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自帶庭院的咖啡館門口掛著一塊醒目的招牌:每次相見,都是初見。這是廈州大學八景之一,也是學生情侶經常光顧之地。但是今天坐在小婷對麵的不是她的戀人,而是父親李唐。

工作日的上課時間,咖啡館裏人不多。李唐拿著一根細木棍,一點點地撇著咖啡上的泡沫。對麵的小婷也低著頭,要說的事兒,二人早已心照不宣,沉默隻是在心中小心翼翼地措辭。

過了一會兒,還是李唐先開口說:“按理說我管不著這些事。十幾年都沒在你身邊,我也沒資格。你這個年齡談戀愛,也應該。隻要不過分,跟誰談,也不用聽我的意見。我還以為你住宿舍,要不是路過進來想看看你,也不知道你在外麵。當然這不是問題,問題是——你覺得,你們合適嗎?”

說到這裏,李唐抬頭看了看小婷,她的眼神比預想的要堅決。李唐想,也許自己還沒說到她的痛處吧,於是他接著說道:“你知道嗎,光丁美兮就給他介紹過多少女孩子?他們單位還有一個,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和你說過。不是我小人,你想想,丁曉禾單身單到現在,那麽多的路不走,為什麽非要找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小婷依舊低著頭,輕輕回答:“我不明白。”

李唐正欲再言明,忽然身後傳來了丁曉禾不卑不亢的聲音:“我明白你的意思。”說話間,他走到小婷的身邊,注視著李唐反問道:“姐夫,你當初為什麽喜歡我姐?”

李唐看都沒看丁曉禾一眼,這個國安局的小舅子本就夠讓他寢食難安了,現在居然搞他女兒,如果不是礙於局麵不便把事情鬧大,他真想像那天在金湖洗車行對肖銳一樣,狠狠給他幾拳。李唐望著小婷,沉吟了片刻說:“再長大一點,你就明白了。”

但丁曉禾並沒有因為李唐的態度而放棄,反而更加堅定地說:“我喜歡小婷,和你喜歡我姐一樣,不是報複,我沒你想的那麽下作。我和小婷之間的事情,都是我主動,所有的事情我都認。”說著,他拉住小婷的手,凝望著她的眼睛說:“如果你願意,我現在就向你求婚。我就是想讓你爸爸看看,我是認真的。”

小婷先是震驚,很快眼中便貯滿了淚水。可這一幕情比金堅卻讓李唐堅持不住了,他噌地一下站起來,剛要發作,口袋裏便傳來一陣嗡嗡聲,諾基亞又振動了。李唐氣憤地瞪了丁曉禾一眼,一摔椅子,拂袖而去。

* * * * * *

等了好久,李唐才接起電話,林彧幾乎要等得不耐煩了。所以,李唐剛剛喂了一聲,他便直接說道:“我可能被國安通緝了。最近別聯係,有事我會找你的。”

掛斷電話,林彧的臉色也有些凝重。剛剛告訴李唐的那個壞消息,正是來自小婷從丁曉禾手機裏偷來的PDF文件。用解碼器解開密碼後,林彧看到了一係列國安內部的影像資料。雖然角度都不太好,畫麵也比較模糊,但加上那些人影模擬圖,林彧還是能辨認出那個被鎖定的目標,就是他自己。

國安的動作比他想象中的要快,人海戰術的作用明顯顯現了出來。不過,眼下還不必亂了陣腳,林彧覺得隻要握住手裏的王牌,哪怕孤軍奮戰,他也有全麵翻盤的機會。想到此,他拿起手機,在球賽直播室裏給黃海發了一串摩斯密碼彈幕:球星狀態堪憂,進球越來越少了。

另一端,時刻關注比賽的黃海很快發送了答複彈幕:補時的進球更珍貴。鯰魚的圖像已基本成形,全城通緝近在咫尺。

發完,他放下手機,繼續禿嚕擺在跟前的一碗麵條。此時坐在他對麵的段迎九已經吃完了,她一抹嘴,對黃海說:“先吃飯。吃麵要趁熱,越燙嘴越有味。你信不信,他比你著急。”

黃海吃了一口麵條,有些無奈地說:“線夠長了,魚就是不咬鉤,他倒是不餓。”

“東奔西跑,遲早會餓的。我都不急,你急什麽?”段迎九往塑料椅子上一靠,回憶起往事,“老魏當年還沒你大的時候,跟了一個案子,一跟就是三十年,小魏成了老魏,恨不得要退休了才破了。麵條怕坨也要慢慢吃,你看,噎著了吧?”

黃海喝了一口免費的麵湯,打著嗝說:“天天吃外賣,不快咽不下去,習慣了。”

段迎九湊過去小聲說:“那就找個給你做飯的。丁曉禾千年的鐵樹都開花了,你不再找一個?”

黃海把臉埋在碗裏,頭也不抬地答道:“向領導學習,單身省事兒。”

* * * * * *

廈州大學後門的停車場內,丁美兮坐在車裏看著李唐臉色陰沉地走過來,心下便知,剛剛和小婷的談話進行得不太順利。可她沒想到,李唐給她帶來了更令人驚惶的消息。兩人在車上默默地坐了一會兒,李唐囑咐丁美兮說:“林彧這麽謹慎,現在都有麻煩了,你自己也要小心一點。”

丁美兮歎了口氣:“槍口都頂到後背上了,你這邊還在操著談戀愛的心。”

李唐沒接她的話,而是對她講起了送李小滿走的打算:“我找了個人,說是能辦寄宿留學,新西蘭、美國、西班牙都可以,無非是貴點兒。貴就貴點兒,我去想辦法。我不是怕,這些事情總要去辦。你說得也對,要麽別想,想了就早點兒幹。”

