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李唐給林彧小區的收費員寄了一個中醫學校學生用的耳朵標本,為了看上去更逼真更血腥,橡皮耳朵上還沾了些假血漿。

可收費員還是把他出賣了,因為林彧更狠,直接下死手。喬裝打扮,強光隱藏,這都是專業的手法,能摸進他住處的就那幾個人:阿良、小黑、李唐,再加個丁曉禾。

剛開始,收費員對著這幾個人的照片都搖頭。可等林彧把他的頭往水池裏按了幾個來回之後,他馬上求饒,哆哆嗦嗦地指了指李唐的照片。那張照片是林彧從偷拍的全家福上摳下來的,照片裏李唐笑得格外舒心。

* * * * * *

金湖洗車行的衛生間內,阿良坐在馬桶上接到了林彧的電話。林彧找他隻有一件事,好在這次行動難度不大:“專車司機好說,車禍就可以,車牌號你說一下……9521,黑色豐田,知道了。”

此時,旁邊的隔間內,肖銳坐在馬桶上緊張得一動不動。聽到一陣衝水聲和關門聲之後,他躡手躡腳地把麵前的木門輕輕拉開一道縫隙,看著阿良開著精洗後的路虎車離開,才顫抖著摁下了馬桶的衝水鍵。

和黃毛簡單招呼了一聲,肖銳匆匆趕往六中。出門前,他想了想,抓了頂帽子戴在了頭上。

被肖銳截在學校門口的李小滿還是一貫咋咋呼呼的樣子:“你也不吭一聲,嚇死我了。”

肖銳沒說話,把她拉到一條僻靜的胡同,邊朝外麵張望邊說:“我要離開廈州,回哈爾濱,明天就走。”

李小滿看他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有點緊張地問:“你開車撞死人了?”

肖銳煩躁地搖搖頭:“出了點事兒,你別問了,反正再不走就要死了。”

李小滿一把拉住肖銳的胳膊:“我跟你走。”

“你別逗了大姐!”肖銳甩開李小滿,無奈地說,“我回去還不一定啥時候回來,回不回來還兩說了!”

李小滿的火一下躥了上來,她把書包使勁兒砸到肖銳身上,氣急敗壞地喊道:“我他媽差點給你懷了孩子,說走就走,你去死吧!”

肖銳見狀趕緊拉住準備掉頭離開的李小滿:“不是不帶,你叫我怎麽帶呀?你不要你媽了?”

“那是我的事。”

“你這不是難我嗎?早知道我就不來了!”

“就一句話,你帶不帶我?”

肖銳為難得直搓手,見李小滿眼圈漸紅,終於下定決心說:“那明天早上,三丘田碼頭,我等你。”

安排行動的路上,阿良路過一家洗車店,幾個小工正拿著毛巾反複擦車,其中一個的發型和肖銳差不多。阿良心裏一顫:忘了這小子了。他拿起手機,往車行打了個電話。

接電話的是黃毛:“良哥?啥事啊?”

“肖銳在不在?”阿良用慣常的聲音冷冷問道。

“沒在,出去了。”

“哦。”阿良停了一下,又問,“他這一天到晚的怎麽老不在?剛才我取車的時候也沒見他啊?”

“沒有沒有,良哥。”聽出阿良有點生氣,黃毛趕緊打圓場說,“他那時候在,拉肚子蹲廁所呢。”

阿良沒吭聲直接掛了電話,臉色異常陰沉。他想了想,拐彎往肖銳的住處開去,但那裏已經人去樓空。

* * * * * *

後江埭路的上青本港海鮮永遠爆滿,李唐順著樓道走進最裏麵的一個包間,推開門隻有丁美兮一個人坐在裏麵。見他進來,丁美兮搶先問了一句:“出什麽事了?”

這話問得李唐有些意外,他把包間的門關上,反問了一句:“出事了嗎?”但看著丁美兮疑惑的神情,他馬上反應過來:“這個飯局不是你約的?”

“李小滿給我打的電話,說一起吃晚飯,還有你。” 丁美兮也恍惚了。

“她人呢?”

丁美兮噌地一下站起來,一邊穿外套一邊說:“十分鍾前就說在路上了,我還以為你去接的她……”

“媽,你去哪兒啊?”不等丁美兮走出包間,李小滿推門進來了,她把手裏的蛋糕往桌上一放,“你們怎麽不坐呀?”

