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廈州大學附近的環島路號稱世界上最美的馬拉鬆賽道。丁曉禾走在外麵,把小婷護在道路的裏側。遠遠看著兩人的背影,似乎和普通的情侶沒什麽兩樣。但他們心裏都知道,現在見麵不過是在執行任務。

小婷比之前更瘦了,臉色也愈加憔悴。自從任務開始後,她幾乎每晚都失眠。好不容易睡著了,又常常噩夢連連。夢裏,林彧像一團扯不開的烏雲,纏繞在她身邊,恐懼而絕望。而夢醒後,麵對丁曉禾,她又充滿了無限的遺憾與愧疚。

雖然盡量讓自己表現得平和,但其實丁曉禾的心裏也不舒服。小婷是第一個他主動愛上的女孩,誰承想竟是這樣的結局。他有時候會禁不住自問:是不是專案組裏他看上去最弱,所以間諜才想方設法腐化他?但一切沒有如果,現在他所能做的隻有盡量完成好任務,盡早抓住鯰魚。

今天小婷並沒有背書包,所以他倆說話是不用避諱的。但即便如此,小婷也一直沉默不語。走了好一會兒,丁曉禾主動開口說:“明天我會再給你準備一些東西,就當是你趁我睡著了,偷偷從手機裏看到的。你最近睡眠不好,過兩天我陪你去趟醫院。”

“我自己去就好了。”小婷有些羞怯地說。

“看病這種事情,該有男朋友陪著。”見小婷沒再拒絕,丁曉禾繼續說,“求婚的事情,也應該到了點頭的時候。我們要像真的一樣,挑個好日子,我也要去見見家長。下次書包在身邊的時候,難免會提到我姐夫。我可能也會抱怨他幾句。”

小婷輕輕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丁曉禾從包裏掏出一本數學參考書,遞過去:“我剛讀研的時候也掛過科,不算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小婷把書接過去,低著頭說:“你是個不會撒謊的人,不用說自己也掛過科來安慰我。”

丁曉禾尷尬地沉默了一會兒又說:“不管有什麽事,你都可以找我。這句不是上麵讓我說的。”

小婷看了丁曉禾一眼,繼續沉默地向前走去。

* * * * * *

車上被裝了跟蹤器,路口損毀多年的攝像頭也修整一新,圍繞著李唐的監控全麵鋪陳開來。

但李唐尚未覺察,跑了幾趟市區的短活兒,下午他接到丁美兮的電話,李小滿高燒住院,此時他剛剛開車衝到醫院。

李小滿臉色蒼白,剛用上藥,沉沉地睡著了。丁美兮站在床邊,喃喃說道:“前幾天就發過燒,有一次我回去得晚,火傳魯還連夜給她送過藥。我還以為是感冒。”

“肖銳的事情,她是不是知道了?”李唐打斷丁美兮的話問道。

“不可能。早上還好好的,下午學校就給我打電話,說她病了。大夫說她的血象有問題,血象是什麽?”

不等李唐回話,火傳魯拿著一張化驗單滿頭大汗地推門進來。李唐不等他說話就一把搶過了化驗單,丁美兮湊過去看了看,滿篇符號箭頭,什麽也看不明白。她又轉向火傳魯,用眼神詢問著。火傳魯猶豫了一下,小聲說:“外周血常規WBC增高,嚴重貧血,凝血功能也有些異常,紅細胞和血小板都有減少,可能還得做一個骨髓象。”

“骨髓象?”李唐著急地插了一句,“說人話,李小滿到底怎麽了?”

火傳魯皺著眉,艱難地說出了答案:“也許……大夫說,疑似是急性白血病。”

丁美兮兩腿一軟,差點癱坐在地上。李唐和火傳魯同時伸手扶住了她,二人尷尬地對視了一下,火傳魯於心不忍,趕緊說:“美兮,你先別著急,還有個化驗單沒出來,我去取。”

病房的門被輕輕關上了,李唐和丁美兮都陷入了天塌地陷的絕望。就在這時,大股的鮮血從李小滿的鼻子裏湧出來,她一下子被嗆醒了。李唐和丁美兮趕緊扶著她坐起來,可李小滿一咳嗽,更多的血噴了出來,白色的被子一下被染紅了一大片。

“我去叫大夫。”李唐慌亂地跑了出去。而丁美兮則一張張扯著床頭櫃上的抽紙,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女兒的下巴和臉頰。她的眼前模糊一片,不知是緊張還是淚水。

* * * * * *

金湖洗車行關門了,卷閘門外顯現著破敗的跡象。阿良的路虎停在不遠處,林彧坐在後座,望著洗車行的大門問道:“我怎麽聽說,你那家體檢中心剛開業,就要轉手了?”

