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李唐一連接了兩個電話,除了李小滿,還有一個是車行打來的。為了躲避小婷,鑽進衛生間的李唐,一邊提褲子,一邊對電話裏囑咐:“追尾是我自己的問題,不能走保險,你別給我上進口件,就要國產的,我自己花錢。前些時候抹剮蹭那份還沒掙回來呢。你核一下賬,發過來我看看。”

走出衛生間,李唐才發現,兩間臥室的門都大開著。他叫了小婷兩聲,沒有回應,轉頭便看到了餐桌上留下的字條:“明天考試,我先回宿舍了。”

隻剩他自己,家裏一下安靜了下來。李唐回想著剛才的情景:小婷的追問,自己的煩躁,李小滿的電話……這樣一幕在小婷的心裏意味著什麽?父親心思如弦,女兒又怎會無知無覺?如果說當年把她扔下是無可奈何,那現在下意識裏的區別對待,才是對小婷最大的傷害。

莫名的煩躁再次襲來,李唐感覺喉嚨一陣灼燒。他想倒杯水,可保溫瓶和水壺裏都空空如也。他想去廚房接點水燒上,可一抬手卻把茶杯帶到了地上,摔了個粉碎。

李唐蹲下,本想撿起地上的碎玻璃,可看了一會兒,撿起了剛剛氣憤之下扔在地上的諾基亞手機。手機像一塊堅硬的石頭,屏幕依舊亮著。李唐下意識地又撥出了那個號碼,還是一樣的提示音。

啪的一下,諾基亞再一次被摔到了地上,彈了幾下,四分五裂。隻有提示音還在重複播報:“發送本機號碼請掛機,回複其他號碼請按1,留言請按2……”

* * * * * *

孤零零的路燈下,小婷靜靜地等待著,等待一個電話,或者一個人。雖然留了字條,但李唐一定能覺察出她的失落。現在,隻要他打來電話,哪怕沒有接李小滿電話那麽快,哪怕沒有什麽安慰和道歉,她都會馬上回家,回到她思念了很多年的父親身邊。

所以,從家裏出來後,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期待著回頭的信號。但是,直到微信裏的特殊聯係人開車停在她身旁的時候,李唐的電話也沒有打過來。

灰色轎車上,林彧搖下車窗,問小婷:“怎麽,心情不太好嗎?”

小婷攥著手機,朝李唐家的方向望了一眼,默默地上了林彧的車。

車子一路開到了海邊,林彧率先下車,小婷跟在後麵,始終和他保持著適當的距離。

望著小婷,林彧溫和地說道:“別怕,你和我不一樣。就算以後有人問起來,你什麽都不知道,不知者不罪。來廈州之前,他們沒告訴過你嗎?”

小婷抱著瘦弱的肩膀,想起那個一直去她打工的奶茶店找她的男人。那是林彧和李唐在對岸的頂頭上司,劉處長。小婷不知道他的具體身份,隻把那人囑咐她的話,小聲告訴了林彧:“他們說,公安和國安都在盯著我爸爸。那邊知道的越多,這邊就越安全。”

林彧點點頭:“其實,你可以換個角度,你爸爸現在不重要,重要的是盯著他的人。那個丁曉禾,你們到什麽程度了?”

聽到這兒,小婷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他很靦腆。”

“所以你可以主動一些。”林彧鼓勵著說,“越靦腆的人,心裏的火燒得越旺。相信我,隻需要你添把柴,他就著了。別覺得做這些是為了我,就當是為了你自己想要的那些東西吧。”

林彧的話仿佛沾染了魔力,一直回**在小婷的耳邊。宿舍的燈已經熄了,小婷縮在被子裏,猶豫再三,還是給丁曉禾發了一條微信:“火傳魯今天找過我了,恐怕要出事。”

很快,丁曉禾便回複了消息:“什麽時候有空,能見麵聊聊嗎?”

* * * * * *

黃海挨打了,就在自己家樓下,打人的是丁曉禾。奉命回家已經讓他不太痛快了,現在又冒出來個打抱不平的,黃海真真是煩透了。但他沒還手,就當是朱慧打的吧,自己確實對不住她。況且,他任務重大,纏進這些事兒裏,容易出岔子。如果挨頓打能解決問題,那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開門進家,朱慧還沒回來。曾經裝修精美的新房,在上次吵架的時候,被朱慧全砸了。不知是工作忙還是沒心情,地上的狼藉還攤在原處沒有收。黃海站在客廳裏看了看,把頭盔放在桌上,拿起工具開始打掃。待朱慧拎著外賣回來的時候,屋子裏已經全然收拾幹淨了。

看著整潔的房間和坐在電視機前看球賽的黃海,朱慧有些訝異,她冷淡地問道:“你回來幹什麽?”

