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黃海被朱慧趕出了家門。在浴室裏睡了多半宿,一個電話把他從睡夢中叫醒。掛了電話,他騎著摩托車火速趕到了單位。天剛亮,加班的幾乎都撤了,上正常班的還沒來,此時,樓道裏幾乎一個人都沒有。黃海走到汪洋辦公室門口,輕輕擰動把手,門果然沒鎖。他閃身進去,不一會兒,抱著一摞文件從裏麵走了出來。

穿過樓道,黃海的目光掃過每一個房間。終於,在樓道盡頭找到了一間小會議室式的屋子。黃海推門看了看,裏麵沒人,他又回頭在樓道裏張望了一番,之後抱著文件迅速鑽進了屋裏。

房門反鎖,幾個文件袋被一一打開,黃海把裏麵印著絕密字樣的一張紙拍了下來。同時,打開手機裏的球賽直播軟件,用彈幕發出了一串數字。

* * * * * *

“這和時間緊不緊沒關係。就跑了幾個地方就告訴我沒有,那麽多的律所,我為什麽非要來你這兒?直說吧,你們是不是專門騙定金的?”段迎九大剌剌地坐在成罡律師事務所的會客椅上,惱火地嚷嚷著。

先前接待她的業務員早把熱情扔到了一邊,他們見慣了抬杠鬧事的客戶,臉上沒有絲毫慌亂,端著茶杯抿了一口,冷冷地說:“沒有就是沒有,定金繳付,概不退還。”

段迎九也豁得出去,不單是鞋,甚至連襪子她都脫了下來,往椅子把手上一搭,雙腿一盤,慢悠悠地說:“行,我反正沒事幹,下崗人員一個,你們不給好好找人,追債那套我也懂。幹脆,實習完了我也在這兒幹吧。”

業務員把茶杯咣當往桌上一放:“詐攪訛人,地方可沒找對。這兒以前收過你的賬嗎?”說著,他就挽起袖子朝段迎九走過去。

恰在這時,一個彬彬有禮的聲音從裏麵傳來:“抱歉,這位女士。”斯斯文文的阿良從裏屋走出來對業務員說:“做不到的,確實不該收定金。退款。”

剛才還十分囂張的業務員,聽到阿良的話,當時就

了,一邊點頭一邊忙不迭地說:“這就辦。”

段迎九見這架勢,一把拉住業務員,誠懇地說:“我不要錢,我想要人。”

業務員又變成了之前第一次見麵時的模樣,賠著笑臉,說著客氣話。可無論段迎九怎麽說,他們的結論就一句:“抱歉,這項業務我們做不了。”

段迎九拿著幾張鈔票,失望地走出律所。大街上人來人往,一個戴墨鏡的男人迎麵走來,與她擦肩而過。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隱隱浮現,段迎九立刻轉頭,凝神望向男人的耳後。沒隔幾步距離,一切都非常清晰,這個男人的耳後並沒有痣。段迎九鬆了口氣,想起那天看見小柳的幻影,也許自己太想抓到鯰魚了吧,看誰都像。

再一次與段迎九擦肩而過,林彧心中也是一驚,所以直到進了成罡律師所,他也沒有馬上摘掉墨鏡。阿良在裏屋和業務員交代著什麽,見他進來,舉手示意讓他等一會兒。

林彧坐在外廳,百無聊賴地翻看桌上的一本登記簿。最上麵的一頁,便是業務員手寫記錄的一行字:男人、微胖、左撇子,右側耳後有痣……林彧心中一驚,他與段迎九相遇的地方離這裏隻有二三百米。如果她反應過來,不出五分鍾就能趕回來。

林彧坐不住了,他給阿良發了條微信,起身離開了律所。

* * * * * *

而另一邊段迎九也正朝他們剛剛相遇的地方飛奔而來。因為沒走出多遠,她便在路邊看見了一個小店的招牌:祛斑、除痘、點痣……段迎九當時腦子一閃,剛剛那個男人的右耳後雖然沒有痣,可耳後的那塊皮膚與旁邊顏色不同,很顯然是祛除痣後留下的疤痕。

