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998年的某一天,一輛黑色轎車穿過昭昭霧氣,駛入了陽明山下國防部軍事情報學校的訓練基地。年輕的丁美兮透過車窗悄悄張望著這個陌生的地方,空曠的院子,茂密的樹林,看上去寧靜而優美。但這些風景都是過客,那座灰色的大樓才是她的目的地。

按照通知要求,丁美兮來到一間練功房式的屋子裏。她放下隨身的小行李箱,打量著四周牆壁上的大鏡子。空****的屋子被鏡子無端擴大出幾倍的空間,讓身在其中之人更顯得勢單力孤。就是在這時,金世達麵無表情地走了進來。他關上門,一步步地走向丁美兮。

沒有敬禮,沒有訓練,甚至沒有說一個字,金世達將丁美兮掀翻在地,幾下就撕碎了她的衣服。他的動作冷靜又熟練,好像經驗豐富的屠夫宰殺羔羊一般。丁美兮覺得疼極了,不隻是身體,更是心裏。那種被踐踏到粉身碎骨的絕望驅使她拚命反抗,直到挨了一記響亮的耳光之後。

丁美兮躺在地上,任由金世達擺布,再也沒動彈一下,因為她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待到他穿上衣服,毫不留情地從她身上跨過去的時候,丁美兮隻聽見一句話:“三十個月,慢慢熬吧。”

這就是她作為間諜上的第一課,刻骨銘心,二十年來都清晰如昨。所以當金世達失憶一般從她眼前一閃而過的時候,當她看到李唐的車子又換了假牌子的時候,二十年前的疼痛一下被喚醒了。丁美兮借口回學校取東西,讓李唐把車子開回到之前她上車的地方,然後朝著金世達離開的方向跟了過去。

淅淅瀝瀝的雨掩蓋了丁美兮急促的腳步聲,金世達穿梭在一條條的小巷裏,背影離她越來越近。丁美兮把頭發披散下來,遮住了半張臉。她蹲下身,把鞋帶係成死扣,然後順手抄起路邊一個沉甸甸的小花盆,一把拽掉了裏麵的花。緊走了幾步,金世達已經近在咫尺。丁美兮毫不猶豫地舉起花盆,朝金世達的腦袋狠狠砸了下去。金世達悶聲跌倒,丁美兮撲上去,瘋狂地砸了起來。

可惜,金世達並沒有失去知覺,他盡力躲閃,避免花盆對他造成致命的打擊。然後,趁丁美兮體力不支砸空的一下,他奮力反撲,一拳將丁美兮打倒在地。緊接著,他又撲上去,緊緊掐住丁美兮的脖子。眼看丁美兮就要窒息暈厥,突然咚的一聲,金世達手一鬆倒了下去。

丁美兮慢慢睜開眼睛,恍惚中看見李唐拎著包了磚頭的外套,氣喘籲籲地站在她身邊。

回去的路上,他倆誰都沒說話。快到家的時候,李唐忽然一個刹車。車燈光線所及之處,林彧舉著一把黑色的雨傘,站在夜色中,靜靜地望著他們。而這裏正是當年他們第一次在廈州接頭見麵的地方。

兩人同時走下車子,但林彧隻朝丁美兮指了指。李唐想跟過去,但被丁美兮用眼神製止了。他無奈地把自己摁到車座上,剝了一塊水果硬糖塞進嘴裏。糖果甜蜜地撞擊著牙齒,但李唐隻感覺到無盡的苦澀。林彧嚴厲地斥責丁美兮,她充耳不聞,一言不發。而李唐甚至連聽的資格都沒有。

頂著濕漉漉的頭發,二人回到了家。可站在門口,丁美兮卻遲遲沒有掏出鑰匙。小滿和丁曉禾都在家,不能讓他們覺察出一絲一毫的異樣。但她實在忍耐不住了,無聲的哭泣讓她的肩膀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片刻之後,李唐從背後抱住了丁美兮。丁美兮猶豫了一下,轉過身用手捂住嘴巴,把臉深深埋進了李唐的懷裏。李唐沒有說話,他摟著丁美兮,仿佛又變成了十八年前沉默寡言的桃園。

* * * * * *

這注定是個失眠的夜晚,陳秘書抹掉鏡子上的水汽,看著自己白皙的臉龐。她抬起手,輕輕從臉上劃過,剛剛洗完澡,皮膚濕潤光滑,手指微微卸力便一路向脖子、胸部墜去。剛才那雙手,也是走的這條路嗎?這個想法讓她腦袋麻了一下,她閉上眼睛,調整了一會兒呼吸,裹著浴巾走到了衣櫃旁邊。