李唐趕緊找補著說:“你媽見你一直沒來,想下去迎迎你。”說著他指指蛋糕:“你今天唱的哪一出?”

李小滿一邊小心翼翼地拆蛋糕,一邊說道:“下個星期就是我媽生日,你的生日之前也給忘了,今天補上,一起過吧。過幾天晚上也要補課了,就今天,行嗎?”

女兒突然的懂事,讓李唐和丁美兮有些不適應。兩人愣了一下,但很快便被發自內心的喜悅淹沒,完全沒有注意到李小滿端蛋糕時微微顫抖的雙手。

李唐伸手摘下蛋糕上的一顆櫻桃扔進嘴裏:“不行——早幹什麽去了,才想起給我補生日?逆子。”

招牌菜外加整隻龍蝦,一家人很久沒吃得這麽豐盛了。不僅如此,李小滿還格外勤快,布菜、倒酒,忙得滿桌飛。丁美兮卻越來越緊張,她太了解女兒,這樣的表現,根本就不是李小滿。跟前的盤子裏,李小滿給她夾的菜已經堆成了小山,丁美兮終於忍不住了。她放下筷子,盡可能平心靜氣地問道:“小滿,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情要說?”

李小滿似乎在回避著丁美兮的探問,她一邊往蛋糕上插蠟燭,一邊嬉皮笑臉地說:“唱個生日歌,算嗎?”

打火機一閃,李小滿熟練地點燃了蠟燭。丁美兮忍不住了,又問道:“小滿,你是不是……”

“哎!”李小滿晃晃手裏的打火機,“不是我的啊,剛才問服務員借的。”說著她把蛋糕推到桌子中間,“快,許願吧”。

丁美兮還想追問,卻被李唐攔住了。他當然看得出女兒的反常,但不管什麽事兒,都不是靠吼叫和逼問能解決的,尤其是對李小滿。咽下嘴裏的龍蝦,他轉頭看著女兒說:“我生日早,我先來啊。咱們就不來閉眼睛那套了,這個歲數求個什麽,心裏都清楚。你是我倆的孩子,你替我們吹吧。”

蛋糕又被推到了李小滿的麵前,熒熒燭光之下,李小滿雙手合十,閉上雙眼,默默祈禱了一會兒,然後一口氣吹滅了蠟燭。隨即,一邊拍手一邊唱起了《生日快樂歌》。

李小滿的歌聲算不上美妙,但李唐和丁美兮都跟著打起了拍子。一曲終了,三個人一起鼓掌慶祝,李小滿的眼圈突然紅了,她似乎想說點什麽,可話到嘴邊卻哽咽住了。

李唐摸了摸女兒的頭,用打趣的口吻安慰她說:“天塌了有大個兒。平時不好好吃飯也有好處,矮,砸不著你。有什麽事在咱家都過得去,你——”

“你們什麽時候才複婚?”和著眼淚,李小滿突然脫口而出。

聽見女兒如此說,丁美兮反倒鬆了口氣。現在對她來說,隻要女兒沒事,其他一切都不重要。她切了一大塊蛋糕,笑了笑說:“今天不減肥了,吃蛋糕!”

李小滿尷尬地抹了抹眼淚,嘟囔著:“算了,當我沒說。”

丁美兮又切了兩塊蛋糕,先遞給李唐,又看著李小滿說:“我不想為了哄你高興,說一句不負責任的虛話,你爸爸也一樣。我也不想說大人的事情你不懂,我知道你都明白。我和你一樣希望咱們一家人在一起,誰也拆不開。但無論如何,這是我今年最高興的一天。謝謝你,小滿。”

認真地聽完母親的話,李小滿握住了丁美兮的手。

“可以了,抒情就抒到這兒吧。我幹了!”李唐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爸,你少喝點……”

“這點酒對我來說,太不算事兒了。以前我那酒量,你不信問你媽……”

包間裏又找回了家庭的溫馨與歡樂,但李唐和丁美兮的心中卻滿是忐忑不安。

* * * * * *

第二天一早,日子似乎又如常展開了。可當丁美兮站在路口要攔出租車的時候,李小滿忽然說:“我今天想坐公共汽車。”

“不用你擠這個,還繞遠。打車快。”丁美兮說著繼續朝遠處張望著尋找出租車。

這時,一輛公交車正好到站。李小滿三兩步跑過去,直接上了車。丁美兮來不及阻攔,隻能衝她揮手告別。而車上,李小滿笑了一下便立刻轉過頭去,她怕母親看到在她眼眶裏打轉的眼淚。

* * * * * *

李唐一早出車,剛坐進駕駛座,還沒來得及打開手機裏的接單頁麵,就有人敲響了他的車窗。

車外站著一對情侶,看樣子是外地來的自由行遊客。他倆戴著圍脖拎著手杖,身穿保暖的登山服,還每人背了個大包。小夥子彎著腰問:“師傅,到永泰溫泉,多少錢?”

