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太陽照常升起,每個人都踏上了屬於自己的歸途。

阿良帶著前夜從船上取來的槍,上了路虎。

林彧站在穿衣鏡前,幾個月折騰下來,鏡子中的自己好像瘦了一點。他係好外套的紐扣,戴上墨鏡,開門走了出去。

臨出門時,黃海再次確認了一下鞋帶——全部緊緊係成了死扣。他戴好頭盔,發動了摩托車。

國安局大樓監控中心內,段迎九像戰場上的將軍一般,站在大屏幕的正前方。黃海的摩托車上已經預先安裝了帶有拍攝功能的追蹤器,段迎九一邊關注著他的實時位置,一邊惦記著李唐的動向。忽然,耳機裏傳來哪吒輕巧的聲音:“有人給李唐回電話了!”

片刻後,一個聲音清晰地傳來:“就在碼頭吧,我第一次見你的地方。”

段迎九飛快地思索著:李唐要去見的是誰?會不會和黃海一樣,也是鯰魚?想到此,她立刻通過耳機布置計劃:“一組,照原計劃跟緊黃海。二組的人員加倍,咬死李唐。不管他們見的是不是同一個人,今天都是大結局了。”

* * * * * *

和預料的一樣,就在黃海即將到達目的地的時候,狡兔三窟的鯰魚打來電話,臨時更換了接頭地點。

和黃海的奔波往複不同,李唐順利地到達了老碼頭附近的一個小公交站亭下。他安靜地坐在休息椅上,點了一根煙,看著麵前來往的行人,仿佛一個與世無爭的局外人。

黃海按照電話的指揮走到了一條鬧哄哄的步行街。此時,黃海已經被迫放下了摩托車,穿行在人流之中,他一邊聽著電話,一邊四處張望。忽然,遠處依稀出現一個背影,與之前鯰魚留下的鏡頭極為相似,而且此人正用左手舉著手機,在與人通話。

黃海幾乎小跑著跟上去,熟悉的背影已經近在咫尺。他抑製著不斷加速的心跳,往那人肩頭一拍—— 一個陌生的路人轉過頭來,愕然地看著黃海。

此時黃海耳邊的電話傳來了“鯰魚”的聲音:“別著急。我,還有你要的錢,很快就見到了。”

“你到底在哪兒?”黃海壓低聲音問道。

“往你的左邊看……”黃海站在一個路口,左手邊是一片棚戶區。電話裏繼續說道:“順著路,往裏走。”

聽完了打給李唐和黃海的兩通電話,段迎九的眼睛亮了,她衝著對講係統說:“鯰魚!李唐和黃海要見的都是他——李唐呢,他現在在幹什麽?”

耳機裏,老魏回答道:“很安靜,他在等人。”

段迎九信心十足地說:“先黃後李。不容易,鯰魚總算肯露麵了。”

* * * * * *

棚戶區的道路狹窄逼仄,黃海緊緊攥著手機,沿著一條胡同走進去,一直走到胡同盡頭一個掛著“畢昇印刷廠”牌子的大門口。他警惕地四下看了看,除了一個剛剛從傳達室出來,拿著一個玻璃保溫杯,正在倒茶渣的保安,附近再無他人。

黃海拿起手機,正準備撥打鯰魚的電話,突然聽見那個保安衝他招呼了一聲:“哎,找誰?”

“一個朋友。”黃海回答道。

說話間保安已經走到了黃海麵前,聽到他的答案,保安伸手拿走了黃海手裏的諾基亞手機,往兜裏一揣,然後沿著黃海來時的路原路返回。

黃海衝著他的背影喊了一聲:“去哪兒?”