老舊的衣櫃之內,黑白灰色的衣服整整齊齊地排列在裏麵。以往,陳秘書看著它們,總覺得舒心又安全。但今日,相同的場景相同的衣服,她卻感到有些乏味。一頓翻檢之後,在最下麵的一層,她找出了一件暗紅色的衣服。穿在身上,她馬上對著鏡子照起來,完全不顧衣櫃裏東倒西歪的黑白灰。

* * * * * *

李唐和丁美兮也失眠了。和往常一樣,他倆並排地平躺在**,眼睛都不眨地看著天花板。

“‘忠心貫日月,奮勇撼山河。’特訓班第一天,教官對我們說,就算晚上做夢睡著了,一棍子打醒,也得能把這兩句話背出來。那時候都小,誰也不知道這話是什麽意思。也沒人敢問,人家讓記,記住就好了。”

這就是李唐的第一課嗎?也未免太容易了些。丁美兮聽著這話,默默地想。

李唐接著說道:“特訓班熬了三年,快要走了,才明白它的意思,就兩個字,聽話。上麵說開車,就得開車。上麵說停車,我就得停車。上麵說,去廈州,一星期就回來。結果呢?我連桃園什麽樣子都快忘了。上麵還說,從今天起,你就不是李良熙了,你叫李唐,我就得叫李唐。沒有一個人來問過我,這個名字你喜歡嗎?”

“你不喜歡?”丁美兮幽幽地問。

“喜不喜歡,我也已經是他了。我們家是有族譜的,‘朝廷有道仕賢良’。我阿公給我起的名字叫良熙,他喜歡熱鬧,吃個飯都要一大家子在一起,熙熙攘攘的。我爸死得早,我是阿公帶大的。這麽多年我都沒回去上過墳。”

聽到這裏,丁美兮坐起身來:“這些話,你從來都沒說過。”

李唐也跟著坐了起來:“我也不知道今天為什麽要說。心裏係了顆疙瘩,割不掉,又解不開。”

丁美兮輕輕歎了口氣:“林彧說,我的處分還在路上。要是最壞的結果,也許會叫我回去。”

“回哪兒?”李唐冷笑一聲說,“還能回哪去?回去你知道家裏的捷運站現在怎麽倒車嗎?這麽多年想回去都不讓,現在說走就要走了?”

丁美兮一把握住了李唐的手說:“我不害怕,去哪兒我都不怕。我就怕扔下你一個人,不會帶李小滿。人生就是一根甘蔗,她現在是最難啃的那一截。平時你什麽都不管她,由著她胡來,她不會討厭你。可光是不討厭就行了嗎?你叫她好好念書,她肯聽嗎?”

說到女兒,丁美兮的情緒不自覺地就激動起來。覺察出來的李唐反過來握住了丁美兮的手。丁美兮自己也意識到了,她深呼吸了幾口,慢慢調整著平靜下來。思量片刻,她接著說:“他們不會讓我回去的。再派個人來,她不如我熟悉。”

“有時候,我倒是希望你回去。”李唐低下頭慢慢地說,“香港住著一些老人,年輕的時候從家裏派來這邊,每個人都在上海的提籃橋服刑過十年以上,間諜罪,等他們出了獄,家裏的上峰也換了好幾個,沒人管,最慘的天天在街上撿垃圾,假牙都得香港政府替他們安。”

“以前老是你勸我,今天你是怎麽了?”丁美兮也察覺到了李唐異樣的情緒。

“知道北京獎勵公民舉報間諜,獎金有多少錢嗎?五十萬一個人。我自己都快心動了。咱倆加起來,誰知道了底細,都會忍不住去舉報吧?”

很久沒有這樣互相勸慰地聊過天了,丁美兮的心裏說不出是溫暖還是落寞。她輕輕靠在李唐的肩膀上,歎了口氣說:“就算被抓,有你陪了我這麽些年,也值了。”

“不行。想想那些留在香港,連家也回不去的老人,不行。我就算死,也不讓你被他們抓住。”

丁美兮緊緊抱住了李唐,對女人來說,男人的一句話就夠了嗎?至少現在是的。兩人靜靜地擁抱了一會兒,丁美兮忽然抬頭問道:“你說的那個坐你車的女的,還沒說完,她後來怎麽了?”

