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黃海沒有如約去接朱慧。深夜,他端著直播球賽的手機回到家裏的時候,朱慧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黃海有些愧疚,想過去道歉,卻被電視上的節目吸引了過去:“你怎麽也看上球了?”

“天天耳朵裏灌著,偶爾看一眼,還挺有意思的。”朱慧盯著電視回答說。

“早說呀,半夜我也不至於一個人待著,等會兒一起看啊。”黃海說完轉身進了廁所。朱慧飛快地把黃海放在茶幾上的手機拿過來,短信微信依然刪得幹幹淨淨,但在上網記錄裏,赫然出現了一個在線賭球網站。

沒一會兒,黃海換好衣服,拿著啤酒回到了沙發上。電視上正在直播英超聯賽,一顆足球在屏幕上傳來傳去,黃海投入其中,眼睛也隨著足球一會兒往左一會兒往右,似乎絲毫沒有發現朱慧一直在旁邊看著他。

忽然,屏幕上一個精彩的進球,黃海一激動,把手裏的啤酒灑到了沙發上。朱慧起身想去拿抹布,卻聽見黃海頭也不回地說:“不用找抹布,這兒有紙。”說完,他憑感覺在身邊摸了兩下,終於拿到了紙抽。朱慧的耐心已經耗盡,她失望地向臥室走去,卻聽見背後傳來黃海的聲音:“別猜了,就是賭球。”

此時,電視裏傳來了比賽結束的哨音。黃海鬆了口氣,轉頭望著朱慧說:“猜猜,這場球我能贏多少?”說著,他用手比了一個六。

“六百萬?”朱慧輕蔑地猜測道。

黃海自嘲地一笑:“六萬,好幾個月的工資。我知道你不在乎,這點錢都不夠你媽給咱們的新房鋪地板的。可我不一樣,我覺得挺多的。”

朱慧不死心地走回來,坐到黃海身邊,盡量平心靜氣地說:“任何人去澳門,隻要玩過火,賭場都會勸他三次,也隻勸三次。苦口婆心地說別賭了,回家去好好過日子。如果第四次還要去,賭場就不會再勸了,因為這人已經廢了,勸不住了。從咱倆認識到現在,你賭了二十九次,一次比一次大。我一直沒勸你,是以為你和那些賭徒不一樣。如果你是那種需要看著捆著才能戒癮的男人,那不是你的問題,是我的問題。我眼瞎了,錯看了你。還有,別小看人,六毛六分我也不會浪費。黃海我什麽時候跟你提過錢的事?你就是自卑,

。耍錢耍崩了這種心態的人最多。你以為你贏六個億我就看得起你嗎?”

黃海喝著啤酒看了朱慧一眼,想說點什麽,可最後還是搖頭一笑:“算了。”

朱慧最受不了這種掖著藏著的吞吞吐吐,她氣呼呼地對黃海說:“有屁就放。你是不是個爺們兒?”

“你要不嫌臭我真放了。”

“你越這樣,我越瞧不起你。”

“問題就在這兒,你看得上的人,可他看不上你。”

“你說什麽?”朱慧心裏的痛點被結結實實地踩了一腳。

“沒什麽,再說就沒意思了。”

“特別有意思。求你了,趕緊說。”

見朱慧已經杠上了勁兒,黃海把空啤酒罐往垃圾桶裏一扔,也針鋒相對地頂上了:“你真要聽,我就說。狗丟了,你又養隻貓。貓是貓,搖尾巴的事情不會幹。你和你爸媽鬥氣,這是宮鬥戲,別拉著我,我隻會演諜戰劇,明白了嗎?我算什麽,打折促銷嗎?老板我要個西瓜,沒西瓜了有個榴蓮你要不要?你要的是西瓜啊,沒有咱不吃行不行,買了榴蓮又嫌臭,你不是自己受罪嗎?”

不等黃海的話說完,朱慧直接掀翻了跟前的茶幾。黃海毫不慌張,他拍了拍滿身的瓜子皮,從身上撿起一顆裂開的開心果仁,一邊嚼著,一邊往衛生間走去。朱慧像尊石像一樣呆立在原地,耳邊還響著進球回放的背影音樂。

* * * * * *

林彧看看表,離約定時間越來越近,若不抓緊很可能會遲到。但他還是在出門前撥通了李唐的電話:“丁美兮想跑,你女兒怎麽辦,你想想吧。”