大街上人來車往,有的人匆匆前行,有的人東張西望,有的人打著電話,有的人搬著東西……段迎九站在剛剛和林彧相遇的地方,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四下裏搜尋著鯰魚的影子。

就在眼睛酸脹不已的時候,一個衣著醒目的外賣員闖入了段迎九的視線。因為電車速度太快,外賣員差點和一個男人相撞。男人下意識地伸出左手一擋,段迎九看得清清楚楚,他就是戴著墨鏡的鯰魚。

人流密集的街道上,段迎九不敢輕舉妄動。鯰魚這種亡命徒,隨手劫個人質,那樣她單槍匹馬一個人,會更加被動。眼下,她隻能緊緊地跟住他,找到合適的時機再動手。

林彧也知道段迎九一直在跟著他。公共場合,他也不便明目張膽地逃跑,隻能不緊不慢地在街上穿行。前麵的路段,堆著一些白灰,有幾個工人正在路麵做簡單的修補施工。林彧經過他們身邊,突然轉身,拐進了一條窄街。之後,他故意停在了街邊,通過一個路人眼鏡裏的反光折射,林彧看到了段迎九快步跟了過來,見他停在路邊,也趕緊收住了腳步。

林彧趁她立足未穩,轉身進了一家便利店。段迎九摘掉黑框眼鏡,走到門口一側,死死地盯著裏麵。過了一會兒仍沒人出來,她定了定神,拉開門走了進去。

便利店中空間狹小,隻有四排貨架,但店裏買東西的人卻不少,幾乎每個過道都站滿了人。店員戴著一次性手套,正在給一個顧客盛盒飯。林彧躲在便利店的角落,身後有一堵無法拆除的承重牆。他背對著門口,在貨架上挑了一個最厚的口罩,直接扯開包裝,戴在了臉上。

段迎九一步步朝林彧的方向走去,此時若是林彧轉過臉,便能與段迎九四目相對。段迎九的手已經摸住了腰間的手銬,突然她眼睛的餘光掃到了旁邊亮著燈的微波爐,爐內一無所有,溫度和時間的數字還在隨著運轉而跳動。段迎九一驚,趕忙大叫一聲:“快出去!都快出去!”

空轉的微波爐因高溫起火,整個爐子瞬間紅透了——緊接著一聲巨響,一個火球從便利店的門口噴射出來,便利店被炸得一片狼藉。路過的行人驚慌地四散奔逃,街道上頓時亂作一團。在煙霧彌漫之間,早已戴好口罩的林彧從便利店裏走了出來。他拍拍身上的塵土,沿著道路內側,快步朝遠處走去。

可沒走出幾步,林彧忽然感覺腳下一沉。他低頭一看,滿臉汙黑的段迎九從後麵撲了上來,將一隻手銬銬到了他的右腿上。眼看著段迎九就要把另一隻手銬銬到自己的手腕上,林彧狠命踹了一腳,將段迎九踹倒在白灰堆邊。段迎九豈肯輕易放棄,她快速起身一撲,再次抓住了林彧的腳腕。這次的衝擊力比剛才更大,林彧被撲得失去重心,腳下一絆摔倒了。

段迎九像個潑婦似的,不顧一切地朝林彧一通亂抓。林彧扭臉躲過了段迎九的手,抬起腳重重地踹了過去。兩人扭打在一起,引來了許多路人圍觀。段迎九一邊奮力撕扯林彧的衣服和手臂,一邊聲嘶力竭地對周圍的人喊道:“這個死男人,打我,打孩子,外麵有人還要跑,家也不要了,誰幫我拉著他!拉住他!”

雖然圍觀者眾多,但聽到是家務事,沒有一個人上來幫忙。段迎九畢竟是女人,拚盡全力,還是被林彧一腳踹翻了。

晃**著一個手銬,林彧快步向前,邊走邊觀察周圍的情況。此時,一個孕婦小心翼翼地下了出租車,司機也同時下車,打開後備廂,幫忙取東西。林彧緊走兩步,直接鑽進駕駛室。車子沒熄火,林彧關上車門正要掛擋,副駕駛室的門突然開了,一把白灰砸到了他的臉上。