阿良靠在司機椅背上無所謂地說:“資本運作,不就是你倒給我,我再倒給你。”

“是嗎?”林彧輕巧的語氣中透著懷疑。

“你是不是聽到什麽了?”阿良透過後視鏡看了林彧一眼。

“掙夠了就退休,沒什麽不對的。如今形勢也不太對勁,該撤就撤,我能理解。不過用不著太著急,就像小時候捉迷藏,你越急,別人越容易發現你。”

“我怎麽覺得,你比我著急。“

“所以我們需要互相提醒。人都有不自知的一麵,誰都不是上帝,你說呢?”

“我從不信教,我隻信自己。你要是信不過,換個人去找那個專車司機吧。”阿良太了解林彧,如果這樣的失手換作別人,可能已經沒有機會坐在這兒辯解了。

“全廈州叫我最放心的就是你了,你可別辜負了我。”林彧的話聽著像是信任,實則是斥責。

“那是個意外。”阿良繼續辯解著。

林彧真的有點不高興了:“什麽叫意外?一次是意外,兩次也叫意外。你說呢?”

“要不你把他約出來,今天再試一次。”阿良依舊不服氣,但林彧沒時間和他辯論了。手機振動,李唐打來了電話。林彧沒有接,隻是不動聲色地對阿良說:“稍微緩兩天,別讓廈州的警察把他和肖銳報警再聯係起來。”

直到阿良駕車獨自離去,林彧的電話一直在不停振動。林彧接起來問道:“李唐啊,有事嗎?”

“有事,我要見麵。”

“好,等我電話。”

* * * * * *

神情凝重的李唐從醫院匆匆走出來,一到路麵便開始伸手攔車。沒一會兒,一輛髒兮兮的出租車開了過來,李唐快速鑽進車裏,對司機說:“去共和路,到了告訴你。”

“哎好。”“司機”老魏一邊答應一邊把“有客”的牌子翻了上來。

李唐下車的地方位於共和路的一處人員密集的路段,他一下車便大步往街道一側走去。此時,哪吒戴著頭盔和墨鏡,跨在一輛摩托車上,全神貫注地看著腕表上的倒計時。在這個路段,和他一起時刻準備著的,還有四五個便衣。此時,耳機裏傳來段迎九的聲音:“打起精神來。嫌疑人受過專業訓練,隻要差一秒,差一步,就是個完。”

丁曉禾沒有參加此次行動,為了避嫌他主動申請了調離。此時,他坐在段迎九的車上,關注著行動的實時進展。看著哪吒和李唐的背影,丁曉禾對段迎九輕輕說了句謝謝。

“別謝我,謝你自己吧。說實話,咱倆換換,叫我為了避嫌主動申請調離,反正我是做不到。”

“瓜田李下,你就不怕嗎?”

段迎九瞥了他一眼:“怕呀,所以我親自盯著你。”

丁曉禾被段迎九逗笑了,心情也稍稍放鬆了一些。段迎九把頭轉向窗外感慨地說:“有時候就是這樣,需要的時候,你還會親手抓捕你的同學,甚至同事,很正常。萬一將來我當了叛國者,你也得抓我。”

* * * * * *

李唐大步向前,忽然攥在手裏的黑色諾基亞振動起來。他腳步不停地接起電話,聽了幾句便站住了,繼而一個急轉,掉頭往回走去。這次,他比之前更謹慎了,加快腳步,還偶爾往身後看上一眼。穿過一個紅綠燈,他拐進了另一條人來人往的街道。

腕表上的倒計時歸零了,行動開始。看上去,街道上和剛才別無二致,但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幾個年齡各異的男女正在悄悄地向李唐迂回靠近。這些人有來有往,有的從商店裏恰好出來,有的本來在前行,卻因為各種看似自然的原因突然站住,眾多的便衣就像是一張巨大的網,把小如蟲蠅的李唐罩在其中。