李唐望著窗外無邊的夜色,搖搖頭:“沒怎麽。她挺好的。”

* * * * * *

陳秘書穿著昨晚的暗紅色衣服來到了單位,這樣的平常之舉,對她來說已經是破天荒了。剛一下公交車,她便看見金世達站在她上班的必經之路。陳秘書強撐著往前走了兩步,很快就轉身往回走去。

身後一個影子追了過來,緊走幾步,擋在了她的前麵。

“讓開。”陳秘書語氣嚴厲,但卻不敢抬頭。金世達既不說話也不動,站在跟前不錯眼珠地望著她。

“你不走,我就報警。”

“昨天我等了一夜,你也沒報。”金世達的言語中滿是溫柔的戲謔。

陳秘書終於忍不住抬頭,一眼看到了金世達嘴角的烏青。她急忙問道:“你的嘴怎麽了?”

“別的女人打的。”金世達滿不在乎地說著,故意咧嘴做了個疼痛的表情。

陳秘書賭氣地問道:“你有幾個女人?”

“很多。”金世達笑著回答。

陳秘書氣得扭頭就走,金世達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遞過來一個小小的黑色禮袋。不等陳秘書再問什麽,金世達已經先一步離開了。

衛生間裏,陳秘書坐在馬桶蓋上,輕輕打開袋子,小心翼翼地拿出裏麵的東西。那是一件半透明的蕾絲內衣,性感的程度完全超出了陳秘書的認知範圍。她迅速把內衣塞回袋子,用手捂住嘴巴,生怕有人聽到自己急促的喘息聲。

* * * * * *

丁曉禾、朱慧和黃海並排坐在會議室的大桌子前麵,三個人的臉都黑了。段迎九坐在對麵,翻著標有各自名字的銀行網點名冊,逐一點評:“黃海,慢,一天比一天慢。大的還好,小網點明顯不行,一天下來才過這麽幾個。銀行經理都不配合吧?”

黃海低下頭,悶悶地嗯了一聲。

“丁曉禾也慢,比黃海還慢,吃飯的時候看你倒是挺快的。他是經理不配合,你呢?誰給你使絆子了?”

丁曉禾老老實實地回答:“是我自己的問題,開始的時候沒掌握好方法。”

“朱慧最快,這麽幾天全跑完了,好。比兩個男的強。”

聽了這句話,朱慧毫不掩飾地得意起來。可惜,美不過三秒,段迎九的但是就來了。

“但是毛病太多。慢工出細活,一快就不行了。前後一共漏了幾家銀行恐怕你自己都不知道。蘿卜快了不洗泥,你急什麽?你是要證明自己什麽?”段迎九不屑地翻著朱慧的冊子,完全不顧忌她紅一陣白一陣的臉色,接著說,“你就是個小孩子,還是那種矯情不聽話慣壞了的孩子。帶你們去海邊抓螃蟹,他們倆再慢,帶回來的也是螃蟹,你這些是什麽?蟹足棒嗎?丟三落四,還不讓說。看什麽看,不服嗎?”

“不服。”朱慧扯著嗓子喊了一句。

“哪兒不服?”

“哪兒都不服。”朱慧的嗓門一點沒降,“他們都不敢說,我不怕。我們幹得是不好,可有那麽差嗎?你是不是對我有意見?是不是覺得我爸我媽在公安廳上班,我就一定是個走後門的嬌小姐?”

“說完了嗎?”段迎九問道。

“還早著呢!你天天在這兒吹空調,門都不出,連咖啡都有人替你買,我們呢?飯沒的吃,覺沒空睡,天天頂著台風,在外頭一家家地找,鞋都快跑丟了,一回來劈頭蓋臉就是個罵,我當然不服了!”

段迎九瞪著朱慧,譏諷地說道:“覺得自己特別辛苦,從來都沒這麽苦過。跑腿賣力氣,多苦呀。回去問問你爸,派出所、刑警隊、重案緝毒的都算上,二十四小時連軸轉,抓個人要跑上千公裏,苦不苦?思明區有四千個環衛工人,你睜眼他們就在掃街,你睡覺他們還在掃街,苦不苦?”

朱慧不說話了,可段迎九的質問卻沒有停止。

“你在家點個外賣,下著暴雨也有人給你送,他們苦不苦?消防隊不也有你的同學嗎?背著幾十公斤的東西,大夏天動不動就是徒步幾公裏。你家旁邊醫院的外科大夫,做個手術得站十幾個小時,隨時都會猝死,還不說那些蓋樓搬磚的工人。朱慧,這些人和你比,誰苦?”

