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丁美兮一路走向小婷的病房,全然不在意身後是否有人跟隨。看著這個麵色蒼白的姑娘,丁美兮仿佛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她坐在床邊的一把椅子上,全然沒有了之前小心翼翼的客氣,就像一個麵對女兒的母親一般,溫柔又誠懇地訴說著自己的心意。

“你覺得如果李唐知道你這麽做,他會怎麽想?自殺是這世上最

的事情。好好活著才了不起。”

小婷低著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輕輕地說了一句:“對不起。”

丁美兮並沒有責怪,相反更像是開解:“李唐說,他不是個好爸爸。他讓我把這句話告訴你。小婷,別恨他,他是個好人,好人有時候就會身不由己。隻有好人才會想得太多,才會有牽掛,讓人能威脅的牽掛。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小婷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丁美兮看著她淚光盈盈的雙眼,溫和地說:“剛認識李唐的時候,我不知道他還有個女兒。後來我嫁給他,一直到李小滿出生,過滿月的那天,他才告訴我。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心裏有什麽事,開始總是不說,總是瞞著。你不用去催他,審他,過幾天他自己就說了。我在像你這麽大的時候,總覺得我能嫁個了不起的人。可能每個女孩子都覺得未來的丈夫應該是個大人物,他們不是普通人,不需要為錢發愁,長得好看,噓寒問暖,還不會背叛自己。女人就是這麽幼稚。你知道嗎,到現在我連個鑽戒都沒有。不瞞你說,剛才來的路上,我還在想打車太貴了,我要不要坐公交車。但是我一點兒也不後悔。我這輩子做得最正確的一件事就是嫁給你爸爸。小婷,別人可能看不起他,覺得他窩囊、普通、小心眼還愛算計,但是在我這兒,他是個特別了不起的人。”

小婷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第一次認識這樣的父親,她的眼睛閃閃發亮,漸漸有了期許的光。

丁美兮接著說道:“別信電影裏的那些鬼話。絕大多數女人,一生隻有一天,所有人都會圍著你轉,所有的事情都是因為你在忙活,你隻要說一句話,就會有人替你辦好。這一天你最光鮮最漂亮,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焦點。可惜隻有結婚的這一天,從第二天起,就再沒有那麽多人圍著你轉,替你辦你辦不到的事情。以後要過的日子,都是雞零狗碎的。這些話不中聽,可它是實話。以後,找個能容著你、能和你一起過這些小日子的人,像李唐那樣了不起的人。這些話不是李唐讓我說的,是我自己想要告訴你的。”

小婷認真地點點頭,在她二十多年孤獨的生命裏,終於有人像母親一樣,絮絮叨叨地囑咐起她來。她覺得幸福,哪怕這個人的身份看上去有點尷尬;也覺得遺憾,為什麽到現在才遇到這個人,留給她聽這些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丁美兮也明白時日無多,她誠懇地望著小婷說:“你來的時間太短了,我也沒好好照顧你,有事還要跑來麻煩你,小婷,對不起啊。”

“什麽事情?”小婷有些意外。

丁美兮掏出一把門鑰匙,放在了小婷的手心裏:“按理說,你是客人。不管叫我阿姨,還是別的什麽,該好好照顧你的都該是我。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平時總覺得來得及,真要想做的時候,反倒沒時間了。你看,我連頓飯都沒請你去家裏吃過。火叔叔走了,我今天也會很忙。這是家裏的鑰匙,等小滿能出院的時候,麻煩你和曉禾給她開開門。往後有什麽事情,你們是一家人,互相多關照吧。李小滿不懂事,我替她向你道個歉。小婷,你別怪她。要是以後有機會,咱們一起去武夷山,看日出。大人不能騙小孩子,說好的話,就得算。”

淚水在小婷的眼眶裏打轉,聽到丁美兮一次次地道歉,她拚命搖著頭說沒關係。丁美兮顯然還不知道她的自由之日也不多了,可是猶豫再三,她還是沒有把這件事說出來,隻是攥緊那把鑰匙,有些傷感地說:“小滿會好好的,放心,丁阿姨。”

丁美兮露出了一絲苦澀的微笑,她想再說點什麽,可又覺得言盡於此,已無話可說。她伸手摸了摸小婷憔悴的臉龐,在她清澈的眼眸中,看到了等在門外的丁曉禾。

“謝謝你。”丁美兮望著小婷說了最後一句話,然後轉身走到門口對丁曉禾平靜地說:“走吧。”樓道的盡頭,另一位便衣幹警,正在等待著丁美兮。

* * * * * *

段迎九身邊的記錄員由老魏換成了哪吒,但她和李唐的對弈仍在繼續。整整一夜過去了,兩人的眼神沒有絲毫渙散,但是也的確到了決戰的時刻。

“困嗎?”段迎九問。

“還行。”李唐的回答跟段迎九保持著相同的節奏。

“體力不錯。”

“老開夜車,習慣了。”

“有時候我在想,假如以前我考的是醫學院,或者是師範,當個護士,要麽像丁美兮一樣,當個教語文的老師,現在的日子會是什麽樣?起碼不用像現在,沒日沒夜地陪著你這麽幹耗著,連個盹兒也不敢打。”

李唐笑了笑,像是理解,又像是自嘲。

段迎九接著說道:“你說呢?累死累活的,開車就夠苦的了,還得風裏來雨裏去,幫他們送東西,接人,老開車的腰不好吧,還得蹲下去換假車牌子?”

“我還行。”李唐輕巧地回答道。

段迎九又想起一件事,饒有興趣地問:“哎,像上次你去接李春秋和姚蘭,拉著他們去酒店,汽油和過路費報銷嗎?”

“和你們一樣。發票攢著,年底一塊報。”

段迎九有些得意地說:“不不不,我們就這點好,實報實銷。當然貼條罰款另算啊,要是自己的問題,自己解決。你呢?”