丁美兮望著李唐,剛才她幾次想插話,都被打斷了。之前那個猶猶豫豫反複思量的李唐,終於下定了行動的決心,這讓丁美兮更加不安,看來他們是真的站在懸崖邊上了。車裏又沉默了一會兒,丁美兮緩緩說道:“我給你買了一份保險。”

“這個好啊。我要是哪天先死了,保險公司能賠多少?”剛說完,李唐便感覺自己輕快的口氣和丁美兮憂鬱的神情有些不相配,他收起玩笑臉,認真地補了一句,“現在女人都比男人活得久。我一天天風吹日曬的,又愛操心,肯定會死在你前頭,真的。”

丁美兮沒有心力再計較這些細枝末節,現在圍繞在她與李唐身邊的,都是關乎生死的大事,由不得半步行差踏錯。“像咱們這樣的歲數,再不買,保險公司都不賣了。到明年,一分錢的折扣都沒有,保費也要翻倍。我們對門有個女鄰居,她丈夫比她才大三歲,心梗,睡著再沒醒過來。老婆本來就是賣保險的,之前成天在小區裏轉,逮著人就推銷,沒一個買的。出了這個事,整個單元的都買了。”

“你給自己買了嗎?”李唐問道。

“火傳魯之前就已經買過了,他給李小滿也買了。”

丁美兮說著把車窗拉開了一道縫,雖是冬日,可車裏還是讓人憋悶得喘不過氣來。北風不由分說地擠進了車裏,李唐的腦袋在寒冷中驟然激靈了一下。為什麽買保險?因為誰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可是如果有人知道答案呢?一個念頭在李唐的腦海中閃過:“你說,一個人要是知道自己哪天會死,他會怎麽想?假如說你那個女鄰居的丈夫,要是知道自己再也醒不了了,他會和他老婆說點什麽?晚飯會在一起吃嗎,還是把自己關到別的地方,或者是……”

丁美兮注意到了李唐眼神的變化,他想的已經不是保險的問題了:“你想說什麽?”

“幺雞。他為什麽會自殺?死的時候他為什麽那麽平靜?那可是要去死啊,眼睛一閉,這輩子就完了,再好的東西再舍不得的人,全都再也看不見了啊!我永遠也忘不了幺雞死的那天,他就像平時一樣,靠在沙發上,眼睛裏沒有一絲恐懼。他就那麽甘心嗎?”

“你覺得呢?”丁美兮小心地引導著李唐的思路。

“除非是他自己全都準備好了。你想想,一個人在什麽時候,才會這麽幹?”

丁美兮正要說話,突然看見窗外,丁曉禾走出大門,匆匆離開。她想馬上追過去,卻被李唐攔住了:“算了,你管不住,我也管不住。”

“我就怕小婷……”

“怕也沒用。將來分了手,眼淚自己擦幹淨就行。孩子大了,不由爹了。再說,我這個爹當的,也沒臉去管閨女。”

看著李唐無奈的眼神,丁美兮安慰他說:“李小滿說過,你是個好爸爸。”

李唐自嘲地笑了笑,一邊打火開車一邊說:“這話以前都是我跟你說,現在反過來了。你們倆最近好像挺和諧的。”

“鞋穿久了,總有不磨腳的一天。你怎麽樣,最近沒交個女朋友嗎?”

“你和李小滿都說我是好爹了,都給我上嚼子了,我還敢交嗎?”

晚上回到家,李唐依舊苦苦思索著幺雞的臨終遺言:“李唐,記住我的話,不該知道的不要知道,幹完自己該幹的,回去,回家。十七年四個月零三天,別白浪費了這麽久。日他媽,我看不見你了。記住,十七年四個月零三天……”

飯桌旁,一團團的廢紙上寫滿了幺雞留下的神秘數字:17,4,3……李唐抱著腦袋,一籌莫展。

* * * * * *

專案組辦公室內,關於幺雞的故事會也在繼續。大白板上貼著十幾個和幺雞有關的關鍵詞,還有兩張A4紙上,記錄著已經討論出來的故事大綱。

這次發言的是大峰,被段迎九點到名後,他直愣愣站起來開門見山地講道:“小柳不是幺雞的未婚妻,我覺得有可能是和他一起埋在廈州的間諜。本來就是互相利用互相配合,時間一長有感情了,不想接著幹了,想跑又跑不了,那就裝病。找人,做假病曆,上麵一看算了,不要了。不要就好辦了,幺雞瞞著小鍾,黑吃黑,欠了一筆高利貸,打算帶著小柳遠走高飛。也不知道怎麽事情就敗露了,這下子麻煩了,上麵肯定不能饒他,放貸的也要翻臉,幺雞……”

當當當,段迎九用筆杆敲敲桌子,打斷了大峰的發言。她捂著半邊腮幫子說:“你看看周圍,你看看,好像所有人都覺得你這個故事有問題。”

“寫作文我一直不行。”大峰有點悻悻地坐下了。

段迎九搖搖頭:“要不是我上火牙疼,就給你把後麵的續出來。不會沒關係,你不能把金庸和網文卷在一起抄啊。下一個。”

* * * * * *

抱著腦袋想了一夜未果,李唐決定大海撈針。既然是幺雞留下的線索,那就一定和他有關。現在是信息社會,在廈州生活十幾年,再謹慎也會留下痕跡。微博、微信、購物平台,李唐挨個打客服電話,用幺雞的身份證號找回密碼,然後逐一篩查社交平台的留言和購買記錄。除此之外,他還聯係了移動公司、快遞公司、稅務所甚至醫保中心和派出所。利用等客的間隙,整整查了一上午,李唐也沒查到什麽有價值的信息。忽然,他想起丁美兮昨天說的話:“我給你買了一份保險。”幺雞死得毫無留戀,會不會也買了保險?

