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從香客眾多的南普陀寺到人頭攢動的第八海鮮市場,再到商販雲集的明發商業廣場,連同黃海在內的重案組成員,被一個個電話牽著鼻子走。而電話裏的聲音,從女人變成了老頭,最後竟然變成了幼童。

按照幼童的指示,黃海在明發商業廣場一個兒童手表促銷台上,領了一個粉紅色的小豬佩奇氣球。而下一步,他需要經過消防通道前往明發商業廣場的地下停車場。

這個地下停車場在廈州臭名昭著,一樓有一些地下寵物店,汙水橫流、惡臭遍地。因為通風不力,牆體大片大片地黴變。黃海屏住呼吸,憋得快不行了才勉強吸一口氣。按照“幼童”的指示,他來到了地下二層,此時手機信號已經有些斷斷續續。黃海把手機緊貼在耳朵上,忽然聽見裏麵說:“停一下。”

之後,他讓黃海走到一根承重柱前,鬆開手裏的繩子。氣球上升,剛好遮住了頂上的攝像頭。之後,黃海繼續按照指示往裏走,最終找到了一輛車身滿是積塵、四個輪胎全都癟了的僵屍車。

“把車門打開。”電話裏指示。

黃海先找了一塊幹燥的地方,把背包卸下來,再把手機放到背包上,轉身過去鼓搗了半天,才一把拉開了鏽住的車門。隻見車座上放著一個黑色的塑料袋,黃海打開一看,裏麵裝著十萬塊現金。他拎起錢袋子,又拿起手機,可屏幕上顯示,這裏已經完全沒信號了。黃海衝著手機“喂”了幾聲,電話裏再也沒有傳來回應的聲音。

耳機裏,所有人都聽見了黃海的聲音。駕駛座上的大峰轉頭問段迎九:“人沒了?”

可段迎九隻管望著窗外,絲毫沒有著急的意思。她不僅沒回答大峰的問話,還反問了一個毫不相幹的問題:“你相過親嗎?”

“沒有啊。”大峰愣了愣說。

“那就學著點。相親的時候別著急露麵,躲起來先看看女方中不中意,明白嗎?”

這話讓大峰更加茫然了:“那現在呢?”

段迎九把車座放平,裹了裹外套說:“先睡個回籠覺。誰知道哪有眼睛盯著,別急。”

“但是……”

“但什麽但,別吵吵,我是個病人哪。”說著段迎九真的閉上了眼睛。

明發商業廣場正對麵的寫字樓,林彧站在天台上,拿著望遠鏡仔細觀察著對麵的一舉一動。看到黃海騎著摩托車離開後,他又分別向黃海附近的行人、車輛以及商場入口和出口眺望著,一切如常。

放下望遠鏡,林彧緊皺的眉頭稍稍舒展了一些。

* * * * * *

黃海拎著頭盔走出電梯,這是他和朱慧結婚前自己租的一套房子。結婚後,朱慧跟他提過退租,他當時隨口說:“先留著吧,萬一哪天讓你轟出家門呢,我還有個窩。”哪想到一語成讖,他真被轟回來了。

興奮了一宿,折騰了半天,可是鯰魚還是沒現身,黃海多少還是有些沮喪。可走到門口他不禁一激靈,家門留了一道縫,有人進去了?黃海有點緊張,他定定神,輕輕一推,門果然沒鎖。側耳聽去,屋裏還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是從廚房傳來的。

黃海輕手輕腳地走進去,掃視一圈,客廳沒人。之後,他從茶幾上抄起一個空酒瓶子,慢慢向廚房靠近。正當他馬上要走到廚房門口的時候,突然聽見一個女人“哎呀”一聲,緊接著廚房門被一腳踹開,段迎九端著一口鍋從裏麵快步走了出來。隻見她把熱鍋往就近的餐桌上一放,馬上用手指摸起耳朵來:“燙死我了!站著幹什麽,取碗去,我還沒吃早飯呢。”

黃海愣了一下,去廚房取了兩副碗筷,一邊撈麵一邊問:“你怎麽有這兒的鑰匙?”

段迎九從堆滿各種包裝袋和空瓶子的餐桌上扒拉出半袋榨菜,聞了聞,往自己的麵碗裏擠了兩塊:“天天賭球夜夜熬通宵,怕你猝死,叫朱慧多配了一把。你哪天沒去單位,我不得來找你嗎?”

盛好麵條,黃海拿出手機打開直播軟件,遞到段迎九麵前:“鯰魚來消息了,剛才。”

段迎九邊禿嚕麵條邊看著屏幕:球員傷病,教練也沒辦法。雖敗猶榮,歐冠再見。

看著黃海頹喪的表情,段迎九問:“你怎麽想?”

