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雙被雨水打濕的皮鞋,濕漉漉地踩在地板上。一步,兩步,三步……最終停在了丁美兮的床邊。不知是被聲音驚動,還是感受到了異樣的氣息,熟睡中的丁美兮慢慢睜開了眼睛。瞬間,她陷入了巨大的恐懼,但沒來得及叫出聲,床邊的人便撲到她身上,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巴。丁美兮拚命掙紮,卻無力阻擋一個堅硬的東西蠻橫地塞進她的身體。疼痛、窒息、屈辱把她包裹得密不透風,連眼前的天花板都變得搖晃而模糊。絕望已經扼住了她的咽喉,丁美兮拚盡最後一絲氣力,掙脫了那隻手,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李唐被喊聲驚醒,但卻躺著沒動。十幾年共同生活的經驗告訴他,這個時候哪怕是極微小的身體接觸,都會讓丁美兮產生強烈的應激反應。他現在能做的就是靜靜觀察,待到她的呼吸漸次均勻,才輕聲說道:“醒了,醒了就好了,剛才是夢。你看我,我是李唐。”

半晌,丁美兮才從夢魘中回過神來。她長歎一口氣,疲憊地說:“沒吵醒小滿吧?”

“睡覺她都戴著耳機,醒不了。”李唐慢慢起身,和丁美兮並肩而坐。

丁美兮眼神望向窗外,喃喃地說:“每年的這個月,噩夢都來。一天接著一天,好不了了。”

這話說得讓李唐也有些頹然,往事像陳年的傷疤,說不準什麽時候就跳出來**幾下,用疼痛提醒你它的存在。“我進特訓班的時候,也是這幾天。天天都下雨,被子都長毛了。我也做噩夢,可夢總算比現實要好。最起碼,現在沒有教官再來打我了。”

丁美兮無助地靠在李唐身上,似乎想訴說心中的委屈與恐懼,但那感覺像一塊巨石壓在心頭,讓她不能言語。這種沉默的掙紮,李唐感同身受。他攬住丁美兮的肩膀,安慰著說:“咱們在廈州,他們都在家裏。離這麽遠,別怕。”

“就隔著一片海,林彧說來就來了。遠嗎?”

林彧的到來,李唐亦感到不安,但他不想任由這種無用的情緒在兩個人之中蔓延,於是岔開話題說:“你是三十六期,我和他都是三十五期。國防部蠢笨壞爛,就幹了這麽一件好事,把我和你分到了一個組裏。要是提前就知道,當初我也不會那麽難熬了。”

“1998年。這麽久了,想起來還和昨天一樣。那年,你還記得什麽?”

李唐作勢想了想,茫然地搖搖頭,反問道:“你呢?”

“《還珠格格》啊,探親的時候才能在中視頻道看兩眼。那些教官都像容嬤嬤。熬不住的時候,我就想想小燕子。”

李唐譏笑著說:“容嬤嬤你也怕?”

丁美兮不服氣地反問:“你就沒個怕的?”

李唐想了想,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怕坐飛機。98年2月份,中華航空有架飛機在中正機場墜毀,兩百零二個人,都死了。後來我就特別怕他們讓我坐飛機來這邊,知道說要坐船,我晚上才算能睡得著。”

“剛認識你的時候,要是知道你這麽

,我肯定瞧不上你。”

“娶了你,有了孩子,以後還會更

。”

李唐的話讓丁美兮一怔,她抬頭看了看李唐的眼睛,說不上深情,但至少分外誠懇。丁美兮覺得這就足夠了,況且李唐的話也是她的心聲:“孩子就是死穴。不能讓段迎九看見。賴我,我不該對書包的細節記那麽清楚。而且,我覺得她也盯上你了。”

“為什麽?”

“直覺。我要是她,也會關注你。”

“那你想好了,真要這麽幹?”