與此同時,駕駛著摩托車的哪吒差點“不小心”撞上一個拎著水果的人,這個舉動觸發了多米諾骨牌般的連鎖反應——水果頓時撒了一地,旁邊剛好路過的第三個人故意一躲,把正好從這裏經過的李唐擠到了路的最裏側。同時,李唐的注意力又被納蘭懷裏孩子的哭聲所分散,第五個便衣剛剛從路邊一個便利店裏走出來,借著李唐走神的一瞬間,兩人擦肩而過。近在咫尺之際,他飛快地將一個極小的、集跟蹤與監聽於一體的微型裝置粘到了李唐的衣服上。

李唐似乎覺察出了點什麽,他下意識地剛要回頭,手裏的黑色諾基亞又振動起來。他一邊接聽,一邊往前走遠了。

* * * * * *

段迎九凝神聽著耳機裏的動靜,在李唐一聲輕輕的“喂”之後,她終於聽到了鯰魚的聲音:

“這麽著急見我,有事嗎?”

“急事,我要借筆錢。”

“出什麽事兒了?”

“見麵說方便嗎?”

鯰魚在電話裏猶豫了一下對李唐說:“本來確實是在等你。特別不巧,有個事情我必須去處理一下。這樣,你等我消息吧,今天不管多晚,我找你。”

熱鬧的街頭,一直在四下張望尋找的李唐突然站住,失望地掛斷了電話。

而段迎九則對著耳機裏吩咐道:“跟死李唐,那條鯰魚馬上就要現身了。”

* * * * * *

廈州翔鷺國際大酒店是廈州曆屆兩會期間,政協會員和人大代表報到的指定酒店。林彧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麽急切過,他幾乎是小跑著搶進了酒店大門。及至穿過幽深的走廊,到了房間門口,林彧又慢了下來,他平複了一下氣息,整理好衣領,這才抬手輕輕敲了敲門。

房間的居住者是一位中年男人,他身著白襯衫和軍褲,腳上的皮鞋擦得鋥亮,此人便是林彧苦心挖掘到的“國寶”。在他麵前林彧乖巧得像個小學生,他端坐在沙發上,身子微微前傾,兩隻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腿上。

“國寶”看上去倒很輕鬆,他蹺著二郎腿靠在對麵的沙發上,操著一口京腔說:“我就不愛到福泉來,什麽好吃的都沒有。人在哪兒嘴就在哪兒,你能習慣嗎?”

林彧的態度極其恭敬,拿捏著分寸說了句玩笑話:“剛來的時候也不習慣,後來去了一趟首都,吃了一碗豆汁,回來就習慣了。”

哈哈哈,“國寶”一陣大笑:“得配焦圈呀孩子。鹹菜絲兒淋香油,你們都不明白。”

林彧跟著笑了笑:“也不敢問您這次時間緊不緊,要是有空——”

“國寶”直接打斷了他:“不敢問你也問了。”

“主要是我饞二鍋頭了。您每次帶的都是正經原漿,我能聞聞味兒嗎?”

“國寶”輕蔑地一笑:“十二塊錢一瓶兒,臭大街的東西。你是饞酒呢嗎?”

林彧有些尷尬地低下頭,抬起手腕飛快地瞥了一眼表盤上的時間,這已經是進屋後的第三次了。“別的我更饞。也不敢亂問,就等著您示下了。”

“國寶”拿起保溫杯,抿了一口,口氣有點冷:“你挺忙的啊。”

林彧知道“國寶”已經注意到了他的動作,他索性看著表說:“其實早就該到了,要不是長浩路今天有點堵車——”

話未說完,門鈴叮咚響了一下。林彧跑過去拉開門,一個服務生端著一個托盤進來,放到了“國寶”麵前的茶幾上。打開罩子,裏麵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老北京豆汁,一份焦圈,還有一小碟淋了香油的鹹菜絲。

待服務生退下之後,“國寶”端起碗嘬了一口:“嗯,可以。”