“單趟啊?”李唐問道。見二人點點頭,他在心裏估摸了一下回答說:“單趟三個小時,兩百四十公裏,走高速來回還得雙份過路費……”

“走國道就行。不打表,便宜點。”女孩在一旁還價說。

李唐想了想:“四百。”情侶一句話沒說,轉頭走了。李唐又思量了一下,怎麽說長途也比城裏的散活兒利潤高,於是他慢慢啟動車子,追上情侶的腳步,從車窗裏探出頭來問:“你們多少錢能走?”

“三百。”

“再給漲點,不夠油錢。”

“三百五十不能再多了。”

“上來吧。”

大包放進後備廂,李唐的車一路朝郊外開去。

* * * * * *

上完一節課,丁美兮抱著教案回到辦公室。黃老師見她不停揉著右眼,關切地問:“眼睛怎麽了?”

“眼皮子從早晨跳到現在。”

“呀,我們老家說那是災呀。去洗把臉,破一破。”

丁美兮笑笑:“是嗎?福州人怎麽說是右來財啊?”

“那就按你們那兒的來。”黃老師也笑了笑,準備去上課了。丁美兮的眼皮又跳了幾下,黃老師的話像一片雲彩,從她心頭飄過。此時,她還不知道,與她命運息息相關的兩個人——李唐和李小滿都踏上了莫測的旅途。

* * * * * *

專案組辦公室,寫滿關鍵詞的卡片幾乎貼滿了一麵牆。餃子、自殺、肺癌、失蹤、女友、債務、小鍾、秘密、棋牌館、便利店、關東煮、湖裏區、棚戶區……林林總總,最後都指向了一個名字,幺雞。

線索越來越多,故事的情節也逐漸豐滿起來。此時,哪吒正站在前麵按照自己的推斷給大家講故事。卡片在他的講述中被重新排序,所有人都眉頭緊皺,不停思索著故事的真麵目。

坐在後麵的黃海依舊有點憔悴,聽了一會兒,他搓了搓額頭前麵的亂發,悶聲悶氣地說:“反正我覺得,不太可能是因為癌症。癌症病人五年十年的存活率很高,何況他這種還有化療機會的。會不會是被逼的?比方說該辦的沒辦好,事情弄砸了,躲在他後邊的人想讓他死,會不會?”

朱慧冷不丁插了一句:“如果有人想讓他死,辦法有很多啊。就像咱們以前辦過的那些案子,車禍最簡單了,為什麽讓他自己服毒?”

黃海堅持己見:“不說了是被迫的嗎?”

朱慧反問:“被迫的意思是你得聽話,不聽話我就捏你的七寸。幺雞的七寸在哪兒?你告訴我。”

“女朋友啊。牆上不是寫了嗎,小柳就是他的死穴。”

朱慧好像辯論台上的選手,針鋒相對地說道:“我是小柳,你是幺雞,有人拿我去威脅你,你不死我就得死,你去死嗎?死之前你是不是應該先把我安頓好啊?還讓我在便利店裏收銀,老老實實等著鯰魚把我推到地鐵底下嗎?”

朱慧的話似乎更說得通,沉浸其中的眾人把目光投向黃海。隻見他想了一會兒,爭辯說:“得分人吧,萬一幺雞是個情種呢?”

朱慧不屑地一笑,直接走到黃海麵前,繼續咄咄逼人地追問:“是不是情種暫且不論,我問你,如果你現在發現自己得了絕症,你會幹什麽?肯定是先去治病,對嗎?”

“對呀。”

“好。連續療程,積極化療。那什麽會讓你中斷治療?你為什麽要跑到一個棚戶區,連女朋友的麵都不見,天天一個人窩在家裏,研究怎麽去死?”

“你想說什麽?”黃海有點招架不住的樣子。

朱慧則乘勝追擊拋出了自己的觀點:“我想說的是,你說的這些都不對。邏輯是錯的,有漏洞,誰都替你補不上的漏洞。”

這話讓黃海有點急了:“怎麽不對?所以我說有人脅迫他啊,誰想去死啊,他也不想,所以找個地方去躲著,女朋友也不敢見,這有問題嗎?”