雖然隻有一句話,但這其實是一個隱晦的命令,今後丁美兮的一舉一動,李唐要隨時監控。林彧相信李唐可以聽懂這句話的意思,但能做到幾分,他不確定。這個時候,李唐一定會像十幾年前一樣,擺出一副深沉的苦瓜臉。林彧最討厭這一套,裝深沉怕是隻能吸引女人吧。可到頭來,女人的問題一樣也解決不了。

林彧不同,如今在他眼裏,早都不分什麽男人女人,他隻想讓自己成為一個可以解決任何人和任何問題的人。所以,半個多小時後,當林彧出現在林處長麵前的時候,他立刻換上了一副恭恭敬敬的嘴臉,忙不迭地道歉說:“遲到啦遲到啦。怕什麽來什麽。就怕路上堵車耽誤時間,我還提前半小時出門,趕上什麽了您肯定猜不到。廈州國際馬拉鬆。我把車扔到路邊,一路跑過來,差一點就得冠軍了。”

林處長仿佛沒聽見林彧的話,他坐在巨大的餐桌前,左一口螃蟹,右一口海參,仿佛嘴裏嚼的都是大饅頭。旁邊還有兩瓶酒,一瓶茅台,一瓶二鍋頭,全都打開了,邊吃邊喝,津津有味。

見林處長一直不說話,林彧拿過二鍋頭,給自己滿滿倒了一杯,小心翼翼地端起來說:“多少年沒沾過白酒了,今天必須自罰一杯,滿杯。”說完,便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林處長依舊沒抬眼皮,吃飽喝足,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咕嚕咕嚕漱了一通,然後直接把漱口水吐在了麵前的碗裏。

林彧麵不改色,他又給自己添滿酒,端起來壓低聲音說:“國外那筆錢,收到了吧?”

林處長終於抬起頭,一邊吐了口牙縫間的渣子,一邊問道:“這算什麽,堵我的嘴嗎?你是不是覺得那麽點錢,就得讓我賠著笑來陪酒?”說完,他把胸前的餐巾一扯,起身向外走去。

關門聲一響,林彧收起了從一進屋就掛在臉上的笑容。他拿起筷子,細嚼慢咽地吃起飯來。笑多了,腮幫子上的肌肉發酸。況且,下麵他也用不著笑了。

時間不長,林處長又拉著臉回到了包間。他坐在林彧對麵,盯著他看了幾秒鍾,忽然笑了:“真沉得住氣,可以,是個成事的人。你要是在我們單位,起碼正科。”

這次輪到林彧頭也不抬地說話了:“把剛才我喝的酒補上。我喝多少,你補多少。”

“你說什麽?”林處長有些訝異地問道。

林彧慢慢抬起頭,一字一頓地說:“補酒,聽懂了嗎?”

對視了幾秒鍾,林處長端起麵前倒好的酒杯,喝了一半。

“一杯。”林彧一邊吃飯一邊說。

林處長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杯子重新端起來,喝光了剩下的酒。

林彧從嘴裏拿出一根啃幹淨的雞骨頭說:“那個告你的刁民,再不會去上訪了。”

* * * * * *

專案組辦公室裏的大鯰魚被養得格外肥碩,隻不過它棲身的大魚缸已經從大辦公室挪到了段迎九的辦公室。伴著恣意暢遊的鯰魚,段迎九捏著那截從幺雞自殺現場找到的小塑料管,冥思苦想。魚缸就像一個鬧鍾,時刻提醒她案子還沒破。

專案組的其他人,三三兩兩地小聲議論著組長的怪異行為。大峰在門口張望了一下,問道:“幾天了?”

“三天,把自己鎖裏麵了。”丁曉禾回答道。

“沒事吧?”大峰又問道。

哪吒回答說:“不出門,也不怎麽吃飯。之前,汪老板進去看了一次,說是沒事。”

老魏抿了口茶,對眾人說:“該抓的抓不著,該審的審不了,好容易接起來的線又斷了。這幾天誰也別犯錯啊,裏頭可是點火就著。”

此時,朱慧從外麵走進來。大峰見進來的隻有她自己,便湊上去小聲說:“我要是黃海,就不挑這幾天遲到,除非想聽那位罵人。”

朱慧一邊開電腦一邊說:“應該在路上了吧。”

“應該?”大峰默默地用口型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然後和身邊的老魏對視了一眼。而坐在角落裏的丁曉禾也聽出了這個微妙的細節,他起身倒水從朱慧身邊經過,但朱慧毫無反應,目不斜視地盯著電腦屏幕。