“回回說見,回回見不著,我就當他耍猴了。”

段迎九嗬嗬笑了一下:“我要是他,也不輕易見你。萬一你長著歪心眼呢?先遛夠了再說。”

黃海咽了一口麵條,可臉上的表情卻像吞了口黃連:“他耗得起,我快不行了。那天要不是我跑得快,朱慧她爸能一槍崩了我。”

段迎九當然知道這一段,關於黃海和朱慧的離婚八卦,國安公安都傳遍了,各種細節各種場麵,堪比電視劇。可事到如今她能說什麽呢,開弓沒有回頭箭,她自己也是一樣。於是,她給黃海的碗裏擠了兩塊榨菜,半是玩笑半是勸慰地說:“畢竟也是老丈人,你跑的時候也留點麵子,追你追得閃了腰,他現在還天天去省中醫院紮針。有辣醬嗎?”

黃海在桌子上刨了一會兒,找出個瓶底子,自己蘸了一筷子,又遞給了段迎九。辣醬混在麵裏,湯色顯得格外熱辣紅亮,黃海吃了一口,咂咂嘴,既像辣得,又像歎氣。“我不是抱怨啊……”

“你就是抱怨,沒事,抱怨吧。”段迎九把辣醬底子全都打掃進了自己碗裏。

黃海抹了把汗:“我現在就是人民公敵,連丁曉禾都攔著揍了我一頓,別人怎麽看我那也不用說了。局裏上下也傳得沸沸揚揚,聽說上麵要開除我,是不是真的?”

這些問題,段迎九解決不了,也回答不出來,她隻能埋頭吃麵,聽見問話,也隻能顧左右而言他:“這什麽醬,假的吧?一點也不辣。”

黃海這次真的歎了口氣,他看著段迎九問:“你覺得鯰魚什麽時候會見我?”

“我怎麽知道?”

“你不是有直覺嗎?”

段迎九想了想,很認真地說:“下次吧。”

黃海也不歎氣了,也不問了,直接把臉紮進了麵碗裏。段迎九看他喪氣的樣子,安慰他說:“現在受的委屈,將來都會變成榮譽,加倍還給你,就是媳婦還不了了。說實話,我也沒想到。”

“兩碼事。沒這回事,我也得離。我從來沒談過戀愛,也沒經驗,那時候——唉,朱慧這個人吧,其實當哥們,特別好。”

段迎九吃光了最後一口麵條,把碗往桌上一放:“那你現在如願了。”

* * * * * *

李唐大衣櫃後麵的木板上,關於林彧出門時間的記錄越來越多。時間點,活動規律,出門和在家時門窗陽台的樣子,李唐都做了精準的分析。終於,在掌握了百分之百準確的規律後,他再一次摸進了林彧的家。

一個可以彎折的塑料片打開了林彧的家門,李唐把頭上的漁夫帽又壓低了一點。進門的第一步,要先排查攝像頭。隨後,他拿出手機拍攝了客廳裏的陳設照片,以備稍後複原時使用。

整體看上去,林彧的住處沒什麽特別,就是一個單身漢的家。李唐戴著手套,走到櫃子前,仔細地翻檢抽屜。第一個抽屜沒上鎖,裏麵除了一些錢,還有一把美工刀,看樣子是經常用的,放在了這裏,隱蔽又順手。

刀子下麵壓著四五張照片,是偷拍的林處長受賄與女性上床的照片。除此之外,在一瓶降壓藥的下麵,還有一張工行轉建行的轉賬小票,戶名都是林彧,金額是一百五十萬人民幣。這正是欠著他和丁美兮的數額,李唐心裏罵了一句。

把這個抽屜一一拍照複原後,李唐伸手拉第二個抽屜,但是這個抽屜上鎖了。李唐幹脆坐在地上,從兜裏掏出一個曲別針,捋直了開始撬鎖。很快,哢嗒一聲輕響,抽屜開了,可李唐剛拉開一點,外麵傳來了敲門聲。

李唐的動作停住了,他側耳聽了聽,敲門聲一直沒有間斷,聲音還異常響亮。過了一會兒,有人在外麵喊了起來:“開門,收水費!”

李唐坐著沒動,但門外的人卻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來一次沒人,來一次沒人,吃國家的水你得交錢哪。今天我早來了,特地等著,專門看著你進了門我才跟過來的,開門吧!”

門越拍越響,李唐收好了抽屜,起身朝門口走去。

* * * * * *

收費員抱著一個自動打印計費儀,不停地拍門,越喊越來氣:“早晚都要開門。三個月的水費都沒交,我都白跑多少趟了?”