黃海還是眼不離球的狀態,回答道:“陪陪你。”

“不需要。”朱慧說著直接敞開了身後的大門。

“汪洋給我打的電話,這是命令。”

“那你已經完成任務,現在可以走了。”

黃海停了一下,轉過頭看著朱慧,問道:“看完這場球,行嗎?”

半邊臉腫脹,嘴角還在滲血,明顯是剛剛挨完打,朱慧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問道:“誰把你打成這樣?”

黃海把頭轉回到電視上,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狗!”

* * * * * *

從急診中心轉入內分泌科,段迎九被徹底拴在了醫院裏,這是她最難以接受的局麵。躺在病**,段迎九一邊翻看自己的病曆,一邊嚷嚷:“糖尿病慢性並發症?怎麽可能?我怎麽一點感覺都沒有?我那天暈倒就是低血糖。”

守在一邊的汪洋一直不說話,待查房醫生離開後,他嚴肅地對段迎九說:“血糖高低我不管。我隻管遵醫囑。你在這兒踏實住院,敢下病床一步你試試。”

段迎九氣得直翻白眼,啪的一下把病曆摔在了床頭櫃上。

“摔地上也得照辦,這是局裏的決定。”汪洋的態度異常堅決,“還有,DNA數據庫裏暫時沒比對出來,但好歹有了一條腿,總比以前好撞線了。鯰魚的那些信息已經全部下發,市公安局增加監控攝像頭,隻要他出現……”

“他出現了嗎?”段迎九搶白著問。

“隻要他……”

“我就問他出沒出現?出現了嗎?”

汪洋被段迎九?得說不出話,隻好回答:“暫時沒有。”

段迎九來精神了:“那不還得我出去找嗎?你把貓關在這兒,誰給你去抓耗子?”說著就想起身下床。

汪洋急了,指著病床嚴厲地喊道:“再折騰你就成瞎貓了,糖尿病搞不好還會鋸腿,截肢你懂不懂?”見段迎九還要反駁,他馬上做了個手勢,走過去把病房門關好。“先聽我說!今天早晨的情報。火箭軍,一個搞導彈的高級別軍官,不排除正在被人策反。現在隻知道大概範圍,具體的人和身份還在核實。內部的歸內部,外部的歸我們。需要盡快找出策反這個——暫時就叫他國寶吧,你需要先把病養好,然後把策反國寶的人找出來。我個人的推測,十有八九,就是鯰魚。”

段迎九湊上前問:“有證據嗎?”

“從對岸到咱們這兒,在廈州的下水道裏鑽來鑽去的,除了這條滑膩膩的臭魚,還有誰?”

“這個國寶是什麽來路?”

“目前隻知道他很謹慎。從不露麵,單線聯係,線索很少,所以才要在策反他的人這邊下工夫。你問這麽多幹什麽?出不了院,你就在這兒好好待著。”

段迎九不甘心,她剛要說話,外麵傳來了敲門聲,緊接著阿寶把腦袋探了進來。

“阿寶啊,快來快來。”汪洋熱情地把孩子迎進來,客套了幾句,便抽身離開了。但阿寶並沒有因為汪洋的離開而和母親親昵起來,相反,他把椅子拉得比剛才還遠,像個客氣的探視者。坐定之後,遞給段迎九一張滿是英文的打印紙。

“錄取通知書,我的。”

段迎九拿過來掃了一眼,驚訝地問:“去美國?你?”

阿寶點點頭:“下學期就走。有獎學金,能寄宿。”

“什麽時候定下來的?怎麽不和我商量商量?”