車廂裏立時灰塵彌漫,林彧的墨鏡也完全被白灰遮住了視線。就在他慌亂地四處亂抓之際,一副手銬銬住了他的雙手。從副駕駛室一側鑽進來的段迎九一腳把林彧踹到了車門外麵,緊接著她也快速下車,繞到倒地的林彧麵前,喘著粗氣說了一句:“沒想到吧,我有兩副銬子。”

林彧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似乎已經放棄了反抗。段迎九伸出手,想要摘掉林彧的墨鏡,看看“鯰魚”的真麵目。可就在林彧即將露出真容的一瞬間,一陣強烈的眩暈撞倒了段迎九——一路追蹤,讓她錯過了注射胰島素的時間,加上劇烈的奔跑和廝打,她的血糖一下掉到了穀底。眼前一黑,段迎九躺在地上失去了知覺。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鯰魚”已經不見了。段迎九漸漸清晰的視線裏,隻有哪吒和大峰,以及忙碌的救護人員。她慢慢把耷在地上的右手拿起來,小心翼翼地護著做了一半的幾個美甲。見哪吒湊過來,她艱難舉起右手,用極微弱的聲音說了一句話。

現場嘈雜不堪,哪吒聽不清段迎九的話,急切地問道:“鯰魚的什麽?你說什麽?”

段迎九望著長長的指甲縫裏,從“鯰魚”胳膊上撓下來的一縷帶血的肉絲,想再說一句,可力氣用盡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林彧狼狽地逃回住所,他洗了個澡,拿出棉棒和碘伏給傷口消毒。消毒液刺激著傷口,一陣刺痛。林彧在心裏暗暗罵了一句,隨手打開了音響,裏麵傳來了鄧麗君溫柔婉轉的歌聲。

他看著胳膊上被段迎九抓破的傷痕,心中暗想,女人發起狠來,比野獸還瘋狂。不知道過一會兒,丁美兮會不會也如這般拚死反抗。想到這些,林彧翻出手機裏的一張照片,那是他在李唐家偷拍的一張全家福。照片上,丁美兮淺淺一笑,和當年在碼頭第一次相見之時,別無二致。

林彧的指腹輕輕劃過丁美兮的臉,然後果斷地熄滅了手機屏幕。

* * * * * *

林處長的黑色奧迪車上也放著鄧麗君的歌。坐在副駕駛座上的丁美兮,顯然精心打扮過。

林處長遞過一杯咖啡,丁美兮搖頭拒絕了。

“你們當老師的,熬夜備課,不喝咖啡嗎?”林處長問道。

丁美兮笑了笑:“我對咖啡因過敏。”

鄧麗君的歌聲回**在車廂裏,林處長看了一眼丁美兮,輕聲說:“有人說過嗎,你挺像鄧麗君的,尤其笑的時候,特別是眼睛。”

“是嗎?小時候還行,長大就不愛笑了——魚尾紋太煩人。”丁美兮柔聲說道,車廂內的氣氛越發曖昧了。

奧迪一路飛馳,很快出了市區,朝內厝澳駛去。車窗外,風景如畫,鬱鬱蔥蔥的樹林掩映下,是一片山背後的近郊別墅群。看著眼前依次閃過的電線杆子,丁美兮問道:“不是去飯店嗎?”

林處長看看她,笑著回答:“還是老師最單純。你們校長現在敢去外麵吃飯嗎?放心,那些人比你還要謹慎。”

別墅群內,樹木高大,道路幽深。丁美兮悄悄看了一眼手機,一格信號也沒有。就在她心裏暗暗打鼓的時候,車子一個轉彎,停到了一棟別墅的後門外。

“到了。”林處長打開車門走了下去。丁美兮朝外麵望去,這是一棟兩層的獨棟別墅,四周人跡罕至,根本沒有住戶。通往門口的小路上布滿了苔蘚,草坪上扔著的一把鐵鍬甚至有些鏽了。不時有烏鴉從樹上飛過,呀呀的叫聲更顯陰森。

丁美兮從車裏下來,望著在門口到處找鑰匙的林處長,遲疑了一下說:“對不起,我想打個電話。”

林處長在花籃筐裏摸到了鑰匙,回頭望著她說:“不著急,慢慢打。”