朱慧輕蔑地一笑:“如果隻是想躲災避難,棚戶區會是最好的選擇嗎?為什麽不離開廈州?去外省,去海外,北京醫療條件也比這兒要好啊,還不好找。”

黃海還想反駁,可張了張嘴還是放棄了:“我不說了,我不行。你那麽厲害,你自己說一個吧。”

朱慧轉身坐回自己的位置,不卑不亢地說:“輪流轉圈,互相刺激。誰有不同意見,站起來就駁。段老板說的。”

“沒錯!”一直在旁邊默默傾聽的段迎九高聲說道。她走到牆邊,把“棚戶區”和“失蹤”兩個卡片調換了一下位置,想了想又坐回到椅子上,點點頭說:“?得好,接著?呀。我怎麽感覺你們快摸著脈了?”

* * * * * *

李小滿下了車,一路走到三丘田碼頭邊,邊走邊張望,卻始終沒看到肖銳的身影。這時,她的手機響了起來。她趕緊接起來問道:“你在哪兒啊?”

循著電話的指示,李小滿最終在一個小房子附近找到了躲在後麵的肖銳。一走近,肖銳便拉起李小滿的手朝入口相反的方向走去,嘴裏還不停叨咕著:“快走快走。”

“到底出了什麽事兒?你告訴我。”肖銳警惕的舉動讓李小滿也有些惴惴不安。

“上了船跟你說,抓點緊。”

李小滿更猶豫了:“警察會不會抓住我們啊?”

肖銳急了:“你還走不走?”

李小滿沒說話,硬著頭皮跟了上去。兩人一路走到三丘田碼頭附近的一個海邊公園,李小滿遠遠看著肖銳和一個皮膚黝黑的男人交涉著。可沒一會兒,兩人突然吵了起來,肖銳罵罵咧咧地轉頭往回走。那男人並不挽留,也自顧自地轉身走了。

“怎麽了?能不能走?”李小滿迎上去問。

肖銳氣得漲紅臉:“定好的錢要給我漲兩番,去他媽個逼的!坐車走!”

二人又繞回到三丘田碼頭,在附近一個出租車落客點,肖銳忽然拉住李小滿,背身躲在了一個廣告燈箱的後麵。過了半晌,肖銳壯著膽子朝剛才的方向看了一眼,慢慢鬆了口氣。就在剛才,小黑開著車從這裏緩緩經過,車窗打開,四下張望,很明顯是在找人。

李小滿被肖銳一驚一乍的舉動嚇得不敢多問,隻能緊緊拉著肖銳的手,跟在他身後。此時一輛四處轉悠拉客的黑車停在了二人跟前,司機一看就是個老油條,嚼著檳榔抽著煙,衝肖銳一揚頭問道:“去哪兒啊小老板?”

肖銳小聲回答:“到福州。”

“上車。”司機煙頭一扔朝後麵指了指。

肖銳正要上車,卻被李小滿一把拉住:“還沒說多少錢呢!”

黑車司機吐了口檳榔渣說:“走吧小妹妹,肯定比出租車便宜!”

李小滿從沒見過這樣的司機,她印象中,司機最不濟也是李唐那副樣子。肖銳見她站在車外不動彈,湊到耳邊小聲說:“先上車再說。”說著便強拉著李小滿鑽進了黑車裏。

* * * * * *

此時,李唐的車載著那對情侶已經開出了廈州。因為高速的建成,這條國道已經少有人走了。可李唐卻對這條路記憶猶新,十幾年前的桃園,開車載著花蓮和新竹,從廈州往福州逃亡偷渡,走的正是這條路。

一塊寫著“福州方向260公裏”的國道路牌一閃而過,回憶瞬間湧現。新竹和林彧的臉在李唐的眼前交替閃現,他的心裏突然添了一絲異樣的感覺。這對情侶似乎有些過於安靜了吧?

這時,車後麵傳來大貨車的喇叭聲。李唐瞥了一眼後視鏡,正好和後座上的小夥子對視了一下。對方似乎一直在盯著他,而目光相遇之際,他又馬上把眼神挪開了。李唐順著往下一看,小夥子本來揣在寬大褲兜裏的手,瞬間飛快地拔了出來。

* * * * * *

李小滿乘坐的黑車簡直是一座通信電台,髒兮兮的方向盤四周橫七豎八地掛著好幾條充電線。司機一邊開車,一邊關注著幾台手機,各種信息、訂單、軟件提醒,叮叮當當響個不停。

李小滿沒受過這種罪,忍不住說:“能不能好好開車啊?”