朱慧吸了吸鼻子,徹底

了。在這些人麵前,她受的這點,連苦都算不上。

段迎九緩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別跟人比辛苦,要比就比別的。別以為我對你有意見,我對你們三個都有意見。在這裏,光能吃苦沒有用。幹得不好,我還得賠著笑天天哄著你們?這兒是幼兒園嗎?這次作業先到這兒,六十分,勉強及格。朱慧頂嘴,扣五分,五十五不及格,罰你請全組的人吃飯。服嗎?”

“服。”朱慧小聲嘟囔了一句。

“別小氣,沒讓你請大龍蝦,一人一碗麵,走吧。”

“去哪兒啊?”朱慧問道。

段迎九眼睛一瞪:“不說了嗎,請客呀。我早飯還沒吃呢。”

* * * * * *

丁美兮仰著頭,盤腿坐在沙發上。李唐拿著一瓶紅花油,往她脖子上那道淡淡的淤痕上塗抹——這是昨夜被金世達掐的。

“要是學校裏有人問,你怎麽說?”李唐邊塗邊問。

“年輕的時候不給你生二胎,現在想生,生不出來了。你交代不了祖宗,掐的。”

“嗯,也不是不行。屎盆子我不嫌多,你盡管扣,就怕別人不信。家裏每一分錢都攥在你手裏,誰拿我當過戶主,我敢動你一根手指頭嗎?”李唐說著看了丁美兮一眼。

“就是因為你憋屈太久了,才會動手。這些年給你戴的綠帽子也不少,難免有些風言風語,大家會理解的,沒準還有人覺得你是個爺們兒呢。”丁美兮說完,感覺李唐塗抹的手不動了,她停了一下問道,“又戳著你的傷疤了?”

李唐站起來說:“抹完了。我沒那麽小氣。幺雞說過,這世上最麻煩的有兩樣,女人,和女人生的女人。近則不遜遠則怨,我全占了。本以為他活明白看透了,誰能想到他背著咱們,也有個女人。”

丁美兮微微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問道:“你還在找這個人?”

“找到她,就能知道幺雞為什麽自殺。”

“必須找嗎?”

“心裏有個疙瘩,我想解開它。”

丁美兮沉吟片刻,對李唐的背影說道:“你看新聞嗎,知不知道有多少殺人犯,都是覺得自己安全了,回到現場看熱鬧的時候,讓人給發現了?幺雞已經死了,你再怎麽折騰,他也活不了了。林彧又沒讓你去找,這件事好不容易才過去,咱們的日子現在過得好好的,你幹什麽呢?”

李唐轉過身來反問丁美兮:“過得真的好嗎?”

“你還在,我還在,孩子和家還在,就是好日子。”

李唐搖搖頭:“幺雞是個賭徒。一個連命都要賭上的人,怎麽會那麽輕易自殺?誰會把他逼到這個地步?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萬一哪天我們也沒路走了——什麽都不知道,才更危險。”

丁美兮沉默了,半晌又問李唐:“找不著人,你怎麽辦?”

“隻能冒一次險了。”

* * * * * *

步行街上,各色小店鱗次櫛比。段迎九晃晃悠悠地在前麵逛,三個新人不遠不近地在後麵跟。終於坐到一家麵館的桌子旁,段迎九挑起麵條吹了吹,不等那三個人動筷子,她的問題就來了:“從東往西數第四家鋪子,是一家美甲店,裏頭有五個美甲師,隻有一個閑著,她在幹什麽?”

三個人飛速在腦子裏回憶,朱慧想起那個拿著手機大聲刷抖音的人,剛想搶著第一個回答,段迎九一抬手:“遲五秒就算沒記住。”緊接著,問題又來了:“美甲店的斜對麵,一個半露天賣鮮榨甘蔗汁的小攤,牌子上明碼標價,多少錢一杯,買幾贈幾?”

“十塊錢一杯,買三贈一。”又是朱慧搶到了第一。

提問還在繼續:“甘蔗汁前麵五十米有個井蓋壞了,所有人都要繞著走,離得最近那家奶茶店反倒人多了,排在隊尾的是幾個女學生,她們是哪個學校的?”

這次搶答的是丁曉禾:“火炬學校。三個女生,兩個短發,隻有一個紮著辮子。”

再下麵的問題,段迎九是看著黃海說的:“快進麵館的時候,有個人撞了你一下,戴著帽子低著頭,你沒當回事,他也沒道歉,他穿著什麽樣的褲子,什麽樣的鞋?”