丁美兮在林處長的注視下,一邊找信號,一邊按下了李唐的號碼。信號微弱地閃爍著,足足過了五六秒,電話終於通了。

李唐的手機躺在副駕駛座上嗡嗡振動,他本人則在路邊和一個乘客因為繞路的問題,反複糾纏。

嘟嘟聲反複響著,林處長看了看表,已經有些不耐煩了。最終,電話裏傳來了“無人接聽”的提示音,丁美兮艱難地收起手機說:“走吧。”

小路上,青苔濕滑。丁美兮低著頭,走得格外小心。一步,兩步,三步,她的手機突然響了,是李唐。

丁美兮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接起電話,直接打斷了李唐的解釋,用平靜而客氣的口吻說道:“本來也不想麻煩你,我有點事情要忙,孩子能不能請你幫著接一下?”

李唐感覺到了異樣,連忙問道:“你在哪兒?”

丁美兮依舊按照剛才的節奏說:“今天晚上要加自習課,放學可能會晚。你照著九點二十四左右過去,就不遲。謝謝,再見。”

電話被丁美兮主動掛斷了,李唐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馬上回撥過去,但手機裏傳來的隻有提示音:“您好,您撥叫的用戶暫時無人接聽,請您稍後再撥……”

* * * * * *

內厝澳六號別墅已經長久沒人居住了,厚厚的窗簾全部拉著,更顯得屋內氣氛壓抑。林處長把丁美兮讓了進來,然後走進裏麵打開了燈。丁美兮被突然的光亮刺中了眼睛,可還是清楚地看到了牆壁上,因為年久失修留下的水漬。

穿過通道,林處長一路走進客廳,徑直來到紅酒櫃旁,一邊挨個挑選,一邊輕描淡寫地解釋著:“現在都是這副鬼樣子,神神秘秘,搞得像地下黨。紀委查得要死,你去路邊攤喝碗扁食也叫犯錯誤。他們帶著廚師很快就到。哎,開瓶器搞到哪裏去了?”

看著林處長在酒櫃抽屜裏一通亂翻,找出了五六個鉤尖叉刺的開瓶器,丁美兮越發感到膽戰心驚。她輕聲說道:“對不起,能不能借用一下衛生間?”

林處長頭也不抬,往旁邊一指,繼續挑選著開瓶器。

反鎖上衛生間的門,丁美兮四下打量了一圈,更加絕望。唯一的窗戶,已經被一排鐵欄杆從外麵封死了。角落裏放著一個巨大的防水黑膠袋,她蹲下身子,壯著膽慢慢打開,裏麵放著一把小型電鋸、一把剔骨刀、一把錘子、一個托盤、一個鐵鉤子以及醫用手術手套、口罩和手術衣。這些加起來,就是一整套碎屍工具。

丁美兮臉色慘白,她再次拿出手機,依然沒有信號,連微信位置也發送不出去。

* * * * * *

瘋狂地撥打了一通丁美兮的電話後,李唐最終撥打了110報警。可電話裏的接警員卻一直例行公事地詢問著姓名、身份、工作單位。

李唐著急地大喊:“你先幫我找人,找人!說這些廢話有什麽用?你們能不能快點,你聽我說!”

可接警員早已見怪不怪,繼續照章詢問:“請問當前報警的地方在哪裏?請按提問如實回答,如不清楚案發地名稱,也可以提供案發地附近明顯建築物、大型場所或者是單位的名稱——”

李唐又著急地喊了一通,最後啪的一下掛斷了電話。他閉上眼睛,拚命讓自己冷靜下來。丁美兮剛剛打電話時的語氣,與平時完全不同。她是想告訴自己什麽?