想到此,李唐挨個撥打了幾個大型保險公司的電話。直到陽光保險公司,對方的業務員一聽李唐說出“要海勇”的名字,立馬答道:“您都打了多少次電話了?”

李唐眼睛一亮,趕緊追問道:“我給你們打過電話嗎?”

業務員歎了口氣:“大哥別鬧了。不是我們不認賬,我們經理也和您解釋過了,上法院也得看合同條款吧?”

看來幺雞真的在這兒買過保險!李唐穩住氣息,誘導著問對方:“霸王條款,法院也認嗎?”

“萬事都要講理,咱哥的毛病不在保險範圍內。這個事兒你們找了不是一回兩回了,就算您拿著錄音筆我也得這麽說。”

“你沒記錯吧?”李唐小心地問道。

“哥,全廈州姓要的,也就你們兩個人。”

“那可不一定,你說我哥叫什麽名字?”

“要明嶺啊。”

李唐心中生疑,這並不是幺雞的本名。但姓要的確實很少,還是先把資料套出來再說。於是,他對業務員說道:“這樣,你把他的保單複印件發我一份,我得交代一下嫂子。還有,你說不能報銷,是說他的基礎病,還是別的?”

“基礎病還說啥,惡性小細胞肺癌,它真不在保單裏呀。我們公司一年上萬份保單,險種、保單範圍那都規定得明明白白的,不是我們自己瞎胡來的……”

業務員的聲音漸漸變得模糊起來,李唐努力回憶之前每次和幺雞聯係,對於自己患癌的事兒,他沒有吐露過半分。為什麽?李唐心中的謎團更大了。

* * * * * *

送走李唐和丁曉禾之後,小婷的精神一直有些恍惚。李唐欲言又止,丁曉禾癡情真摯,兩個人的臉輪番在她眼前閃現。不,不止他們兩個,還有在老家街頭主動找上她的劉先生,廈州機場隱藏在接機人群中的林彧,以及時不時向她襲來的微信、電話……

小婷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老師站在講台上,嘴巴一張一合,但她卻什麽都聽不見。直到身邊的同學用胳膊碰了她一下,她才猛然聽到老師在叫她的名字:“許惠婷?”

小婷猛然站了起來,隻感覺一陣眩暈,不由自主地又跌坐在了椅子上。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她的身上,老師走到跟前,看著她額頭上細密的汗珠,不解地問:“是不是不舒服?”

小婷點點頭,又搖搖頭,穩了穩神,虛弱地說了一句:“對不起。”

好不容易熬完了一天的課程,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裏,丁曉禾還沒下班,小婷看看時間,把目光投向了書櫃裏的一個紙盒子上,那裏麵裝有丁曉禾的各種證件。林彧曾經教給她,隻有完全掌握了一個人的底細,才能真正了解他抓住他。

小婷注意那個盒子很久了,隻是一直沒有機會接近。此時,她快速打開書櫃,小心地把盒子拿下來。打開蓋之前,她又猶豫了。早上丁曉禾對她求婚的話還回**在耳邊,從來沒有一個人對她如此真情真意,讓她可以放心依靠。連李唐的心裏都是李小滿排第一,隻有丁曉禾把她許惠婷像寶貝一樣放在心尖上。難道真要無恥地欺騙他嗎?

就在小婷雙手微顫之際,手機振動,林彧傳來了一條微信,內容隻有兩個字:加油。小婷深吸一口氣,林彧陰魂不散,她已經沒有回頭路了。想到此,她果斷打開了盒蓋。盒子裏都是證件,有丁曉禾的黨員證、戶口本、各級學曆和學位的證件,還有他的一些工作資料。盒子的最下麵是一個小小的紙袋子,小婷往外倒了一下,裏麵掉出一張丁曉禾穿著國安幹警製服的證件照。照片上,他神色端正,眼神純淨。嘴角微微上揚,仿佛在對小婷微笑。

小婷心頭一顫,可來不及多想,外麵便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丁曉禾回來了。小婷趕緊收拾了一下,把盒子放回原位。丁曉禾推開門的瞬間,她剛好關上了書櫃的櫃門。丁曉禾照舊拎著食物,一邊換鞋一邊對小婷說:“掛科的事情我找同學問了,留學生能多補考一次,等這幾天忙完了,我給你補課,學費隻收一半。”

小婷接過丁曉禾手裏的食物,故作輕鬆地問了一句:“能分期嗎?”

“你不怕我是校園貸嗎?”丁曉禾打趣地衝廚房問了一句。看著小婷在水盆前忙碌的背影,他稍稍放心一些。他們的感情已經公之於眾,今後的路恐怕會越來越難走,但他不怕。而有他在,小婷也不用怕。

憧憬了一秒鍾未來之後,丁曉禾想起自己兜裏還裝著今天剛剛發下來的社保卡。但看向書櫃時,丁曉禾愣了——存放證件的紙盒子放歪了。書櫃裏的那塊空當剛好能塞進紙盒,他擔心證件遺失,每次都放得端正穩當。這個姿態,盒子一定被人動過了。

廚房傳來做飯的流水聲,丁曉禾輕輕打開盒子,在心中掙紮了一會兒,然後堅定地做出了選擇。

有葷有素,還有一條蒸魚,小小的居室內充溢著溫暖的香氣。丁曉禾頗有興致地開了一瓶金門高粱,一口酒一口菜,還不忘對小婷的廚藝讚不絕口。

小婷也被帶動著興奮起來,主動遞過去自己的杯子,好奇地問:“你平時從來不喝高度酒,今天有什麽好事?”