“黑色的登山褲,灰色的耐克鞋。”

“襪子呢?他的襪子顏色不一樣,哪邊是顏色重的?”

黃海卡殼了,他想了想,老實地回答了一句不知道。此時,段迎九的麵條已經吃完了,她放下筷子一抹嘴,開始點評:“錯誤率百分之二十,我還以為你們得錯一半,還行。丁曉禾觀察得細,朱慧腦子好,記性也最好,黃海眼睛亮,全麵。雖然都沒我年輕的時候優秀,瞎蒙的勇氣倒是跟我當初差不多。朱慧結賬,路還沒走完呢。”

趁段迎九說話的工夫,三個人匆匆扒拉了兩口麵條,緊跟著又上路了。這次段迎九走在了三個人的後麵,離她最近的是丁曉禾。他認真地觀察著周圍的店鋪,把目力所及之處的一針一線都銘記在腦子裏。

這時,對麵走來一對情侶。段迎九小聲提醒道:“注意這個女的,看她的項鏈。”

老實的丁曉禾立馬把目光聚焦到了女孩的胸前,全然不顧她男友憤怒的眼神。女孩越走越近,就在丁曉禾與她擦肩而過的瞬間,段迎九冷不丁推了他一把,丁曉禾一下倒在了女孩的身上。

“怎麽回事你?走路都不會呀?”女孩氣憤地喊道。丁曉禾感覺不好意思,本想伸手拉女孩一把,卻不想這個舉動更加激怒了她的男朋友。他把丁曉禾的手打到一邊,喝問:“你幹什麽?”

丁曉禾越發窘迫,連忙解釋:“對不起對不起,崴腳了。我就是想拉她一把。”

此時,爭執聲已經驚動了周圍的行人,不少人停下腳步圍觀。段迎九也站在人群裏,像個路人似的說了句風涼話:“想拉一把還是想摸一把?這麽年輕怎麽不幹點正經事?”

丁曉禾漲紅了臉,站在那兒扶也不是,走也不是。這時,朱慧分開人群擠了進來,上來挽住丁曉禾的胳膊,左右看看問道:“怎麽了?我剛去買瓶水你這兒出什麽事兒了?”

“你誰啊?”男孩質問道。

“我是他女朋友呀,哥。”朱慧看看坐在地上的女孩,“這是嫂子吧,我看看腳怎麽樣,不行咱就去趟醫院拍個片子,千萬別忍著。哎,要不咱們先到這邊,這邊沒太陽,能站起來嗎,來嫂子我扶著你——”

三言兩語之間,氣兒也消了,熱鬧也散了。段迎九拍拍站在自己旁邊的黃海,也不管這件事怎麽解決,轉身先走了。黃海愣了一下,趕緊追了上去。

“你怎麽看?”段迎九邊走邊問。

“小聰明,我是說朱慧。小聰明也是聰明。”黃海答道。

“你要是丁曉禾,怎麽解決?”

“要是有案子要辦,就先離開再說。如果需要,不行就把那個男的打倒,事後再去道歉。”

段迎九撇撇嘴,不置可否。黃海又回頭張望了一下,問道:“不等他們了?”

“抓人辦案的時候,你也要等嗎?”段迎九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 * * * * *

逛了一天街,考了一天試。到了晚上,段迎九把三個人帶到了小柳所在的見福便利店,提出了最後一項任務——去店裏偷偷拍下所有營業員的信息。

這次的任務倒是完成得比較順利。朱慧在銀台結賬,鼓搗手機假裝掃不了碼。小柳熱情地接過手機,幫忙操作,一邊還關注著監控畫麵裏在快餐區挑挑揀揀的黃海。一拆一擋,丁曉禾輕輕鬆鬆用手機拍下了店內所有營業員的信息。

在店外順利會合後,黃海把剛買來的三明治和水分給大家,這就是他們的晚飯了。段迎九邊走邊說:“證件不是萬能的。你們去銀行的時候就知道了,要是沒人配合,事後懲戒有什麽用?遇到事情還得你們自己想辦法。”

“拍那些營業員的信息,這個也太容易了點吧。”朱慧又有點得意。

“這不是怕你們背後嘀咕著罵我嗎?難辦的事我就自己來了。剛才拍到的那些收銀員,平分一下,弄清楚每個夜班營業員的銀行轉賬記錄,至少兩年。理財、外匯、基金、現金存取款、網銀和支票,要弄到所有的細節。怎麽去協調銀行怎麽分工,我都不管。不懂的自己去問,我隻要結果。時間限製在四十八小時之內。如果吃飽了就馬上開始,動作快點的話,也許都用不了這麽久。”