保安好像沒聽見黃海的話,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黃海隻得快步跟了上去。

這片棚戶區,比黃海想象的還要深。保安披著大衣,七拐八拐,不一會兒走進了一條沒有攝像頭的小巷裏。黃海一直留心觀察著周圍的環境,走到巷口他已經意識到,一旦進入沒有攝像頭的盲區,那麽他就是一個斷了線的風箏。如果鯰魚來個甕中捉鱉,那他的處境將極其危險。

正在此時,迎麵走來了一個低頭看手機的年輕人。黃海靈機一動,偷偷用右腳踩向自己的左腳跟,把鞋踩得鬆了一點。和年輕人擦肩而過的一瞬間,他故意和他絆了一下。

保安聞聲回頭一看,黃海的鞋被踩掉了。年輕人見黃海蹲下整理散亂的鞋帶,舉了舉手以示歉意,然後便匆匆離開了。而黃海則跟上保安的腳步,繼續向棚戶區深處走去。

此時,外圍的一組也已經摸到了棚戶區。段迎九在耳機中指揮道:“把人散開,找到黃海。這片棚戶區的路雜,很多地方都沒有攝像頭,監控死角,這是他們故意挑的地方。朱慧,還沒找到黃海嗎?”

“還沒有。”朱慧輕聲回了一句。一組成員裏,她走得最快,此時已經到達了黃海剛剛經過的路段。棚戶區裏冷冷清清,朱慧走了很久才遇到一個迎麵走來的人。與他擦肩而過之後,朱慧突然轉身追了幾步,叫住那人問道:“麻煩你,見過這個人嗎?”

那人一轉頭,正是踩掉黃海鞋子的年輕人,他看著朱慧手裏的照片,下意識地說:“見過,他——”

“他在哪兒?你是怎麽見到的他?”朱慧搶著問道。

年輕人被她心急火燎的語氣嚇了一跳,有點警惕地看著她。朱慧平複了一下情緒後,說:“這是我丈夫,剛才因為點小事吵起來了,他一賭氣就走了。這裏麵的路我也不太熟,所以問問。”

這個理由說服了年輕人,他把剛才與黃海相遇的經過和地點一股腦說了出來。朱慧點頭致謝後,急匆匆地朝他指示的方向走去。耳機裏,朱慧的聲音帶著焦急的喘息:“鞋帶不可能被踩鬆,黃海有麻煩了,九源新村甲12,快!”

一座廢棄的四層舊樓矗立在棚戶區邊緣,巷子和這棟舊樓之間的磚牆因為年久失修已經塌了大半,行人隻需要邁過土墟碎塊,便能從背後進入這棟人跡罕至的大樓。

保安和黃海一前一後,從磚石上越了過去,一個地下車庫的入口出現在眼前。車庫黑暗幽深,黃海猶豫了一下。而保安似乎料到了他的想法,回頭看了過來。黃海吸了口氣,跟著保安進了車庫。

廢棄已久的車庫狼藉遍地,保安隻管大步邁過地上的垃圾,頭也不回地往前走。黃海跟著走了一段,忍不住問:“他呢?”

“前麵。”保安邊走邊說。

又走了幾步,黃海站住了:“前麵哪有人?”

保安也站住了,回頭對他說:“看見那個屋子了嗎?”保安所指的方向有一間空房,當初應該是一間倉庫。房間的門虛掩著,兩人繼續一前一後地走過去。

然而屋裏並沒有人,黃海站在門口,向保安看了一眼。此時,被保安收走的諾基亞手機振動起來。保安接通聽了一下,把手機放到了黃海的耳邊。

“外麵好像有人在跟著你。”電話裏的聲音分外陰沉。

黃海表情平靜地反問道:“是嗎?”

“我在問你。”

“人呢?”黃海又反問了一句。

“你要告訴我什麽消息?”

“在電話裏說嗎?那還叫我來幹什麽?”

電話裏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傳來一句說給保安的指令:“那誰,看看他身上有沒有帶東西。”

保安把電話掛斷後直接關機,將電池和卡卸下來扔到遠處,開始給黃海搜身。一無所獲之後,他從兜裏拿出兩截不可逆的尼龍紮帶,對黃海說:“手。”

“你們兩個人,還怕我一個?”

“拴好你我就走。”保安的語氣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黃海隻好慢慢伸出手臂,眼睜睜看著保安把他的手腕捆死。然而,動作結束後,保安食言了,他向前一步看著黃海的眼睛問道:“說吧。什麽破東西,能值五十萬?”