“老磁器口豆汁兒店,早起頭一鍋。我就怕早班飛機延誤,托您的福,準點兒。”林彧努力說了個兒化音,為了這個兒化音,他練得舌頭都快僵了。

“國寶”聽了這話,神色嚴肅地說:“知道我怕什麽嗎?南方人學北京話。”

林彧一愣,隨即和“國寶”同時笑了起來。屋裏的氣氛輕鬆了不少,“國寶”邊吃邊說:“你要的東西有眉目了,最遲到不了月底。”

“您辛苦。”

“那玩意兒和這豆汁兒一樣,什麽時候出鍋,得看火候。再等等吧。”

“不敢著急。”

吸溜吸溜喝湯的聲音裏,一縷陽光從窗外灑進來,照在林彧得意的臉上。

* * * * * *

夜裏,李唐最後一次推開大衣櫃,把那塊寫滿資料分析的薄木板從牆上撬了下來。隨後一陣撕扯敲打,所有的資料全都銷毀殆盡。

看著滿地狼藉,李唐把手裏的羊角錘往地上一扔,坐在椅子上,掏出了一盒煙。好久不抽,他滑動打火機的動作已經有些生疏了。煙草的味道浸潤了他的口腔和氣管,李唐的眼神在煙霧繚繞中越來越堅定——除了複吸,他似乎還做了一個別的決定。

* * * * * *

收網的日子已經迫近,黃海突然被段迎九叫到了辦公室:“朱慧馬上就到,你的事兒可以告訴她了。”

“有這個必要嗎?”黃海猶豫地問道。

“有!”不知何時,朱慧已經到了黃海的身邊。

段迎九有點尷尬地撓撓頭:“要不你們去汪洋辦公室談吧,他那兒安靜,我讓他回避一下。”

辦公桌前,朱慧久久凝望著坐在對麵的黃海。在電話裏聽汪洋講完黃海的情況,朱慧恨不得捶自己一頓。虧得她自詡眼力超群,黃海通過層層選拔進入國安局,剛一工作就直接進專案組,這樣的人一夜之間變成賭棍,現在想來簡直是天方夜譚。

但是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眼前的黃海依然是一副悶悶的樣子。他撥開眼前的亂發,對朱慧說:“鯰魚肯見我了。”

朱慧沉吟片刻問了一句:“什麽時候?”

“就這兩天吧,等他電話。”見朱慧沒吭聲,黃海在腦子裏組織了半天,把千言萬語匯成了一句話:“不好意思啊。”

朱慧慢慢低下頭,頃刻才緩緩說道:“是我對不起你。說這些也沒用,說得再多也回不去了。”

黃海自嘲地笑了笑說:“你就當拿我練了次手,混蛋王八蛋都經一遭,以後再遇著渣男,也能分辨出來。苦吃個夠,以後就都是甜的了。”

“真的嗎?”

“真的,要是以後有人欺負你,我也跟丁曉禾一樣,替你揍他。”

“那你不也成了狗了。”

一句話兩人都笑了,黃海拿起背包,拍拍朱慧的肩膀走出了辦公室。誰知,專案組的同事在樓道裏,列成了兩隊,感慨萬千地望著黃海。解開了秘密,大家才意識到黃海的不易。反倒黃海有些不自在了,他低著頭從眾人身邊經過,看上去和平時沒什麽不同。

* * * * * *

正式收網的日子終於到了,專案組的每個人都有些雀躍。行動前的最後一次全體會,汪洋親自安排主持:“第一次讓我們懷疑自己人,是在鯰魚和老懟準備見麵的地方,有人給足療店打電話預警。其實那是鯰魚故意而為,要不是眼睛擦得亮,還就真叫他帶到溝裏了。”

說著汪洋看看腕表上的時間:“今天是三個小組。第一組,監控李小滿所在的醫院。第二組跟蹤李唐。第三組,對好時間,隻要等鯰魚一通知黃海,馬上出發——段迎九,你再補充幾句?”

汪洋講話的時候,段迎九的手機一直在振動。被汪洋點到名後,她又一次掛斷來電,站起來說道:“老魏,備好油鹽醬醋,我就等著吃酸湯魚了。”

手機再一次振動起來,這回全屋的人都看向了她。段迎九知道這半天都是哥哥打來的電話,無奈地接起來,不等對麵把話說完,便機關槍似的說了六個字:“沒空沒空沒空!”