李唐不說話了,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麽。段迎九看出了他神色的變化,馬上問道:“怎麽,聊累了?”

李唐看著她,反問起來:“從淩晨四點開始,不問案子的細節,一直在閑聊。你沒那麽八卦,你是在等什麽嗎?”

“聰明。”

“等什麽?”

“你猜?”

李唐似乎流露出一絲緊張,很快段迎九便亮出了答案。那是一段從現場目擊者那裏獲得的視頻,雖然鏡頭搖搖晃晃,但還是能清楚地看到,李唐拿著一把手槍,動作隱蔽地射殺了林彧。

視頻結束,段迎九把手機放到了桌上。她看著麵無表情的李唐說道:“你很聰明。殺人的時機和地點,都是最優方案。唯一的問題是太聰明了,難免會有紕漏。想遮住所有破綻是不可能的。你找個堵車最嚴重的地方,就會麵臨目擊者的可能。要是智能手機沒那麽發達,或許我還真拿你沒什麽好辦法,可惜了。”段迎九舒展了下身體,揉揉脖子,看看哪吒,又看看李唐:“我還真是有點餓了。抓點緊,說完了咱們開飯!”

李唐低著頭,望著戴著銬子的雙手,鐵證如山,他沒有別的出路了。

* * * * * *

專案組大辦公室內,幾張桌子拚到一起,中間架起了電火鍋。魚缸裏養肥的鯰魚,終於變成了一鍋美味,滾著油花,冒著熱氣,在鮮紅的湯汁裏翻騰。

所有的人都歡欣鼓舞,唯有段迎九似乎有些失落,麵前的一塊兒魚已經涼透了。老魏端了一碗魚湯放到她麵前:“怎麽,餓過勁了?案子結了,不是個好事嗎?”

段迎九滿臉疑惑地看了看老魏,皺著眉說:“我也說不好。我為什麽不滿意?為什麽就是不能和大家一樣興奮?李唐比我們想象的要聰明得多,像他這麽聰明的人,為什麽會留下破綻?既然他已經想好了整個計劃,為什麽會單單忽略目擊者這一點?想想看,你要是李唐,橋上有那麽多車,那麽多的司機,你會想不到嗎?”停了一會兒,她突然追問了一句:“如果這個破綻是故意留下的呢?他想幹什麽?”

幾句推理讓老魏也不禁聽得入神,筷子停在嘴邊,竟然忘了吃。

段迎九順著自己的思路繼續說道:“你有沒有注意到他的眼神。我讓他看手機裏的視頻,他很坦然,似乎一點也不意外。窩囊了半輩子,為什麽非得到了現在就忍不了,要殺人?李小滿到現在還躺在醫院裏,他真的豁出去,什麽都不管了嗎?他到底想幹什麽?”

此時,汪洋推門走了進來。他一眼便看到了神情疑慮的段迎九,直接走過去問道:“有什麽問題?”

“不對。”段迎九喃喃自語。

汪洋馬上問道:“哪兒不對?誰不對?”

段迎九搖搖頭:“都不對,李唐的心裏一定還有我不知道的秘密。”

“什麽秘密?”汪洋又問。

段迎九盯著汪洋看了一會兒,反問他說:“我要是知道了還叫秘密嗎?”

汪洋被當場噎住了,直接伸手向段迎九要證據。段迎九喝了口湯:“直覺,還是直覺。”

* * * * * *

認罪後的李唐,情緒極為穩定。按點吃飯,吃飽就睡,好像心裏沒有一絲憂愁與煩惱。隔著玻璃窗,段迎九看著他,仿佛看著一個未解之謎。此時,丁美兮已經到案的消息,傳到了她的手機上。

* * * * * *

坐在審訊椅上的丁美兮和李唐一樣平靜。把她安置好後,丁曉禾站在她身邊,低聲地說:“我去醫院看過小滿,燒已經退了,從昨天夜裏到今天早晨,再沒燒過。她會好好的,有我呢。”

這話令丁美兮倍感欣慰,她望著這個跟在自己身後長大的弟弟,由衷地說了一句“謝謝”。

千言萬語隻剩唏噓,丁曉禾沒再說什麽,轉身離開了審訊室。段迎九和納蘭已經等在了門口,與丁曉禾擦肩而過後,走了進來。這次,她沒帶大水壺,似乎比上次更有信心。

落座後,她望著丁美兮,客氣地打了個招呼:“又見麵了。”

“是啊。”丁美兮坦然答道。

“四個小時以前,李唐就坐在你這把椅子上。”

“是嗎?”丁美兮的聲音很輕。

“他說,這些年的這些事情,他都不後悔,唯一後悔的是沒給你買個鑽戒。他說你太摳了,隻要錢進了兜,就像電焊烙在裏頭,絕對掏不出來。早知道這樣,他就直接給你買了。”

丁美兮無奈地笑笑:“要養孩子,要糊口,都是這麽過日子的。”

“他還說,時間太急了,很多話都沒來得及和你說。現在想說,你也聽不到了。”

“老夫老妻,還有什麽可說的。”

段迎九有些感慨:“人就是這麽奇怪。沒離婚之前,回家都不能張嘴,孩子在的時候還好。隻要剩下兩個人在家,說一個字就是個吵。等真的離了,話反倒多了。”

“是啊。”

“你信命嗎?”

丁美兮沒回答,卻反問道:“你呢?”

“我是黨員,當然相信共產主義。我看你經常去拜菩薩,管用嗎?”

丁美兮笑了笑:“拜佛求神,圖個心安吧。女人嘛,過日子不就是求個踏實。”

段迎九的話題似乎離案件越來越遠:“要是讓你重新選,你選火傳魯,還是李唐?”

丁美兮安靜地坐著,似乎真的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段迎九見她不出聲,便替她回答道:“我覺得還是李唐吧?我猜得對嗎?”