阿寶答非所問地說:“我爸本來今天也要來,臨時有個病人……”

“女病人吧?”段迎九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兒子的話。她拔下正在充電的手機,起身下床,一邊撥號一邊和阿寶說:“搞英語培訓的,教你幾句英文不收費吧?反正你不蹭白不蹭,過不了年他倆就得分,長不了。”

“為什麽?”阿寶顯然知道段迎九話裏的意思。但段迎九已經沒工夫回答他了,電話接通,她連句招呼都不打,直接命令似的說:“我那九萬塊錢你得還我,越快越好。什麽挪不開,阿寶要出國,下個學期就走——早晚反正你抓緊,想想辦法。借的時候就這麽說的。”

電話裏的人還在說著,段迎九就把電話掛了。她坐回床邊接著和阿寶說:“剛是你舅舅。他要是問你,就說下個月就走。”

阿寶猶豫了一下說:“下星期就走了。”

“今天晚上我就去找他。”段迎九說話的架勢,仿佛要立刻衝出醫院。

可阿寶攔住了她:“我不要你的錢。”

這話讓段迎九有點上火,她把兩腿一盤,像分析案件似的對阿寶說:“陳華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就你們父子倆平時摳摳唆唆那小氣勁,肯定不是嫌少。是不是陳華讓那女的給拿住了?那也不對。我別的不行,就剩個眼毒,那個女的沒那骨氣呀,勸著逼著不讓你花親媽的錢?要不就是……”

“你以後還打算結婚嗎?”阿寶的問題打斷了段迎九的分析。

段迎九聽了一愣,仰著腦袋說:“挑挑再說吧,急什麽。看誰有錢,長得甜,還對我好了。”

看著母親的神情,阿寶掏出一把鑰匙,放到**:“我爸說,你的病很麻煩,要是再不好好歇著,會出事的。平時少住單位,我也不在,你回家去住吧。鑰匙別扔,就當是你借我的吧。那些錢你留著,萬一下次再摔到馬路上,起碼有錢能交住院費。”阿寶說著低下了頭,又小聲補充了一句:“這些,是我爸說的。”

* * * * * *

林彧找上門的速度比李唐預想的快。兩人照例來到無人的海邊,林彧看著漫無邊際的海麵,一條條地給李唐出選項。

“丁美兮就是一顆定時炸彈,說不準哪天就響了。你,我,她身邊的所有人都會粉身碎骨。哪怕她是你的老婆。被共產黨抓回去,蹲一輩子的監獄,天天吃窩頭,頭發白了也出不來,你願意嗎?她不見了,所有人都會安全。這是一個版本。

“或者這隻是林老板的個人行為,他喜歡丁美兮,就像火傳魯一樣。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和大多數不一樣的人。這種變態就喜歡把女人弄死,一個,兩個,或者以前還有,直至被公安抓住。這是另一個版本。

“還有一個版本……”

“不用說了,哪個版本都不重要。”李唐輕輕打斷了林彧的話。

“你平複憤怒的時間,比我想的要少多了。”林彧有些意外地望著李唐。

“認命了。”

林彧流露出一絲讚許的神情:“一個能控製自己情緒的人才是最厲害的,你比以前成熟多了。要是丁美兮能像你一樣,該多好。”

李唐沒理會這些,冷冷地問道:“剛才那幾個版本,下一次會用哪個?”

林彧的臉色黯淡了一秒鍾,但很快調整過來對李唐說:“那筆退休金,有準日子了,立冬。可以是現金,也可以幫你們換成美元和歐元。這個好消息還是你轉告丁美兮吧。她不會再有危險了,如果她不再犯那些幼稚錯誤的話。”

“謝謝。”李唐冷淡地說。

林彧輕輕地歎了口氣:“你是不是特別恨我?李唐,有人是草料,就得有人是牙齒,可咱們都不是那個指揮動作的腦子。如果你和丁美兮換成是我,或許也會這麽做。你信不信?”

口袋裏振動的手機打斷了林彧的話,他拿出來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李唐。李唐馬上會意:“我先走了。”

確保李唐不會聽到他的聲音後,林彧才接起了電話。聽了兩句,十分恭敬地回答道:“謹慎是對的,像您這種熊貓一樣的國寶,當然要保護好自己。不著急,我等得起。”

長長的堤岸上,李唐走到停車的位置。臨上車前,他眺望了一下遠處的林彧,剛巧林彧也正朝他看過來。瞬間的對視之後,李唐上了車。從棋子到草料,李唐知道自己已經退無可退。既然如此,那就先從拔牙開始吧。

第二天,李唐開始了對林彧的跟蹤。出門的時間,經常光顧的便利店,甚至經常吃的盒飯,一點一滴李唐都小心地觀察著。林彧極其謹慎,出門必戴墨鏡,時時刻刻都在觀察周圍的情況。李唐自然也格外小心,一直在遠處盯梢。哪怕為了查清林彧的具體住址,他也沒敢靠近,而是找到物業,在快遞領取登記簿上找到了一個林先生的簽字——6號樓3單元302。