掛斷之前,手機裏傳來了哥哥氣急敗壞的喊聲:“以後你也別回這個家了!”眾人都有些尷尬,反倒是段迎九不為所動:“愣著幹嗎,對表!”

* * * * * *

隔著病房門上的玻璃窗,丁曉禾看見丁美兮坐在床邊的小馬紮上打盹兒。才幾天工夫,她已經憔悴得沒了人形。丁曉禾有點不忍心打擾她,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才輕輕推門進去。

見丁曉禾來了,丁美兮趕緊理了理蓬亂的頭發,揉揉通紅的眼睛說:“你來了。”

丁曉禾把一兜蘋果放在床頭櫃上,看了看熟睡的李小滿,對丁美兮說:“怎麽不告訴我?”

“怕你忙,就沒跟你說。”

丁曉禾掏出一個蘋果,邊削皮邊說道:“別的幫不上。交個錢,取個藥,能跑腿。”

丁美兮輕輕歎了口氣:“是小婷告訴你的?”

“她也想來,又怕不方便。”丁曉禾說著用眼角的餘光掃視了一下丁美兮的神色。

在丁曉禾麵前,丁美兮的疲憊已經完全掩飾不住了,沉默了一會兒,她又問道:“見你姐夫了嗎?李唐。”

“沒有啊,我以為他也在這兒。他是回家了嗎?”

丁美兮沒去接丁曉禾遞過來的蘋果,而是站起來說:“他夜裏我白天,三班倒吧。你著急走嗎?”

“我不著急。今天休息。”

“那你幫我盯一會兒,我去辦點事。”說著丁美兮便往門外走去。丁曉禾問她是什麽事,用不用幫忙,丁美兮顧不上回答,隻是擺擺手,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從病房出來後,丁美兮一路向門診藥房方向走去,可即將到達藥房門口的時候,她突然拐了個彎,加快腳步朝另一側的出口方向走去。此時,候診區的一位“患者”馬上起身,快步跟了過去。

出口設在一個過道的盡頭,“患者”剛一拐過去,驟然發現丁美兮正與他迎麵相對,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仿佛在等著“患者”前來找她。“患者”視若無睹地朝前走去,與丁美兮擦肩而過。之後,丁美兮馬上沿著原路快步往回走。而快到病房的時候,她非常清楚地看見丁曉禾正站在病房門口,遙遙張望,見她露頭,飛快地閃身回了病房。

此時,丁美兮徹底明白了丁曉禾的來意,也更加清楚了自己和李唐的處境。

* * * * * *

段迎九的母親病懨懨地癱軟在**,已經不認人了。饒是如此,她的嘴也沒停下,一直自言自語地嘮叨著:“阿寶今天滿月,我給他找了個奶媽,那邊的孩子夭了,奶水正是足的時候。不用叫你妹妹,她也不在家,你叫陳華過來,我和他商量。我和你說話你聽見沒有?”

哥哥坐在餐桌旁擇菜,聽見母親的話,把亂七八糟的菜葉子往盆裏一摔,憤憤地說:“你媽連你都不認識了,回來幹什麽?沒用。不用你伺候。趕緊走。生閨女生閨女,生了有個屁用!”

菜根上的幾個小土粒飛濺到段迎九的臉上,她沒躲,也沒說話,隻是站在母親床邊,靜靜地聽著她與哥哥的埋怨和咒罵。此時,母親費力地抬了抬眼皮,可是卻把眼前的女兒當成了從前的女婿陳華:“小九有毛病,你別計較她。阿寶隻要斷了奶,我幫你們帶,不耽誤你看病人。你怎麽也不說話?第一次上我家你就這樣,你得說話呀。”

看著母親枯瘦的手揮來揮去,段迎九走過去,想幫她塞進被子裏。可肌膚觸碰的瞬間,母親的記憶似乎又恢複了,她瞥了一眼女兒,嫌棄地把手抽了出來。

縮著脖子回到車上,段迎九沉默不語。大峰小心地問了一句:“沒事吧?”