這一次丁美兮徹底笑了起來,她的笑容那麽有感染力,連段迎九也跟著一起笑了起來。片刻後,她又問道:“還有什麽後悔的嗎?”

丁美兮想了想說:“孩子吧。平時太忙了,沒空陪陪她。你不是嗎?”

“我和你不一樣,兒子和閨女也不一樣。太兒女情長,對男孩子不好。”

“可能是吧。”

段迎九換了個坐姿,也換了個話題:“其實我挺願意和你聊天的。可惜今天是在這兒。要不,咱們說說案子?”

“好。”丁美兮答應得很爽快。

“一隻鳳,一隻凰。我以前一直以為鳳凰是一個人。”

丁美兮似乎已經知道李唐全部招認,因此也變得知無不言起來:“鳳凰是上麵給的代號,我和李唐,兩個人。”

“李春秋和姚蘭來廈州要幹什麽,你知道多少?”

“那段時間林彧已經對我開始保密了,到現在我也不知道。”

“李唐不會告訴你嗎?”

“哪怕我們還沒離婚,也不是什麽都會說的。”

“劉曉華呢?用論壇網友的方式接近他,是誰的主意?”

“我對網上那些東西不是很熟悉,他們讓我怎麽做,我就怎麽做。”

“姚蘭和你很早之前就認識,十八年前你們從廈州分開,這期間她在哪兒,在幹什麽?”

“在上海。具體做什麽,我不清楚。”

打亂時間順序,重複詢問已經問過的問題,掐頭去尾跳躍式提問,段迎九把國安審訊時慣用的手段都用上了。雖然中間有情緒的起落,但總體來說,這場訊問進行得十分流暢。丁美兮越來越平靜,而段迎九卻越來越迷惑。丁美兮和李唐的供詞嚴絲合縫——所有不利的罪責都被李唐攬下,而丁美兮交代的又足夠戴罪立功。鳳和凰的證詞就是一個貝殼,兩人各持一半,天衣無縫。雖然聽上去無懈可擊,但事實上太不合情理。怎麽可能李唐一直犯錯,丁美兮在一直勸他回頭?這出戲太完美了,完美得不像真的。

段迎九突然不說話了,她沉默地注視著丁美兮,突然問道:“你覺得,你和李唐的感情怎麽樣?”

丁美兮一怔:“有什麽問題嗎?”

“沒人嫉妒過你嗎?撿著這麽一個對你好的男人,這是福氣。”

“我們已經離婚了。”

“就算你們離了,可比那些沒離的,還要恩愛。”

話音未落,段迎九突然站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審訊室隔壁,丁曉禾痛苦地等待著丁美兮的審訊結果。段迎九闖進來劈頭問道:“大橋殺人的前一天,李唐有沒有給小婷打過電話?”不等他回答,段迎九馬上又說:“他肯定打過。我要知道他在電話裏說了什麽?快!”

很快,丁曉禾帶回了答案:“大橋殺人的前夜,李唐給小婷打過電話,說的都是雞毛蒜皮的事情,生活費,住校,考試,吃吃喝喝,全是這些。”

段迎九坐在辦公室的中間,穿著和李唐幾乎一樣的衣服,手上還戴著一副手銬。聽到丁曉禾的話,她無奈地苦笑了一下:“你沒孩子,你不知道,隻有一個父親才會這麽囉唆。這不是雞毛蒜皮,這是在交代後事——我要是李唐,我為什麽要這麽說?”

“為什麽?”

“因為我要殺人。我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安頓好,要和家人告別,要做好每一步的計劃。”

“什麽計劃?你有什麽計劃?”

段迎九微閉雙眼,在丁曉禾的追問下仿佛被李唐靈魂附體:“我要打死林彧,瞞天過海。先假裝借刀殺人,我要讓你們全都猜不透,誰也不會知道我到底要幹什麽,這不是**殺人,這是預謀,這是一個完美的計劃,我到底要幹什麽?”

演武大橋觀景台的案發現場,段迎九仿佛再一次置身其中。她反複調換位置,企圖臨摹出與案發當時完全相同的角度。終於,在找到一個合理的位置後,她望向遠處,一輛轎車恰好經過,坐在副駕駛位上的乘客正在用手機拍攝著海平麵的景象。演武大橋景色壯美,從這裏經過的乘客,經常會用手機拍攝。從左至右緩緩經過,不消半分鍾,就可以拍到當天開槍的一刻。

此時,現場的阿良和林彧激烈爭吵起來,之後他突然掏出了手槍。段迎九不禁朝前走了兩步,卻見阿良把手槍遞給了她:“不是要動手嗎?你來。”

順著阿良的目光,段迎九轉頭看見了站在他身後的李唐。望著李唐抬起的槍口,林彧大喊道:“李唐,你是不是瘋了!”但很快他就明白過來,李唐和阿良早已達成了默契,此時他能做的隻有瓦解他們的攻守同盟,他指著阿良對李唐說:“打死他,他的錢全都是你的!帶著丁美兮和李小滿,我讓你們明天就走,去澳門,去美國,回家,隨便去哪兒!”

阿良站到了李唐的旁邊,望著林彧說道:“你活著,他去哪兒都不踏實。”

遠處,正在拍攝海景的乘客已經把手機攝像頭慢慢轉了過來。林彧還在提高價碼,阿良正在大聲催促。李唐的手緊緊握著槍,在一陣緊張的心跳聲中,扣動了扳機。林彧轟然倒下,李唐下意識地看向阿良,槍口也跟著一起轉了過去。

此時,不知哪輛車按響了喇叭,國安幹警們飛快地衝了過來。電光石火之間,阿良縱身一躍,跳入大海。

一聲落水的巨響,驚醒了段迎九。她猛然從椅子上站起來,大喊了一聲:“我明白了!”