三明治被狼吞虎咽地塞進了三個人的嘴裏,吃完他們便開始討論起下一步的工作安排。就在這時,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女孩背著個包,從幾個人眼前匆匆跑過。緊跟著,兩個痞子飛快地從後麵追上來,一把拽住了女孩的頭發,把她拖進了旁邊一條昏暗的小巷裏。

可近在眼前的一幕,段迎九就像沒看見一樣,隻管自己埋頭往前走。朱慧和黃海愣了一下,也趕緊跟了上去。隻有丁曉禾停下了腳步,站在當地朝巷口望去。他猶豫了片刻,沒有繼續追趕段迎九,而是朝著小巷裏走去。

果不其然,當丁曉禾走近的時候,痞子正用一個空錢包抽打女孩的腦袋,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威脅她,今天再不還錢,就要她拿著身份證拍裸照。解決這兩個痞子,對丁曉禾來說不在話下,很快他們便落荒而逃。而那個搞不清狀況的女孩,嚇得連句謝謝也沒說,撿起自己的東西也一溜煙跑了。

丁曉禾倒無所謂,他鬆了口氣,一轉身,看見段迎九從地上撿起剛才痞子打人用的錢包,來回翻看。丁曉禾走過去,剛想說話,卻被段迎九搶了話:“把你剛才的分工轉給朱慧和黃海,一周之內其他的工作交給哪吒。這個星期放你的假,想幹什麽就幹什麽,當夠了英雄再回來上班。”

朱慧和黃海站在一邊,因為意識到段迎九是真生氣了,倆人看了看丁曉禾,誰也沒敢說話。

“我錯了。對不起。”丁曉禾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冒失,低下頭說。

段迎九走到丁曉禾麵前,用極其嚴厲的口氣說道:“記住,這是最後一次。你是國安幹警,不是居委會大媽,別給我扯什麽拔刀相助的傻事。隻要一天在案子裏,之外的任何事情都和你無關。以前沒人教過你嗎?我在像你這麽大的時候,親眼看見我的同事,因為不小心暴露了身份,跟丟了人,弄砸了正事,還被人給活活捅死,腸子流出來都沒有人管!剛才萬一背後再多個人,你就死在這兒了!”

段迎九背過身,平複了一下情緒,對三個人揮揮手,拿著剛才那個錢包獨自離開了。

* * * * * *

“行行度橋,橋盡漫俄延。身如夢裏,飄飄禦風旋。清輝正顯,入來翻不見。隻見樓台隱隱,暗送天香撲麵。”

昆曲《長生殿》的曲調久久回**在陳秘書的耳畔。同樣無法從記憶裏消散的,還有剛剛在酒店套房裏,金世達遞過來的那杯酒。

“我從來沒喝過酒。”她本能地拒絕了。

“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你沒感受過的東西,慢慢來。”金世達的話讓她無法再拒絕。從碰杯到接吻,從沙發到**,從輕柔的撫摸到**的**,如果非要拒絕點什麽,那也隻有她以往四十多年乏味而幹枯的生活了。

到家時已是深夜,電梯裏隻有她一個人。陳秘書回想著剛才如夢似幻的經曆,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外套的裏麵是早上金世達送來的性感蕾絲內衣。她以前看見蕾絲便覺得紮人,哪知穿到身上竟是如此柔軟服帖。

無邊的幻想在家門打開的瞬間,被按下了暫停鍵。父親站在門口,一如既往地嚴厲問道:“你去哪兒了?”

陳秘書沒說話,低著頭朝自己房間走去。

“你喝酒了?”看著女兒連鞋都沒換就要進屋,父親詫異地問道,“你這幾天是怎麽了?你是不是……”

“爸,我累了,先睡了。”陳秘書輕輕打斷了父親的話,快速走進臥室關上了門。她確實想睡,她想早點鑽進夢裏,再次體驗剛才的溫存。卻不知她的父親幾乎徹夜未眠,聯想到那天雨夜,送她回家的那輛車,一種不祥的預感在老人的心裏慢慢升起。

* * * * * *

段迎九哪能想到,她寶啊寶啊喊大的兒子竟然長成了一副老鼠樣子。下了晚自習,他把T恤上的帽子扣在腦袋上,推著自行車,溜邊走出來,到了門口還探頭探腦地看了一圈,這才繼續溜邊走去。

段迎九突然上前攔住他:“回家的路在那邊,你這是要去哪兒?”