“開車。”段迎九答非所問地命令道。

大峰掛上擋,絮絮叨叨地說:“我早跟你說了,別說實話。不能說你是路過,順道回的家,得說你是專門來的。人老了就得哄著,得騙她們。我媽也是,一天比一天糊塗,反正你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麽。耳朵也不靈了,你要是埋怨她,她倒是能聽見。你媽是不是也這樣?”

隻顧著自己說話,大峰全然沒注意到,這麽一小會兒工夫,段迎九竟然已經在後座上睡著了。

* * * * * *

丁曉禾走後,丁美兮真的離開了醫院,火傳魯來替了她的班。李小滿的燒暫時退了下來,稍微一有精神,她便端著手機靠在被子上打遊戲。

火傳魯像個護工似的坐在一邊,他用一把小勺攪動著碗裏的熱粥,不時還吹一吹,小心地估摸著粥的溫度。

一聲槍響,李小滿的遊戲終局了。火傳魯趕緊端著碗湊過去,哄著她說:“溫度差不多了,試試?”

經曆了這許多波折之後,李小滿對待火傳魯的態度倒是客氣了不少。可是眼前的這碗粥,她確實是沒有一點胃口。眼見著火傳魯的殷勤和辛苦,李小滿多少有些過意不去,她看著粥麵露難色地說道:“真的有點兒不想吃,可是一會兒又涼了……”

話沒說完,火傳魯便把粥倒回了保溫桶內:“涼了怕什麽,護士站有微波爐,借一下就行。不想吃飯空空也好,水果吃嗎?”見李小滿一直沒答應,他又壓低聲音問道:“要不,我去問問大夫,你能不能吃冰淇淋?”

“你知道我媽去哪兒了嗎?”李小滿忽然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

“知道啊。”火傳魯回答得十分坦然,“去見你爸了。”

這麽泰然自若,李小滿覺得不可思議,她盤腿坐在**,問道:“為什麽?我是說她為什麽要去見我爸?我還生著病呢她也不管。”

火傳魯的口氣不像是回答問題,更像是勸慰李小滿:“今天是他倆認識整十八年,這麽久不容易。自從你住院她也沒歇過,好歹能坐下來吃口飯,是我勸她去的。”

李小滿越發好奇了:“火叔叔,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好啊。”

“他們倆見麵,還吃飯,你就一點兒也沒有感覺嗎?你說實話。”見火傳魯沒吭聲,李小滿覺得自己可能有些唐突了,“你要是覺得別扭就別說了。”

但火傳魯一點兒沒生氣,沉默片刻後,他反問李小滿:“你覺得呢?你怎麽看我?”

李小滿猶豫了一下:“我能說實話嗎?”

“當然。”

李小滿想了想說:“你心裏肯定不舒服,又要麵子,怕我媽覺得你小氣。越難受還越憋著,明明不希望她去,可是又不好攔她。是不是我媽故意問你的?她吃準了你肯定不會拒絕她。”

沒想到火傳魯竟然搖搖頭說:“猜錯了。”

李小滿一下瞪大了眼睛:“你不會是受虐狂吧?”

火傳魯笑了笑,看著李小滿說:“人和人是不一樣的。好比大家都喜歡吃好吃的,有人討厭做飯,也有人喜歡在廚房裏待著。我希望你媽媽高興,我希望她天天等著吃我做的飯。隻要她覺得好吃,油煙味我都覺得挺好聞。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按理說你還小,我不該和你討論這個話題,等你長大以後就明白了。”

李小滿一臉的不可思議的表情,她組織了一會兒語言,但想了想似乎又把話都咽回去了。

火傳魯便問道:“你想說什麽?”

李小滿看看他回答道:“我就是覺得我媽挺厲害的。一個你,一個我爸,都讓她灌了什麽迷魂藥了?”

* * * * * *

李唐開著剛剛修好的車,來到了一家高檔粵菜餐廳。迎賓遠遠看他從專車上走下來,客氣地迎上來阻攔道:“專車麻煩在外麵等一下。”

“我來吃飯。”

“對不起,先生,您跟我來——請問您有預訂嗎?”