“明白什麽?”丁曉禾急切地問道。

“坑是李唐故意挖的,就等著我們往裏跳。他早就想好了要打死林彧,一步步帶著我去查他。”

“為什麽?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因為他是一個父親!”段迎九說著便衝出了辦公室,全然忘記了手上還戴著手銬。

* * * * * *

再次見麵,李唐似乎有些意外。他看著段迎九布滿血絲的眼睛,沉默地揣測著將要發生的一切。

一天一夜沒睡覺,但段迎九卻像打了雞血一般興奮,她把故事重新梳理了一遍,再次講給李唐聽:

“沒有孩子的人很難想象,為了自己的女兒,一個父親會做出什麽樣的事情。你把丁美兮犯下的所有罪過都攬到自己的身上,隨後引爆了林彧這顆炸彈。十八年攢下的錢全部留給李小滿,讓她以後能出國留學。再把你自己知道的所有信息和線索,變成立功贖罪的機會,留給丁美兮——這是你為這個小家所做的最後一件事。”

李唐依舊靜靜地聽著,這個故事離他更近了,但對他來說,還是別人的故事。

但段迎九卻堅持講了下去:

“林彧把你們兩口子逼得無路可走,甚至已經開始動手。為了保全妻兒,你決定蓄謀殺人。動手之前,你已經想好了每一步的棋路。動了犧牲自己的念頭,你找到丁美兮,提前演練,對好了嚴絲合縫的所有供詞。那天在餐廳,十八年紀念日的會麵,就是你在向丁美兮做最後的交代。

“表麵上看,你威脅郭大夫失敗是一個意外。其實你早就知道他必定會舉報你。再沒有什麽比女兒的威脅更讓一個父親恐懼的了。故意攤牌,互為因果,這是一個岔路口的指路牌,指向你間諜的身份,忽略你殺人的事實。我曾經沿著這個牌子,差點拐到你鋪好的彎路上去。

“那個無意中被路人看到,並且用手機拍下你開槍的視頻,才是你計劃裏唯一不能把控的環節。沒有它,你一定不會承認。但是既抱了必死之心,你也不在乎了,對嗎?比我還意外的應該是林彧。他怎麽都想不到,你和阿良會成為同盟。你發現了阿良是林彧的打手,他為林彧殺人放火無所不作。但他不是你,他是個成功人士。你把這當成籌碼,賭的是阿良舍不得放棄眼前優渥的生活。隻要把林彧約出來,二對一,你來動手,阿良設法逃脫。你們二人便都可以求仁得仁。”

段迎九講故事的能力,超出了李唐的預想範圍。他在餐廳裏,與丁美兮用手指在桌麵上敲擊摩斯碼,做著最後的告別。他調取了金湖洗車行的監控,親眼看到阿良帶走了洞洞褲。阿良深夜潛伏在他房間裏,把刀子頂在他腰上問他到底要幹什麽。他反問阿良:“林彧是一顆定時炸彈,不怕在你上市敲鍾那天炸響嗎?我想和你做個交易。”這一切的一切,仿佛段迎九都在現場親眼所見。

這場對峙,李唐本來懷有十拿九穩的信心,但此時,他好像有點慌了。望著段迎九,他急切地說了一句:“這些事情都是我幹的,這和丁美兮沒關係!”

“從認識你到現在,你從來沒這麽著急過。”段迎九頗為感慨地說。

李唐深吸一口氣,以最快的速度恢複了平靜。他定神望著段迎九,誠懇地說:“你是個聰明人,咱們不打啞謎。你要的是案子和人,我要的是丁美兮。有多少帽子,我願意全戴著。你想知道什麽,我都可以告訴你。”

“為什麽要這樣?”段迎九不解地問。

李唐的眼睛漸漸出神,半晌後回答:“你輔導過孩子寫作業嗎?爹媽總要有個分工。以前我隻管養家,孩子學習的事情從來也沒管過,我也不會。我女兒現在還在醫院,丁美兮得去照顧她,別的事情,就我來吧。”

“幺雞的病曆,你也去查過。他為什麽要自殺?”

“得了癌,還被林彧逼。度日如年,扛不住了。”

“十八年前,你們三個綁架黃德銘,那個開車的是誰?”

“我。”

“火傳魯從單位裏偷偷複印的批文,到了誰的手裏?”

“我親手給的林彧。”

“‘國寶’是誰?”

“什麽國寶?我不知道。”

幾組問答,推進速度極快,根本沒有反應的時間,所有的答案都是下意識的第一反應,李唐確實沒有說謊。段迎九看了他一會兒,又問道:“留在廈州這麽久,你想過回家嗎?”

李唐的臉上露出一絲釋然的神情:“我的家不就在廈州嗎?”

* * * * * *

火鍋店的大包間裏,眾人開懷暢飲慶功酒。段迎九也終於甩開腮幫子,對著鍋裏的翻騰肉片放量招呼起來。

汪洋舉著酒杯坐到段迎九身邊,拍拍她的肩膀提醒道:“血糖不高了?”

段迎九的嘴裏塞得鼓鼓囊囊,咽了好幾下,才勉強說出話來:“三十個小時沒吃飯了,老板,你把我餓死,誰給你去幹活?”

“這麽個吃法,我是怕你和我一樣,血糖沒好,痛風又犯了。”說著,他伸手拿走了段迎九的紅酒,遞給她一瓶礦泉水,“等這件事結了,你提個休假,歇幾天。”

“什麽意思?”段迎九警覺地望著汪洋。

“你身體的情況上麵知道了。別這麽看著我,又不是我說的。你覺得在這個單位能瞞得了多久?”

段迎九不吃了,把筷子放下,盯著汪洋問:“‘國寶’呢?不找了?”

“林彧死了,你去哪兒找?”

“我就問你找不找了?”看著汪洋不置可否的臉,段迎九突然明白,“你要換別人去找,誰啊?”