此時,黃海和他的摩托車被一個紅燈截在了路口。口袋裏傳來振動,他摘下頭盔,接起電話聽了幾句,馬上說道:“接著押。什麽沒錢了?我昨天押了多少?五十萬全押了?我他媽喝醉了那是!等等別掛,我讓你等等!”路口亮起了綠燈,但黃海卻沒往前走,他推車停在路邊,對電話裏接著說道:“告訴你們老板,我有他想要的東西,叫他拿錢來找我。”

* * * * * *

阿良躺在一家牙科診所的診療台上,一名醫生兩位護士圍在旁邊給他洗牙。診所的裏麵還有一間屋子,透過虛掩的房門看去,一個混混模樣的人正哀求著跪在小黑跟前。

和這裏的醫生一樣,小黑也穿著白大褂,手上還戴著橡膠手套。他一邊在一堆牙科工具裏翻來翻去,一邊問跪在眼前的混混:“數學題。日利率0.05,年利率多少?”

混混脫口而出:“18.25。”

小黑冷笑一聲:“腦子不錯,怪不得會坑公司的錢。第二題,翻一番,日利率0.1,年利率多少?”

“36.5。”

“第三道,法律題。年利超過多少算高利貸?”

“36%。”這次,混混回答得有些艱難。

小黑點點頭:“很清楚嘛。公司要做百年老店,認真納稅合法經營,以後要去納斯達克敲鍾的。私下轉貸漲利,你想害我還是害良哥?”說著他拿起一把鉗子走到混混跟前,直截了當地下了命令,“張嘴。”

混混嚇得邊哭邊哀求,但這些對小黑絲毫不起作用,他罵了一句髒話,用更狠厲的語氣再次命令道:“張嘴。”

在裏間的慘叫聲中,阿良的洗牙結束了。他對著護士舉過來的鏡子,仔細檢查著牙齒。沒一會兒,裏屋的門開了,小黑用沾滿血的雙手招呼了一下,剛剛洗牙的醫生立刻拎著拖把走了進去,把屋裏的血跡擦得幹幹淨淨。混混跟著小黑走出了診所,臨出門前,還捂著腮幫子給阿良鞠了個躬。

戴著墨鏡的林彧與他倆擦肩而過,他走進診所,把門關好,對還在照鏡子的阿良說:“勤洗牙,好習慣。”

阿良轉過頭,笑笑說:“一天七泡普洱茶,牙都染了。你要不要洗洗?”

林彧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搖搖頭:“我隻有五分鍾,下次吧。”

阿良見時間緊迫,馬上進入正題:“國安那個小夥,要錢。昨天夜裏輸了五十個,已經廢了,還想見老板。”

“你就是老板。見不見你看著辦。”林彧一邊不時地觀察著門外,一邊說,“要錢不怕,就怕他不要錢。我不怕貴,隻要他的消息值。還有什麽?”

“洗車那個黃毛處理好了,給女主播打賞,信用卡倒不開,欠了高利貸,跳崖自殺了。”

林彧哦了一聲,看看阿良說:“可惜死得不是時候,浪費了。要是放到十七年前,你就不必費大勁找屍體了。”

“這個事不好再提了。”阿良也越發謹慎起來。

林彧笑了笑:“怕什麽,除了我,全島的人都以為你死了。現在的阿良是低調的企業家,聽說最近又開了兩家醫院?治前列腺還是割包皮?”

阿良掏出一張精致的VIP體檢卡,扔到林彧手裏:“小打小鬧沒意思。有空去試試,正規體檢,都是三甲醫院的返聘專家,下一步搞養老院。要不是你,這些事情我都不幹了。”

林彧把卡收了起來:“要不是為了你,我也不會出一身汗,在島上累死累活地抹痕跡。”說著他便起身要走。

阿良見狀,趕緊補了一句:“還有,查出來老懟的一些賬。你說的那個丁美兮也在裏頭,套路貸。”

“怎麽還有她?”林彧皺了皺眉。

“要不要找個人去?”阿良試探著問道。

林彧沉默半晌,轉身離開了診所。

* * * * * *

堆積如山的資料、晝夜不眠的電腦、七八個硬盤,還有那個貼滿照片的白板,所有這些,幾乎把段迎九埋了起來。她手裏始終捏著那段小塑料管,腦子裏的各種念頭,像時斷時續的電路,刺刺啦啦地閃著火花。

“段迎九……”門外傳來一個輕輕的聲音,段迎九下意識地抬起頭,這個聲音再次傳來。“段迎九……”

段迎九推開手邊的資料,循聲朝門外走去。可拉開辦公室大門,她著實嚇了一跳,一個滿臉是血的女孩站在她眼前,不是別人,是幺雞的女友,小柳。

段迎九從來沒有這麽茫然過,她呆呆地望著小柳,腳步不自覺地跟著她往前追去:“你告訴我,小柳,地鐵站那天把你推下去那個人,他叫什麽?你認不認識他?你告訴我,這截塑料管到底是什麽東西?我猜不出來,我沒法去抓那個把你害死的鯰魚!”