丁美兮鄭重地點了點頭:“明天,等小滿走了,咱們就去民政局。”

* * * * * *

“教委的培訓可能得一天,要是結束得太遲,你爸還得去接我,你就自己坐車回家。要打正規的出租車,記住車牌號,白天有急事就給你舅舅打電話。到了學校記得給我發個信息啊。”丁美兮一句接一句地囑咐著把李小滿送上去學校的出租車,可女兒戴著耳機,好像身邊根本就沒這個人。

丁美兮有點窩火,但更多的是憂心。出租車已經開遠了,她還站在原地眺望。這時,身後另一輛出租車朝她按響了喇叭,丁美兮轉過頭,看見了神情嚴肅的李唐。上車後,丁美兮情緒低落地問道:“李唐,我再問最後一次,你想好了?”李唐什麽都沒說,直接一踩油門開車離去。

民政局門前的小路被挖開了幾處,路口豎起了一個“禁止車輛通行”的牌子。李唐把車停在路邊,和丁美兮一前一後地往裏走去。天空下著小雨,丁美兮打著傘對著李唐的背影問道:“你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沒有,我沒什麽要說的。”李唐甚至連頭都沒回。

丁美兮對這個回答有些不甘心,她緊走兩步,趕到李唐身邊說:“說吧,再不說也許就沒機會了。”

“我真沒什麽要說的,你想說什麽?”李唐拉長臉反問。

“這麽些年了,你對我的不滿,我都想知道。你得說,說什麽都行。”見李唐依舊沉默不語,丁美兮的情緒越發激動了,“都要離婚了,還有什麽不能說的?你不說,我說。認識你的第一天,你就知道我是個什麽樣的人,到現在後悔了?結婚的前一天,也是在這個民政局,李唐,我問沒問過你?想好了再娶我,你怎麽說的?”

“我當時想好了。”李唐似乎想說點什麽,但話一出口卻變成了這樣的應付之詞。他自己也有些煩躁,漫無目的地朝四下張望了一圈。

此時,丁美兮已經基本進入了吵架狀態:“我不知道你想好了,我也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你什麽都不說,每天除了帶孩子,你和我說過多少話?要是沒有李小滿,是不是早就想和我離了?你看,你又不說了。”

“我不用說,你也知道我哪兒不舒服,我的疤在哪兒。”

“你不讓我看,我怎麽知道你那些疤好不了?”

“我是想說啊,你每次從外頭回來,都沒話。洗了澡你就進屋,晚飯也不出來吃。李小滿還以為你在生我的氣,她還以為是我做錯了。”

“我不出來,你叫我了嗎?”

“我叫了。我想和你說話,你總是給我個後背。你撒氣,我受著。”

“你為什麽受著?你是怕當烏龜,還是怕別人說你是烏龜?”

“你覺得呢?我要是在外麵睡夠了才回家,身上掛著別的女人的頭發,你會怎麽想?”

話說到這份上,隻能互相紮刀子了。丁美兮含著眼淚說:“要是回到十幾年前,叫你重新選,你肯定不會娶我。”

李唐亦不遑多讓:“你呢?你肯嫁我嗎?當初那個想嫁的人,也不是我吧?”

兩個人說完這些,沉默地對視了片刻,轉身朝民政局走去。

一輛髒兮兮的麵包車停在路麵的工地上,段迎九坐在車裏,一邊喝著豆漿,一邊把李唐和丁美兮吵的這一架,看了個清楚明白。眼見著兩人從民政局裏進去出來,她想了想還是有點不放心,待李唐的車子開走之後,她徑直走進民政局,向辦事窗口的工作人員打聽起來。

“打擾一下,剛才進來的兩口子,離了嗎?”

工作人員是一位中年大姐,她打量著段迎九說:“你是誰啊?”

“女方的姐姐,親姐姐。”

“哦,婚哪能隨便離的啊,倆人進來一個歎氣,一個抹眼淚,這分明就還是有感情。我讓他們回去冷靜一個月,到時候要還想離再來辦。你們家裏人也得勸勸,組成一個家庭多不容易,歲數也不小了,還有孩子,能說離就離嗎?”

“對對對,我回去也勸勸他們。”段迎九客氣地點點頭,退了出來。走出民政局,她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

“大峰,你那邊還跟著嗎?他們去哪兒了?”

“組長,別跟了,處長讓回去開會呢。”

* * * * * *

李唐載著丁美兮一路開到了一家餃子館。丁美兮顯然還陷在剛才吵架的情緒裏沒出來,李唐都快吃完了,她那份餃子幾乎還沒動。李唐明白她的心思,他把餃子往丁美兮跟前又推了推,有點委屈地說:“是你說的,都要按真的來,要不沒人會信。那些話也是你逼著我說的,說了你又不高興了。話趕話,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那麽說。兩個人吵架鬧離婚,總要說點過激的話嘛,是不是,你不也說了那麽多嗎,好多都是你起的話頭呀。”

丁美兮把眼眶裏的淚水憋了回去。她拿起筷子剛想吃,又停住手,低頭說了一句:“都賴我,對不起了。”說完,她的眼圈又紅了。

李唐攔住她,讓服務員把餃子再拿去熱一熱。然後低聲安慰她說:“你看你,我又沒賴你,我這不是怕你心裏過不去嗎?”