黃海和他對視,沉默不語。

“什麽破東西那麽值錢?”保安再次追問道。

“他不會來了,對嗎?”黃海答非所問。

“你覺得呢?”

“光是這次不來了,還是以後也不想再見了?”

保安不再問了,他從大衣裏掏出一個刮胡刀,開始拆卸,將裏麵的刀片小心地拿出來。

“是不是就算我告訴你,今天也走不了?他是要離開廈州了嗎?以後什麽消息都不要了,是嗎?”保安拿著那枚閃亮的刀片越靠越近,黃海又追問道,“他在哪兒?我要和他通個話。”

鮮血淋漓,黃海的腿上被割下了一大塊皮膚,一瘸一拐地向後退著。他已經把提前準備好的情報說了出來,但保安似乎並不滿意。

“還有呢?五十萬,買條人命都夠了,不止這一個破消息吧?”

黃海已經退無可退,他倚住牆,忍著劇痛繼續周旋著:“你覺得不值,他覺得值。錢我不要了,你給他打個電話,你問他值不值!”

眼看著保安悄無聲息地逼了上來,黃海說完了最後一個字,瞅準時機突然一腳踹了出去。保安將手一揚,刺啦一聲,黃海的褲子又被劃爛一道,鮮血再次湧了出來。

黃海已經預感到了保安的動作,他沒往後退,緊接著又是一腳踢過去。保安下意識地一躲,黃海不顧一切地往前衝去,利用一閃而過的機會,拚了命地往外跑去。雙手被縛讓他的速度大打折扣,保安在身後很快便追了上來。眼看一隻手就要揪住黃海肩頭的衣服,突然黃海腳下一絆,啪地摔到了地上。保安揪了個空,慣性把他往前帶了個趔趄。

黃海摔得更重,地上遍布垃圾,他的腰被一個堅硬的東西硌了一下,疼得站不起來,隻能匍匐著繼續向前。但此時,保安已經來到了他的身邊。刀鋒劃過,黃海小腿後側的血管被劃斷了,鮮血像水柱一樣滋了出來。

就在保安準備再來一下的時候,黃海突然轉身用腳鉤住了保安的一條腿,一拽一拉,失去平衡的保安一下子撲倒在黃海身上。和著血肉,兩個人死死地纏在了一起。

這時,門口出現了一個影子,朱慧終於找到了這裏。剛剛摸進陰暗的車庫,她的眼睛還沒適應過來,隻看見地上渾身是血的兩個人,辨別不出究竟誰是誰。

這時,黑暗中傳來了黃海的吼叫聲:“走!快走!”朱慧看清楚了,她沒有聽從黃海的指揮,而是掏出手銬,不管不顧地撲了過去。

很快,三個人全都不動了。剛剛閃亮的刀片已經被血染得有些發烏,此刻它死死頂住了朱慧的喉嚨。

朱慧望著近在咫尺的黃海,眼神裏既是心疼更是愧疚。黃海還是像賭輸了球一樣,頹喪地躺在地上,氣呼呼地罵了一句:“叫你走偏不走,該!”

“幹你娘,還真找得過來——起來。”保安罵罵咧咧地命令著,朱慧默默起身,心中像倒計時一樣,重複了一遍剛剛黃海說的話:“叫你走偏不走……”

電光石火的瞬間,蟄伏在地上的黃海突然大喊一句:“叫你走!”趁保安一愣神,黃海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突然躥起來,一頭將他頂了出去。刀片從一動不動的朱慧皮膚上劃過,留下一道淺淺的血痕。朱慧一怔,黃海和保安像兩個麵口袋一樣,重重摔到了地上。

保安先一步跳了起來,但很快就意識到了什麽。他不可思議地低下頭,一個斷裂的門把手深**進了他的肚子——這是之前黃海摔到地上,被硌了一下時,偷偷藏在身上的東西。撲通一下,保安跪倒在地,繼而慢慢倒了下去。

此時,血泊中的黃海終於呼出了一口氣。他的喉嚨被劃斷了,鮮血順著喉嚨和嘴巴不停噴湧。朱慧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拚命用手堵住傷口,黃海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對朱慧笑了笑,然後在她的懷裏永遠地閉上了眼睛。朱慧的哭喊聲,響徹了寂靜的車庫……

* * * * * *

另一側,李唐的專車依舊停在老碼頭邊。黑色諾基亞突然振動起來,驚醒了睡夢中的李唐。他接起電話聽了幾句,馬上打著車子,一邊踩油門一邊問道:“你在哪兒?”

