮叨著說些什麽,語氣中沒有絲毫的慌張,因為他知道,剛剛從身邊低頭經過的林彧此時已經消失不見了。

走出去兩三條街,林彧才漸漸放緩了腳步。剛剛約李唐在他家附近見麵,馬上碰麵了,卻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而這個人好像就是之前追擊他的國安警察。他管李唐叫姐夫,那他就是丁美兮的弟弟?此時,電話嗡嗡響起,林彧接起來問了一句:“丁美兮什麽時候有個弟弟?”

李唐在電話裏簡單解釋了一番,但此時林彧最關心的還是角川。他左右看了看,說:“角川的事情不能拖,連夜動手吧。”

* * * * * *

凱賓斯基酒店六層的大廳裏,因為第二天上午的活動正在進行著緊張的布置和彩排。會務、執行、公關等各部門的人,都在四處奔忙,詢問和呼喊此起彼伏。林彧混進大廳,不聲不響地貼牆站著。他不動聲色地四下張望,尋找著角川的影子。遠處的人群中,角川的影子忽然閃過。林彧立刻捕捉到了他,擠開人群追過去。但角川仿佛真的隻是個影子,一瞬間便淹沒在了紛亂的人流中。

林彧站在大廳中間,有些氣喘。如果說奔跑讓他的身體感到疲累,那麽緊張則是在消磨他的精神。角川不是一般的目標,他是埋在林彧職業生涯根基上的地雷,一旦爆炸,二十來年的努力都將付之東流。所以必須掃掉這顆雷,沒有其他選擇。

這時,一個保安注意到了東張西望的林彧。他走過來問道:“找誰啊?”

林彧看都沒看他一眼,隨口說道:“分局的,來看看。”

“您隨便看,有需要跑腿的隨時叫我。”保安的口氣立馬殷勤起來。

說話間,一個醫生拎著急救箱從林彧身邊經過。一個念頭在林彧腦子中閃過,他假裝不經意地說:“這發布會還挺正式的,還有急救措施。”

“日本人嘛,就是這麽死認真,什麽事都摳這麽細。”

林彧點點頭,溜溜達達朝醫生靠近,了解性地聊了幾句,便離開了。

* * * * * *

將車停在一條沒有攝像頭的小街邊,李唐下車換假車牌,丁美兮站在車旁,一邊望風,一邊在大眾點評網上查看凱賓斯基飯店的圖片,熟悉地形。一樓是咖啡館,二樓中餐廳,自助餐也在那。而明天的發布會和今天的彩排,都在六層,因為不是普通人群的消費場所,隻有粗略的一張照片。

李唐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丁美兮的問題,他也不願多想這些。在這件事上他和林彧的意見完全相同,角川絕對不能留。這時,諾基亞手機又振動起來。李唐接起來聽了兩句,掛斷電話後,他對丁美兮說:“走吧,下一步指示來了。”

“現在去酒店?”

“先去買點藥。”

* * * * * *

丁曉禾今天第二次看見了李唐,隻不過這次還加上了姐姐丁美兮。丁曉禾喊出姐姐的時候,感覺站在電梯間的二人似乎有些局促,好像還小聲嘀咕了兩句。待走到近前,兩人的臉色更顯尷尬。

“你們怎麽在這兒?”丁曉禾好奇地問道。

兩人都沒正麵回答,而是大眼瞪小眼地互相推諉了一陣,都指責對方泄密。這話說得讓丁曉禾更摸不著頭腦了。最後,還是李唐站出來說道:“這不結婚紀念日嘛,我和你姐出來偷吃點好的,還讓你給撞見了。”

話沒說完,丁美兮把手機舉到丁曉禾的眼前:“大眾點評上有個自助餐的優惠活動,原價每人二百六十八,現價買一贈一。等李小滿下了晚自習,你可別告訴她啊。”

“結婚紀念日,我記得是在下個月吧,姐你前一陣不是跟我說過?”

“下個月就沒優惠了。”李唐見丁美兮有些不知所措,趕忙接過話茬,“都這個歲數了,我們也不挑,提前過了,有個意思就行。”

見李唐投來詢問的目光,丁美兮連連點頭,並抓住機會轉換話題,對丁曉禾問道:“你來這兒幹什麽?要不一塊兒吃,不過你就一個人,吃這個有點虧。”

“有點事,單位的事情。”尷尬轉移到了丁曉禾的臉上。

李唐碰了碰丁美兮的胳膊肘:“別問了,有紀律。”

丁曉禾趕緊點點頭,匆匆告別了姐姐和姐夫,朝朱慧通知的地點疾步走去。

但丁曉禾上當了——包間裏等著他的有三個人,除了朱慧就是她的父母。而她父母的任務,則是來相看未來的女婿。

丁曉禾在完全不知所措的情況下,被朱慧拉上了桌。一番寒暄詢問過後,二老對這位“準女婿”似乎相當滿意。作為公安廳廳長的朱父,一邊自斟自飲,一邊說道:“昨天我還和你的博導一起吃飯,他說你的性格更適合留校。公安大學很不錯啊,搞研究也好,當教授也好,不用打打殺殺,每年還有暑假,文武一樣報國,是不是?”