門突然開了,李唐的腦袋上沒了漁夫帽,頂著一頭亂發,戴著口罩,裹著一件林彧的大衣,一邊咳嗽一邊揉著通紅的眼睛沒好氣地說:“感冒了睡個覺都不行,一點水費能欠你嗎?”

拍得手心生疼的收費員走進客廳,不耐煩地說:“看看水表吧。”

李唐做了個請隨意的手勢,可收費員還是站在客廳中間不動。“不是查水表嗎?”

“熱水自來水兩個表,你得幫我把東西挪開呀。”收費員好像故意刁難人似的。

水表的位置肯定在用水的地方——李唐先走進了廚房,打開櫥櫃看了看,沒有。他轉身又進了衛生間,往洗手池下麵摸了一下,也沒有。再剩下就是洗衣機和洗手池背後的位置了,李唐扶著馬桶,探著身子努力朝夾縫中看去,卻不想收費員突然在身後說:“那邊不是嗎?”

順著收費員視線的方向,李唐看見了躲在洗衣機斜下方角落裏的水表。他順手挪開了一堆洗衣液,然後讓出了位置。

收費員拿著手電筒照了一下水表,然後起身打量著李唐問道:“你不是這家的人吧?”

“我表哥住這兒。”李唐答道。

“你把口罩摘了,我看看。”

“查水表還管相麵嗎?”

“水費早就歸居委會管了,你不知道嗎?你叫什麽名字?”

收費員步步緊逼,這有些出乎李唐的意料。他放低了姿態,扶著收費員的胳膊 ,一邊讓一邊客氣地說:“來,咱們出去說。”

事與願違,這樣的舉動更加引起了收費員的懷疑,他甚至直接掏出手機按下了110的號碼。李唐見狀一把搶過他的手機,拽著收費員往臥室方向走。收費員也有點慌了,一邊推拉撕扯一邊大喊:“你幹什麽!“

忽然,臥室門被嘩的一下推開了,收費員望向屋裏,當場愣住了—— 一個人從頭到腳蒙著被子,一動不動地躺在**。

“明白了嗎?”李唐說著重新關上了臥室門,“我是單身,我無所謂,表嫂還得做人。你幫幫忙,下次再來收水費,當什麽都沒見過。我表哥的日子還能往下過,這算積德。行嗎?”

看著李唐起起伏伏的口罩,收費員愣了一會兒說:“我不摻和這些破事,你們去找居委會主任說吧。”

眼看收費員就要快步走出門了,李唐直接撲上去,一把扭住了他的胳膊,然後用力一轉,直接把收費員按在了沙發上。

也許是對李唐的舉動過於吃驚,收費員在沙發上呆住了。李唐轉身從抽屜裏拿出美工刀,推出一截鋒利的刀片,然後把刀壓在了一遝錢上。

“一千多塊錢,身上就這麽多,算我請你吃頓飯吧。這事要是傳出去,我表嫂就是個死。她要是沒了,我也活不了,你也跟著睡不著覺。當菩薩還是當殺人犯,要麽把錢拿走,要麽早點給我個痛快——”說著他把美工刀往收費員跟前一推,“選吧。”

收費員的呼吸也略顯急促起來,思慮了一陣,他慢慢伸出手,取走了刀子下麵的一遝錢。之後迅速起身,離開了林彧家。

下樓的時候,收費員與林彧在樓道裏狹路相逢。見他走得急,林彧還主動側身讓了一下。看見那台機器以及收費員滿臉晦氣的神情,林彧猜想他大概是在自己家吃了閉門羹。他三個月沒交水費了,不是貪這點錢,主要是不想讓太多人見到他。

客廳裏,李唐再一次打開了那個帶鎖的抽屜。他小心翼翼地翻看著每一樣東西,終於在抽屜的最下麵,找到了一張招商銀行的銀聯卡。李唐拿起卡片,兩麵看了看。簽名欄是空的,卡片顯然用過很久,磁條已經磨出了些許瘢痕。

用這種卡的人很多,但李唐偏偏想起之前有一次他跟幺雞吃飯,結賬的時候幺雞曾經用過這樣一張卡。當時,他一項一項地核對菜單,還問服務員:“招行金葵花,不是能打折嗎?折呢?”