“過去了,想通了。兩口子過日子,把話都說出來,更好。”丁美兮抬起頭看著李唐說,“今天的這些話,說完就完了。以後誰也不許再提,能做到你就點點頭,要是做不到……”

李唐輕輕拉住丁美兮的手:“都快二十年了,你覺得我做不到嗎?”

“快二十年了,我也不知道你心裏有那麽多的疙瘩。”

“假的,不都說了是假的了嗎?”李唐又握了握丁美兮的手。

丁美兮心裏已經鬆了下來,可嘴上還是恨恨地賭氣說:“要不是李小滿,我今天就和你離了。”

聽了這話,李唐知道丁美兮的氣已經消得差不多了。但緊接著他便憂心起另一件事兒來:“你說,咱倆都到這份兒上了,段迎九就算再賊,也會信了吧?”

“今天信了,明天呢?後天呢?我和你在廈州多待一天,就有一天的風險。我什麽都不怕,就擔心李小滿。你說,萬一哪一天,你也不知道是誰,推門就進來,還有可能是曉禾,當著你閨女的麵,把咱倆帶走……”

服務員端回了熱好的餃子,讓丁美兮被迫暫停。待服務員走後,李唐說道:“咱們現在在船上。既然已經出了海,就不能總是去想那些翻船的事。嚇也把自己嚇死了。你得相信能靠岸,我就信。”

“幺雞呢?他以前連叛離的玩笑都不讓你開。為了一句惡作劇,你們能動手打起來,現在呢?那個忠誠的上尉情報官,他怎麽不信了?”

麵對丁美兮這一連串的問題,李唐猶豫了一下,小聲回答說:“他是沒法開口回答你的問題了,但有人也許可以。”

“什麽意思?”

“要不是讓段迎九耽誤這兩天,我就找著幺雞的女人了。”李唐向丁美兮說出了這幾天他暗自調查的情況,“幺雞很聰明,他臨死前把我的視線全拉到了圍裏社。可一個準備好自殺的人,怎麽可能留下痕跡呢?想通了這些,我去了他之前住過的地方。”

“有什麽發現嗎?”丁美兮問道。

李唐點點頭:“君子遠庖廚,打牌的人都迷信,手上不沾油煙。幺雞自己不會做飯,小鍾吃住都在棋牌館,可是有人在那裏給他做過關東煮。鍋碗瓢盆、圍裙、調料,還有一個小小的發卡。很明顯,有個關係不一般的女人去過他那兒,還不止一次。”

“會不會是巧合?棋牌室裏什麽人沒有啊。”合作這些年,從沒聽說幺雞沾過女人,丁美兮似乎有點難以相信。

“你覺得這是巧合,那不如我告訴你另外一個巧合——幺雞家附近的攝像頭都被人為地破壞掉了。你覺得除了幺雞誰還會這麽做?他就是不想讓別人看到這個女人。”

“那下一步該怎麽辦?”

“明明知道有一個人,可卻看不見。我想國安局的人肯定也在找她,現在就是在賽跑,誰先找到這個女人,誰就能贏。”

* * * * * *

一走進辦公室,段迎九就看見汪洋臉色不善地坐在她的椅子上。她趕緊裝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解釋說:“沒人通知我今天開會呀,我還在外頭忙呢,他們才說你找我,我……”

“我一點都不想找你。” 汪洋毫不客氣地打斷她說,“不是你在找我嗎?昨天我就看了不到兩個小時的電影,你給我打六個電話,你要幹什麽?”

段迎九也不裝了,拉了把椅子一坐,堂而皇之地答道:“要人。”

“什麽人?”

“會吃飯,能走路,懂幹活的人。”

兩句話直接把汪洋氣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我是不是聽錯了?我還到哪兒去給你找人?我的人全都耗在你這個組裏。排查身份證的事情先不說了,還有十幾個人沒日沒夜替你找幺雞的視頻,還要人?我是孫悟空嗎,拔一把毛就能給你把人全變出來?”