阿寶嚇了一跳,啊地叫了一聲,見是媽媽,才鬆了口氣說:“你怎麽來了?”

“路過,來看看你。”

阿寶似乎不敢在學校門口停留,他拉著段迎九催促道:“走吧走吧,邊走邊說。”

“急什麽,這麽晚了才下課,餓了吧?我帶你吃碗炒飯去。”

“唉,不吃了,我想回家,走吧……”

順著阿寶閃爍的眼神,段迎九看見了之前被丁曉禾轟走的一個痞子,騎著摩托車載著另一個人,守在學校大門口的不遠處。兩人不時地攔著放學落單的學生,似乎在勒索錢財。段迎九明白了兒子的不安,她沒再堅持,帶著回了家。

小貓趴在冰箱頂上,昏昏欲睡。阿寶坐在餐桌旁,狼吞虎咽地吃著路上打包回來的炒飯。段迎九看著兒子還包裹著紗布的手指,有點心疼。她倒了杯水,遞給兒子,然後掏出那個撿來的錢包,放到了桌子上。

米飯還塞在嘴裏,可阿寶已經顧不上嚼了。段迎九用盡量平和的語氣說:“你吃你的,我問我的。”她指了指錢包,接著說:“這是我路上撿的。我送你的東西不多,這錢包算一個。裏頭還有你的學生證,怎麽這麽不小心,丟哪兒了?”

“忘了。”阿寶扒拉著飯粒小聲回答。

“大前天回你外婆家,你問她要了四百塊錢,說要交補課費,有這回事吧。不是老太太告的狀,這事和錢包一樣,都是巧合。我要是不孝順,不回去看她,也不會知道。要錢你就直接說,實在說不出口,偶爾騙騙她也不要緊。關鍵是你騙了錢要幹什麽?這個我得知道。”

阿寶喝了口水,低著頭沒說話。段迎九見他不吭聲,又說了一句:“吸毒,賭錢,沾上這兩樣,你就廢了。”

“我沒吸毒,我沒賭錢!”阿寶生氣地喊了出來。

“那你為什麽去騙?”

“我……”阿寶猶豫了一下,還是沒說出口。

段迎九拖著凳子,挪到阿寶麵前,盯著他問道:“剛才那些勁兒哪兒去了?再喊啊?跟那幾個攔著路要錢的小痞子,你也這麽喊嗎?”

這句話戳中了阿寶的痛點,他像泄了氣的皮球,癱軟下去,半晌才低聲說:“不給他們錢,學生證就拿不回來。”

“給了就能拿回來嗎?下一次再攔著你,再扣了錢包,還給嗎?”

“不給,他們就揍我。”

段迎九伸出手指頭,朝著阿寶狠戳過去,邊戳邊問:“揍你哪裏?什麽地方,這兒,這兒,還是這兒?疼啊?疼幹嗎不還手?老這麽忍著,管用嗎?”

阿寶疼得嗷嗷叫,忍無可忍跳起來說:“你幹什麽!”

“我要告訴你,逃避是沒用的。你不能跑,你得站住,你得還手!”

“我的事情你根本就不明白!就知道天天罵我,我爸都不懂,你懂什麽?”

“陳星,你屬大老虎,不屬鴕鳥!

包蛋,連自己的主都做不了,這就是你爸教你的?這回給了錢,下回呢?問你話呢,說話!”

“我不用你管我!這個家沒你的事!你走吧!”

母子倆你追我趕,繞著餐桌轉圈。段迎九抄了幾把都沒逮到阿寶,一個沒忍住,拿起桌上的塑料杯扔了過去。阿寶一閃身,杯子落在地上,水灑得到處都是。

“你打!打吧!打死我!你再像小時候那樣,把我的肋骨再摔斷!”阿寶被徹底激怒了,不管不顧地朝段迎九嚷嚷起來。

“我那是不小心!那是失了手!你爸的鬼話你也信!”

“我要是爸爸,也要和你離婚!你是個瘋女人!”

阿寶說完,跑進臥室,咣的一聲關上了門。屋子裏頓時安靜下來,段迎九站了一會兒,踩著地上的水漬,回到餐桌旁邊,坐一個凳子,踩一個凳子,大口大口地吃起了兒子剩下的炒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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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元節的晚上,街口上三三兩兩的人聚在一起,燒紙祭祖。李小滿難得沒戴著耳機,她拿著一包紙錢扔到火堆裏,對李唐問道:“在這兒把錢燒了,爺爺奶奶就能收到了?”