和從前的李小滿一樣,黑車司機也時刻塞著耳機,對李小滿的話理所當然地充耳不聞。

肖銳心不在焉,一會兒看看手機,一會兒望向窗外。見他這副樣子,李小滿更不高興了。要知道,平時李小滿的臉色稍微有變,肖銳一定會馬上湊過來搭話逗趣。可現在李小滿抱怨了半天,他竟然一點反應都沒有。

李小滿用胳膊碰碰肖銳:“想什麽呢?”

肖銳仿佛如夢初醒,渾身一激靈:“怎麽了?”

李小滿正要說話,忽然聽見司機在前麵說話了:“下課了吧?我在車上呢,我就是想起個事來——今天給你帶的飯,蘑菇和西紅柿下麵還有幾塊魚,早上也忘了說,我怕你不知道,別咬著刺。”

李小滿知道司機不是跟她說話,可這種卑微討好的口氣她太熟悉了。李唐不就是這樣嗎?因為車上有乘客,很多時候,他的聲音柔軟而低沉,有時候甚至有點低三下四的。

此時,司機聽了幾句,又說了起來:“哎你等一下掛。那個,你想要的那雙鞋,我問過朋友了,店裏七百六,網上還不到五百,其實都是一家代工廠出來的,和我一起跑車的輝哥就懂這個,喂,喂?”

電話斷了,可司機並不死心,他趕緊又撥回去,有點著急地說:“一說不好就掛電話,你聽我說呀。真的是一樣,你非要去店裏買……找你媽也沒用,她顧著新家,顧得著你嗎?”

李小滿覺得這個司機簡直是被李唐附體了,不隻是李唐,電話對麵的那個孩子,可能也是另一個自己。李小滿低頭看了看手機,信號滿格。她忽然大喊了一聲:“停車!”

黑車吱地一個急刹車,停在了路邊。沈海高速的收費站就在不遠的前方,他們馬上就可以逃出廈州了。可李小滿的態度卻異常堅決:“我要回家。”

“抽啥風呢?師傅,接著走。”肖銳不管不顧地吼道。

“我要回家!”

“不能回去!現在回去不麻煩了嗎?你……”

“都別喊了。”司機用不容置疑的聲音打斷了肖銳的話,他轉過頭,打量了一下後座的兩個人,然後對肖銳說,“你得讓她回去,家裏該著急了。”

方向盤調轉,黑車往廈州的方向,漸行漸遠。肖銳茫然地站在路邊,看著李小滿的身影逐漸消失在視線中。他又撥打了幾個號碼,裏麵傳來的都是“暫時無法接通”的提示音。肖銳絕望了,他抬頭看了看天,然後橫下一條心,拿出手機按下了110,電話接通後,他望著近在眼前的高速收費站,對電話裏說:“我要報警!有個專車司機被綁架了,有人要殺他!車牌號是……”

肖銳越來越緊張,語速也越來越快,完全沒注意到,不遠處小黑正開著車向他駛來……

* * * * * *

“前方三百米有急轉彎……”導航裏傳來林誌玲溫柔的聲音。聽到這個提示,李唐著意觀察著路況,也通過後視鏡關注著後座上的動靜。小夥子似乎已經睡著了,閉著眼睛倚在靠背上一動不動。倒是之前一直很安靜的姑娘有些如坐針氈,可能覺得車裏太悶了,她把車窗打開一道縫,風立刻呼嘯著吹了進來。但小夥子似乎睡沉了,依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前方是一片縣域交界地帶,路上人跡罕至,導航提示的急轉彎越來越近了。李唐似乎開得很小心,但其實他在尋找路麵上可以讓他突然急轉的障礙物。突然一塊半大不小的石頭出現在眼前,李唐趕緊一打方向盤,車身驟然晃了一下,車上的乘客也被猛甩了一下。

就在李唐剛剛把輪胎回正的一刹那,一條登山繩從背後勒住了他的脖子。不知何時醒來的小夥子兩腳蹬在前車椅的背後,把手裏的登山繩拉得筆直。

李唐的眼珠幾乎要爆出,他用盡全力打著方向盤,將車轉過前方道路的急轉彎。身後的小夥子一邊死死勒住他,一邊指揮身邊嚇呆的女孩:“去前麵,搶他的方向盤,去開車,別傻著!”