丁曉禾沒吭聲,隻是不停地用勺子攪動著麵前的那碗海參粥。此時,朱慧的母親又見縫插針地跟了一句:“你到哪兒,慧慧就要跟到哪兒。你們要是回了學校,以後兩個人一起上下班,更方便。”

說完,她還朝抬頭看過來的丁曉禾得意地眨了眨眼睛。丁曉禾忍了忍,又把嘴邊的話咽了回去,重新開始攪動眼前的粥。朱慧不以為意,邊吃邊說,一個人撐起了一間屋的氣氛。但很快,朱慧的父母也看出了丁曉禾的冷淡。朱慧的父親甚至半開玩笑地透露出了不滿:“年輕人,謙虛一點當然好,拘謹就沒必要了。下一次去家裏,朱慧的媽媽下廚,你陪我喝一點。嗯?怎麽不動筷子,我點的菜不好吃嗎?”

連著兩句問話,丁曉禾都沒搭腔。朱慧再次跳出來,揶揄了父親一句:“你點的菜從來都不好吃。我都說了別要這個。你嚐嚐這塊魚,肉都鬆了!”

朱慧的母親也看出了端倪,趕緊拿起菜單說:“小丁自己再點一個,來——”

話音未落,丁曉禾突然站了起來,對著朱慧父母微微鞠了一躬,冷冷說道:“阿姨,朱廳長,我本來以為今天是公幹,怕耽誤事,提前吃過飯了。真的不好意思,浪費了這麽多菜。家裏還有點事我先走了,抱歉。”

看著丁曉禾離開的背影,朱慧剛夾起來的一塊魚肉,啪的一下,掉在了桌子上。

* * * * * *

李唐他們也上當了。剛開始,一切似乎都進行得很順利。丁美兮把藥交給林彧後,帶來消息:角川沒有參加彩排,大會統一訂了房間,都在八樓。但沒有具體房間號,需要李唐去找。

自助餐廳裏,李唐一邊大嚼著三文魚一邊擦眼淚,芥末鑽鼻子的速度實在太快了。八樓的房間要怎麽進去呢?這時門口傳來一個小孩的叫喊聲:“爸爸,好多大螃蟹啊!”

李唐循聲看了一眼,一個抱著孩子的男人正對門口的接待員說:“我們就在樓上住,可以掛賬吧?8028。”

李唐又往嘴裏塞了一塊三文魚,然後把裝滿各色肉類和海鮮的盤子往丁美兮跟前一推,起身向外走去。飯點的自助餐廳,食客川流不息。李唐不經意間從抱孩子的男人身邊擠過,隨後手裏便多了一張房卡。

八層都是客房,樓道裏靜悄悄的。李唐坐電梯上來,看著門牌號指示標想了想,走到電梯旁邊的內部座機旁,按照索引撥通了餐飲部。

“我點的東西怎麽又錯了?你說是什麽?日料。怎麽老是送錯?你不用問我,你先告訴我你送哪個房間了?白天呢?”

在電話裏報出8012這個房間號之後,李唐迅速掛斷了電話。他一路走過去,戴好了薄手套,在門口深吸一口氣,輕輕敲了敲門。

門內傳來腳步聲,隨後一個保潔員打開了房門。

“走了,剛剛退房。”

* * * * * *

李唐開著出租車在夜色中疾馳,身邊坐著林彧,後排坐著丁美兮。車子內的氣氛,猶如十八年前他們前往海邊準備逃離的時候一樣,倉皇而壓抑。他們三人仿佛又變成了當年的桃園、新竹和花蓮。李唐沉默不語地開車,丁美兮在後座小心觀察,而林彧壓不住火氣,一直不停地說:“辦不成,反正每次都是辦不成。藥沒用,刀子沒用,繩子和乙醚也沒用,找不到人,屁都沒用。”

“會不會是他發現了什麽,臨時搬走了?”丁美兮回想著白天的情景猜測道。

林彧也馬上想到了丁美兮之前描述的場麵,應該是這樣了。當年的角川,被他們三人綁著,尚且能拚命殺出一條生路。現在丁美兮能認出他,那他也一定能認出丁美兮。

但李唐不同意這個看法:“如果認出來,他晚上還會去彩排嗎?我要是他,下午就回日本了。”

“那是你。”李唐的話讓林彧更火大了,“不是誰都像你一樣,遇著事就知道躲。我要是他,就會把咱們三個都幹掉!”