林彧的聲音透過竊聽器傳到段迎九的耳朵裏:“不用著急,慢慢開車。我已經到了。”

段迎九聽完馬上快步向外走去,同時吩咐眾人:“跟進李唐,準備拉網!”

* * * * * *

醫院裏,李小滿的體溫再次上升。她靠在丁美兮的懷裏,虛弱得沒有一絲氣力。丁美兮強忍著悲傷,勸慰著女兒:“越難受越得吃飯,免疫係統也得有子彈。你想吃什麽,我去給你做。”

李小滿無力地搖了搖頭。火傳魯在一旁小聲問道:“海鮮粥呢?”

李小滿依舊沒什麽反應,丁美兮想了想又問:“酸辣肉絲湯?你爸爸喝多了我給他做的那個?”

不知是太累了還是懶得繼續選,李小滿終於點了點頭。丁美兮把她的頭慢慢靠在枕頭上,起身對火傳魯說:“我先回去,一會兒就來。”

火傳魯看看昏昏欲睡的李小滿,又看看時間,說:“現在不好打車,要不讓護士照看一下,我陪你去。”見丁美兮沒反對,他拿起車鑰匙先往門外走去,“我去取車,大門口等你”。

丁美兮點點頭,又往病**看了看,李小滿閉著眼睛,因為發燒呼吸顯得有些急促。她抓起床頭櫃上沉甸甸的背包,思量了一下,把李唐之前遞給她的那個詩集本子從包裏拿出來,塞到了李小滿病床的褥子底下。

* * * * * *

天色漸晚,整座城市已經被燈光點亮。李唐的專車擠在車流裏,一路往演武大橋的方向駛去。

而另一側通往演武大橋的路上,阿良正沿著貼邊的人行道,逆著車流的方向,朝演武大橋走去。

專案組的各路人馬也朝著演武大橋集結而來。耳機裏,老魏向眾人通報:“演武大橋,李唐的目標應該就是這裏。堵車,他把車扔到了路邊,下車,現在步行往大橋上走過去了。”

緊接著,哪吒的聲音更加興奮:“是演武大橋。最靠外麵的環形路上,觀景台旁邊站著一個人,十有八九就是鯰魚。我正在往那邊走,最多一百米,望遠鏡會看得更清楚。”

緊接著又有人在耳機裏說了一句:“阿良也來了,去的也是同一個地方。”

“這三個人聚在一起,看夜景嗎?”大結局近在眼前,段迎九越來越激動了,她朝車窗外看了看開車的大峰問道:“走得動嗎?”

車流越來越慢,任憑大峰怎麽按喇叭也是無濟於事。段迎九笑了笑:“故意選的。堵車,沒攝像頭,亂哄哄的,我要是鯰魚,也選這兒!”說著,她推開車門對耳機裏的眾人吩咐:“下車!”

在這座距離海平麵最近的跨海大橋上,段迎九和她的同事們從各個方向朝觀景台飛奔過去。遠遠的,她已經看到了阿良和一個男人在橋邊對峙而立,阿良的情緒有些激動,大聲地說著什麽。與段迎九相對的方向,李唐也快步朝這二人走來。可能他也看到了段迎九的身影,於是拚命奔跑起來。

“快快快!李唐過去了!”段迎九一邊跑一邊在耳機裏催促著各個方向的同事。她一路狂奔,不時拉開前麵的行人,就在三人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的時候,突然砰的一聲,槍響了!