傍晚回到家裏,李唐用力推開了臥室裏笨重的大衣櫃。自從搬進這座房子,這個櫃子似乎從未挪動過地方。但事實上,櫃子背後是李唐的秘密檔案。牆麵上掛著一塊木板,和段迎九的大白板一樣,木板上用顏色、粗細不一的筆織就了一張記錄著各種資料事件的信息網。有地圖,有人名,有數字,有地址,有時間,有綽號,還有電話,所有信息之間用各種顏色的線條連接區分。

例如,李春秋、姚蘭、小柳和小鍾,這些名字上畫了紅叉,被捕的金世達則用圓圈圈住了名字。除此之外,人名還對應著事件的時間地點,比如段迎九和丁美兮的幾次碰麵,丁曉禾搬家,小婷來廈州,等等。甚至林處長、林彧、老懟帶著名字的車牌號,曾在藥店買過的心髒病噴霧劑名稱和用法劑量,所有的一切事無巨細,全部都記錄在這張密密麻麻的網上。當然,幺雞臨終前提到的那串數字也在上麵,數字底下還用紅筆畫了兩道粗線,並在後麵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林彧位於這塊木板的正中央,李唐把一塊他所住小區的地圖貼了上去,在上麵添上門牌號的資料:6-3-302。隨後用小字標注了今天見麵,以及林處長企圖殺害丁美兮的地點:臨海堤岸灣區段、內厝澳六號別墅。林彧的名字下麵已經記錄了很多這樣的小字,此前他們每次見麵的時間地點,李唐都詳細地寫在上麵。未雨綢繆,他已經準備很久了。但現在開始,要把這張網好好利用起來。

此時,桌上的手機響了一下。李唐拿起來一看,丁美兮在微信上發來一張照片——一個淺紅色的驗孕棒,看上去隱隱有兩條紅線。照片的下麵跟著三個字:你女兒。

* * * * * *

在垃圾桶裏看見李小滿的驗孕棒,丁美兮天崩地裂地給李唐發了消息。可當李小滿真的回到家裏時,丁美兮反倒平靜了。她拎了個馬紮,坐到李小滿身邊,一邊擇菜,一邊回憶起當年生孩子時的情景:“小滿,你知道嗎?按照大夫的說法,你本來會提前一個月出生。”

李小滿伏在餐桌上寫作業,她難得沒戴耳機,聽到母親突然說起生孩子的話題,立刻想起早上扔在垃圾桶裏的驗孕棒。

見李小滿的筆停頓了一下,丁美兮接著說道:

“當時聽大夫說你要早產,我都快嚇死了,急急慌慌地就住院去了。可住了幾天,大夫又說胎兒穩定了,不早產了。等到了真要生的時候,因為你臍帶繞頸,大夫又讓選順產還是剖腹產。我肚子疼得死去活來,你爸緊張得光知道抽煙,半天也拿不定主意。

“好不容易把你生下來,第一天晚上我真是這輩子都忘不了。你那麽點一個小人,竟然活活哭了半宿,也不知道你哪來這麽大力氣。我第一次當媽,根本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後來明白你是嫌屋子冷。整個月子我腦子都是亂的,你爸又笨手笨腳,我也不知道怎麽弄你。你那時又瘦又小,奶又不夠,簡直愁死了。”

李小滿第一次聽母親這樣平靜地講述過往,但礙於麵子她還是頭也不抬地說了一句:“我爸還說他特別後悔把我生出來。”

丁美兮笑了笑:“對,你一生病他就這麽說。不過你一發燒他就瘋了,男人都這樣。你和他挺像,嘴裏有刀子,說話能劃破人,說完了該幹的活兒照樣幹,天生賣力不討好。”

李小滿抬頭看看丁美兮,好奇地問:“你覺得我像你們倆誰多呀?”

“你長得漂亮,腦子好使,作文寫得好,這都隨我。數理化不行,皮膚黑,說話噎人,這隨李唐。”

李小滿有點不服氣地看看自己的手臂:“我很黑嗎?”