李唐沒吭聲,但丁美兮有些看不下去了。“明天。反正他要去簽約,還有機會。”

但林彧的毒舌也沒放過她:“你以為機會是什麽,是胸牌是簽字筆,是給媒體的車馬費,擺在桌上等你去拿嗎?忘了十幾年前的黃德銘了嗎?要不是頭一次沒把他帶走,他會死嗎?”

和丁美兮一樣,李唐可以忍受林彧對自己的冷嘲熱諷,但換成丁美兮,他分分鍾聽不下去了:“你也知道沒帶走他會死,為什麽帶不走?你要是把那些花在糾纏丁美兮身上的功夫挪出來一點,兩個黃德銘也帶走了。”

“幹,這些話早你怎麽不說?別忘了當初你才是組長!上麵老糊塗了,讓一個黏黏糊糊的悶瓜來當頭,心比娘兒們都碎,車都開不好,你還能幹成什麽?”

“你不黏糊,你怎麽也幹不成?你那麽能,醫院門口被公安撞見,還不是要靠花蓮?”

“那角川呢!要是聽了我,在你家隔壁就把他宰了,養到現在等過年嗎?”

吱——李唐猛然踩下刹車,把車停到路邊,拍著方向盤對林彧吼道:“這麽細的舊賬,你要算,來啊!”

林彧二話沒說,直接上手揪住李唐的領子,眼看拳頭就要落下來,咣當一聲,丁美兮的包從後麵飛過來,直接砸在了前擋玻璃上。兩個人都停了手,車裏隻剩下一陣陣憤怒的喘息聲。

半晌,後麵傳來丁美兮的冷言冷語:“你們以為家裏沒記賬嗎,真要算,回去,到劉處長辦公室去算個夠!”

三個人手裏都記著賬,今天算是三頭六麵說破了。片刻後,林彧氣呼呼地開門下了車,李唐一腳油門,出租車鑽進了夜色之中。

“你沒打電話,想來肯定是忘了。今天是你生日,是不是多虧有我提醒你?別再皺眉頭,別苦著臉,你笑一笑會更好看。可惜我不在,沒法陪你吃蛋糕。你一個人在廈州,記得照顧好自己。對了還有個小事,滾石的最佳樂隊初賽結束了,我們樂隊入圍了,但是進複賽要交報名費,你方便支援一下嗎?也許你現在,是在和下一支五月天在說話,或者是旺福也說不定……”

李唐收起手機,剪開了開塞露。憋了三天,他今天務必要清空體內的廢渣。隻有這樣,他才能讓自己重新冷靜下來,解決這些不斷湧來的麻煩。

隨著一陣馬桶衝水的聲音,李唐回到了臥室。整晚都沒怎麽說話的丁美兮忍不住問道:“酒店那麽大,簽約的人那麽多,明天就咱們三個,你說怎麽辦?”

“十幾年前綁黃德銘,醫院的人比現在更多,不也照樣把他帶走了?”

“萬一帶不走呢?”

李唐看著丁美兮寫滿憂愁的臉,認真地答道:“那就隻有一條路了——用炸彈,同歸於盡。”

聽李唐這樣胡說八道,丁美兮還想再追問些什麽。但沒等開口,李唐就把燈關了。

第二天早晨,李唐家照舊是由丁美兮和李小滿的爭吵拉開帷幕。

丁美兮拎著一件李小滿換下來的衣服,質問道:“我就問你,為什麽衣服上有煙味?”

李小滿也不遑多讓:“我就問你,是不是翻我書包了?”

“你這種口氣是在和你媽媽說話嗎?”

“你要是這樣就別說了。我要吃飯,上學要遲到了。”

“你還怕遲到?遲到了正好逃學,課都不用上了,直接去外頭和那些抽大煙的混去吧!”

爭吵似乎在逐漸升級,但李唐卻一臉見怪不怪的平靜。他幫女兒收拾好書包,把它和兩份三明治遞給剛剛洗漱完的丁曉禾,囑咐道:“學校組織他們今天去博物館,你順路,送小滿一趟。家裏的事情我斷後。”

李唐的聲音不大,但話都進了李小滿的耳朵。爸爸話音剛落,她站起來就顧自朝外走去。丁曉禾也來不及打招呼,趕緊追了過去。

丁美兮看不慣李小滿這副樣子,還想追出去,被李唐一把攔住:“孩子也有隱私,你確實不應該翻包。幫個忙,馬上要出發了。”

丁美兮甩開李唐的手,坐在餐桌前,喘了半天大氣,才問道:“林彧打電話了?”

李唐沒搭話,他從臥室裏抱出一個紙箱子,放到丁美兮麵前,說:“打不打,這事兒都得辦。去把門鎖好,台燈拿過來接好,我還差最後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