段迎九一下站住了,月光下,人影間,她依稀看見,槍響之時,林彧轟然倒地,而阿良從大橋上一躍而下,跳海逃生。橋麵上,隻剩下李唐呆立在原地。

幹警們相繼到達現場,地上的屍體被一槍爆頭,麵目全非。納蘭看了一眼,沒忍住扭頭吐了起來。李唐好像被嚇呆了,木然地望著眼前的一切。親眼看著兩個同事把李唐帶離現場後,段迎九又看了看那具血泊中的屍體,似乎若有所思。

* * * * * *

火傳魯停好車,一路小跑過來,趕著給丁美兮開車門,還一直招呼她小心腳下。遠處,一個戴著棒球帽的少年滑著滑板一路飄過來。就在火傳魯和丁美兮即將走入小巷的時候,滑板少年突然撲了過來,飛速搶走了丁美兮的包。

沒等丁美兮反應過來,火傳魯已經追了上去。少年有些驚慌,腳下一個趔趄,從滑板上跌了下來。火傳魯一把揪住他,兩人扭打在了一起。按身量,火傳魯並無劣勢,但廝打了沒幾下,他便倒下不動了。丁美兮感覺不對勁,幾步追過去,隻見路燈下,火傳魯的胸口被插入了一把細長的水果刀。

丁美兮顧不上已經跑遠的滑板少年,她一把握住火傳魯伸過來的手,盡量冷靜地安慰著他說:“先別說話,盡量節省力氣,堅持住。”

火傳魯的嘴巴微微張開,此刻他想說也說不出來了。丁美兮一邊抱著他,一邊撥通了120,用盡量冷靜的語氣描述著病人狀況和事發地址。

“思明梧村街道,萬壽舊貨市場旁邊的鐵路小區門口,對,有人受傷,外傷——心髒,水果刀,快點來!”

丁美兮一邊說一邊看著火傳魯的眼睛,但那束炙熱的目光還是漸漸冷卻黯淡了下去,那隻緊緊握著的手,也逐漸無力地鬆開了。

“老火,火傳魯,你再堅持一下,醫生馬上就來了。”丁美兮的聲音終於禁不住地顫抖起來,她無望地抬起頭,向周圍喊道:“有人傷了,過來幫幫忙!別走!來救救人!救救人!”

在一聲聲呼喊之中,火傳魯停止了呼吸。他一句話也沒來得及說,至死都凝望著他最愛的人,丁美兮。

* * * * * *

國安局大樓的一間小屋裏,老魏坐在一張桌子旁,一一分析著眼前的資料。

“雖然被爆了頭,臉部麵容無法識別,但DNA、指紋和體形都可以證明,死者就是鯰魚,身份證上,他叫林彧。殺人的手槍上有阿良的指紋,加上李唐的證詞,所有的證據都能證明,林彧是被跳海逃走的阿良所殺。阿良有間諜的底子,林彧一直都在威脅他。既有動機,也有證據。

“現在的情況是林彧死了,阿良失蹤,截止到現在還沒有找到他。現場也沒有別的證據能證明凶手另有其人,比如李唐。暫時也沒有直接的證據能證明李唐是間諜,且和林彧是同夥。這件事就暫時卡在這兒了。”

桌子的另一側,段迎九聽著老魏的分析,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麵,突然說了一句:“現在我不是段迎九,我是林彧。如果,如果我沒有識破黃海的身份,就算他沒價值,也沒有滅口的必要。除非我已經決定要立刻離開廈州,所以要擦掉所有的痕跡。按照這個邏輯,阿良除了被逼無奈,一個快要上市即將洗白的企業家,不可能殺人。他有把柄被我攥著?因為我要走,談崩了,所以開槍?”

段迎九的口氣既像在問老魏,又像是自言自語:“我要讓阿良的人去殺黃海,自己又被阿良給殺了。就因為我威脅他,阿良就要當街殺人?還有最關鍵的李唐——他幾次三番要見林彧,他想幹什麽?報仇,還是要債?他和阿良有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關係?”