丁美兮未置可否,順著自己的思路繼續說:

“以後等你結婚嫁人,也不知道會找個什麽樣的。你爸算個尺子吧,起碼別比他還差。再往後生個孩子,要是他的脾氣也隨了你,那孩子頂嘴的時候,一定想開點。再生氣也忍忍,窩一宿,第二天就好了。

“你問過好幾次,怎麽沒見過你爺爺奶奶。我也沒見過,你爸爸也沒有。他很小的時候父母就去世了,他不知道該怎麽教你,怎麽帶你。沒見過,就不會模仿,其實我也是。那次動手打你,我特別後悔,特別——”

聽著丁美兮的聲音有些哽咽,李小滿也柔軟下來,輕輕說了句:“我知道。”

但丁美兮的目的不是煽情,她立刻調整了情緒,接著說:“有些事情,等你當了媽媽,你會更明白。但是你現在太小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這次是弱陽性,下次就是陽性,就可能懷孕。這些事情,你現在還承受不了,萬一……”

這是母女倆最平靜的一次談話,所以即便不愛聽,李小滿的回應方式也隻是輕輕地打斷:“我覺得你應該和我爸複婚。”

丁美兮愣了一下:“為什麽?”

“這輩子再也沒有比他對你更好的人了,除非你也討厭小婷。”

丁美兮一時無言以對,她端起菜盆,默默地走向了廚房。李小滿趁她不注意,掏出手機,給肖銳發了一條微信:“你再去趟廈大,給那人道歉,到時候給我開直播。”

晚飯後,李小滿收到了肖銳發來的消息。她鑽進廁所,打開微信視頻電話。屏幕上,肖銳對著小婷做出了舉手投降的姿勢:“對不起,李小滿叫我來和你道歉。”說著,他掏出一瓶墨水,擰開蓋子遞過去:“我怎麽潑你的,你也怎麽潑我。”

小婷往前一步,接過墨水瓶,並沒有潑向肖銳。她擰緊蓋子,把墨水瓶還給肖銳說:“我不接受你們的道歉。那天你怎麽罵我的,重新說一遍,一個字一個字,全都收回去。”

肖銳無奈,隻能把那天和李小滿搜腸刮肚想出來的難聽話,又一字不差地重說了一遍。一邊端著手機直播的黃毛,忍不住哧哧笑起來。而另一端的李小滿,透過搖搖晃晃的鏡頭發現,一直站在小婷身前護著她的,竟然是丁曉禾。

* * * * * *

段迎九給專案組的人群發了開會的消息,地點就在廈大一院附近的一家飯店裏。為了能按時出席會議,朱慧還專門上樓接了她一趟。

包間裏的段迎九穿著朱慧的大風衣,吃得不亦樂乎。費這麽大勁從醫院裏偷跑出來,除了開會,她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吃頓有滋味的飯:“病號飯太素了,又不讓吃飽,一過五點半就收餐,一顆瓜子都找不著。”

眾人看著她腮幫子鼓鼓的樣子,偷偷直樂。大峰直接遞過去一瓶啤酒:“你別噎著,來杯啤酒啊?”

“來啊。”段迎九指著杯子說。

老魏一巴掌把酒瓶子拍了回去,把一杯熱茶放到段迎九跟前:“你差不多得了,糖尿病不是鬧著玩的。”

段迎九滿不在乎地喝了口茶,長出一口氣,歎息道:“你們要是再不來,我就快出家了。”

此時,包間的門開了,滿眼紅血絲的黃海走了進來。他背了個髒兮兮的包,滿身滿手都是油汙。“摩托車壞了,沒修好,推過來的。”

所有人都看向黃海,除了朱慧。稍早之前,她和黃海在辦公室裏對大家宣布了離婚的消息。和平分手,還是朋友。這是朱慧當時的原話,但自此之後,她甚至連看都不看黃海一眼。比如此刻,她就拉著納蘭聊化妝品,好像眼前的黃海根本不存在一樣。

吃飽喝足,眾人散去,段迎九把黃海留了下來。雖然嘴上不說,但離婚確實讓他萎靡了不少。他站在飯館門口,點著了一根煙,吞雲吐霧,等著段迎九發話。

“什麽時候學會抽煙了?”段迎九問道。

“天天熬夜看球,太困,頂不住。”

“我要是說辛苦了,你會不會覺得有點假客氣?”

黃海沒接茬,直接匯報工作進度:“快了,等我再輸兩場球,就能問老板要錢,再給就該見麵了。”

“贏錢不容易,輸個球也這麽難嗎?”