“能。”李唐用棍子挑了挑火堆,“他們都和你媽一樣會算賬,每一分錢都落不下。元寶,現金,搖錢樹,都收得到。”

李小滿又拿起一遝高仿美金的冥幣:“那邊也能出國旅遊啊。”

丁美兮接茬說道:“別家都有,咱們也不能少。好孩子有孝心,爺爺和奶奶保佑你考個好大學,給他們磕個頭吧。”

李小滿跟著父母,對著火堆磕完頭,一邊拍打褲子上的土一邊說:“長這麽大,也沒見過他們。我爸長得像誰啊,爺爺還是奶奶?”

“你有福氣,隨你媽。要是跟著我隨了你爺爺,又黑又瘦,以後找個男朋友都費勁了。”李唐說著收拾完灰燼,轉頭對丁美兮說:“你們別等了,先回家。車壞了,我得去修修。”

丁美兮知道李唐接下來要做的事兒,憂心地囑咐了一句:“車已經壞了,你小心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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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危險的計劃,李唐已經準備了些時日。他開車來到幺雞從前的住處,從車上搬下提前買來的沙子,沿著房子一邊走一邊撒,築起一道隔絕其他房屋的防火帶。

隨後,他來到房子裏,先是撥通119,報告這所房子著火。隨後,把一桶四升的礦泉水在屋子各處灑了一圈。最後,他扯出電路箱裏的幾根電線,用打火機把外皮烤卷,再點燃一團報紙,隨手扔到了沙發上。

火焰騰騰燃燒,沒一會兒遠處傳來了消防車的警笛聲。

不出所料,這起火災登上了第二天早晨的本地新聞播報:“昨天晚上十一點,位於局口街狀元巷的一住戶家中突然發生火災。消防人員及時趕到,動用高壓水槍將火撲滅。對於起火原因,消防人員稱尚未調查完成,但極有可能是由房屋線路老化造成短路引發的。據悉,火災已得到控製,目前沒有人員傷亡。但因為一直聯係不到住戶,尚不清楚具體的財產損失情況……”

見福便利店的電視上,二十四小時播放新聞頻道。剛剛上班的小柳無意間抬頭看去,幺雞的舊房子清晰地出現在屏幕上,她不由自主地停下手裏的活兒,走到了電視跟前……

李唐拎著出租車司機常背的馬紮,帶著麵包、水和望遠鏡,埋伏在幺雞家北麵那棟樓的樓頂。這個視角居高臨下,幺雞家附近的情況一目了然。剛剛,有個戴墨鏡的年輕女人在幺雞家樓下停留了一會兒,李唐舉著望遠鏡盯了半天,女人又走了——原來這隻是一個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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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秘書沒去上班。上班多年,她第一次請了年假,換上了一身顏色明亮的衣服,開開心心地鑽進了金世達的車裏。車子開到了一處僻靜的海灘,金世達又瘋狂地吻了起來,但這次陳秘書沉醉地享受起來。

“是這兒嗎?說出來。”金世達在陳秘書的耳後吻了一陣,輕柔地問道。

陳秘書呢喃地說:“我喜歡……你……親我這裏。”

“還會有很多地方,你都會喜歡。”

陳秘書摸著自己的脖子喘息著說:“就這兒,我喜歡這兒。”

金世達探索著她身上的每一處敏感區域,神秘地說道:“我說的是地方。明天帶你去一個你從來沒去過的地方。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好東西,慢慢來。”

陳秘書已經聽不清金世達究竟在說什麽,她閉著眼睛,任由自己沉浸在夢幻之中。

把陳秘書送回家後,金世達在小區附近的小賣店買了包煙。在他走進小賣店的那幾分鍾,有一位老人從他的車旁慢慢經過,默默記下了車牌號,又朝他的背影望了一眼。這位老人正是陳秘書的老父親。

走到路邊的一個電話亭,金世達用剛剛那枚硬幣撥通了一個號碼。“幫我訂好機票,要是一切順利,最多三天,你就能拿到你想要的東西了……女人就是一道門,開鎖不難,難的是怎麽找鑰匙。”

透過小賣店的玻璃,陳秘書的父親看著金世達淺笑著鑽進那輛印著“神州租車”字樣的黑色轎車,開車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