樓道裏的燈光忽明忽滅,小柳的身邊突然出現了一個恍惚的身影。段迎九一把拉開小柳,那人影果然是鯰魚。隻不過,他依然時遠時近,模糊不清,就像當初在地鐵裏逃走的時候一樣。

段迎九緊追不舍,眼看隻有一步之遙,她不管不顧地抄起樓道裏的一個滅火器,掄起來就要往鯰魚頭上砸去。此時,一隻手緊緊地抓住了她。樓道裏燈光大亮,小柳和鯰魚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抓住她的汪洋,和一群憂心忡忡的同事。

段迎九癱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汪洋衝一邊使了個眼色,朱慧和納蘭趕緊上前把她扶了起來。

“先去我辦公室吧。”汪洋吩咐完朱慧,又悄悄對大峰說,“把她辦公室鎖了,鑰匙給我。”

在汪洋的椅子上坐了好一會兒,段迎九漸漸從幻覺中掙脫了出來。但她的狀態依舊頹廢不堪,低著頭,喃喃自語:“死胡同,哪條路都走不通。姚蘭審到一半突然暈厥了,脊柱腫瘤,雖然是良性的,但是壓迫了神經,需要手術。李春秋的狀態也不太好,一時半會兒也不會鬆口。黃海一直沒接到鯰魚的消息,這根線也斷了,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續上。還有幺雞,好幾天了我都能夢到他。我有種感覺,不會很久,我就會猜透他的秘密,但是……”

汪洋把一杯水遞到段迎九手裏,打斷了她的話:“沒有那麽多但是。你都等了十幾年,還怕這一兩天?”

“你和你老婆談戀愛談了十年,你怕有危險不肯和她結婚,你怎麽沒問問她,你都等了這麽久,還怕等這一兩天?”

“我後來不是結婚了嗎?”

“可我現在不還沒有嗎?”

汪洋坐到段迎九對麵,直視著她的眼睛說道:“聽我說,現在唯一的希望都在黃海身上。再著急也不要逼婚,男人是需要時間的。黃海是,鯰魚也是。他還需要情報,大量的、能積累鯰魚信任的情報,明白嗎?”說完汪洋把一串鑰匙扔到桌上,“這是你的舊鑰匙,廢掉了。我讓人鎖了你的辦公室,從明天起,休假。隨便你幹什麽,三天不許上班”。

段迎九噌地一下躥了起來:“我說了,我快找著那根新線了!”

汪洋也急了,拍著桌子吼道:“找著也不行!誰是老板?誰要聽誰的?你敢來試試,我去告訴醫務組,把你捆到心理科,明天就給你辦住院!”

段迎九泄氣了。她什麽也沒說,轉身離開。

汪洋在身後招呼道:“給我把門帶上!”

可段迎九充耳不聞,大開著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 * * * * *

從學校回來,小婷坐在臥室裏發呆。剛才和蔣水梅逛夜市的時候,她遇到了李小滿。李小滿的身邊還有個頭發染得亂七八糟的男人,一看就不是學生。但李小滿沒有一點畏懼,主動上來和她打了招呼。不僅如此,她還故意提起那次未成行的武夷山之行:“那天去武夷山,他們都是為了陪我。回去叫你,是個禮貌。”

本來拉著蔣水梅一走了之,這件事也就到此為止了。可偏偏小婷耳力好,聽到了身後李小滿和男人的對話。

“那是誰呀?”

“那麽老還看不出來嗎?我姨。”

夜市是逛不下去了,小婷匆匆告別了蔣水梅,一個人回了家。可是回到家裏又如何呢?盡管李唐竭力收拾,可這個家依舊處處可見李小滿的痕跡——畢竟,她在這裏出生長大。小婷越發覺得自己是個多餘的人。

此時李唐從外麵回來,邊脫外套邊望著餐桌說:“還沒做飯呢?”