黃海掐滅了煙頭,搖搖頭說:“沒辦法,實力太強。”

“吹吧。”段迎九笑著說道。可望著黃海離去的背影,她還是忍不住歎了口氣。

* * * * * *

剛從廈大回到洗車行,肖銳就被匆匆趕來的李唐揍了一頓。肖銳以為李唐是為小婷的事兒,抱著腦袋掙紮說:“你弄岔了,我是去道歉的,你聽我說呀!”

不明就裏的黃毛抄起一把扳手朝李唐的腦袋砸過來,肖銳一見趕緊大喊:“沒你事,滾蛋!操你媽還看啥?這是李小滿她爸!”說完,他又繼續扯著嗓子解釋:“是李小滿讓我去找小婷道歉,我把罵都挨完啦!”

“還有小婷的事情?”李唐一聽這話更來氣了,他用膝蓋頂著肖銳的胸口,又扇了他兩巴掌。

肖銳連氣都喘不上來了,艱難地哀求道:“我快死了,不行了,求求你……”

李唐看他不像裝的,便把膝蓋從他身上挪開了。肖銳咳嗽著慢慢爬起來說:“你閨女……你閨女說啥就是啥,不信你回去問問她。”

李唐指著他的鼻子,威脅著說:“不管是小婷還是李小滿,從現在起,再糾纏她們一次,剁碎了你。”

一聽這話,肖銳反倒激動起來:“小滿是不是沒告訴你?我倆是認真的!你別以為我和她就是玩玩兒,這個洗車行都是因為她開的,我是個負責任的人!”

李唐伸手推了肖銳一個趔趄:“就你這種混子,負什麽責任?黑社會的責嗎?中國沒有黑社會,你廢了。”

肖銳沒還嘴,他翻箱倒櫃找出一個雜牌平板電腦,衝著腦袋一拍。屏幕碎裂,一縷鮮血順著額頭淌了下來。肖銳疼得齜了齜牙,但還是咬牙把眼睛上的血一抹,大聲說:“以後我要是對不起李小滿,今天說這些話要是和你吹牛逼,叫我死了都沒地方埋!”

李唐看著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夥子,哭笑不得。跟他糾纏沒有意義,他轉身離開了洗車行,但臨走時還是扔下一句話:“知道死是怎麽回事嗎?我告訴你,這世上肯為一個女的去死,毫不猶豫的,隻有她爹。”

雖然撂了這些狠話,但回到家裏李唐還是放心不下。他調出了之前安在肖銳住處和金湖洗車行裏的監控回放,凝神查看起來。

肖銳的住處倒沒太多可疑,左不過是李小滿衣著暴露,和肖銳打鬧親熱。李唐一邊快進,一邊忍不住暗自罵街。可另一幅回放裏,林彧竟然出現了。畫麵中,林彧走進空無一人的洗車行,戴著手套在各個地方翻看。看到這一幕,李唐又小心地把監控往回倒了一些,發現在林彧單獨過來之前,洗車行剛剛準備關門的時候,阿良駕駛著他的路虎車過來,和肖銳與兩個黃毛少年說了幾句什麽,然後把其中一個穿洞洞褲的黃毛帶走了。

李唐一時解不開這些謎團,整整一夜,他輾轉反側,睡不安穩。第二天一早,便又來到了林彧住處附近。無論如何,想辦法摸進去,再謹慎的人,也會在窩裏留下蛛絲馬跡。

一直等到九點四十五分,林彧從屋裏走到陽台,把之前半開的窗戶都關上了。不一會兒,他便穿戴整齊從單元門裏走了出來,順路扔了一袋垃圾,之後便朝小區外麵走去。

李唐在手機裏記下了林彧關窗戶的時間,然後在他背影消失之際,迅速在垃圾箱裏翻找出林彧剛剛扔掉的垃圾。之後,他找到小區裏一處隱蔽的角落,開始逐一檢查垃圾。

然而,李唐拿著一根小棍翻找了半天,也沒有什麽特別的發現。果核,爛梨,麥當勞的外賣桶,便利店的空飯盒,還有抽紙團,方便麵筒,餅幹紙,蒜味火腿的腸衣,壞掉的拖鞋和打爛的半個杯子,幹癟的牛奶盒,以及降壓藥的藥瓶,林林總總。這就是一個獨居男子的生活垃圾。