見汪洋真急了,段迎九話鋒一轉又軟了下來:“你急什麽。今年的新茶,雲南的老普洱,我這兒都有,喝哪個?”

汪洋看著段迎九從櫃子裏掏出的兩盒茶葉,驚訝地說:“這不是我的茶嗎!你什麽時候拿的?”

段迎九嘿嘿一笑:“反正你也喝不了那麽多,我都是替領導考慮。你想想,萬一有發現,我不要功勞,全是你的。”

“萬一?你這些可能性全是萬一?李唐和丁美兮呢,不讓你查,你在我辦公桌上放一份處分書,自己跑去查,丁曉禾和她的關係你怎麽處理?想起一出是一出,結果呢?離沒離?”

段迎九一邊沏茶一邊慢條斯理地說:“肯定不會離呀,離婚哪有那麽容易。”

“那你和陳星他爸呢?你們怎麽樣了?”汪洋來了個話題急轉彎,段迎九沒提防差點把手燙了。她剛想說什麽,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一個娃娃臉的年輕幹警探進來個腦袋,說:“有了有了有了……”

“有什麽有了?”汪洋沒好氣地問。

娃娃臉把套在脖子上的枕圈往後一轉:“規律!”

段迎九眼前一亮,沒等汪洋反應過來,就推著娃娃臉跑了出去。

機房中心的每台電腦前,都坐著一個眼圈烏黑蓬頭垢麵的幹警,大家已經沒日沒夜地幹了好幾天了。娃娃臉坐在椅子上,在一堆咖啡杯可樂罐中間給鼠標扒拉出一塊地方,把他電腦上的畫麵一一切到了大屏幕上。然後,他指著十幾個拚湊在一起的監控畫麵,給段迎九和汪洋講解起來:

“想盡快找一個人,橫軸是地點,豎軸是時間。這些天我們掃遍了幺雞在相同時間,出現頻率最高的幾乎所有地方,發現了他的一個規律——夜宵。除了暴雨和台風,他幾乎每天晚上都要進這家‘見福便利店’吃夜宵。這裏距離他開的棋牌館最近,時間也很規律,基本上都是每天淩晨一點到兩點之間……”

“吃夜宵,這能說明什麽?”段迎九問道。

“啊?”娃娃臉似乎沒考慮到這一步,他眨了眨熬得通紅的眼睛,磕磕巴巴地說,“說明他消化好,一天吃四頓,還那麽瘦。”

要不是看他們熬得這麽辛苦,就憑這個答案,汪洋都想上去扇他兩巴掌。段迎九反倒顯得很鎮定,她眯著眼睛想了想說:“固定的一家店,天天都去,這裏有什麽這麽吸引他?是夜宵,還是人?”

* * * * * *

陳秘書剛剛度過了尋常又不尋常的一天。說尋常是因為工作和每天一樣按部就班,整理資料,找吳經理簽字。還安排了一個來排查賬戶的小夥子,姓丁,好像是個警察——配合公檢法部門調查的事兒雖然不是天天有,但也算是常規操作。

中午,她去了每天都去的便利店,買了一個每天都吃的那種飯團。晚上下班,她按慣例整理好一切,最後一個鎖門離開,坐著固定班次的公交車回家。

那不尋常在哪兒呢?在一個人。這還要從中午買完飯團,從便利店出來的時候說起。走在她前麵的人,不等她伸手扶住玻璃門就鬆開了手。眼看厚厚的玻璃門朝她拍過來,突然一個人從旁邊替她攔了一把。

本來這也沒什麽,陳秘書和平時一樣,連頭都沒抬說了句謝謝,就想離開。沒想到,那人追過來把她攔住了。陳秘書不得不抬頭看了一眼,是一個溫文爾雅的男人。他遞過手機微笑著說道:“剛好,我想換點現金,能不能麻煩幫個忙——我先用手機把錢轉給你。”

陳秘書垂下眼睛搖了搖頭,快步離開,腦子裏卻記住了手機屏幕上男人的名字——金世達。

如果僅僅是這一麵之緣,倒也不算什麽。偏偏晚上回家的公交車上,這個男人又出現了。不僅出現,他越過前排大把空座,徑直坐到了最後一排陳秘書的身邊。陳秘書的座位在最後一排的中間,這裏無論是坐是走,都不用麻煩其他人。她每天都坐在這個位置,讀一會兒她最喜歡的書——白先勇的《青春念想》。

“這麽巧?”金世達不僅擠坐在她身邊,還主動開口聊天,“你也喜歡白先勇?”