見汪洋依舊沉默不語,段迎九一把推開椅子,大步朝外走去,全然不顧眾人的吃驚和汪洋的挽留。就在她要衝出房門之際,老魏突然從外麵走了進來。他顧不上和汪洋打招呼,直接把一份屍檢報告塞進了段迎九的手裏:“你看這兒!”

屍檢報告上寫得明明白白:右手拇指和食指的夾縫銜接處有磨繭,食指左右兩側有磨繭,提示有長期握槍和扣動扳機練習之經曆……

“寫的什麽?”汪洋也湊了過來。

“死的這個人不是左撇子,他不是林彧!”段迎九說著飛快地衝出門去。

* * * * * *

段迎九發瘋似的再次來到了演武大橋的觀景台。月光下,人影浮現,李唐、阿良和林彧仿佛又出現在她眼前,但這次,阿良和林彧對調了位置。屍體若不是林彧,那便隻可能是阿良。李唐為什麽要這麽做?死的是阿良,林彧呢?他去了哪兒?是去見“國寶”了嗎?

正在和腦子裏亂蹦亂跳的問號拚命搏鬥的時候,段迎九忽然感覺背後有一陣腳步聲。她回頭望去,這次悄悄審視她的不再是李唐,而是變成了林彧。

月光下,林彧凝望著段迎九,頗為自得地問道:“你以為死的不是我?”

“不是,肯定不是。”段迎九喃喃答道。

“如果不是我,為什麽屍體上的DNA,和你上次指甲縫裏留下我的DNA完全一致?為什麽?”

段迎九愣住了,她想伸手抓住眼前的林彧,眼前的視線忽然一陣模糊。和上次一樣,林彧唰的一下消失了。

此時,老魏駕車趕來。他幾步衝上前去,扶住了路邊晃晃悠悠的段迎九:“怎麽了?是不是血糖又高了?”

段迎九的眼神有些恍惚,茫然地問了一句:“什麽高了?”

老魏見她這副樣子更著急了:“走,跟我去醫院!你的病你自己不著急?剛才來股海風,你就要掉海裏了!”

段迎九突然一激靈,她一把抓住老魏的胳膊問道:“你說什麽?”

“我說怕你掉海裏!”

“不是這句話,上一句,再上一句!”

“我說你自己的病自己都不著急,你沒事吧?”

段迎九的眼睛亮了:“對,生病,醫院,快——帶我去李小滿住院的病房!”

* * * * * *

隔著病房的玻璃,段迎九凝望著李小滿。她被病痛折磨得憔悴了很多,但脖子上那個小小的鳳凰金吊墜卻一如往昔般閃亮。

老魏從醫生辦公室出來,站在段迎九身邊,疑惑地說道:“症狀和化驗指標都疑似白血病,但又不是。按急性白血病治,也治不好,醫生也覺得有些怪。你剛才說,李唐有問題,什麽問題?”

段迎九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半晌忽然說道:“金正男——記得嗎?”

“金正恩的哥哥?”

“對,還有英國的間諜中毒事件,扯了大半年也沒個結果,都是神經毒劑。李小滿,會不會和他們一樣?”

老魏思量了一下,忽然瞪大了眼睛,這個思路讓他也大吃一驚:“你是說……”

段迎九皺著眉頭說道:“明知道女兒生重病住在醫院,可從被捕到現在,李唐沒有問過一句女兒的情況。這正常嗎?那個平時的模範父親去哪兒了?要是你閨女住在這兒,你會一點兒不擔心嗎?”

“有人和他做了交易?”老魏順著這個思路說出了結果。

“李小滿的症狀和李唐的口供,必然有關聯。把她的病曆傳真到北京,求證。馬上!”

* * * * * *

李唐安靜地等在審訊室內,過不了多久,段迎九便會走進來。這次,她會帶來什麽樣的故事呢?而他自己又該用何種麵貌來應對呢?李唐暫時還沒有想好。但這一切其實對他來說,都已經不重要了。該安排的事他都安排好了,生死關難過,但隻要咬牙闖過去,那丁美兮和李小滿就可以永遠地逃出生天,從此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至於他自己,監獄的生活,其實比開出租當間諜輕鬆多了。

外麵似乎下起了雨,李唐忽然想起李小滿出生的那天,好像也在下雨。別人懷孕都胖,可丁美兮偏偏越來越瘦,生下個孩子也瘦得像個小猴子。他足足熬了三大鍋紅菇雞湯,才催下了丁美兮的奶水。

待到要去上戶口了,丁美兮問他給孩子起了個什麽名字。李唐看著瘦弱的女兒,輕聲宣布:“就叫李小滿。”

丁美兮還有些不大樂意,埋怨他說:“虧你還天天讀詩,想了半年,就想出這麽個名字?”

可李唐對這麽名字甚是滿意,他的姑娘這麽瘦,別讓大名字給壓壞了,叫小點,好養活。他還告訴丁美兮,這名字是大師算過的,好得不得了,叫了這個名字,女兒必定安安穩穩,長命百歲。

這八個字是他對李小滿唯一的期許,可就是這麽一點願望,最終都被林彧當成把柄握在了手裏。

李唐私下調查幺雞的事兒林彧早已看破,他根本沒有害怕,而是直接祭出了終極武器:“一個死人,不用再查了。還是把精力放在活人身上吧,比如李小滿。”

“什麽意思?”李唐不安地問道。

“要是放在以前,我們其實應該繞繞彎子,吃頓飯,最好再回憶回憶過去,感慨幾句。最近的時間太緊,我就直說了。你要替我頂一個罪,殺人。”

“這和李小滿有什麽關係?”

“我一直在做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回答我的問題,關李小滿什麽事兒!”

“李唐,別和我唱大戲了。你有多聰明,我比你自己還清楚。馬上要走了,我也不瞞你。南海,台海,兩個戰略裏和導彈有關係的情報,隻剩下最後一塊拚圖了。什麽時候一到手,我就可以榮退了。”

“你要是能走成,就不用來找我了。”

“是啊。段迎九像隻蒼蠅一樣盯著我,一天到晚嗡嗡嗡,煩也煩死了。你說得對,全身而退,我確實沒把握。所以得麻煩你,幫我去頂個缸。我知道你不服,但這件事,你隻能答應,不能拒絕,因為李小滿的病。”

“你在說什麽?”