李唐往餐廳裏張望了一下,在角落的一張桌子旁邊看到了早已等候在此的丁美兮。這個位置選得極好,鬧中取靜,視野又開闊,坐在桌邊幾乎可以瞭望整個大廳。更重要的是,這裏剛好是門口攝像頭的拍攝盲區。

李唐拉開椅子,坐在了丁美兮的對麵。已經醒好的紅酒倒入杯中,兩人舉杯互相凝望了一陣,李唐先開口說:“今天也不知道怎麽了,堵車,人又多,好像都不用回家。怕遲到,就沒回家換衣服,穿著這身吃飯,不傻吧?”說話間,他很自然地掃了掃肩頭的塵土,又順勢掏了掏耳朵。

丁美兮明白了,李唐的身上有監控,此刻不知有多少耳朵在聽著他們說話。她把酒杯輕輕一碰:“特別傻。”

這家老牌的粵菜餐廳,從菜品種類到軟硬環境布置都透露著濃濃的懷舊風。透明的櫥窗裏掛著油亮的燒鵝,櫥窗上方吊著一台液晶電視,上麵播放的是鄧麗君1976年香港演唱會的現場版。此時,音樂響起,鄧麗君緩緩舉起話筒,婉轉地唱起了那首《再見!我的愛人》。

李唐喝了一大口,拿起一隻燒乳鴿,邊啃邊問道:“以前叫你訂個地方,摳摳唆唆的,今天怎麽這麽大方?”

丁美兮瞥了他一眼,笑笑說:“反正你請客,我怕什麽?”

“要不是你提醒,我都忘了來廈州有那麽久了。”

丁美兮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再有十一個小時,咱倆認識就十八年了。”說著她把手機推到了李唐麵前,屏幕上一個新建備忘錄裏寫著一行字:醫院有貓,我暴露了。

李唐對此似乎並不驚訝,仍然在大口大口地啃著乳鴿,時不時地喝一口紅酒解膩。今天,他的胃口格外的好,仿佛是在享用人生中最後也是最美味的一頓晚餐。

丁美兮卻沒什麽胃口,筷子都不動,靜靜地坐在桌子旁邊。李唐連帶丁美兮剩下的乳鴿也一並啃了個幹淨,指著桌上的其他菜說:“吃呀,怎麽不吃?”見丁美兮情緒低落,他便接著問道:“想不想知道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在想什麽?”

“別念詩了,有點膩。”丁美兮苦笑了一下。

李唐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當初確實沒想到你還懂詩。”

“你以為我是個庸俗不堪的女的。”

“庸俗點挺好。談戀愛的時候再裝,結了婚也得過碎日子。柴米油鹽,吃喝拉撒,到哪兒寫詩去?”

可丁美兮偏偏想起了那句詩:“我愛你,與你無關,歌德。你不說我都忘了。”

“不是歌德。”李唐再一次糾正道,“作者是個德國女詩人,Kathinka Zitz。第一次見麵我就說過,你忘了。”

“說過嗎?我怎麽沒印象了?”

“誰知道你那時候在惦記些什麽。”

丁美兮笑了笑:“你那時候像個悶葫蘆,話也不說,我怎麽知道你是個什麽樣的人。第一次見我,你在想什麽?”

李唐望著丁美兮答道:“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你現在比年輕的時候好看。”

“膩。”這話催著丁美兮喝了一口酒,“比杜拉斯的小說還膩。”

李唐也喝了一口,接著說:“真的。那時候沒覺著你多漂亮,也就趁著年輕,不算難看吧。性格嘛不好不壞的,反正也看不出來。話不多,有點裝。第一次請你吃飯,潮汕火鍋,三十八塊錢隨便吃。自助餐啊,你吃得比今天還少。早知道花一份錢,多好。”

“其實那天我也挺餓的。”

“還記得咱倆都聊了些什麽嗎?”

“你說你嘴笨,不會說好聽的。說我嫁了你別的不行,起碼不會受欺負。”

“沒錯,一個字也不差。”

兩人注視著彼此,訴說往事,更是在傳遞信任與抉擇。

丁美兮終於吃了口菜說:“嫌我裝,還不說。你也夠累的。”

李唐一邊添酒一邊感歎:“有事都裝在肚子裏,倒不出來,說不出來。沒辦法,這輩子就這樣了。一個跑出租的專車司機,滿臉的煤灰,還要寫兩筆詩,你說有人信嗎?”