李唐拍著腦袋望向窗外,忽然看見了一根電線杆。他猛然想起當初尋找幺雞時用到的方法,電線杆編號。後來說起幺雞的事,他也把這個方法告訴了丁美兮。

“放學可能會晚。你照著九點二十四左右過去,就不遲。”這是丁美兮傳遞給他的最重要信息。李唐打開手機查了一下,然後發動汽車,朝內厝澳方向駛去。一路上,電線杆一根根閃過,2102,2103……十幾年來,李唐從未如此焦灼,他緊握方向盤,把油門踩到了底。

前方一個十字路口,因為轉彎沒讓直行,兩輛車蹭到了一起。兩個司機站在車旁邊,理論著是非責任。李唐老遠就按響了喇叭,可兩個司機像是聾了一樣,隻管較勁,沒一個人理會。

李唐沒有減速半分,他按照既定的路線全速開過去,直接把兩輛車從中間撞開,唰地開了過去。

* * * * * *

幾個開瓶器似乎都不太趁手,紅酒的軟木塞子被撬得亂七八糟,木屑撒得到處都是。林處長似乎對這裏的一切都不太熟悉,他拉開櫃門,到處尋找著什麽。

丁美兮悄悄走出來,盡可能平靜地說:“我有個東西忘拿了,可能掉車上了,我去看看。”

“好啊。”林處長的話像一句特赦令,丁美兮連忙轉身穿過通道,來到了門口。但是結局並不如她幻想的那般美妙——門已經被插死了,反扣著的二道鎖還加了把將軍不下馬。

不知站了多久,丁美兮再次回到了客廳。林處長好不容易打開了紅酒,此時又在到處找杯子。他撅著屁股彎著腰,露出了腰間的一捆繩子,但說話的語氣卻像個沒事人:“奇了怪了,杯子怎麽沒了呢?”

費盡力氣,林處長找了兩個杯子,一方一圓。他邊倒酒邊對丁美兮說:“你們這些當老師的,讀書多,懂得也多,就是不知道學校外麵的事情。知道行賄的人怎麽送酒嗎?”

丁美兮呆坐在沙發上,好像根本沒聽見林處長的話,臉上沒有半點表情。

林處長並不介意,他放下酒瓶,搖了搖自己那杯酒,喝了一口說:“最好要送自己釀的酒。便宜,還有心意在裏頭。收的人也不怕,不算腐敗。就像這種破酒,一毛錢也不值,喝起來還挺有味道。”他把另一杯酒遞到丁美兮手裏,自己又坐回桌邊說:“送酒其實是個幌子。我要敢收你的酒,就等於敢收你的錢。至於錢怎麽給——聊這些閑天,你是不是沒興趣聽啊?”

丁美兮端著酒杯,雙手微微顫抖。林處長湊過來和她輕輕一碰:“慶祝一下,辭職獲批,我今天自由了。說吧,想知道些什麽,我都能說。來,喝一口。”

丁美兮不敢反抗,像木偶似的抿了一口酒。

林處長望著她,似乎有些掃興:“別這樣,你越這樣,其實越沒意思。你知道嗎,你讓我想起我剛剛參加工作的時候。在看守所,來了個重刑犯,怕出問題,熬夜看著他。剛開始的時候那個人特別亢奮,不睡覺,叫喚,罵人,吐口水,像個牲口一樣亂踢亂撞,誰也摁不住他。所長讓他吵醒了,就起來在他耳朵邊上說了一句話,說你肯定是死刑。啪,一槍崩了你,等著吧。你知道嗎,那個人突然就傻了,一動不動。你跟他說什麽都沒反應,就像你現在一樣。”

看著丁美兮噤若寒蟬的樣子,林處長似乎很享受。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後對丁美兮說:“你也幹了吧。”

丁美兮的呼吸越來越沉重,她聽話地喝光了紅酒,一串鮮紅的酒滴順著嘴角緩緩流淌了下來。林處長心滿意足地把酒杯從她手裏拔了出來,似乎是在安慰她說:“這就好,喝點酒能放鬆。”

說完,他便轉身把杯子放回桌上。此時,丁美兮突然從身後拿出一把在衛生間裏找到的錘子,死命朝林處長的後腦砸了過去。可惜,緊張的神情出賣了她。林處長早有防備,一閃身躲過了這致命一擊。隨即,他一把拽倒丁美兮,然後揪住她的頭發,一路往衛生間拖去。

* * * * * *

李唐的車陡然急停,這裏栽著最後一根電線杆子,上麵的編號有些缺損,隻能看見前麵三個數字,212。李唐朝車窗外探出頭去,隻見石子小路的盡頭是一座獨棟別墅。

李唐來不及多想,他下車朝別墅裏衝去,剛剛闖進柵欄,一條凶猛的狼狗便朝他撲了過來。李唐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剛好站到了狗鏈子的長度範圍外。但狼狗依舊不甘示弱,齜著尖牙朝他狂吠。