“上個星期五,放學回家。你回去問問她,在公交車上,是不是有個年輕人,不小心用背包的拉鏈,劃破了她的皮膚?神經病毒感染,具體是幾株合成的源,不用查,你也查不出來。就像查幺雞一樣,白浪費時間。段迎九的網早就張開了,你,我,還有丁美兮,一個都走不了。隻有一個辦法,能救你的前妻和孩子。別怪我舍車保帥,怪那隻下棋的手吧。

“你被捕以後,李小滿的主管大夫會收到一個匿名電話,有人會告訴他病毒的具體情況和針對性治療的方案,不出一周就會痊愈。往後,李小滿和小婷都很安全,也不會再有任何人騷擾她們倆。這件事我可以發毒誓,寫保證書也行。”

直到現在身陷囹圄,李唐想起林彧的這些話,依然很想揍他。而那天在車上,他也的確是這麽做的。他想不通,這世上怎會有如此禽獸不如之人。十幾年前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他一個人守著角川。日本人狡猾得很,趁著上廁所的機會,差點置他於死地。過了很久,臥室裏的新竹和花蓮才匆匆跑出來。而花蓮的脖子上,赫然留著一個吻痕。

留在廈州是上峰的命令,但和丁美兮結婚是李唐不得不做的選擇。因為丁美兮懷孕了,李小滿是林彧的女兒。

可當李唐把這個秘密告訴林彧的時候,他沒有驚訝,沒有後悔,隻是平心靜氣地告訴李唐:“我知道。其實,病毒本來是想給小婷注射的,但是我沒把握用她能要挾住你。說實話,你對小婷有感情嗎?這麽多年不見了,看見她摔倒,你會疼嗎?不會。我也不會。你對小婷什麽感覺,我對李小滿就是什麽感覺。人心都是一樣的。什麽叫親人?天天在一起,從小抱到大,肌膚之親,才叫親人,和血緣沒有關係。”

“人渣!”李唐坐在審訊椅上,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此時,段迎九帶著哪吒走了進來。還是那些人,那個故事。李唐聽得有些膩了。他朝段迎九要了些水,一口氣喝幹後,說道:“你的故事挺有意思,講得也好聽,三翻四抖,就是有點不像真的。”

段迎九不急不躁地說:“有時候越不像真的,越能迷惑人。當天在大橋上,你確實殺了人,但打死的是阿良。那個穿著阿良衣服跳到海裏跑了的,才是林彧。你為什麽要替他做這個事情?被逼的。林彧逼你的唯一可能,就是李小滿。他捏住了你的七寸,讓你去頂罪,從而讓他完美脫身,叫我永遠不會再將注意力放到他身上。但這個罪怎麽頂,具體怎麽實施,得你自己想辦法。在這方麵,你比林彧聰明。但林彧知人善任,他確實比你更像那隻下棋的手。為了李小滿,你必須想到一個完美的騙局。怎麽樣,我講得還行吧?”

“挺好的。它要是真的,就更有意思了。”李唐笑了笑說。

此時,審訊室外有人敲了敲門。隨後,老魏推門進來,把一張剛剛收到的傳真遞給了段迎九。兩人對視一下,臉上同時顯現出意外的神情。

“怎麽會變異?”段迎九問道。

老魏小聲回答:“病毒變異很常見,合成的也一樣。”

“現在呢?北京那邊什麽意見?”

老魏瞥了李唐一眼,無奈地搖了搖頭。

李唐真的坐不住了,聽到變異二字他便開始焦躁地搓手指。見老魏搖頭,他更是按捺不住地問道:“你搖頭是什麽意思?李小滿怎麽了?說話呀!出什麽事了?”

段迎九點了點頭,老魏坦然相告:“確認過了,神經毒素。主管醫生昨天早晨接到一個電話,按照電話裏的治療方案,本來很順利,但是在一個小時之前,有反複。”

段迎九一句話也沒說,她從老魏手裏接過一部手機,打開一個視頻,舉到了李唐的麵前。視頻裏李小滿躺在隔離病房,雖然麵容憔悴,但第一次自主地坐了起來。她凝望著鏡頭,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爸爸,我沒事,別擔心。你在哪兒啊?我好想你呀。”

李唐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情緒,伏在緊握的雙手上,痛哭失聲。良久之後,他緩緩抬起頭,長出一口氣,終於說出了故事的真正結局:“你猜得沒錯,逃走的不是阿良,是林彧。”

* * * * * *

十八年紀念是最後的晚餐,伴著鄧麗君婉轉的歌聲,李唐敲擊著桌麵,用摩斯碼告訴丁美兮:“段迎九再聰明,也想不到這麽多層。我把一切都擔下來,你什麽都不要認。麻煩就像糖葫蘆,再咬咬牙,就到頭了。小滿和小婷都會長大,多保重吧。”

而丁美兮在去醫院找小婷托孤之前,已經先給丁曉禾打了電話:“我要自首。”

至於林彧如何將DNA偷天換日,這其實源自他未雨綢繆的謹慎。他知道段迎九一直在追蹤他,於是趁著去阿良的體檢中心做檢查的時候,偷走了阿良的血樣。他早已想到了最終的局麵,為自己找好了替死鬼。人會撒謊,證據不會。找機會把阿良的DNA送出手,最終他就可以像幽靈一樣,全身而退了。

連段迎九也不得不在內心感歎林彧的手段之高明,但時間緊迫,她必須趕在林彧和“國寶”交易之前,抓住他。所以,她急切地詢問李唐:“他和那個‘國寶’,什麽時候見麵?“

“很快,也許就在明天一早。隻要兩個人接頭成功,拿到最後一筆情報,林彧就會返回對岸,再也不回來了。”

“見麵的地點在哪裏?”