這會是幺雞的卡嗎?李唐凝視著卡片,眉頭漸漸縮緊。但眼下,他沒有太多時間思考答案。收費員的突然造訪,讓場景複原的工作量增加了一倍不止。離林彧回來的時間越來越近,他必須馬上行動。最重要的就是那個躺著“人”的臥室。

李唐走進臥室,一邊掀被子,一邊翻出剛才拍的照片。偽裝成人的兩個枕頭,重新回歸原位。李唐對著照片看了又看,小心地調整著枕頭的角度……

林彧開門進屋,第一步是站在門口,仔細觀察屋裏的全貌。他知道自己藏得很好,但多年的間諜生涯,已經把警惕二字刻在了骨頭上。確認客廳裏沒什麽異樣之後,林彧掛起鑰匙,剛要換拖鞋,臥室裏傳來一陣異響。他立刻把腳收回來,順手拉開櫃子上的第一個抽屜,拿出那把美工刀,朝臥室走去。

臥室的門留著一道窄縫,林彧給自己留出了閃轉騰挪的空間,伸手把門一把推開,裏麵一個人也沒有,隻是窗戶不知道什麽時候鬆開了一道縫,外麵的風灌進來,窗簾被吹得鼓起了大包。

林彧鬆了口氣,他下意識地理了理亂七八糟的頭發——今天的風確實太大了。他走過去,關好窗戶,又朝樓下看了看,一切正常。林彧解開了上衣的扣子,脖子上的肉太辛苦,隻有回家才能透口氣。

李唐隱藏在步行梯通道裏。從林彧進門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十分鍾,屋裏暫時沒有動靜。以林彧的敏銳度,如果有破綻,他現在早就發現了。李唐把漁夫帽往下拉了拉,轉身離開。

* * * * * *

丁曉禾攥著手機,時不時掃一眼屏幕上的時間。上次見麵,小婷說過今天下午隻有兩節課,所以屏幕上的數字一跳到16:30,丁曉禾立刻給小婷發送了一條微信:“下課了?”

手機一直沒有熄屏,因為出神的丁曉禾一直把手指按在小婷的微信頭像上。頭像上一個少女的剪影背靠在一棵大樹下,少女低著頭,仿佛有什麽心事,大樹無語,隻是張開華蓋為少女遮風擋雨。雖然這是一張網上的圖片,但丁曉禾總覺得小婷就是那個少女,瘦弱倔強但又十分無助。那誰會是那棵大樹呢?李唐,還是……

正在胡思亂想,大峰突然從身後拍了一下丁曉禾的肩膀:“眼皮子一天都沒眨過,等工資短信哪?”

丁曉禾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拿起了手機。嗡的一聲,手心傳來振動。他尷尬地一笑,起身走出去,在樓道裏打開了小婷的回複:“我病了,在宿舍。”

詢問症狀,買藥打飯,連帶燒水衝藥,一係列行動,丁曉禾不到一小時就都完成了。碗裏的衝劑嫋嫋地冒著白霧,丁曉禾晃晃碗,輕輕吹了兩下,坐到了小婷的床邊。

許是發燒的緣故,小婷的臉看上去紅撲撲的。她半靠在被子上,腿上蓋了一塊薄毯子。見丁曉禾端藥過來,她欠了欠身子想坐起來,可發燒帶來的疲憊讓這個往日輕而易舉的動作變得十分費力。丁曉禾趕緊伸手一扶,小婷虛弱地靠在了他的胳膊上。一陣熱氣撲到了丁曉禾的臉上,他的胳膊不由自主地把小婷往懷裏攬了一下。

小婷接過藥,剛聞了下味道,就皺起了眉頭。熱氣彌漫在二人之間,小婷的臉浮上了一層朦朧的柔光。丁曉禾輕聲說:“不苦,我替你嚐過了。”

小婷的睫毛跳動了一下,重新把碗端到嘴邊,可隻喝了一口,就忍不住幹嘔起來。丁曉禾趕緊把藥拿走,遞給小婷一杯溫開水。小婷抱著杯子猛灌了兩口,想把惡心的味道壓下去。水滴順著她的嘴角滑了下來,和著微微的喘息,流進了丁曉禾的心裏。

“騙子,還是苦。”

不等小婷把這句嗔怪的話說完,丁曉禾便吻了上去。小婷的身體本能地往後縮了一下,丁曉禾也猶豫地停住了。

“你不怕傳染嗎?”