陳秘書沒搭腔,她和吳經理都極少說工作之外的話,更何況這樣一個陌生男人。但金世達似乎很有興致:“很多人喜歡他評點的《紅樓夢》,說他的視角很特別,你覺得呢?”

陳秘書不顧車身的搖晃,一下站起來,足足往前走了四排,坐到了一個單獨的座位上。幸虧金世達沒有再追上來糾纏,否則她簡直要下車逃跑了。即使到了此刻,她已經躺在了自己臥室的**,想到車上的一幕,還是緊張得心髒突突直跳。

陳秘書下意識地抱緊了懷裏的小收音機,裏麵正播放著昆曲《長生殿》。她閉上眼睛,沉醉在那微弱婉轉的曲調之中。每天,隻有昆曲回**在耳畔的時刻,才是真正屬於她的時間。

可惜,這樣的時間太短暫了。一陣沉重的敲門聲後,父親在外麵嚴厲地喊道:“幾點了,還不睡?”

臥室的燈滅了,昆曲也戛然而止。

* * * * * *

和平碼頭外一個無人值守的停車場,孤零零地停著一輛轎車。金世達從遠處快步走來,拉門坐上了副駕駛的位置。駕駛座旁的車窗慢慢開了一道縫,林彧戴著口罩,咳嗽了兩聲說:“昨天夜裏沒睡好,感冒了,別把你給傳染了。”

金世達把臉別向一邊說道:“不太順利,她好像對男人有點害怕。”

林彧看了一眼金世達白皙緊致的側臉,撫摸著自己肥膩的肚腩說:“你看著可不像四十歲的人,最多也剛剛三十。是不是有什麽保養的秘訣?”

金世達滿不在乎地笑了笑:“人和車一樣,有的嬌氣,有的扛操。天生的。”

林彧羨慕地點點頭:“陳秘書和你一樣大。確切地說,比你還小三個月。看著比你滄桑多了。”

“沒有愛情的女人,都顯老。”

“馬上就四十一歲了,還是個處女。不抽煙不沾酒,不去夜店,也不怎麽旅遊。沒出過國,沒有什麽上癮的嗜好,上個月因為銀行的係統臨時壞了,才第一次進的網吧。上班到現在快二十年了,沒變過發型,衣服的顏色也沒什麽鮮豔的,黑白灰,過年買個新衣裳,看著也像是發的製服。想拿下這樣的人,難度確實不小。”

金世達聽了林彧的描摹,似乎對陳秘書更加感興趣了:“越是壓抑的人,其實越危險。”

林彧接著說道:“從上班那天起到現在,隻遲到過兩次。一次是因為公共汽車壞了,一次是低血糖,暈厥了。家裏有個獨身的父親,很嚴厲,很少見他笑。”

“笑不出來,是因為哭多了。和她的母親有關係嗎?”

“年輕的時候把丈夫和女兒拋棄,和別的男人私奔了。”

“追求愛情,這很感人啊。”

“可是她被騙了。想回家,丈夫又不要,當天晚上就吞了老鼠藥。臨死之前,她告訴女兒,不要相信男人。這句話嚇了陳秘書半輩子。我要是她,我也會對愛情充滿恐懼。所以到現在為止,她沒有談過一次戀愛。別說是你,就是當年的金城武,我也不知道怎麽教他去搭訕。”

這句話像一根針,剛好紮在了金世達的痛點上,瞬間激起了他的鬥誌。“再光滑的蛋,放久了也有裂紋。我不相信一個人耐得住這麽乏味的生活。”

“你我肯定是不行,但是這幾十年,她不也就這麽過來了嗎?”

“在這個世上,沒有一個女人不渴望愛情。日子越無趣,她對刺激的渴求就越大。你看著她渾身是刺,是因為不知道從哪兒下口。如果真的是一塊鐵板,叫我來還有什麽意義?”

“那你的意思是?”

“我需要你去找點東西。”金世達望向林彧,“昆曲,你懂多少?”

* * * * * *

半夜裏的見福便利店內,大峰拿著幺雞的照片跟當班的女營業員反複核問:“你再想想,從來沒見過嗎?他以前老來,天天半夜都來。”

然而無論他怎麽提示,女營業員還是一臉茫然地搖頭。此時,段迎九拿著兩罐咖啡走過來問道:“你們這兒賣得最好的夜宵是什麽?”