此時別墅的門開了,一對夫婦帶著年幼的女兒,抱著風箏和玩具,似乎正要出門。李唐一怔,趕緊別退邊說:“對不起,找錯門了。”

四下轉悠了一陣,李唐發現這裏的別墅,外觀看起來全都一模一樣。因為沒有明顯的門牌號,他怎麽也找不到丁美兮暗示編號的那根電線杆子。李唐焦躁地四處張望,忽然看見不遠處有個煙盒大小的東西隱隱可見,和周圍整潔的環境有些格格不入。李唐過去撿起來,發現那是一張公交卡。上麵除了一段輪胎印,還有一個已經磨舊的Hello Kitty的貼紙。

這是丁美兮的卡,李唐再清楚不過了。上麵的Hello Kitty是李小滿最喜歡的圖案,這張貼紙還是她親手貼到媽媽的公交卡上的。那時,她還沒那麽叛逆,經常和丁美兮玩到一起。直到現在,每每看見卡上的貼紙,丁美兮還會忍不住懷念那段美好的時光。

如果說電線杆子編號是他們十幾年的默契,那這張公交卡就是李唐一家三口的專屬密碼。不到萬不得已,丁美兮絕不會扔下這張卡,她一定陷入了極其危險的境地。李唐把卡裝進口袋,沿著輪胎碾軋的方向拔腿跑了過去。

* * * * * *

丁美兮的雙手被林處長腰間的繩子緊緊捆了起來。她跪在地上,披頭散發地哀求著:“是不是林彧?你誤會了,他不可能殺我,你是要錢還是要什麽?求求你林大哥,你有孩子嗎?我還有個孩子,她還沒成年!她什麽都不懂,我求你了,你聽我說,能不能讓我再給我女兒打個電話行嗎?她連家裏的煤氣灶開關都不知道在哪兒!我……”

一截膠帶打斷了丁美兮的話,林處長把她的嘴封上了。他還有很多活兒要幹,檢查地漏,把塑料袋鋪到衛生間的地上,按順序擺好放血和分屍的工具……凡此種種,已經累得他出了一頭汗,所以他不想聽丁美兮無用的嘮叨了,煩。

準備工作的最後一步,是戴上橡膠手套。此時,林處長終於說了一句話:“我沒騙你,區教委的主任確實是我同學。本來也能約著,特別不巧,雙規了。”

說完話他拿起手術刀,剛一轉身,一直等待時機的丁美兮瞅準位置,用頭狠狠地撞到了他的太陽穴上。林處長像一頭大象,沉重地栽倒在地上。丁美兮掙紮著站起來,正要往外跑,卻被林處長從身後一腳踹翻了。丁美兮隻覺得眼冒金星,趴在地上,動彈不得。

林處長舉起一把錘子,正要砸下來,門鈴突然響了。

* * * * * *

六號別墅的門開了一道縫,林處長向門外看去,兩個居委會的工作人員站在門口,一個手裏拿著一冊登記簿,一個抬頭望著磚木之間的縫隙問道:“內厝澳居委會。你是房主嗎?”

林處長擦擦額上的細汗回答說:“不是。”

工作人員往裏麵張望了一下,又問:“這個房子一直沒人住呀?”

林處長警惕地說:“有事嗎?”

“這一片白蟻最近鬧得凶,你看,那塊木頭裏麵恐怕也有,要不要殺一殺?”

林處長順著工作人員指的方向看了看:“是嗎?”此時,衛生間裏傳來了隱隱的叫聲,林處長趕忙說道:“確實是啊,我們自己找人弄吧,謝謝啊。”說完便匆匆關上了門。

工作人員慢慢走遠了,而別墅旁邊的樹叢後麵,李唐悄悄露出了半張臉。

* * * * * *

衛生間裏,林處長給丁美兮的頭上套了一個黑色塑料袋。估摸著工作人員已經走遠,他重新戴上了橡膠手套,還穿上了手術衣,戴上了防濺護目鏡。一切準備就緒,錘子再次高高舉起。突然一個人影在他身後一閃,一瓶沉重的葡萄酒狠狠地砸了下來。一聲觸骨的悶響,林處長撲倒了。