其間,李唐翻出過幾張廢紙紙片,還有一張便利店小票。但他仔細檢查後,沒有獲得任何有價值的信息。

李唐看了看表,上午這個時間,應該是樓裏人最少的時候。他把垃圾收了重新扔掉,然後走進了林彧居住的樓裏。

順著老樓狹窄的步行梯,李唐一路辨認著門牌號,找到了302。他沒有貿然靠近,而是貼著牆根,仔細地觀察著各處可能存在的攝像頭。可當他確認環境安全,剛要靠近林彧的門口時,電梯開了。樓道另一頭傳來了鄰居的說話聲。盡管不甘心,但李唐還是馬上轉身順著步行梯的方向匆匆離開。

* * * * * *

肖銳托著淤青的腮幫子,猶豫地看著擺在眼前的手機,屏幕上已經輸入了110三個號碼。他又看了看身邊的黃毛,捅了捅他的胳膊催促道:“打呀。”

黃毛不僅猶豫,還膽怯,被肖銳捅了幾下,更抽抽了:“你打吧,我嘴笨,不會說。”

肖銳生氣地踹了黃毛一腳:“這都幾天了也回不來,他是你老鄉還是我老鄉?是不是110?找不著人了我要報警,會不會說?”

黃毛抬眼看了看肖銳,緊張地咽了口唾沫,哆嗦著伸出了手。可就在他的手指剛要觸碰到屏幕的時候,門開了。小黑拎著一袋子沾著冰碴的生蠔,走了進來。

二人趕緊站起來,畢恭畢敬地喊著:“黑哥。”

放下生蠔,小黑走到二人跟前,拿起手機直接刪掉了110,然後冷冷地說道:“人,替你們找著了。推牌九,一夜欠了六百萬,跳崖死了。”

黃毛傻了,他看著被小黑扔在破沙發上的手機,直愣愣地自言自語:“死了?怎麽會死了呢?他膽子小,不可能賭錢!”

肖銳也驚著了,他跟在小黑身後,著急地追問:“黑哥你們是不是整錯了?肯定是誰把他給坑了!”

此時的黃毛被刺激得失了分寸,他不管不顧地衝到小黑麵前,大喊道:“人是阿良帶走的,一個大活人你說死了就死了?啊?你們把他弄哪兒去了?”

小黑沒有回答,他從濕漉漉的袋子裏拿出一隻生蠔,一腳踹倒黃毛,不管不顧地把生蠔往他嘴裏塞去。瘦小的黃毛縮在地上,嗚嗚地叫起來,不一會兒,嘴巴便被生蠔鋒利的外殼劃得鮮血直流。

肖銳愣在一邊,小黑的手段他略知一二,可親眼得見,還是對自己手下,他也是第一次。他嚇得大氣不敢出,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直到黃毛幾乎發不出聲音的時候,小黑才停手。他拎起生蠔,邊往外走邊警告說:“過後會有警察來問話,你們知道該怎麽說吧?要是誰的嘴巴還不夠嚴,可以來我這邊吃生蠔。”

肖銳緊張得腦袋嗡嗡響,他甚至不知道小黑是何時離開的,是黃毛痛苦的呻吟聲讓他回過神來。他趕緊扶起黃毛,倒了點水給他漱口,接著二人便呆坐在休息室裏,誰也不發一言。

過了不知多長時間,外麵傳來叫門聲:“有人嗎?”隨後,兩個警察走了進來。其中一個把一張照片舉到二人麵前,上麵是摔在山下死不瞑目的洞洞褲。

“分局的。這個人是這兒的嗎?”

肖銳木然地點點頭。

“失蹤幾天了?”

“三天。嗯,三天。”

“最近他有沒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眼神渙散的黃毛機械地回答道:“賭錢,他在賭錢,推牌九。”

警察轉頭看向他:“你嘴怎麽了?那麽多血?”

黃毛低頭擦擦嘴角:“吃檳榔吃的。”

警察哼了一聲搖搖頭:“不怕口腔癌啊?”

黃毛張了張嘴,但鑽心的疼痛像一把懸在頭頂的刀,不僅讓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甚至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兩個警察對視了一眼,以為他們是被突如其來的死訊嚇呆了,於是便溫和地安慰道:“有些事情就是這麽突然,別怕。你們倆,誰到車上來做個筆錄。”

黃毛已經嚇得渾身僵硬動彈不得,肖銳瞥了他一眼,慢慢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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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飯時間,李小滿找了個僻靜的角落,準備給丁曉禾打個電話。昨晚在視頻裏看見他和小婷在一起,那架勢完全是保護加愛憐。可當李小滿把這件事第一時間告訴丁美兮的時候,她竟然完全不信,還指責李小滿惡意中傷。

李小滿對自己的直覺有百分之百的信心,丁美兮越不相信,她越要找到實錘證明給她看。什麽差著輩兒,不可能,越是不可能,在一起的時候才越刺激,兩個人才越分不開。就像她和肖銳,雖然她學習不好,但好歹是重點中學的學生,誰能把她和街邊的小混混聯係到一起呢?可他們就是在一起了,而且是真愛。

號碼一撥出去,丁曉禾秒接電話,其時他正坐在辦公室翻看小婷的朋友圈。李小滿也不迂回,直接打趣著說:“老牛吃嫩草,可以呀小舅?”