繩子深深嵌入李唐的脖子,想抓都抓不住。李唐紅著眼睛咬緊牙關,把腳下的油門踩到底。再有幾十米就可以轉過這個彎道,彎道盡頭的路邊有一棵大樹。李唐拚命堅持著,已經可以看到大樹的枝杈了。

咣——巨響之後,車子徑直撞到了大樹的身上。隨著劇烈的震動,車裏的三個人都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李唐漸漸蘇醒過來。後座上的女孩因為想搶奪方向盤,提前解開了安全帶,劇烈的衝撞直接把她甩到了車外。而小夥子已經先一步醒來,正在用一把鋒利的刀子切割卡死的安全帶。很快他便掙脫了束縛,持刀向李唐撲來。

李唐被安全氣囊卡在座椅上動彈不得,眼看著利刃向他襲來。千鈞一發之際,警笛聲呼嘯而至,緊接著便傳來警察的呼喊聲:“有活著的嗎?”

刀刃停在了離他僅有十幾厘米的地方,李唐鬆了口氣,再次暈了過去。

* * * * * *

火傳魯家裏,大門半開著。丁美兮氣得在客廳裏直轉圈,可這次無論怎麽責罵,李小滿也沒有頂撞一句,隻是站在餐桌旁邊,低頭痛哭。

“你是回來了,回不來怎麽辦!萬一那個司機把你弄到哪兒去,你就再見不著我了!我以前和你說的那些話,是不是得給你跪下磕頭你才聽?啊!”

李小滿已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拉住丁美兮的手,想說句話,可接連不斷的抽泣把這些話攔在了嗓子眼。正在這時,門被撞開了,李唐跌跌撞撞闖進來,額頭和襯衫都沾了血。

丁美兮和李小滿都呆住了,片刻後,丁美兮才走到李唐身邊問道:“你這是……怎麽了?”

李唐沒想到李小滿也在,他盡量喘勻氣息,對女兒說:“你今天怎麽沒去上學?”

李小滿張了張嘴,可眼淚又流了下來,她沒有回話,直接跑進臥室,關上了門。李唐又看看丁美兮:“出什麽事兒了?”

“先別說她,你是怎麽了?這些血是怎麽回事?”

李唐壓低聲音說:“李小滿要是問,就說我開車不小心追了尾。”接著他又往前走了一步,貼在丁美兮耳邊說:“從今天起,就算是林彧叫你,也別出門。不管什麽事,先找我。”

丁美兮驚駭地看著李唐問:“到底怎麽了?”

李唐回頭看了看緊閉的臥室門,麵色凝重,卻什麽也沒說。

* * * * * *

疲憊地回到家裏,李唐打開了肖銳家的監控畫麵。果然,屏幕上出現了阿良的身影,他在客廳和各個屋子裏看了一圈。隨後打了個電話,交代了幾句,便離開了。

丁美兮告訴他,李小滿本來想自己出去玩,打了輛黑車,半路上覺得不對勁,就又回來了。但這隻不過是李小滿自以為聰明的謊言,聯想到前一天晚上她主動給父母過生日的情景,她肯定一早預謀好要離家出走。而這次行動的主導也絕不是她,而是肖銳。

至於肖銳為什麽要突然離開廈州,阿良的出現已經給出了答案。

此時,黑色諾基亞又振動起來。李唐看著它活像看一顆隨時爆炸的手雷,他穩了穩神,接起電話喂了一聲,林彧的聲音馬上從裏麵飄出來:“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恐怕你還不知道,有個洗車行的混子,打算拐走李小滿,差一點你就見不到女兒了。聽說他沾了賭,欠了一輩子也還不上的錢。幸好債主追得緊,逼得他跳了海,你再也不用擔這份心了。”

電話掛斷後,李唐隻覺得一陣毛骨悚然。家裏安靜極了,偶然有魚缸裏傳來的聲音。缸裏的水多日不更換,已經渾濁不堪。金魚死得隻剩一條了,它頑強地把頭伸出水麵,似乎在拚命地大口呼吸。

* * * * * *

另一個魚缸裏,肥碩的鯰魚自在遊動。專案組辦公室的牆上依舊貼滿了有關幺雞的關鍵詞,與之前不同的是,那些關鍵詞已經擺脫了雜亂無章,變成了一條日漸清晰的線索,整整齊齊地排在幺雞的名字後麵。

段迎九的手裏還拿著三張新卡片,她凝視著滿牆的線索,為它們尋找容身之地。這時,老魏匆匆走進來:“找著了——小柳用她媽媽的身份證還開過一個賬戶,你看看裏頭有幾位數?”