老魏和段迎九都站起了身,李唐就坐在隔壁的審訊室,格外安靜從容。

“三個人,一出戲。劇本是怎麽寫的,隻有他一個人知道。”

* * * * * *

眾人再次聚在大辦公室,看著段迎九把那塊大白板再次拉出來。白板上的焦點已經變成了李唐,除了他,鯰魚和阿良的名字也被紅筆圈住了。

段迎九對大家說:“找不到證據之前,不見李唐。他是個非常聰明的人,我總覺得這裏頭有事。”

“什麽事?”大峰問道。

“我也不知道。”

“又是直覺?”

段迎九點點頭:“第一次見他,我就有這種直覺。事實證明我沒猜錯——”

這時納蘭抱著一些打印出來的資料走進來,放到桌上:“這是我們調查過的阿良的社會關係,都在這兒了。”

段迎九看著這遝資料問:“從開始注意並且調查他,一直到今天,多久了?”

老魏回答:“到下個月六號,整四年。”

“整整四年,你們怎麽評價這個人?”

“守時,自律。”老魏說。

哪吒接著說道:“他的那些公司,不管大小,從來沒有拖欠過員工工資。”

大峰補充了一條:“每年都要體檢,挺怕死的。”

納蘭想了想總結了一句:“要是不知道底細,光看這個人,其實蠻優秀的。”

順著眾人的話,段迎九接著說:“這個人平時從來不喝酒、不抽煙,咖啡、檳榔、紅牛也從來不沾。除了泡茶,沒有任何成癮的習慣。每天散步,每周遊一次泳,夏秋兩屆馬拉鬆雷打不動,不打牌不賭博不下棋,定期體檢,定期洗牙,大夏天連冰可樂都不怎麽喝。這麽一個極度自律、自我約束的人,為什麽會突然開槍?”說著,她拍拍大白板:“你們再看李唐。感性,憂鬱,早戀,還有私生女,和前妻勾勾扯扯,兒女情長,戒了煙又要複吸。一個流亡他鄉的間諜,居然還喜歡寫詩。隻有這樣的人,才會**殺人。假如,我是說假如,會不會是李唐開的槍?想想看,照著這個邏輯,是不是很多問號就都能解釋通了?”

眾人麵麵相覷,還在消化這個全新的思路,段迎九已經迅速做出了決定:“納蘭去把阿良所有的底細翻出來。查他的通話記錄,排查監控,看他的社交軟件,私信、微信、短信,網上的聊天,我全要。老魏,我想向社會公開征集線索——找到大橋殺人之夜的目擊者。不查個水落石出,我也對不住黃海。”

* * * * * *

丁曉禾沒有參加案情分析會,現在他的任務是盯住小婷。可偏偏這一個任務,還差一點出了紕漏。壓力巨大的小婷,偷偷吞下了安眠藥。如果不是丁曉禾及時趕到,帶她去了醫院,她恐怕已經不在人世了。

洗了胃,補充了些營養液,小婷漸漸蘇醒過來。她看著身邊的丁曉禾,一時不知從何說起。丁曉禾卻發了脾氣,他站在床邊激動地對小婷說:

“你怎麽想,是你的事情。我和你沒關係,我也沒資格說你。我就說我。四年級的時候我爸就沒了,我現在都得使勁去想,才能勉強記住他長什麽樣子。我為什麽要拚了命學習,往前考?我個子小,爸爸又沒了,人人都來欺負我,隻有考了全校第一,他們才不敢!

“他們欺負你,打不過還能跑,跑不了還有我啊,為什麽要吃藥?你自殺死了痛快了,別人呢?李唐呢?我呢?是不是到現在你還在懷疑我的用心?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那些人告訴你的東西,都是假的。你爸爸不是殺人犯,林彧也不是證人。他說要給你在老家買套房子,還要把你和李唐接回去退休養老,這話能信嗎?”

眼淚順著小婷的臉頰緩緩流了下來,她抹了抹眼角,終於開口說:“你騙我,我騙你,都是這樣。”

“是嗎?”丁曉禾望著小婷問了他最想知道答案的問題,“要是沒有林彧,你和我,是真的嗎?”