這話讓丁曉禾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匆匆走出辦公室,把門關緊了,才對著話筒小聲說:“別胡說八道啊,這種事傳著傳著就都信了!”

李小滿嘿嘿一笑,揶揄著說:“你慌什麽,我又沒告訴我爸。”

丁曉禾趕緊轉移話題說:“我告訴你李小滿,我還要找你呢。那個潑了小婷一臉的小混子是誰?”

李小滿一聽這話有點不高興了:“誰是小混子?他臉上寫著自己是混子嗎?他有工作,自己掙錢,怎麽就是混子了?”

丁曉禾緊跟著喂了兩聲,可電話已經掛了。李小滿的話像一根小針,在他心頭輕輕刺了一下,說不清是疼還是癢。

正在他拿著手機出神的時候,朱慧迎麵走了過來。丁曉禾下意識地讓開了路,擦肩而過之際,兩人都沒說話,甚至沒有對視一下,像兩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丁曉禾又想起那天朱慧在辦公室宣布完離婚的消息後,經過他身邊時說的那句話:“別害怕,離了也不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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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深夜,黃海縮在網吧的一角。屏幕上連著賭球網站和在線的球賽直播,狹小肮髒的桌麵上,扔著一個剛吃完的泡麵碗。黃海喝了口水,飛快地敲打著鍵盤。滿屏的彈幕裏,飄著隻有他和鯰魚能看懂的摩斯碼對話:

“專案組已經獲得鯰魚的DNA,正在排查。”

“排查結果是什麽?”林彧在客廳的電腦上寫道。

停頓了一會兒,彈幕裏飛過黃海的話:“我要加錢。”

摩斯碼彈幕消失了,黃海等了又等,過了好半天才發現,對麵的頭像已經變成了灰色,鯰魚下線了。他悻悻地關了電腦,結賬走出了網吧。可就在他準備騎摩托離開的時候,手機上收到了一條短信:“明天見,等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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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黃海早早起床。他穿戴整齊,係緊鞋帶,凝神聚力,死死盯著茶幾上的手機。不僅是他,整個專案組,包括段迎九都做好了十足的準備。當耳機裏傳來黃海輕輕的一聲“喂”時,所有人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而黃海在電話裏聽到一個女聲說:“半個小時後,南普陀寺見。”

電話掛斷,黃海一把抄起茶幾上的手機和一副手銬,塞進地上準備好的背包裏,大步往門外跑去。耳機裏,老魏猜測說:“不一定是女人,有變聲器。”

此時,段迎九下達了命令:“各床的都吃過早飯了吧?開始查房。”幾路人馬從各個方向,同時向南普陀寺殺去。

南普陀寺氣勢雄偉,香客眾多。黃海站在大門口的一塊石階上,朝四下裏張望著。納蘭和哪吒則扮作香客,埋伏在人群之中。

“夠賊的,專門挑人多的地方。”段迎九對著耳機說道。

“我要是他,我也選這兒。”老魏接了一句。

大峰一邊擰螺絲,一邊問:“今天抓的是鯰魚嗎?”

段迎九模棱兩可地回答:“反正都是魚,什麽不是個吃。”

哪吒倚在柱子上插了一句:“以後是不是都是這樣,光執行,也不知道具體任務?”

段迎九立馬說:“你要是需要,完事了我給你當麵匯報。”

此時,耳機裏傳來老魏緊張的聲音:“看黃海。”

段迎九立刻調整望遠鏡朝大門口看去,隻見黃海正在低頭看手機。幾乎同時,耳機裏傳來黃海和對方的對話:

“現在?”黃海有點吃驚地問。

電話裏的聲音變成了一個老頭:“我這兒堵車,不好意思,遷就一下老寒腿吧。”

頓了頓,黃海答應了他的要求:“行,你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