“我不知道。”李唐停下思量了片刻,“但我也許能猜到林彧在哪兒。我和他最後一次見麵,是一個早晨,剛起床。他給我電話,說是二十分鍾後,叫我去海邊見他。這意味著,從他打電話的位置到海邊,車程正好滿二十分鍾。在通話過程中,背景聲裏有一輛公交車自動報站名的聲音,我聽得很清楚,電子播報說的是‘28路車已到站’。根據這些信息,我想你們應該可以分析出他的行蹤了。”

* * * * * *

離開審訊室,段迎九一邊分析一邊布置任務:“整個28路公交車一共有十一個站點,馬上調出李唐和林彧最後一次見麵當天的道路擁堵情況進行分析……”

“拖鞋!”納蘭指著監控屏幕興奮地說,“他的腳上穿著一雙酒店裏才有的拖鞋!”技術人員馬上放大畫麵,隻見模糊的圖像裏,拖鞋的側麵繡著一行小字:泰山飯店。

在泰山飯店的前台,段迎九和工作人員詳細詢問著當天的情況。另有兩名幹警,則在電腦上查詢著住客記錄明細和酒店內的監控錄像。終於,林彧的行蹤暴露出來—— 一個酒店工作人員拿著一份記錄告訴段迎九:“他通過前台訂了廈州飛延吉,中轉長春的一張機票和火車票。”

“什麽時候?”

“就今天。”

* * * * * *

大峰和數位便衣幹警,搜遍了廈州高崎國際機場,終於在候機大廳發現了那個熟悉的身影——泰山酒店的監控裏,林彧穿的就是這套衣服。此時,這人正站在航班起落信息的電子顯示屏下,抬頭看了看,轉身往安檢處的方向走去。

大家正欲上前實施抓捕,但林彧突然把手伸進了自己的上衣口袋。此時,迎麵走來了一群學生旅客,為防意外,眾人選擇了悄悄收手,繼續跟蹤。

而本來要走向安檢口的林彧卻突然改變方向,向洗手間拐了進去。大峰帶著眾人迅速跟過去,包圍了這個洗手間。

隨著一聲巨響,衛生間的隔板門被踹開了,可呆坐在馬桶上的並不是林彧,而是一個身形與林彧極其相似的男人。大峰舉著一張林彧的照片,劈頭蓋臉地問道:“認不認識這個人?”

麵對烏黑的槍口,男人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大峰更著急了,提高嗓門又問:“你的衣服怎麽來的?”

男人愣住了,哆哆嗦嗦地說不出話來。另一位幹警見狀,又問了一句:“這是你的衣服嗎?”

男人點點頭,但馬上又搖了搖頭:“不是。吃飯……我的丟了,剩下這個。我隻能穿著它……”

大峰立刻明白了,他們中了林彧的金蟬脫殼之計。此時段迎九的電話打了過來:“什麽情況?人呢?說話!”

“遲了一步,咱們可能來不及了。”

* * * * * *

一輛綠皮火車穿行在白雪皚皚的林海之間,火車的外麵掛著“長春—延吉西”的牌子。

“瓜子、泡麵、火腿腸、撲克牌、報紙、雜誌……”一輛小推車載著滿滿的物資伴著吆喝聲,在擁擠的車廂裏慢慢前行。

林彧裹著軍大衣端著一碗剛接上熱水的泡麵,一步步地往自己的座位上挪動。好不容易落座,他向坐在對麵的乘客問道:“大姐,還有多久到延吉?”

望著窗外的冰天雪地,林彧徐徐地出了口氣。他即將大功告成,下次再看見嫋嫋的霧氣,應該不會來自方便麵碗裏,而是陽明山下的溫泉吧。

然而,僅僅暢想了兩秒鍾,林彧的左手便飛快地伸出,死死攥住了一個手腕——坐在他身旁的黑瘦男人正伸著兩根指頭,從他的衣兜裏夾出一個錢包。雖然被抓了現行,但賊人根本不慌,嬉皮笑臉地鬆開手,把錢包放了回去。

林彧也不想鬧出大動靜,看著這個連窩都不挪的慣偷,他小聲地說:“要不是你,我還以為現在都沒有吃火車飯的了。還有活兒嗎?”

“湊足雞毛做撣子。”賊人依舊笑嘻嘻地說。

“如今都手機支付啦,哪還有現金哪?”

賊人伸手一掏:“那就偷手機唄。”

林彧饒有興趣地看看這個手機問:“有密碼。解得開嗎?”

賊人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伸手一胡嚕,屏幕便滑開了。正好一段視頻進來,賊人看了林彧一眼,伸手點開了播放鍵。不想,裏麵竟然出現了段迎九的臉,她微笑地看著林彧說:“路遠,泡麵吃飽再動身吧。吃啊,再不吃就坨啦。”

此時,對麵的大姐從鼓鼓囊囊的衣服裏掏出了一副手銬,放在了麵前的小桌上。

泡麵冷了下去,但林彧已經沒有半點胃口了。

與此同時,一輛列車緩緩駛入安圖火車站。伴著三三兩兩的旅客,七八名國安便衣,從車上押下了戴著手銬的“國寶”。他的真名叫孟強,是某軍工研究所負責人。

而隨著林彧和孟強的雙雙落網,這張編織了十數年的境外間諜網,終於被徹底摧毀,鳳凰行動至此結束。

丁美兮交出了李唐留下的那本手抄詩集,那上麵記錄了李唐曆年來的每一個任務,以及從幺雞手裏拿到的間諜名單。而那些記載著無奈和傷感的詩句中,隱藏著與林彧及本案有關的所有證據。

這是李唐留給丁美兮的最後一份禮物,一份希望能讓她坦白交代、戴罪立功的禮物。這是一封情書,一封用十八年寫就卻永遠無法抵達的情書。

* * * * * *

案件結束了,生活似乎又恢複了往日的寧靜。段迎九竟然開始養生了,年三十的晚上,她都沒有大魚大肉,而是認認真真地做著自己的綠色營養餐。牆上的照片裏,母親露出了久違的笑容。此時,敲門聲傳來,段迎九一邊吆喝著“哥,你是不是耳朵不好使了”,一邊打開大門——

“媽,過年好。”長高了半個頭的阿寶,笑盈盈地站在門口。

* * * * * *

女子監獄的探視間裏,李小滿望著玻璃窗內的母親,對著話筒問道:“今天過年了,給你們吃得好嗎?”