小婷沉默良久,抬頭看著丁曉禾說:“那天,你和我求婚,我真的特別想答應。”

* * * * * *

按照段迎九的計劃,對李唐沒有進行一次提審。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外圍調查上,蛛絲馬跡亦不放過。很快,小黑被抓獲歸案。

段迎九和老魏第一時間審訊了他。小黑還是那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既然都知道了,還問什麽?有證據的我都認,沒證據我也編不出來。”

“李唐呢?你和李唐的事情,也需要編嗎?”段迎九問道。

“有人叫阿良去搞死他,和我又沒關係,也不是我動的手。”

段迎九馬上跟了一句:“誰叫阿良去殺李唐?”

“你們去問他嘛。”

“哦。”段迎九知道他在耍滑頭,慢慢從椅子上起身,走到小黑的跟前,一言不發地死死盯著他。沒一會兒,小黑的眼神就軟了下來,事到如今,多說兩句也許對他自己還有點好處:“阿良有家看牙的診所,那個人去過一次。是個左撇子,我覺得是他。”

段迎九和老魏對視了一眼,後者快速把小黑交代的這一條記錄了下來。這時,審訊室的門開了,哪吒門都沒來得及敲,便舉著段迎九的手機快步走進來:“找你的。”

“誰的電話?”

“你同學,口腔醫院種植科的老郭。”

這個時候遞進來同學的電話,段迎九覺得哪吒的舉動有些不可思議,她正要說什麽,哪吒補了一句:“他說有急事——李唐的事。”

郭大夫給段迎九帶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在他女兒郭璐的書包裏,莫名其妙地出現了一份病曆本。病曆本上除了郭璐的名字,其他一片空白。聯想到李唐從他錢包裏拿走女兒照片時的樣子,他終於下定決心把之前的情況全部告訴了老同學段迎九。

而另一組人在李唐家搜查的時候,在床下發現了一個小巧的矽膠假指紋模型。

越來越多的細節加入到了這個神秘的故事之中,這天夜裏,段迎九帶著一大壺水,準備對李唐進行第一次審訊。

再次見麵,這對多次交手的老熟人,都顯得非常平和。段迎九指了指水壺,對李唐說:“茶喝完了,白開水夠喝嗎?”

“謝謝。”李唐禮貌地拒絕了。

段迎九坐在椅子上,像拉家常一樣聊了起來:“第一次見你,我就覺得你不簡單。怎麽說呢,你就不像是個開出租的。知道為什麽嗎?”

李唐望著她,沒有回答。段迎九也沒有自問自答,而是岔開話題說:“但我確實沒想到你和林彧是一路的。丁老師呢?她知道你是幹什麽的嗎?”

李唐依舊沉默著。

段迎九笑了笑:“在這兒,有時候沉默確實挺管用,但有時候反而會露餡。你很聰明,但有時候會過頭,聰明反被聰明誤,你承認嗎?”

“有時候吧。”李唐輕聲說道。

段迎九喝了口水:“其實你也挺不容易。每天苦哈哈地出車,天黑了才能到家。還得照顧孩子,掙得也不多。能問一下,你們有退休金嗎?”

李唐一臉認真地回答:“累計繳納社保十五年,就能享受退休保險待遇。你不知道嗎?”

這樣的小套路當然套不住李唐,段迎九笑了笑,看著他繼續說:“我關注過你的出車頻率,專車公司每個月的前二十名都有你。叫車軟件裏的五星好評,你拿得最多。這麽拚,我還以為他們什麽都不管你。”

李唐吸了吸鼻子:“沒辦法,我就是個小老百姓。”

段迎九話鋒一轉:“人隻有在沒辦法的時候才會殺人。你為什麽要打死林彧?因為他讓阿良找人害你,報仇,這算殺人動機嗎?還是他要逼你做一件比窩窩囊囊活下去更難的事情?”

李唐停頓了一下,極為認真地回答道:“我沒有殺人。”

段迎九沒在這個問題上執著,她又調回了閑聊模式:“你喜歡讀書。詩歌我不太懂,小說呢,你最喜歡誰寫的書?”

李唐也用相同的節奏和她聊著:“開車等人,打發時間,都是瞎看的。”

“勒卡雷和福賽斯,你喜歡哪個?”

“福賽斯吧,現在還有人看勒卡雷嗎?”