丁曉禾舉起酒杯一飲而盡,他麵帶微笑看著小婷閃爍的眼睛,開始了一場二人間無聲的博弈。

“事情不能說,總歸是好事。”語氣興奮,又包裹著神秘,這是丁曉禾落在棋盤上的第一顆子。從剛才的書櫃開始,他仔細回憶了同居以來的這段時間,衣服、手機、電腦,還有上下班要帶的包,小婷都不止一次動過。以前,隻把她當成戀人,這些舉動看上去也無傷大雅。但如果換一個角度,那麽她的所作所為就不簡單了。如果有人授意她這麽做,那背後的人,會是誰?

小婷沒有接招,或者說她隻是漫無目的地下了一顆閑子。見丁曉禾一下幹了半杯,她趕緊勸道:“再好也別喝這麽多,你的胃前兩天剛剛不舒服。”

語氣親切自然,是不是誘餌還不太明顯?想誘敵深入,恐怕還要把局做得再明顯一些。丁曉禾微微一笑,一邊給自己倒酒,一邊說:“想抓的人抓著了,高興,再喝點兒。”這個**實在太明顯了,如果有人教過小婷,那接下來,她就會問,這個人是誰。

“這是個什麽人,叫你們這麽高興?”

小婷沒有絲毫猶豫,立刻投子入局。丁曉禾努力壓抑著內心的痛苦,繼續布陣:“你猜?”現在的局麵,小婷有兩種選擇:要麽毫無興致,要麽順藤摸瓜,她會怎麽選?

小婷的答案是後者:“我怎麽猜得出來——他犯了什麽法,是不是像電視裏曝的,腐蝕在校大學生?”

丁曉禾夾了一口魚,使勁嚼了幾下,對小婷說:“上次就是班門弄斧。以後隻要你在,打死我也不蒸魚了。”能不能就此停下?小婷,我不想戰勝你,因為我不願失去你。

但蒸魚的話題已經阻攔不了小婷的興致,她以為自己也在布陣:“你看沒看新聞裏那些間諜,你說,怎麽沒人找我呢?”

丁曉禾幾乎笑出了聲,一個小學生按照老師的指導,一步步擺出了虎口,全然不知對麵的大師指揮的是一條大龍。他收起自己的功力,凝望著天真而自以為是的小婷,深情又苦澀地說:“我要是他們派來的,第一個就找你。”

“那你會給我多少錢,我聽聽。你們抓的那個人,他是發錢的,還是收錢的?”小婷自以為步步為營,不等丁曉禾回答,又追問道,“抓了人要問話吧,你今天不用加班嗎?”

丁曉禾絕望了,棋局勝負已定,但他卻一把掀翻了棋盤。“你今天的話,好像比平時多多了。”

聽到丁曉禾的聲音降了個聲調,小婷意識到自己剛剛有些著急了。她趕忙掩飾道:“你高興,我也跟著高興。你嚐嚐這個,廣東同學教我燉的湯。”

此時,丁曉禾已經無心飲食。他雙眼放空,心中焦灼不已,連小婷遞到手邊的湯都沒有看到。

“你怎麽了?”小婷觀察著丁曉禾的臉色,小聲問道。

丁曉禾回過神來,未及回答,茶幾上的電話響了。他起身接起,走到陽台的窗口應答:“對,你說。”

透過玻璃窗,丁曉禾能清楚地看到小婷在認真地聽著電話。他假裝無意地轉身,小婷立刻把臉扭了回去。如果是接受正規訓練的間諜,動作這麽明顯,恐怕都畢不了業。那麽很可能,她隻是個誘餌,身上還拴著鉤連著線。那麽下一步,就先找到係在她身上的線頭吧。

晚飯後,趁小婷去衛生間的時候,丁曉禾仔細檢查了小婷放在客廳裏的書包。很快,他在一個夾角的針腳下麵,發現了一個微微凸起的東西。丁曉禾順手從書架上拿下一塊磁釘,把它輕輕地貼在這個凸起外麵,啪的一下,凸起吸附了上去。

這恐怕是背後的人放在小婷身邊的竊聽器。丁曉禾拿起一把剪刀,想順著針腳拆開。可他轉念一想,拆了竊聽器,連在他和敵人之間的線就斷了。從前,敵在暗我在明,但若把小婷這個接在中間的開關撥向另一邊,那麽情況就完全反轉了。況且,線路一斷,小婷就等於完全暴露了。對於間諜組織來說,暴露的棄子隻有死亡一個下場。

丁曉禾把剪刀和書包又默默放回了原位。一陣馬桶衝水聲,小婷走出衛生間。丁曉禾迎上去,深情地說道:“小婷,剛才光顧著說單位的事兒了,其實我今天最想跟你說的,還是早上那件事。你願意答應我的求婚嗎?”

* * * * * *

林彧坐在燈下,戴著耳機饒有興味地監聽著丁曉禾與小婷的對話。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丁曉禾也跳不出這個俗套啊。現在聽來,他對小婷的迷戀已經到了無法自拔的地步,幾乎快要趕上火傳魯對他姐姐丁美兮的程度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自己有點心理問題。我一直覺得求婚是一件特別可笑的事情。它對我來說太不真實了。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會說出那樣的話。”

試想一下,英俊瀟灑、前途似錦的青年警官柔聲細語地表白,有幾個姑娘可以扛得住?林彧聽了丁曉禾的話,恨不得變成個姑娘,馬上答應下來。

可小婷的語氣中似乎還有一絲猶豫:“結婚是件大事,你得想清楚。”

丁曉禾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至少在那一瞬間,我想清楚了。我沒喝酒,我連咖啡都沒喝,我很冷靜。”

耳機裏靜默良久,小婷沒有答應。林彧的臉上閃過了一絲疑慮,他把耳機使勁兒往耳朵上貼了貼,恨不得聽清楚二人的呼吸聲。

過了一會兒,丁曉禾的聲音再次傳來:“沒關係,你在想什麽,都可以說,我什麽都能承受得住。”

“我怕我以後會後悔。”

“為什麽?”