“三明治、飯團、關東煮和烤腸,賣得都可以。”

段迎九指了指身邊的大峰又問:“要是他隔三岔五都要來買你的三明治和烤腸,你能不能記住他?”

女營業員端詳著大峰點頭答道:“他這麽高,應該記得住。”

段迎九想了想,接著問道:“你是什麽時候來的?”

“快半年了。”

“一直上夜班嗎?”

“一直上白班,最近才換的,有個同事生病了。你們是幹什麽的?”

大峰剛要回答,段迎九搶著說道:“派出所。能不能把你們的排班表給我看一下?對了還有,那個總上夜班生病了的同事,她叫什麽?”

“小柳。”女營業員指著牆上花名冊說。段迎九看過去,照片上一個叫柳國香的女孩正微笑著望向他們。

走出便利店,大峰喝了口咖啡問道:“店裏的監控為什麽不看?”

段迎九指了指手上的腕表:“這麽晚了,你再把這一摞硬盤帶回去,機房的人打你我可不管。”

“我們組可以自己加班啊。”

段迎九斜了大峰一眼:“替我考慮考慮個人形象吧。聽說朱慧已經在背後罵我了,馬跑累了也得給把草。我知道你要自己來,你也得歇歇。就這樣,今天到此為止,回家吧。”剛走出兩步,段迎九又想起一件事:“對了,機房那個娃娃臉,叫什麽來著?”

“都叫他哪吒。”

“告訴他,明天起,到咱們的專案組裏來上班。”

“人員調動,這麽急,是不是有手續得辦?”

“我隻要人,別的你去弄,走了。”

“你一個人,我送送你?”

“別跟著我,我要自己走走路,減肥。”

“你連晚飯也沒吃,還減?”

段迎九沒再回話,背著身子跟大峰揮了揮手。大峰無奈,轉身離開。可就在他剛剛走遠,段迎九突然回過頭來。她朝四周看了看,走向一家亮著“二十四小時”招牌的小藥店,買了個一次性針管,最後搖搖晃晃地鑽進一家公廁裏。

隔板間內,段迎九有些虛弱地喘息著。針管裏抽滿了**,她閉上眼睛,朝身上紮了下去。

* * * * * *

局口街附近的一條小巷子裏,柳國香背著包快步向前。巷子狹窄深邃,路燈忽明忽暗,柳國香下意識地夾緊了背包。忽然,一個瘦小的人影從牆角躥出。柳國香看不清他的模樣,但卻看清了他手裏明晃晃的尖刀。

“錢!”強盜的聲音沉悶而凶狠。

柳國香下意識攥了攥背包,還是顫巍巍地遞了過去。強盜一把搶過背包,往身上一挎,卻並沒有離開的意思——他指了指小柳脖子上的項鏈:“那個,快!”

小柳慢慢伸手攥住了項鏈的吊墜,突然轉身,邊跑邊喊:“賊!有人搶錢!有賊……”

寂靜的夜裏,叫喊聲顯得格外有穿透力。也許是被這喊聲震懾住了,強盜追了幾步,腳先軟了。他朝小柳的背影看了看,轉身往相反的方向逃竄出去。而小柳依舊拚命地向前跑著,直到衝進家裏,她的兩隻手還死死地護著脖子上的項鏈。

呼哧帶喘地緩了半天,在確認自己安全之後,恐懼突然開始後反勁兒了。小柳委屈地抹著眼淚,找出棉簽和碘伏,擦拭胳膊和腿上的傷口。燈光下,她脖子上的金項鏈閃亮無比,那個麻將牌裏幺雞造型的吊墜,尤其奪目。

* * * * * *

第二天傍晚,段迎九見到了上白班的小柳。她和照片上一樣,臉上掛著職業的微笑,熱情地給顧客推薦店裏的積分優惠活動,哪怕被不耐煩地拒絕,也毫無怨言。

這看上去就是個平平無奇的店員,可段迎九還是覺得哪裏不對勁兒。輪到她的時候,她指著小柳胳膊上的擦傷問道:“你胳膊受傷了?怎麽弄的?”