段迎九看著賬戶資料裏長長一串零,振奮地說:“遺漏補缺,我就等著這筆錢了!”說完,她把手裏的三張卡片依次貼在女友、情報和間諜的後麵。而這三張新卡片上依次寫著:轉錢、導彈、鯰魚。

“齊活!”

* * * * * *

李唐再次在紙上寫下了那串神秘的數字:17,4,03。他再次閉上眼睛,重新回到幺雞最後藏身的民宅。輕輕推開門,幺雞正站在電飯鍋前撈餃子。冒著熱氣的餃子端過來後,幺雞順手將桌上的一個油膩膩的舊筆記本電腦合上了……

這次李唐沒有再看向別處,如同快門按下的一瞬間,他死死盯著電腦屏幕上模糊的頁麵—— 一個穀歌郵箱的登錄首頁。

無盡的黑暗中射入了一線曙光。李唐撲到自己的電腦跟前,打開VPN,然後點開了穀歌郵箱的登錄頁麵。他將數字間的符號去掉,17403,連起來敲進登錄郵箱的輸入欄,再將這串數字輸入密碼欄。敲下Enter鍵,登錄成功了!

看著穀歌郵箱的收件箱跳出來,李唐立刻撥通了丁美兮的電話:“我找著了!”

* * * * * *

專案組的會議又開到了深夜,站在完整的線索鏈下講故事的人,終於換成了胸有成竹的段迎九。

“癌症,沒完沒了的化療,無休止的癌痛。到了後期,嗎啡也頂不住了。在醫院目睹過生不如死的幺雞,決定放棄這種痛苦,用最快的方法結束自己。計劃好日期,他馬上開始安排後事。

“首先把棋牌館轉給了看店的小鍾,然後找到非法放貸公司,借了一筆高利貸,黑吃黑,把這筆錢和這些年的存款,用小柳母親的名字在銀行裏存好,隨後突然人間蒸發。在誰也找不到的一個地方,吸毒自殺。一個連生死都要計劃好的人,潛伏在廈州這麽多年埋在心裏的秘密,他會甘心就這麽帶走嗎?要是打算留下,他會留給誰呢?

“從最早的黃德銘開始,一直到現在被策反的‘國寶’,包括對小婷和黃海的苦心經營,從東南到西北,廈州到蘭州,不管是軍事地圖還是導彈資料,海洋和大陸,科技公司和軍方滲透,十八年之間先後抓捕的各個間諜,都是為了織這一張網。心思縝密的幺雞在臨死前一定見過和自己單線聯係的上下級,一上一下,上麵是鯰魚,下麵會是誰,是那隻鳳凰嗎?”

故事在這裏停住了,而最後的問題就是專案組下一步的調查方向。

* * * * * *

與此同時,李唐坐在電腦前看完了剛剛從那個神秘郵箱裏下載下來的視頻。幺雞那些不能宣之於口但又必須要告訴他的秘密,全都在這個視頻裏一一交代出來。

原來,小柳並不是幺雞的女朋友,而是他前妻。在自殺前十天,幺雞用“要明嶺”的名字和小柳辦了離婚手續。他本來想把自己能挪動的錢,包括海外活動經費,全都轉到前妻名下。但他自己也沒想到,有人比李唐更早一步找到了他,用嗎啡逼著他把一部分錢吐了出來。這個人,就是林彧。

為了替上頭賣命,到頭來連骨灰都撒不回去。幺雞咽不下這口氣,就把偷偷錄下的監控傳到郵箱裏。擔心林彧留下監聽,在臨死之前,他隻能用啞謎告訴李唐一個人。私吞經費幺雞沒想推脫,但誰的屁股也不幹淨。這些年,林彧和他之間,以及這些年上麵一直想要的秘密,幺雞也一並都交給了李唐。