“我也不知道。”

丁曉禾歎了口氣:“感情這種事情,誰也不知道。你是怕你爸爸?還是怕我姐姐?”

“不,不是他們。”

“那你怕什麽?”

林彧眉頭緊蹙,等待著小婷的回答。過了一會兒,他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之後便是小婷的話:“我得先回去了。我來廈州是讀書的,掛科的事情肯定不行。我已經有些亂了。最近上課有些忙,過兩天我再來。”

“小婷,小婷?你等等我,我送你!”丁曉禾追了出去,但小婷的身影迅速隱沒在了黑暗中。

遠處似有隱隱雷聲,林彧的臉色也跟著陰沉下來。

* * * * * *

廈大一院腫瘤中心的呼吸內科病房,一個護士坐在電腦前,頭也不抬地問李唐:“哪個嶺?”

李唐拉了下口罩回答:“山嶺的嶺,要明嶺。你受累給查查,這是老家的一個親戚,受不了晚期的疼,自殺死了,出院手續好像還沒辦。”

說話間,護士握著鼠標的手停住了:“辦完了啊。”說著,她把電腦屏幕轉向李唐。果然,這份電子病曆上貼著幺雞的照片,登記的假名字是要明嶺,而出院手續的簽字欄,寫著“柳國香”三個字。

“已經辦了?不能啊。他什麽時候住進來的,還有出院的時間,我能看看日期嗎?”李唐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繼續問道。

護士不耐煩地指了指屏幕,意思病曆上都有。李唐飛快地看著,忽然手機響了,來電話的是小婷。他快步走到樓道盡頭,輕輕接起了電話:“有事嗎?”

小婷匆匆穿行在小區外麵的胡同裏,聽到李唐的聲音,她回頭望了一眼,確認沒人跟著之後,小聲回答道:“你在哪兒?對,有事。”

李唐向護士台掃了一眼,同樣用很低的聲音說:“我有點忙。能在電話裏說嗎?”

“什麽時候有時間?我想見見你。”

“出什麽事了?”

小婷停了一下,緊緊抓著書包帶子說:“我想回去。”

李唐覺察出了小婷的異樣,馬上告訴她說:“這樣,把你的手機充好電,等我電話,我一忙完就去接你。”

胡同裏的小婷有些不情願地掛斷了電話。她走出胡同,站在街邊,隱隱感覺到一絲不安。雖然隻過了五分鍾,但她決定不等出租了,直接在軟件上叫一輛快車。按鍵一點,立刻有人接單了,電話也緊跟著打了過來。

林彧的耳機裏傳來了小婷的聲音:“您好,我要去大同街。”

* * * * * *

夜幕下,一輛轎車迎麵而來。車窗搖下後,一個司機對小婷招呼道:“是你叫的車嗎?”路燈下,小婷對照著手機看了看車牌號,拉開車門,鑽了進去。

與別的快車不同,這輛車和這個司機都格外安靜,沒有不停派單的提示音。小婷望向窗外,心中紛亂異常,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妥。行至半路,司機突然轉了一下方向盤,頭也不回地說:“加點油,很快。”

沒等小婷反應過來,車子已經下了主路,拐進了路邊的加油站。油槍插進車子,司機拿上錢包去結賬。小婷注意到他特意和錢包一起拿走了手機,加油站不能接打電話,為什麽特意帶上手機?她微微轉頭,往司機的方向瞥了一眼,果然看見他拿著手機打字,似乎在回複消息,而且還不時朝小婷的方向張望。

身邊加油機的表已經跳停了,小婷急忙抓起書包,正要開門下車,司機卻已經回來了。他堵在門口問:“去哪兒?”

“衛生間。”

司機把車門一關:“在前邊,我拉你過去。”

“不用,我自己走過去就行。”小婷再次打開了車門。

這次司機沒再找任何借口,直接冷冷地說了兩個字:“坐好。”

小婷抓著書包帶子,縮在座位上不敢再動。司機回到駕駛座,哢的一下,前後車門都被鎖上了。發動機傳來嗡嗡的震顫聲,似乎馬上就要開動。忽然,一輛汽車從後麵超了過來,一個急停斜在了快車的前麵。車門一開,丁曉禾從駕駛室裏快步走了出來。

* * * * * *

呼吸科的樓道裏,醫護人員全都一路小跑。有個病人突然病危,晚上本來就人手少,能找到的人,全都上了。一直躲在樓梯間的李唐趕緊衝到護士台,打開電腦,調出幺雞的資料,用手機飛快地拍了下來。

隨後,他從步梯快速下樓,手裏攥著手機,出了醫院大樓馬上打給了小婷。然而,小婷卻遲遲沒接電話……

* * * * * *

丁曉禾的車打著雙閃停在路邊,性格溫和的他氣憤地衝著小婷大喊大叫:“不是要回宿舍嗎?不是要回去學習,怕掛科,再也不和我來往了嗎?什麽意思?這是去哪兒?去見誰?”丁曉禾的話像瓢潑大雨一樣朝小婷砸過來,讓她連插話的機會都沒有。“小婷,我是真心實意跟你求婚的,我到底怎麽了你告訴我行不行?之前咱們是不是說好的,不管是誰,隻要不喜歡對方了,有什麽事都要說清楚,千萬別瞞著,對不對?”