“一會兒去舅舅家。”

“見你爸爸了嗎?”

李小滿搖搖頭:“探視時間有限製,來看你,就不能去看他了。”

丁美兮看了看李小滿脖子上掛著的鳳凰吊墜,望著女兒的眼睛說:“找個機會,去看看他吧,他挺想你的。別換電話號,也別換微信和QQ。他說等他出去,希望還能找得著你。”

母女倆你一言我一語地訴說著日常,沒一會兒,探視結束的時間便到了。

“好好吃飯,好好念書,別熬夜。要是忙,就少來看我,不來也行。”

李小滿強忍著眼淚,一邊聽著母親的囑咐,一邊不住地點頭。

其他的女犯人已經陸續掛上電話離開了,可丁美兮還在抓緊時間問著說著:

“學會做飯了嗎?”

“蛋炒飯,老是做不好。”

“打勻了雞蛋先放鹽,再架鍋燒油,雞蛋別炒太碎,炒好了盛出來,重燒油炒蔥炒米,加鹽加雞精,最後再放炒好的雞蛋,記住了嗎?”

裏外兩個獄警已經走過來,要拿走她們的電話。李小滿喊著:“你說太快了,我記不住!”

而丁美兮則在電話被拿走前的一瞬間說出了那個秘密:“李唐不是你親爸爸!他……”

電話被扣上了,李小滿拍打著玻璃,看著母親越走越遠。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在回想著丁美兮沒說完的半句話。半晌,她塞上耳機,打開微信,找到了那個標注著“爸爸”的頭像。

聊天記錄裏,有很多李唐發來的未讀語音,有的是因為漏掉了,有的就是懶得聽。李小滿點開了最上麵的一條未聽語音,李唐熟悉的聲音漸次傳來:

“幫我開下門,忘帶鑰匙了。”

“更年期才會罵人,你要想不明白這個道理,你和你媽一樣,都更了。”

“我跟你說話你聽見沒有?不給你爹回個消息嗎?”

“在哪兒?我到學校門口了,出來右拐找我。”

“別看手機了,熬夜會醜的我告訴你。”

“跟你說個事兒啊,李小滿。知道你生氣了,今天,爸爸有點兒,怎麽說呢,你就當我有病吧。說你說重了。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四十多歲的人了,我也得要點兒臉哪。當著你媽我也說不出來。我現在向你正式道歉啊。從今天往後,要是我再那麽罵你一次,你就別叫我爸爸了。行嗎?行不行?說句話呀你?”

顛簸的公交車上,李小滿早已淚流滿麵。

* * * * * *

大年初一,天色剛擦亮,禮花和鞭炮聲遙遙傳來。但在高牆內,這一天並不會有什麽特別,早晨犯人們還是要排隊跑步出操。李唐站在隊伍的最後一排,跑了兩圈,開始微微氣喘。從前,這點運動量對李唐來說根本不算什麽,可用藥物故意損壞過心髒後,他的體力便大不如前了。可越是這樣,李唐跑得越認真。監獄內的醫生告訴他,要適量運動。他正值壯年,服刑結束後,也就是剛退休的年紀。到那時,還可以幫小婷或者小滿帶帶孩子。

那些糖李唐舍不得吃,爺爺下葬的時候,他把糖裝進一個小口袋,悄悄塞到了爺爺的身上。因為姑姑曾經告訴他,前半生,爺爺少小離家,陰差陽錯到了對岸,一輩子沒回過家鄉,沒再見過父母。後半生,老年喪子,白發人送黑發人。再也沒有比他心裏更苦的人了。李唐想,給爺爺帶糖上路,糖化掉了,粘在身上,那下輩子一出生不就是被糖裹著嗎?那樣的人生就隻有甜了吧。

等走出這堵高牆的時候,李唐也到了當爺爺的年紀。他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甜甜的爺爺,隻發糖不罵人。不過要是他真這麽做,丁美兮估計要罵了。小滿小的時候,丁美兮就不許她吃糖,說吃多了壞牙又肥胖。可到那時,美兮也是奶奶了,她還會那麽嚴格嗎?也沒準美兮變了,小滿倒嚴格起來。自己小時候調皮不服管,可長大了就變成了嚴厲的媽媽。

這樣一想時間可真快啊,小男孩一轉眼就會變成老爺爺,時光多麽難熬也不過是一瞬間。好像他小時候,吹散一朵蒲公英,隻需要一口氣的時間。種子們四散飄落,有的墜入泥濘,有的埋進沃土,但最終也不過是一朵花,一口氣。

這時,牆外一個禮花衝天而起,犯人們不禁一齊看向天空。禮花炸開,五彩繽紛地散落開來。李唐望著天空,想起十八年前,他和丁美兮第一次在廈州過春節的情景。那時,他們剛結婚,和許多人一起擠在一處觀景台上。丁美兮抱著他的胳膊,開心地望著天空中綻放的禮花。那時,小滿還沒出生,她還不是一個嚴厲的媽媽。很多事還沒有發生,他們覺得這就是最美的煙花了。

獄警短促的口哨聲,讓眾人恢複了原樣。隊伍繼續向前跑去,隻有李唐不舍地又望了一眼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