小婷的聲音比之前更輕更軟,瘦弱的肩膀微微佝僂著,像極了頭像上的剪影。

“我什麽都不怕。”丁曉禾說完,堅定地吻了下去,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想做那棵大樹,為小婷遮風擋雨。

* * * * * *

昏暗的房間內,李唐死死盯著木板。圍繞著林彧的信息越來越龐雜,這讓李唐一時有些束手無策。留在廈州,他們的路已經越來越窄了,但想絕地反擊,眼下還不是時候。他可以等,但是李小滿呢?哪怕到了生死絕境,他也要保證李小滿的絕對安全。

想到此,李唐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號碼。“我想問問,孩子出國留學有什麽手續,大概多少錢?時間越快越好。”

* * * * * *

冷風蕭瑟,轉眼立冬了。李唐終於得到了一個修牙的機會,而且主治醫生還是廈州口腔醫院的郭京醫生。他種牙的技術在廈州是一流的,如果不是林彧,李唐根本掛不到他的號。當然,林彧的號肯定不是白掛的。

今天是李唐第一次正式治療,首先要做的是在牙齦上打樁。鉗子、電鑽輪番上陣,刺耳的嗡嗡聲持續了好一會兒,覆在李唐臉上身上的消毒布才被護士取走。郭大夫一邊洗手,一邊交代後續情況:“止血紗塊咬半個小時再吐,這一兩天裏口水帶血絲都是正常的。二十四小時之內不要刷牙,漱口也要注意,別太用力。別喝溫度太高的熱水,今天最好吃點流食,咬東西用另一側。避免劇烈運動。術後一星期來拆線。牆上有我的出診表,你可以拍一下。”

李唐扶著張了二十分鍾的嘴,慢慢合上,麻藥的作用讓他暫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客氣地衝郭大夫點點頭,掏出手機拍下了牆上的出診時間表。

“要是怕麻醉藥效過了影響睡覺,可以買點芬必得備著。那就這樣?”

李唐在麻木的嘴上戴了個口罩,跟郭大夫告別,走出了診室。牆上的出診表寫著,郭醫生今天在門診,看來林彧早給他選好了看牙的良辰吉日。

口腔醫院的隔壁就是家屬樓,李唐戴著口罩混在人群裏走進小區,看上去絲毫不突兀。3號樓中單元102,門牌號挺好找,但這個位置比較容易被外麵的人發現。李唐邁著最自然的步伐,掏出林彧交給他的鑰匙飛快開門,閃身進了屋。

站在門口,觀察、拍照之後,李唐拿出諾基亞撥通了林彧的電話。“已經進來了。要找什麽?”

“開始吧。”電話裏傳來林彧的命令,他那邊聽上去有點嘈雜,人也在微微喘息,應該是在走路。

電視櫃上放著郭大夫與女朋友的合影,與別的姑娘或美麗或賢淑的樣子不同,郭京的女朋友一身海軍軍裝,散發出颯爽的氣質。李唐的目標就是她的照片,當然不僅僅是這一張,郭京家所有的相冊都被找了出來,所有包含這位海軍女軍官的照片都被李唐挨個拍了下來。出海,艦艇,西沙,軍營,受勳,檢閱,林林總總的信息,李唐邊拍邊印在腦子裏。

除此之外,按照林彧的指示,李唐還搜尋了整棟房子,沒有找到**、口服避孕藥和衛生巾這類物品,看起來女軍官並沒有在此長住。

最後拍了一張陽台晾衣服的照片後,林彧在電話裏吩咐李唐:“你的牙不是總要複查嗎?能去幾次,就去幾次,我不嫌多。”

* * * * * *

沒等李唐應聲,林彧便掛斷了電話。在熱鬧的沙坡尾市集上轉了兩圈,他終於看到了小婷的身影。這裏是大學生們勤工儉學的聖地,小婷守在一個攤位後麵,售賣著一些包裝好的台灣小吃,包裝花花綠綠,但沒什麽特色,攤子也少人問津。

林彧溜達到攤位前,低頭看著這些零食隨手挑選著,一邊挑一邊不動聲色地小聲說:“我還以為熱戀裏的情侶一秒鍾都分不開。把你一個人扔在這兒,他舍得嗎?”

小婷其實早就看到了林彧,雖然是約定好的見麵,但她總想著能拖一分鍾就拖一分鍾,所以一直縮在攤位後麵。現在林彧站在跟前,小婷還是不敢抬眼看他,隻是瑟瑟地回答:“他忙,下了班就會過來。”

林彧拿了一袋蝦片和一盒鳳梨酥,往錢盒子裏放了兩張二十元鈔票,叮囑道:“千萬別問,問得越多,他越懷疑。有的話是一把鉤子,你不想聽,他也非要說。明白我的意思嗎?”

小婷從盒子裏揀出四塊錢,遞給林彧,然後默默地點了點頭。

林彧一張張地看著找回來的鈔票,似在鼓勵,又像是命令:“你很聰明,要自信一些。哪怕他天生是個啞巴,手機也會說話。上麵所有的信息,我都想看。”說著,他舉起一張鈔票,稍微大聲地說:“這個錢,不會是假的吧?”