“你聽我說!”小婷眼眶泛紅地插了一句,但馬上又被打斷了。

丁曉禾不斷朝窗外看去,嘴裏依舊一刻不停地說著:“你聽我說,小婷,你什麽都別說了,要不是我出來送你,看你上了快車,我還以為你現在在學校的圖書館!”

“我要回家!我要去找我爸!”已經瀕臨崩潰的小婷再也承受不住一連串的責問,忽然不管不顧地哭喊起來。

可丁曉禾看上去似乎比小婷更著急,他不停地望著倒車鏡,繼續用剛才的語氣質問小婷:“你爸爸是我姐夫,他家在哪兒我知道。這是一條路嗎?”

“他說他要加油——”

倒車鏡裏一束遠光燈短促地閃了一下,丁曉禾突然捂住了小婷的嘴,注視著她的眼睛,繼續說道:“我不管他,我隻管你,我就問你一句話,求婚的事情你一直猶猶豫豫,到底為什麽?怎麽不說話了?說呀!你要去哪兒?站住!許惠婷!”

小婷一下蒙了,她疑惑地瞪著丁曉禾。隻見他一邊說一邊把小婷的手機和裝著竊聽器的書包放到後車座上,然後探過身子,把副駕駛室的車門推開,同時趴在她耳邊小聲說了一句什麽。看著小婷先下了車,自己也飛快地跳下車去,把車門砰的一下使勁關上了。

一輛灰色轎車緊跟著從後麵開來,停在了小婷身邊。丁曉禾抓住小婷的手,迅速鑽了進去。司機回頭朝他倆看過來,原來開車的是段迎九。

* * * * * *

林彧的耳機裏安靜了好一會兒,忽然傳來了一陣手機鈴聲。第一通沒接,緊跟著又是第二通。響了好幾聲,裏麵傳來了小婷的聲音:“爸爸。”

“你在哪兒?我現在去接你。”李唐在電話裏說。

“我沒事了。”此時,小婷已經重新回到了丁曉禾的車上,車子平穩地行駛在路上。

“我去看看你吧。”李唐還是放心不下。

“不用,今天也有點晚了,改天吧。也沒什麽,就是考試掛科了,心情不好。”

“不是什麽大事,想開點。改天我去看你。”

“嗯,知道了,再見。”

林彧的表情陰晴不定,小婷畢竟沒有接受過正規訓練,藏在國安身邊,一時精神崩潰也說得過去。現在他想聽的是丁曉禾的態度,他要看看這個國安幹警是不是已經屈服在女人的裙擺之下了。

安靜了片刻後,耳機裏傳來了丁曉禾的聲音:“對不起,剛才我可能是瘋了。可能太在乎你了,所以沒控製住情緒,向你道歉。”

小婷怯生生地回了一句:“剛才你把我嚇壞了。”

“以後再也不會了。”

林彧微微鬆了口氣,但他並不知道,車內二人的神情與他們交談時的語氣截然不同。

* * * * * *

段迎九的灰色轎車一直跟在丁曉禾的後麵。她一邊開車一邊對著手機部署:“豐田卡羅拉,二十分鍾前的車牌號是閩D5N017。白色車身,左前燈有剮蹭,右後輪胎上有一道紅漆。司機不到三十歲,短頭發,黑色李寧的褲子和運動鞋,本地口音,剛才從新華路的加油站往北沿輔路走了,查這個車在哪些網約車的平台注冊過,找到這個人——另外,把四號安全屋打開,馬上。”

所有的安全屋裏,四號外麵看起來最不起眼,但裏麵的布置卻是最舒服的。怎麽說,也是丁曉禾的心上人,這點照顧還是可以有的。看得出來,她對丁曉禾也動了真情。五分鍾之前,在這輛車上,她就跟小婷說了一句話:“他們要害你。按我說的做,我們帶你走。”

小婷的手一直和丁曉禾的緊緊握在一起,僅僅遲疑了兩秒鍾,她便對著丁曉禾點了點頭。

柳暗花明又一村,段迎九自然高興。可回想剛才那兩人的眼神,她也不禁在心裏暗暗歎息了一聲:又崩了一對。

* * * * * *

四號安全屋位於一條胡同內,這裏極為狹窄,僅能容一輛車通過。丁曉禾的車停在一個掛著卷閘門的門口,看上去這裏更像一座車庫。

車裏的丁曉禾用手勢和小婷交流著。按照他的提示,小婷把車門打開,下車之前說了一句:“我先回去了,明天見。”

丁曉禾則不動聲色地回了一句:“早點休息。”

砰的一聲,車門關閉,小婷跟著段迎九鑽進了緩緩升起的卷閘門內。門內確實是一座車庫,但穿過車庫,後麵還有一座兩進的院子,鬧中取靜,別有洞天。

小婷和段迎九走進去之後,卷閘門緩緩下降。此時,車裏的丁曉禾拿起手機,故意撥通了小婷的電話:“你的書包落車上了,那我明天給你送過去,好。”

丁曉禾瞥了一眼後座上小婷的書包,駕車離去。林彧則摘下了耳機,雖然僅僅是失聯一夜,這依舊讓他感到不安。夜裏最容易出事,尤其是不睡覺的人。

* * * * * *

這一夜,丁曉禾徹夜未眠。他站在四號安全屋幽靜的小院裏,望著頭頂的漫天星光,心裏五味雜陳。

和段迎九料想的一樣,小婷隻是一個被威脅和利用的學生。她根本不知道書包裏有竊聽器,對自己已經構成間諜行為的事也一無所知,更加沒想到那些人會真的動手,殺人滅口。對她來說,戴罪立功就是最好的出路。