“哦,昨天在路上讓一輛電動車給掛倒了。”小柳說的時候,臉上的笑容始終沒離開。

段迎九也衝她笑了笑,說:“我要點關東煮。”

隨著段迎九的指指點點,小柳手腳麻利地裝好了一杯關東煮。接過杯子的時候,段迎九拿出了早已準備好的照片。

“這個人你見過嗎?”

小柳湊近看了看,茫然地搖搖頭:“不認識。”

“在監控裏頭,他三天兩頭的半夜來,都要吃一碗關東煮,雷打不動,忘了嗎?”段迎九盯著小柳問道。

小柳仰著頭想了想:“這麽一說,好像也眼熟,但是記不清了。”

“半夜買東西的人多嗎?都是些什麽人來?”

“這周圍住的人雜,有住戶,也有代駕,下夜班的,和出租車司機,什麽人都會有。”

“這個店的工資一個月多少錢?”

“夜班的高一些,四千六七。比白班的高五六百。”

“幾點上下班?”

“晚上十一點,上到第二天早晨七點。”

“這麽辛苦,這麽久了,也沒打算換個工作啊?”

“我就會幹個收銀,老板也不錯,懶得換了。”

關東煮已經吃光了,段迎九放下杯子,對小柳豎起大拇指:“忠誠——我要是老板,就給你加錢。那個,關東煮再來一碗,帶走。”

“好的。”被盤問得有點發蒙的小柳,又恢複了笑容。

便利店外的車上,大峰一邊吃著段迎九帶回來的關東煮,一邊問道:“她怎麽說?”

段迎九摳開一罐咖啡,喝了一口回答:“說不認識,沒什麽印象。”

“附近都是鄰居,棋牌館又不遠,幺雞天天都來,怎麽可能記不住?我反正不信。”

段迎九輕輕敲打著咖啡罐,喃喃自問:“我們假設她在撒謊,為什麽?她為什麽不肯說?有人威脅,還是幺雞叮囑過她?萬一她沒撒謊呢?她確實不認識,一個鄉下進城打工的孩子,便利店一年到頭進出的人成千上萬,她不認識,是不是也說得過去?你覺得呢?”

大峰紮在關東煮裏,一時沒來得及回答問題。段迎九看了他一眼問道:“好吃嗎?”

“海帶有點老。”

“你嚐嚐蘿卜,我覺得還可以。”

大峰聽了這話,忙不迭地挑了塊蘿卜,咬了一口問道:“那接下來怎麽辦?”

段迎九看著他塞得鼓鼓囊囊的嘴巴,忍不住笑著說:“接下來,把這些都吃完,別浪費。”

大峰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狼吞虎咽地吃起來。車窗外,烏雲密布,已經有雨點落在車窗上了。

* * * * * *

閩南大戲院的入口處,張貼著巨型的海報——昆曲《牡丹亭》全本精華版,白先勇代表作,全明星陣容……陳秘書把濕淋淋的雨傘裝進工作人員遞來的塑料袋裏,激動地朝檢票口走去。

這場演出她盼了好久,本來遺憾沒搶到票。沒想到,早上在吳經理的桌子上竟然看到了一張前排貴賓席的票,是合作公司贈送的。她雖然喜歡,但也不敢要。好在吳經理看出了她的心思,他沒這愛好,便送了個順水人情。

可就在陳秘書馬上要走進檢票口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身影又出現了。金世達拿著檢過的票,正準備入場。他遠遠看見陳秘書,笑著揚了揚手裏的票。

陳秘書像犯了錯的學生,忽的一下轉過身去。她朝門口快走了幾步,恨不得馬上回到家裏。出口的外麵站著不少黃牛,見到陳秘書往外走,紛紛招呼著問道:“票賣嗎?票賣不賣?”

陳秘書緊緊攥著手裏的票,她是真舍不得,可是那個金世達,他怎麽也在這兒?猶豫不決之際,她又回頭看了一眼,隻見金世達的背影在入口一閃,他已經進場了。陳秘書鬆了一口氣,再次朝檢票口走去。

婉轉的唱曲把嘈雜的雨聲隔絕在外,陳秘書聽得如癡如醉,便沒有再顧忌身旁一直注視著她的金世達。散場後,他們一前一後來到戲院外的候車亭。雨夜,車難打。等了許久,還是金世達在手機上叫的車先到了。司機李唐搖下車窗,確認了金世達的姓名電話。金世達拉開車門,朝陳秘書做了個請上車的動作。