幺雞曾經對李唐說:“你相信我,我的命是你給的,我不會扔下你不管的。”他說到做到,臨死之前,給李唐留下了這個“護身符”。

月光清冷而明亮,李唐匆匆地來到火傳魯家附近。昏黃的路燈下,他一股腦把這些事都講給了丁美兮。

“幺雞就是一把鑰匙,隻要打開它這扇門,就能看見林彧到底想要的是什麽。幺雞、火傳魯、劉曉華、魚販子、林處長、姚蘭、李春秋、金世達、郭大夫在海軍服役的女朋友,還有隻能照辦一個字都不能多問的我和你,所有這些人都在林彧的掌握之下。他寧可冒著被抓的危險,也要在廈州繼續埋著——美兮,他想要的是和導彈有關的國防機密,這些東西,能判咱倆無期。”

丁美兮很久沒有想過這麽複雜的問題了。在廈州待了十幾年,她這枚棋子終於看清了自己所處的棋局是多麽複雜,而她和李唐都已經走到了生死一線的懸崖邊。

待丁美兮把這些信息稍稍消化了一會兒後,李唐說了一個更令她膽寒的消息:“肖銳死了。”

丁美兮下意識地往樓上看了一眼,轉頭問道:“李小滿知不知道?”

李唐痛心又無奈地說:“該知道的遲早會知道。半年前我還覺得你不該亂抱怨,那時候我也不知道他會找人勒死我。”

一陣寒風襲來,丁美兮抱住肩膀,深吸一口氣說:“我有些亂,你讓我想想。”

“該想的我都想過了。”李唐接著說,“他們想要的東西已經差不多了,最多等不到過年,這件事情就要畫個句號。要不然林彧不會這麽激進和冒險,連咱倆都不要了。”

丁美兮想了想反問道:“你手裏有老板的把柄,魚死網破,他們敢嗎?”

“今天早晨八點整,他已經退休了。要是現在天還亮著,他說的話還有人肯聽。”

丁美兮一把拉住了李唐的胳膊,低聲說:“自首。我自己去找段迎九。你帶李小滿跑,就算跑不了——”

“我要是林彧,也不會讓你們輕易跑了。”李唐慢慢拉住丁美兮冰涼的手,把它從自己胳膊上拿下來。之後他湊到丁美兮的耳邊輕輕說:“還有機會。綁架黃德銘的時候,我也覺得活不了,不照樣活到現在?麻煩就是糖葫蘆,都到最後一顆了,無論如何我也要把它咽下去。”

“萬一……”

“隻要把幺雞的秘密翻出來,就沒有萬一。”

* * * * * *

開完會,段迎九興奮地去找汪洋匯報。沒想到,汪洋給她帶來了另一個好消息:“精衛真把海填上了。之前,公安那邊一直配合排查的十幾年來身份造假的海量戶籍,終於有了兩個進展——其中之一就是化名‘要海勇’的幺雞,除了這個假身份,還有另一個名字,‘要明嶺’。”

段迎九幾乎是飛車到了廈大第一醫院。可讓她沒想到的是,之前已經有人來查過要明嶺的病曆了。那人帽子口罩戴得很嚴實,直接讓醫院天花板上的監控失去了意義。

不僅如此,當他們再次回去幺雞的自殺現場二次勘察的時候,又有人捷足先登了——納蘭在灶台旁的地板上發現了一塊顏色不一的塑料布,那是個剛剛踩上去的新腳印。“男的,四十一的運動鞋,體形偏瘦——不像是鯰魚。”

納蘭的判斷沒錯,經過大量圖像比對後,現在可以確定鯰魚是個胖子。段迎九沒說話,望著眼前的屋子,除了三名同事,她仿佛看到屋裏還有一個人影。那人影從剛才腳印出現的灶台前離開,先是走到櫃子前麵看了看,然後往門口走去。眼看人影就要離開房間的時候,段迎九的電話響了,是汪洋。

“給幺雞做假身份的人抓住了,大概在十八年前,他給三個人同時偽造身份,兩男一女。時間太久名字都忘了,他隻記得其中一個——李唐。”

掛斷電話,段迎九再次望向門口,隻見那個模糊的人影逐漸清晰,並且慢慢地轉過頭來。

李唐的臉上掛著慣常客氣的微笑,甚至還抬手跟她打了個招呼。段迎九也朝他笑了笑,多少次的懷疑與擦肩而過,終於等到了正式見麵的一天。

納蘭見段迎九對著空****的門口傻笑,疑惑地問道:“你在看什麽?”

“你說得對,不是鯰魚,是那隻鳳凰。”

* * * * * *

深夜,黃海坐在電腦前,往球賽直播室裏發送了一串摩斯碼彈幕:“我有大禮,必須麵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