然而時間不會為任何人停下腳步,他和小婷的故事永遠地結束了。

段迎九亦是無眠。開誠布公地擺清利害之後,小婷很快交代了自己知道的全部,自小的身世,如何一步步從對岸來到廈州。最後聊到廈州的接頭人,她有些猶豫地對段迎九說:“我見過他,可是我認不出他,那個人從來沒露過自己的臉。我隻知道,他是個左撇子。”

段迎九一下子站了起來:“又是他——不過以後就好辦了……”

* * * * * *

安置好小婷,段迎九一路衝到汪洋家,把他從被窩裏拎出來聽案件進展分析。

“鯰魚的嘴裏有兩根吸管,左邊是黃海,右邊是小婷。源源不斷,相互佐證。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我們也可以逆用小婷,把一個個通過丁曉禾獲得的假消息,挨個傳給鯰魚。這些情報接二連三,都能在黃海那邊得到驗證。想想看,就算有李春秋和姚蘭之死在先,鯰魚都不肯輕信黃海。小婷就是一隻手,可以推他一把。這隻是個信任的開始,從今天起,我們就能左右鯰魚和他背後這張間諜網在廈州的一舉一動。”

看著汪洋打了個哈欠,段迎九有點不滿地說:“哎,聽這麽振奮人心的消息你還沒醒盹兒啊,我可是一夜沒睡,現在還激動得合不上眼呢!”

汪洋眼皮一抬,慢慢衝段迎九舉起了一個大拇指,兩人不約而同地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段迎九的計劃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小婷拿到的紅頭檔案,不斷佐證著黃海的彈幕摩斯碼。終於在一天下班後,黃海在家門口發現了一個黑色塑料袋包裹的盒子。

盒子裏有一根金條和一部灰色的諾基亞手機。黃海長按開機鍵,一陣經典的音樂過後,屏幕上跳出一句問候語: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 * * * * *

剛吃完晚飯,李唐聽到了一陣輕輕的敲門聲。打開一看,小婷獨自一人,落寞地站在門外。

“怎麽不給我打電話,我去接你?”李唐一邊把小婷讓進來,一邊小心觀察著她的神色。

小婷坐到沙發上,低著頭一言不發。

“到底怎麽了?”李唐問道,見小婷搖搖頭,又小心翼翼地追問了一句,“是不是因為丁曉禾?分手了?”

聽到這個名字,小婷繃不住了,她抱著自己的肩膀,眼淚劈裏啪啦地掉了下來。李唐立馬抄起桌上的手機,翻找丁曉禾的號碼。沒想到小婷突然抬頭攔住了他:“和他沒關係,我喜歡上別人了。”

此時,黑色諾基亞振動起來。

“你在哪兒?”林彧問道。

“在家。”

“聽著聲音有點低,沒事吧?”

“沒事,你說。”

“就是提醒一下,你該去口腔醫院複查了,晚安。”

屋子裏又靜了下來,時不時能聽到小婷微微的抽泣聲。父女二人各懷心事,在昏黃的燈光下,沉默無言。

* * * * * *

口腔醫院的第六診室,郭大夫拿著李唐剛拍的牙片看了看,問道:“沒什麽問題,植體周圍牙槽骨的吸收也挺好的,你是覺得難受嗎?”

李唐從診療椅上慢慢起身,揉了揉發麻的腮幫子說:“反正就是不太舒服,怕是不是栽歪了,來看看。”

郭大夫胸有成竹地說:“不會,你這算恢複好的,下次到點複查就行。”

李唐答應著,接過繳費單往外走去。路過牆邊的時候,他看了看上麵的出診表。郭大夫一上午門診,留給他探秘的時間很充裕。

於是,按照林彧的指示在郭京大夫家搜尋完畢後,李唐毫無防備地打開大門,和回家來取資料的郭大夫撞了個正著,兩人當場都愣住了。郭大夫拿著鑰匙的手在半空中懸了幾秒鍾,待他反應過來準備轉身逃跑的時候,李唐已經一把捂住他的嘴,把他拽進了屋裏。郭大夫驚慌失措,拚命掙紮。李唐隻顧著去搶郭大夫的手機,以防他報警,不想被郭大夫四處亂抓的手,扯下了口罩。

“你?”郭大夫意外地望著李唐,還沒等他想明白,一記重拳將他打暈了。再睜開眼的時候,他被捆住手腳扔在**。李唐翻遍了他身上的每一個兜,胸卡、手機、錢包逐一搜查。

郭大夫嘴上貼著膠布,含糊不清地嗚嗚叫。見李唐從他錢包裏取出一張少女的照片時,他從哀鳴變成了掙紮。

照片上的少女和李小滿年紀相仿,李唐看看郭大夫,猶豫了一下,伸手把他嘴巴上的膠布扯開了一半。

郭大夫用盡可能理智的語言對李唐說:“你想要什麽,盡管拿,我絕對不會報警。床頭櫃裏還有一塊表和一些現金。錢包裏是我孩子,我知道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如果你要找的是我女朋友的東西,她從來不把資料往家裏帶。我可以發誓。”

李唐盯著少女的照片仔細看了一會兒,她不僅和李小滿年紀差不多,連校服都是一模一樣的。“六中,哪個班?”

“重點班。”郭大夫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

“叫什麽?”