待林處長清醒過來的時候,他的處境和丁美兮剛好掉了個個兒。膠帶和繩子把他固定在了一把椅子上,他既不能動,也不能說話,隻能發出一陣陣嗚嗚的叫聲。

李唐穿上了碎屍的全套裝備,拿著手術刀走了過來。隻見林處長瞪大雙眼,劇烈地嗚嗚了一陣,一隻血淋淋的耳朵被扔在了他麵前的手術盤上。

李唐端著盤子走到馬桶前,掀起蓋子,把熱乎的耳朵往裏麵一扔,轉頭對林處長說:“別叫喚了。祈禱吧,在你的血流幹淨之前,有人打通你的電話,能來救你。”

嘩啦啦,抽水馬桶把耳朵衝走了。麵無表情的丁美兮從外麵走進來,端起一杯紅酒,倒在了鮮血直流的傷口上。林處長抽搐了幾下,疼得暈了過去。

死裏逃生,手刃仇人,可李唐和丁美兮卻感受不到一丁點暢快。尤其是丁美兮,頭發散了,妝也花了,像隻淋了雨的小貓,蜷縮在座位上。

李唐也是一副懊喪的神情,他一邊開車一邊分析著:“沒人能證明他要殺人,最多是綁架,或者是強奸未遂。林彧也不會承認他們之間認識。其實林彧早就懷疑你了,服務區差點出事以後,我其實應該把你接回去住,或者……”

“李小滿呢?”丁美兮聽到服務區,立刻打斷李唐問道。

“在家。”

聽到這兩個字,丁美兮緩緩閉上眼睛,疲憊地說了句“謝謝”。

李唐看了她一眼,頓了頓,說:“我要是你,我也要跑,也得帶著孩子離開廈州。可是你聽我說,現在跑不了。”

“那就這麽耗著?你再晚去一秒鍾,李小滿就見不到我了。”說到這兒,丁美兮突然拉住李唐的胳膊,“林彧不是傻子,他知道我們在想什麽。就算在這兒待到退休,他也不會再信任我了。咱們走,不管去哪兒,去山裏,或者偷渡到隨便哪個地方,那些騙鬼的退休金我也不要了,一分錢都不要了,能留條命就是好的!”

李唐沉默不語,丁美兮所說的生活他不想嗎?不,他隻是知道那不可能。

但丁美兮的語氣卻異常決絕:“李春秋和姚蘭已經死了,要是沒死呢?姚蘭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她能挺多久?不知道哪天就會把你和我咬出來。如果現在自首,判幾年,還能減刑。要是等到以後被段迎九抓住,刑期就要翻倍。萬一再攤上別的事,就像那個老懟,失手殺了人,那就是死刑!”

“你要去投案嗎?”李唐驚疑地看著丁美兮問道。

“不投案,不自首,跑又跑不了,等死嗎?”丁美兮激動地問道。

“就算被抓著,還能談判。家裏那邊會要人,我們頂多被驅逐出境,我了解過。”

“怎麽了解?”

“新聞上說……”

“李唐你醒醒吧!”丁美兮急了,“那些新聞都是假的,都是騙鬼的!談判?你以為你是斯諾登嗎?誰會為了你和我兩個小人物浪費機票?十八年前坐著小船往回跑,林彧如果不是命大漂到岸上,那他連個泡泡都不會冒,十八年後也一樣!從來廈州那天到現在,他們管過多少?工資都快不給發了,誰會記得你?今天要是在這條路上出個車禍咱倆死了,除了李小滿,你以為有人會關心嗎!”

丁美兮的話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劃破了這些年他們心裏所有的幻想與期盼。李唐找不出任何反駁的話,心煩意亂地砸了一下方向盤。

* * * * * *

段迎九在搶救**蘇醒過來,此時她已經被送到了廈大第一醫院的急診中心。便利店爆炸傷者眾多,周圍的醫生都在忙碌。留在醫院守著她的大峰,則站在門口焦急地打著電話。

段迎九略微欠了欠身,叫了醫生一聲“大夫”,結果醫護人員立刻圍了過來。段迎九護著右手,對醫生說:“我沒事。早晨打了胰島素,沒吃飯,低血糖了。高糖給我推了嗎?沒人動過我這隻手吧?”說著她高高舉起右手把大峰喊了過來:“指甲裏有鯰魚的DNA,快!”