“是啊。年輕人看劇都要一點五倍速,勒卡雷的節奏是有些慢。假如叫你選,你願意當哪個年代的間諜?”

李唐望著段迎九,這個問題他選擇不回答。而這次,段迎九自問自答起來:“我覺得還是現在的好一些,起碼不像以前那麽危險。就算被捕了,也不會被馬上槍斃。你說呢?”

“是嗎?”李唐亦在小心地試探。

此時,段迎九突然單刀直入地說道:“口腔醫院郭大夫是我的同學,不了解吧?你們統計他女朋友出差和回家的數據做什麽?推理海軍在南海演習的時間和地點嗎?我承認,這個方法確實挺聰明的,但是有些聰明要是過了,也麻煩。你如果沒有第二次去威脅老郭,他那麽膽小的人,也不會站出來指認你。”

李唐再次陷入了沉默。段迎九一邊掏出手機一邊說:“要是一個證人還不夠,還有兩個你應該很熟悉。看看老朋友吧——”

手機裏播放著一段早已準備好的視頻,在一個監獄背景下,姚蘭和李春秋先後出鏡。姚蘭憔悴了許多,她有些抱歉地看著鏡頭,說:“遲早得說。李唐,日子還得往下過的呀。”

而李春秋的頭發依然一絲不苟,但他的口氣卻更加平和:“記得咱們說過的話嗎?林彧靠不住,靠自己吧。”

看過視頻,李唐似乎有些觸動。段迎九關了手機問道:“想說什麽?”

李唐長出了一口氣:“活著總是件好事,孩子也能少受點罪,挺好。”

段迎九直接拋出了下一個問題:“間諜,殺人,先聊哪個事吧?”

“我沒殺人。”

“你沒開槍,家裏那個假指紋,是用它打卡上班的嗎?”

新證據的出現讓李唐停頓了一下,但重新開口的時候,他還是那句話:“我確實沒有殺人,真的。”

錄音設備和老魏一起忠實地記錄著這場審訊室內的角力。段迎九又喝光了一杯水,她把杯子輕輕往桌上一放,對李唐說道:“我給你講個故事。不一定好聽,你先看看像不像真的。一個專車司機,一個希望前妻和孩子能擺脫威脅,早點回家的司機。間諜這個差事肯定是不想再往下幹了。危險,壓抑,缺德,比跑出租還苦,又掙不著什麽錢,不用自己貼就不錯了,是吧?”

李唐靜靜地聽著,仿佛段迎九真的是在講述一個別人的故事。

段迎九繼續說道:“可惜你還沒繳夠林彧要的社保。想退休?就算是警告吧,他讓阿良找人去收拾你。這一次沒死,下一回就不好說了。所以你要想辦法。最好的辦法就是找個機會,讓這兩個人自相殘殺。如果他們不願意,你就用假指模幫他們一把。所以你主動把他們都約到一個既堵車,又沒有攝像頭的地方。設計得特別好,先借刀殺人,再讓自己脫身。可惜這出戲不能彩排,隻有一次。劇本寫好了,誰知道上場的時候出了紕漏,讓阿良跳海跑了,你也沒想到吧?”

此時,李唐搖了搖頭。

段迎九繞到他的麵前,問:“沒想到,還是我講得不夠好?”

李唐又重複了一遍:“我是說,我沒殺人。”

段迎九馬上接著說:“不承認殺人,因為這有可能會判死刑。承認威脅過那個醫生,因為這隻是恐嚇。間諜罪和殺人犯,輕重完全不一樣。你心裏有杆秤,掂得很清楚呀。”

李唐抬起頭,望著段迎九的眼睛,認真地說:“你們搞錯了,我確實沒有殺人。”

錄音設備還在繼續,可老魏卻把筆放下了。段迎九回到桌子旁掂了掂水壺,裏麵已經沒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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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丁美兮一身黑衣,神情肅穆地從殯儀館的大門口走了出來。料理完火傳魯的後事,現在要進行下一步了。她站在路邊,伸手攔了一輛出租車。上車後,“司機”納蘭問了一句:“您好,去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