小婷沒看出林彧的用意,下意識湊過來看,耳邊很快傳來林彧低聲的話語:“藥物是控製人最好的方法,叫你給他,你又不肯,不會是真的喜歡上他了吧?”

小婷像被針刺了一下似的,立馬抽身搖頭,緊跟著說了一句:“沒有。”

林彧微微一笑:“感情就是口泥潭,好進不好出,你看看李唐和丁美兮就知道了。我呢隻管治病,你不想吃藥,紮針按摩也行。可你如果不好好治,你想要的東西,讓我怎麽給你?”

林彧說完轉身離去,隻留下臉色蒼白的小婷呆立在攤位後麵。對於她來說,林彧像一片巨大的烏雲,時刻壓在頭頂,讓她無處遁形。她有些後悔當初聽了那個劉先生的話,來廈州找李唐——烏雲就是烏雲,哪怕鑲著金邊,也讓人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 * * * * *

廈大第一醫院的藥房窗口,段迎九見配藥師遞給她一大袋子藥,驚訝地問:“這些都是我的?”

“對,單子上都有,不放心你自己再核對一遍,或者你再去診室問一下大夫。下一位……”

配藥師不耐煩地把她打發出了長長的隊伍。段迎九歎了口氣,明明剛才跟大夫說了,自己是掃大街的環衛工,居然還給開這麽多藥。不過,她是不準備再回去跟大夫理論了,剛剛在診室,已經被罵了一頓——兩年時間,中間隻複查了一次,沒有過往病曆,在小診所開藥,也沒太按時吃。“你這條命是別人的嗎?就算命是別人的,難受起來,別人可替不了你!”

段迎九最怕見醫生,因為每次都挨罵,她還沒法反駁。可這次不來不行了,上次被汪洋摁下住院,她根本不好好配合,偷跑出來不知道多少次。結果最近這段時間,她連續好幾天出現了視力模糊的症狀,糖尿病已經開始在她身體裏肆無忌憚起來。段迎九害怕了,眼睛看不清,還怎麽抓鯰魚。上次,如果不是血糖驟降導致暈倒,鯰魚也絕不可能逃脫。她不允許自己再犯相同的錯誤。

醫院大廳裏人來人往,無論病人、家屬還是工作人員,沒一個好臉色的。段迎九的情緒也多少受了些影響,垂頭喪氣地朝外麵走去。可剛走到大門口,她突然停住了。一個瘦弱的身影在她身邊一閃而過,那正是她要找的。

段迎九轉身往回追,可人頭攢動的大廳裏,早已看不見剛剛的那個人。情急之下,她衝到大廳中間的導醫台,一下子跳上去,舉起手裏的藥袋子大喊道:“這是誰的藥?誰把藥丟了?”

整個大廳都被段迎九瘋狂的舉動鎮住了,突然安靜了一下。隻聽叮的一聲,不遠處的電梯門開了,一個穿著病號服的患者慢慢隱沒在裏麵。段迎九立刻跳下台子,瘋狂地朝電梯跑去。

醫院二樓是放射科,一個極高極瘦的患者慢慢走下電梯。他身著醫院的病號服,朝CT室走去。可沒走兩步,就被氣喘籲籲的段迎九攔住了。病人嚇了一跳,本能地朝後退了一步。段迎九擺擺手,指著病人脖子下麵的一個留置管問道:“不好意思,你這是怎麽了?為什麽要戴個這玩意兒?”

病人愣了一下,慢慢回答說:“靜脈留置管,化療,手上沒處紮了,戴個這個方便點。”

段迎九說了句謝謝,匆匆趕到了醫院檔案室。和許多老牌醫院一樣,廈大第一醫院還堅持著手寫和電子雙病曆的保存製度。段迎九亮明身份,在檔案室裏翻了多半天,終於找到了一份病曆:要海勇,右肺上葉占位,肺Ca待除外。

* * * * * *

曙光乍現,那一麵貼滿了線索和資料的大白板重新被搬到會議室。專案組的所有人圍在白板旁邊,聽段迎九做最新的案件分析:

“幺雞,一個早在一年前就身患絕症的病人,一個有未婚妻的間諜,一個怕別人找到他藏身之地的棋牌館小老板,一個明知道活不了多久還借了高利貸的賭棍,一個鄰居眼裏從來沒發過脾氣的好街坊,一個藏著無數秘密的中年男人。他有病不治,看完門診就從醫院裏消失了。我的問題是,他為什麽要自殺?今天不要證據,隻要直覺。照著這十幾個關鍵詞,每人給我編一個故事,不怕胡說八道,不怕狗血,也不怕心理陰暗,大峰你要能編個變態的我也歡迎。隻有一個要求,逆向思維,任何人在任何時候都能輕易想到的橋段都不許用。”段迎九說完一指,“丁曉禾,從你開始。”

丁曉禾愣了愣,順著段迎九的話說了下去:“一個男人為什麽要自殺?求生是人的本能,會不會,是因為一個女人?”