這次郭大夫沒有回答,李唐也沒堅持。他把照片取出來裝進自己的兜裏,把錢包扔在了**。“我可以自己去問,如果需要的話。”

* * * * * *

林彧的電腦裏密密麻麻都是照片,全部是李唐這段時間在郭大夫家拍到的。電腦旁邊的本子上,比電腦還亂,這些是林彧根據照片整理出的數據和規律分析。信息龐雜紛亂,林彧已經很長時間沒睡好覺了。好在李唐最近的表現趨於穩定,小婷也漸漸平靜了下來,林彧感覺自己離最後的寶藏越來越近了。劉處長年歲漸長,大老板也馬上退休,陽明山下也該有一間屬於他的辦公室了。

正在這時,伴著一陣敲門聲,外麵有人喊了一句:“收水費。”

林彧輕輕合上電腦和本子,走到門邊聽了聽動靜,慢慢打開了防盜門。收費員掃了林彧一眼,並沒有馬上進門,而是客氣地問道:“查個水表,現在方便嗎?”

林彧哦了一聲,把收費員讓進了門。盡管表麵不動聲色,但收費員過分小心的口氣和躲閃的眼神,已經引起了林彧的注意。一進屋,收費員問都沒問,便輕車熟路地走進了衛生間,找到了藏在暗處的水表。不一會兒,手持機器裏打印出一張單據,他撕下來遞給林彧說:“早八點到晚六點,支付寶交費就行。”

林彧沒有伸手去接單子,他望著收費員平和地問道:“不好意思啊,最近有點忙,總不在家。我欠了幾個月了?”

“上麵都有,三個月了。”收費員又朝林彧揚了揚單子。

林彧依舊看看收費員:“咱們倆見過嗎?”

“沒有。”

“你上回來是哪天?我怎麽沒見著你?”

一絲尷尬從收費員臉上閃過,他擺弄了一下手裏的機器說:“我在門口敲門,幾次都沒人,沒進來過。”

“那你怎麽知道水表在衛生間?”

“這棟樓格局一樣,都在廁所。”

林彧擋在收費員出門的必經之路上,終於伸手接過了繳費單,低頭看了看,對收費員說:“聽說了嗎,前幾天四樓東門那家遭了賊,居委會也要去派出所配合調查,是嗎?”

收費員已經待不下去了,搖搖頭:“不清楚。麻煩你讓讓,我還要忙。”

看著收費員慌張的神情,林彧慢慢讓開了路,嘴裏客氣地說:“混飯吃,總得往外跑,以後還得麻煩你。家裏就我自己住,都得靠大夥兒照顧。”

收費員腳步匆匆,但和林彧擦肩而過的時候聽到這句話,臉上瞬間閃過一絲驚愕。防盜門砰的一下關上了,樓道裏一陣急速的下樓腳步聲。待這個聲音消失,林彧迅速撥通了物業的電話:“物業嗎?幾天前,我家有人進來過。我要求調監控。”

在物業看監控的時候,林彧接到了李唐的電話。

“有麻煩,那個醫生看見我的臉了。”

“你先回家,這兩天先休息休息吧。”

* * * * * *

“我真的不認識那個女的!”之前搭載小婷的快車司機已經被押進了專案組審訊室,麵對刺眼的燈光和手銬,他極力地給自己辯解,“我連她叫什麽都不知道,不信你們去查,我說的都是真的!”

“不認識,你要帶她去哪兒?”坐在司機對麵的丁曉禾馬上質問道。

“有人說她欠了高利的校園貸,讓我把她拉到台灣街,到那兒就沒我的事了。”司機的眼神有點飄忽,說話越來越虛。

丁曉禾繼續追問道:“誰?叫什麽?”

“我不知道,就一起打過幾次牌,誰也不問名字。電話號碼我也給你們了,你們把他找回來我可以辨認……”

丁曉禾還在與司機纏鬥,但坐在他身邊的老魏衝著審訊室的大玻璃微微搖了搖頭。

站在外麵的汪洋和段迎九都有些失望,尤其段迎九,一個勁兒地揉著自己越腫越高的腮幫子。

“怎麽了你?”汪洋問道。

“上火,牙疼。”

“上火去吃藥呀,愁眉苦臉的管用嗎?”

“吃了,不管事。明天我去找趟老郭。”

* * * * * *

第二天,段迎九從診療椅上起來的時候,不斷地吸涼氣。“我真不嬌氣,可牙齦刮治也太疼了。”

郭京大夫歎了口氣:“沒辦法,牙周炎最麻煩,下星期你還得來一趟。而且光刷牙不行,再忙也得定期洗牙。半年一次,以後你得常來了。”

“你要了我的命吧。”段迎九捂著腮幫子說,“你要不是和我坐過同桌,我絕對不可能相信你說的這些話。”

郭大夫邊收拾工具,邊無奈地笑著說:“哪個醫生也不會害你——回去買個洗牙器,多少管點用。”

段迎九隨口答應了一聲,一邊穿外套,一邊八卦起來:“和你那位小女朋友領證了沒有?”

“不著急。”一提到這個話題,郭大夫又想起了前幾天的經曆,神色有些黯淡。

這樣的變化自然瞞不過段迎九,她立馬問道:“你怎麽了?以前攔也攔不住你說話。今天怎麽有點沒精打采的,不會是分手了吧?”

“沒有,可能是有點累。”

“真的沒事?”

郭大夫摘下口罩停了停,蒼白的臉上努力擠出一絲微笑說:“沒有,能有什麽事。”

* * * * * *

李唐的餐桌上,滿滿當當地擺著有關幺雞的各種資料。除了用假名字“要明嶺”登記的住院和出院以及病曆等各種資料的複印件,還有一份醫保中心的證明和公證處的證明複印件。之前,他給民政局打了電話,查到了幺雞和小柳的離婚時間,是在他自殺前十天。這絕對是幺雞提前計劃好的安排。

一道閃電從李唐的腦海中劃過,他激動得一下坐直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