丁美兮突然想起來了什麽:“我是不是有一次打掃屋子,還把你那個破本子找出來,我還問過你,你說什麽來著?”

李唐掏出那本無數次在台燈下翻開的舊本子,推到丁美兮麵前:“你問我,你最近還寫詩嗎?我說,伺候老婆閨女和小舅子就夠了,哪還顧得上那些有的沒的。”

丁美兮望著那個本子,又看了看李唐,說:“你還是不累。”

“我是怕你笑話,你說話多損哪。”

丁美兮伸手去拿那個本子,但李唐的手卻一直壓在本子上,停頓了一下才拿開。丁美兮心領神會,她剛要打開本子一看究竟,李唐就舉起了酒杯:“我敬你!”

丁美兮把這本手抄詩集裝進了包裏,望著李唐問道:“敬我什麽?”

“又要教書又要帶孩子,我隻知道在外頭瞎跑,家裏的事情也幫不上什麽。這些年,辛苦你了。”見丁美兮舉起酒杯,李唐又打趣著說,“又好看又能幹,明明能嫁好,偏偏找個我這樣的。你說你怎麽這麽笨?”

段迎九的耳機裏,隻有鄧麗君的歌聲忽遠忽近。沉默了片刻之後,丁美兮自嘲的聲音,清晰地傳來:“是啊,下次不會了。”

緊接著又是李唐:“老火人不錯,雖然沒我長得精神,看久了也不算醜。跟他好好過吧。”

餐桌旁,所有的交代已經完畢。明知有監聽,但李唐還是敞開心扉,自嘲地對丁美兮說:“咱倆現在要是沒離婚,你吃飯都懶得看我一眼。”

丁美兮連喝了兩大口酒,悵然地說:“第一次見麵,我問你,能不能送我一首詩?”

恍惚間,他們仿佛又回到了十八年前的那扇小窗旁邊。花蓮有些出神地看著桃園說:“我以為你從來不會這麽說話。”

“怕說不好,就不敢說。”

“對所有人?”

“也不是,對在意的人。”

……

“你寫詩嗎?”

“寫得不好。”

“肯定好。有時間的話,能送我一首嗎?”

“要是我們明天能回去,一定寫給你。”

“一定能回去。”

時空交錯,物是人非。丁美兮握著酒杯,漲紅了臉說:“那時候太幼稚,被你的兩句話就騙了。結婚的時候你連個戒指也買不起,光會哄人,我還以為能真的和你白頭到老。我還真就信了。”

李唐感慨地一笑:“我倒是把卡都給你,誰說鑽石不值錢,非要給李小滿攢黃金的?”

“她比咱倆都有福氣,有個好爸爸。”

“也有個好媽媽。”

兩人再次碰了碰杯,將心中千言萬語都融進了酒裏。電視裏,鄧麗君歌聲婉轉悲切,唱到動情處已是淚流滿麵。

桌上隻剩殘羹冷炙,李唐喝光最後一口酒。“就到這兒吧。”說著,他扯下胸前的餐布,“我先走了。”

丁美兮沉默不語,她看著李唐站起來,從自己身邊走過去,怔了幾秒鍾,突然叫了一聲:“李唐!”

李唐回頭看著丁美兮,頃刻後,他轉身大步走出門外。

* * * * * *

漆黑的海麵上漂**著一艘髒兮兮的漁船,船頭的燈,忽明忽暗,刺穿了無邊的暗夜。阿良隻身來到船艙裏,翻出一個盒子。打開最上麵的幾塊破布後,一把黑黝黝的手槍出現在盒子底部。阿良拿起手槍試量了一下,然後悄悄帶在了身上。

* * * * * *

第二天一早,李唐來到廈州六中,給李小滿送請假條。樓道裏,一個女生匆匆地迎麵走來。快遲到了,她的腳步有些著急。與她擦肩而過的瞬間,李唐輕輕伸手,向她書包裏塞了一樣東西。

離開學校後,李唐掏出黑色諾基亞,撥打了那串再熟悉不過的號碼,裏麵照例傳出了“發送本機號碼請掛機,回複其他號碼請按1,留言請按2……”的提示音。

李唐按下了“2”鍵,留言說:“今天在哪兒見?我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