“言情劇,我還以為會是反特的——接著說。”段迎九打趣了一句,身旁的大峰不禁瞥了一眼朱慧。

丁曉禾沉吟一下,繼續說道:“為什麽是未婚妻,為什麽不結婚?剛認識的時候幺雞不知道自己是肺癌,快訂婚了才發現腫瘤晚期。我要是他,也不能耽誤那個女的。”

此時,納蘭插了一句:“說清楚不就行了?為什麽自己要去死呢?”

“那可能還有另外的原因,我先說他為什麽不結婚。”

這回輪到大峰插話:“你覺得一個男人會為一個女的去死嗎?”

雖然和案件有關,但這個問題還是散發出了濃濃的八卦味。但丁曉禾回答得非常認真:“在愛得夠深的時候,我覺得會。”

段迎九似乎也對這個問題產生了興趣,轉頭問哪吒:“你會嗎?”

不等哪吒開口,黃海在一邊悶聲說了一句:“那得等納蘭不在的時候問。”

所有人都笑了起來,除了段迎九。趁大家放鬆的一刻,她悄悄往筆記本上記了一筆。

* * * * * *

因為開會推遲了下班時間,可丁曉禾還是很有興致地買了海鮮和紅酒,走到小區門口,也沒忘了笑著和門衛打招呼。小區毗鄰廈州大學,他搬到這裏已經有一陣子了。當然,這些都是別人知道的。不知道的,便是一起住在這裏的還有小婷。

房子不大,但收拾得很整潔。丁曉禾進門的時候,碗筷已經擺到了桌上,小婷正在廚房做飯。丁曉禾直接拎著魚和螃蟹走進去,繞過小婷伸過來要接的手,溫柔地說:“你別管了,魚我來。你先歇會兒。”

“嫌我做的不好吃啊?”小婷嬌聲問道。

“不是。”丁曉禾解下小婷身上的圍裙說,“海鮮販子告訴我,男人蒸的魚有味。”

小婷笑了笑,幫丁曉禾係好圍裙,轉身出了廚房。丁曉禾的手機就放在桌子邊上,小婷走過去,朝廚房看了一眼,然後迅速拿起手機,先調靜音再開密碼,動作熟練,一氣嗬成。

打開手機,她先點進相冊,裏麵除了兩人的合影,就是小婷的照片,沒什麽特別的發現。小婷又朝廚房看了一眼,緊接著打開了微信。小婷自己的名字被放在置頂的位置,下麵信息繁多。她快速找到一個“同事”群組,剛打開頁麵,便聽到丁曉禾在廚房招呼:“薑沒了?是不是用完了?”

小婷嚇得手一哆嗦,穩了穩神,回答說:“昨天剛買的。在水果刀旁邊,你找找。”

廚房傳來一陣塑料袋的窸窣聲,小婷馬上打開群組,飛快瀏覽了一番,發現了一個標題是字母X的PDF文檔。打開這個文檔需要輸入密碼,時間緊迫,小婷決定先把文檔發送到自己的手機上。然而,“發送給好友”的按鍵剛剛點下去,一陣敲門聲突然響起。

“誰呀?”丁曉禾抓著刮了一半鱗的魚,從廚房探出頭來問道。

小婷被嚇得驚慌失措,趕緊把手機放回原位。也許是怕丁曉禾發現,她下意識地把手機扣在了桌子上。可之後她馬上想到,手機之前是正麵朝上放著的,以丁曉禾的敏銳度,回頭掃一眼,就能看出端倪。

“我。”門外傳來丁美兮的聲音。

小婷被丁美兮救了,因為丁曉禾一聽到姐姐的聲音,就沒空注意手機朝向這樣的問題了,他得盡快收拾屋子,讓這裏看上去好像隻有他一個人住。小婷也慌了一下,但她趁機悄悄往前挪了半步,擋住飯桌,在背後把丁曉禾的手機又翻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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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美兮抱著一大瓶醃好的辣蘿卜幹走進來,聽著弟弟懂事的嗔怪:“你也沒打個電話,萬一我還沒回來呢,別白跑了。”

“學生家長投訴了,一路上都在接電話。女校長就是有更年期的毛病,話多,我的腦子現在都是亂的。”丁美兮輕車熟路地走進屋裏,把罐子往桌上一放才想起進屋沒換鞋,轉身又往門口走去。

“姐你不用換鞋,隨便坐。”