* * * * * *

整整一天,汪洋的電話特別多。關於案子,關於段迎九,關於鯰魚……接電話的間歇,他抓緊時間上了個廁所。果不其然,還沒等馬桶的水衝下去,電話又響了。汪洋看了一眼屏幕,露出了棘手的表情,來電的人是朱慧的父親,公安廳的朱廳長。

汪洋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起來。不等他喂一聲,電話裏邊傳來朱廳長的嚷嚷聲。汪洋聽了一會兒,耐著性子說:“你先聽我說。朱慧找過我,黃海的處分也給了,你先別嚷嚷,嚷嚷管用嗎?賭博和別的事情不一樣,要是一刀切有用,這世上早就沒賭棍了。要雷霆手段,也得有和風細雨,我來找他談談。現在的關鍵是你閨女,她眼睛裏不揉沙子,哥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廁所的另一個隔間裏,丁曉禾把汪洋的話全都聽到了耳朵裏。

* * * * * *

火傳魯站在家門口,望著李唐把丁美兮一路送回來。丁美兮木然地從他身邊經過,一句話也沒說,徑直走進了屋裏。李唐也說不出什麽,轉身準備離開,忽然聽見身後火傳魯不卑不亢地說道:“李師傅,我已經報警了。請你以後不要再騷擾我愛人。你要是再敢來,我豁出去,和你拚了。”

李唐無力和火傳魯爭執,他疲憊極了。一路到家,他拿著黑色的諾基亞手機,反複撥打那個熟悉的號碼,電話裏也一遍遍傳來提示音:“發送本機號碼請掛機,回複其他號碼請按1,留言請按2……”

小婷從臥室裏循聲出來,望著李唐問了一句:“吃飯了嗎?”

李唐隻管撥電話,看都沒看她一眼地搖了搖頭。

小婷又說:“我去給你下碗湯麵?”

“沒胃口,不想吃了。”

“這麽晚,去哪兒了?”

“有個活兒,跑了個長途。”

“丁阿姨的長途,給錢嗎?”李唐放下電話,抬頭望向小婷。小婷下意識地低下頭,但想了想還是看著李唐說:“一次兩次倒沒什麽,老這樣,主要是對丁阿姨的名譽不太好。”

“這些話,是誰說的?”李唐問道。

“有個姓火的叔叔,他剛剛來過家裏。”

“發送本機號碼請掛機,回複其他號碼請按1,留言請按2……”諾基亞裏的提示音還在繼續,但李唐停頓了一會兒才說:“有些誤會。我們已經見過了,沒事了。”

這個敷衍的答案沒能滿足小婷,她再次問道:“他說的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嗎?”

“都是大人的事情,不用多操心。”

“你們離婚,是不是因為我?”

黑色諾基亞裏的提示音一遍遍地重複著,李唐的心情也越來越煩亂,他還在思量該怎麽回答,小婷又追問了一句:“我來之前,丁阿姨和李小滿一直不知道我。就像我也不知道她們,是不是?”

李唐終於壓抑不住了,像被沸水頂開的壺蓋,一下躥了起來:“你不要管那麽多,這些事情我都和你說過,小婷你不明白嗎,我離婚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說過和你沒關係,大人的事孩子有時候越摻和越麻煩,好嗎?”

一連串的爆發讓兩人都呆住了,李唐長出了一口氣,想平複情緒道個歉,可話才說了半句,茶幾上的手機響了,來電人是李小滿。

李唐幾乎是下意識地抓起手機,迅速接起來,關切地問道:“怎麽了小滿?你說。”

小婷徹底閉上了嘴,她終於明白,在李唐心裏,兩個女兒永遠無法同日而語。對她是小心翼翼的表演,而對李小滿則是流淌在血液裏的本能。小婷默默回到臥室,微信列表裏那個特殊的聯係人一直在等著她的消息,也許現在到了該見麵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