也許是三次見麵讓她卸下了防備,也許是還沉浸在《牡丹亭》生死往複的愛情故事之中,陳秘書鬼使神差地上了出租車。

“忘記他,等於忘記了一切,等於將方和向拋掉,遺失了自己。忘記他,等於忘盡了歡喜,等於將心靈也鎖住,同苦痛一起。從來隻有他,可以令我欣賞自己,更能讓我去用愛,將一切平凡事,變得美麗。忘記他,怎麽忘記得起,銘心刻骨來永久記住,從此永無盡期……”

鄧麗君悠揚的歌聲在小小的車廂裏回**。陳秘書止不住地心髒狂跳,她瑟縮著靠在後座的一端,仿佛隨時準備奪門而逃。金世達端坐在另一邊,和她保持著十分安全的距離。

外麵的雨越下越大,車窗被水流模糊,看不清外麵的街景。李唐扶了扶耳朵上的藍牙耳機,聽到裏麵傳來林彧的指揮:“往前開,找個偏僻的地方,你的車需要壞一下。”

雨刮器奮力地來回揮舞,李唐把車開到一條昏暗的小路上。在一陣突突突的搖晃後,車子停了下來。

“怎麽了?”金世達問道。

“車壞了,我去看看。”李唐壓低帽簷,抓了件雨衣,下車了。他在車頭地方俯下身去,但很快便借著暗影,鑽進了路邊的綠化帶裏。大雨滂沱,他雖然穿著雨衣,但還是像個狼狽的落湯雞。看著不遠處的車子,沒一會兒便搖晃了起來,李唐下意識地想摸一根煙抽,可空****的口袋讓他想起自己已經戒煙了。

車廂裏,鄧麗君的歌聲依舊悠揚,但金世達卻不似剛才那般彬彬有禮。他像一頭出籠的野獸,瘋狂地撲倒了陳秘書。那些落在嘴唇上、耳朵上、脖子上的吻,粗暴得如同撕咬和啃食。噴薄而出的眼淚,是陳秘書唯一能做的反抗。她僵硬的身體在放棄中漸漸柔軟下來,一雙滾燙的手探進了她冰冷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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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靠近蓮阪軍休所小區的時候,陳秘書下意識地理了理頭發。身邊的金世達又恢複了之前彬彬有禮的模樣,隻是這次他沒有再保持安全距離,而是溫柔地握住了陳秘書的手。陳秘書臉上一陣潮熱,但她還沒來得及細細體會這種陌生的感覺,便緊張地把手抽了回來。不遠處,嚴厲的父親打著傘站在大雨裏。陳秘書立刻想起那張永遠板著的臉,她像個做錯事被抓包的孩子,心髒又開始狂跳起來。

送完陳秘書,雨漸漸小了,但車裏的氣氛卻越發沉悶。李唐把車窗拉開一道縫,頭也不回地問了一句:“先生,要把你送到哪兒?”

“往前開。”

“油不多了。你要是不告訴我地方,得先陪我去趟加油站。”

“出車之前,沒人教過你要加滿油嗎?”金世達的語氣有些不滿。

“出車之前,沒人告訴我要折騰一整夜。”

金世達停了一下,陰沉地說道:“下次你不用再來了。”

“這種事情,你們還要有下次?”李唐幾乎是憤恨地反問道。金世達把臉輕輕扭到了一邊,他不願意再和李唐多說任何一句話了。車子在雨中前行,李唐看著外麵,忽然看到一個女人頂著外套,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他把方向盤往右打了一把,降低車速,朝那個女人貼過去。

“有個熟人,我得把她拉上。”

“靠邊——我要下車。”金世達厲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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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連把傘都沒有的丁美兮疲憊地走著。本來她不用拖到這麽晚,但黃老師因為孩子生病,讓她替了節晚自習。平時,丁美兮因為辦補習班,不大願意替別人的課。但黃老師的請求她沒法拒絕,聽說她丈夫犯事兒被抓了,裏裏外外就剩她一個人。丁美兮聯想到前途未卜的自己,更對她感同身受。

好在步履維艱之際,身後傳來了李唐的喊聲。丁美兮長出一口氣,頂著外套緊走了幾步,來到車子旁邊。不想,後門突然從裏麵推開,一個身影冷不防躥出來。那人根本沒正眼瞧她,打著傘轉身離開,可丁美兮卻愣在原地。一道閃電劃過,噩夢照進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