丁曉禾的話沒攔住丁美兮,她的一隻腳已經伸進了小婷剛剛換下的拖鞋裏。一絲溫熱傳來,丁美兮微微停了一下,但嘴裏的話還是沒斷:“這罐是剛醃的,你嚐嚐,要是味道沒進去,改天我再給你帶。”

餐桌上隻剩了一副碗筷,海鮮和紅酒也都收了起來。丁曉禾理了理圍裙說:“別麻煩了,你上下班就夠忙的了。”

“放心,要不是你租的地方在學校旁邊,我才不給你專門送。”說著,丁美兮從隨身的包裏掏出一台老款ThinkPad放在桌上,“學校這破電腦,一天死了四次機。機房的人剛辭職,沒人管了,你給修修。”

丁曉禾坐過去,摁了下開機鍵問:“著急嗎?”

“快嗎?”丁美兮看看腕表,“李小滿還等著吃飯呢,我最多能等二十分鍾。”

看著筆記本老牛破車一般的速度,丁曉禾搖搖頭:“怕是得重裝係統。看這速度,最快也要一個小時。”

“我明天來拿。”丁美兮起身準備離開。

丁曉禾也跟著站起來,並沒有挽留:“也不知道你來,我就燜了一個人的飯。”

丁美兮邊出門邊留了一句:“找個周末到我那兒,給你熬蝦粥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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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分鍾後,丁美兮的電腦終於開機了。丁曉禾的魚也蒸好上桌了,他夾了一口送到小婷嘴裏:“嚐嚐,是不是比你蒸的好吃?”

小婷品品味:“豉油放多了,蔥花也比我放得多。”

“舌頭夠靈的,還有呢?”丁曉禾望著小婷問道。

“你知道為什麽男人做的菜比女人好吃?”

“男的手重,調料撒得多。”

小婷搖頭,狡黠地一笑:“因為女的臉皮薄,不好意思說實話。”

丁曉禾也跟著一起笑起來:“我就喜歡你騙我。千萬別說實話,求你了。”

小婷低下頭,笑容漸漸消失。本是戀人間親昵的玩笑,到了她這裏卻變成了一根紮在心裏的刺。

丁曉禾敏感地注意到了小婷表情的變化,又夾了一筷子魚放到她碗裏,關切地說:“是不是不舒服,要不晚自習別去了。”

小婷放下筷子,她得找個理由把這點情緒搪塞過去。於是,她輕輕歎了口氣,有些低落地說:“人生第一掛。你們的數學怎麽這麽難?”

“掛科啊,我還以為是——”

“什麽?”

“我以為我做得太難吃了。”

小婷自嘲地笑了笑:“成績單不圓滿,教訓總結的活頁紙上倒算是圓滿了。”

丁曉禾還想再安慰她,忽然廚房傳來鍋開四溢的聲音。“螃蟹粥,溢鍋了!”

小婷慢慢轉過身,端著丁美兮的電腦,指著一片藍屏問:“我也不知道它怎麽了?你來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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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區外,丁美兮並沒有離開。剛剛起身離開的瞬間,她拿起手機,利用屏幕反光看了一下,丁曉禾的臥室裏,分明有個女人的影子在地上晃了一下。加上那雙溫熱的拖鞋,刻意擺布整齊的碗筷,這屋裏分明有個女人。可丁曉禾交女朋友為什麽要瞞著她呢?甚至碰上了還要刻意隱藏?

這個問題,直到丁美兮看見丁曉禾把小婷送到樓下,又摸了摸她的頭,才算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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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著木板添加研究資料,已經成了李唐每晚的必修功課。今天在郭京大夫家收獲頗豐,根據他拍的一係列照片,他推測出了很多翔實的數據:出海位置、出海時間、海域名稱、探親時間、探親日期、探親次數,加上各個照片上不同季節、海域、背景的時間與文字標記,圍繞著林彧的資料又擴充了一大圈。與此同時,李唐找出了一張地圖,在南海的一個標記點上畫了個圈,打了個歎號。

圍繞著林彧的信息已經占據了木板的大部分,或者說,幾乎所有的人物和事件,最後都能與林彧產生關聯。而在幺雞的名字下麵,李唐貼了一張招商銀行的金葵花卡。他在幺雞的名字上畫了個問號,又在上麵圈了三個粗粗的圓。

這時,丁美兮的電話打了進來。

“方便嗎?”丁美兮低聲問道。

“我在家,你說。”李唐回話的時候,眼睛也沒離開木板。

“小舅子成了女婿,後媽要變姐姐了。”

李唐有點蒙:“你說什麽?”

“丁曉禾和小婷,好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