小婷像犯了什麽錯誤似的跑出來,看著李唐說:“我也剛回來。”

李唐覺察到了小婷的緊張,一下想起丁美兮之前說的話:天上掉下個女兒,給你洗衣做飯。李小滿也快十八了,可她連一杯水都沒給李唐倒過。小婷千裏迢迢來到這裏,就為了能有個親人有個家,還要為此看人臉色受盡委屈。李唐心裏湧起一陣愧疚,急忙說:“沒事,泡個麵,加個雞蛋就行了。”

小婷已經朝廚房走去了:“我給你買飯了,微波爐轉一下,馬上就好。”

李唐哦哦地答應了兩聲,但注意力已經都轉到了別處——丁美兮來電話,李小滿又聯係不上了。李唐把脫了一半的外套又穿在了身上,急急慌慌地朝外走。看見小婷端著飯走出來,他也顧不上解釋,隻用手指了指電話就轉身離開了。

盒飯的熱氣緩緩升起,門外李唐的聲音越走越遠:“別著急,我現在就去找她……”這個她應該就是李小滿吧。小婷端著飯,怔怔地站在客廳裏,感覺無比落寞。

* * * * * *

深夜,李唐揉著胳膊回到了家。果然不出所料,李小滿又去了那個雜毛男朋友肖銳的家裏。李唐從手機的監控軟件裏,看見李小滿抱著半個西瓜,一邊看電影一邊和肖銳摟摟抱抱的時候,氣得直想砸手機。他火速衝到肖銳家樓下,想了想還是沒上去。在樓下的雜物堆裏,李唐找了半塊磚頭。肖銳家樓層比較高,他使勁一甩,才打破了窗玻璃。可甩的這一下,還把胳膊抻了,一直到家都沒緩過來。

客廳裏靜悄悄的,晚飯上扣了一個盤子,旁邊還放了一雙筷子。李唐以為小婷睡下了,便輕手輕腳地走到餐桌旁。可桌子上,除了飯還留了一張字條:我去學校住了。別太累,保重身體。李唐下意識地又想出去找人,可抬頭望見時鍾,已經太晚了。他頹然地坐在椅子上,無奈地歎了口氣。

* * * * * *

丁美兮終於接到了李小滿的電話,可事情並沒有到此結束。電話裏,李小滿張口閉口五分鍾就到,可過了不知道幾個五分鍾,她依然蹤跡全無。不見到李小滿本人,丁美兮無論如何也放不下心來。上次被李唐截回來之後,李小滿跟丁美兮說了很多話,甚至還表示,覺得丁美兮太累了,希望她能活得輕鬆一點。丁美兮一度以為,經了事兒,女兒終於長大了。可現在看來,還是老樣子,性格定了,到老也改不了。

正在灰心焦慮之際,一輛出租車遠遠開過來。丁美兮趕緊迎上去,可車子到了跟前,她才發現,那隻是一輛與出租車同款車型的私家車。丁美兮失望地轉身離開,可車子卻在她身邊停住了。林彧開門下來,在她身後感歎著說:“可憐天下父母心啊!我沒你這份辛苦,所以也不敢要孩子。”

丁美兮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那天的情形讓她心有餘悸。“那個,前幾天的事情,我和李唐吵架,我們……”

林彧打斷了她:“不不,不是那個事。”說著他掏出一張照片遞給十分警惕的丁美兮:“有個事情,要麻煩你一下。公務員。手裏有一樣我們需要的東西。剛正不阿,尤其瞧不上臭錢,針插不進,水潑不進,已經有一陣子了。當然,是人就有小毛病,如果孝順也算的話。這個孝子每個工作日的中午都要陪老太太吃飯,分秒不差。他媽媽和你住一個小區,你說巧不巧?”

丁美兮看著照片心中已全然明了,但她依舊問了一句:“要我做什麽?”

林彧清了清嗓子:“他還有個毛病,喜歡——結了婚的女人。”

丁美兮默默地把照片還了回去。看著照片上的林處長,林彧又不自覺地加了一句:“他和我一樣,也姓林。”

* * * * * *

一回到娘家,朱慧又成了嬌慣的小公主。聽說她減肥不吃飯,母親特意熬了海參小米粥,親手端到她跟前。

朱慧的父親在一旁自斟自飲,看朱慧心不在焉地滑手機,隨口說道:“吃飯看手機不好,我的胃病就是這麽得的。”

“你是喝酒喝的。”朱慧說著話眼睛都沒離開手機。

父親思量了一下,看著朱慧又說:“我怎麽聽說,黃海在賭球?”

朱慧看了父親一眼,立刻明白了是怎麽回事。她關掉手機裏的電視劇,撥了那個幫她打聽消息的閨蜜的電話,摁開免提,大聲質問:“黃海賭博,證據呢?別說你不知道。我隻問過你一個人。你看見了嗎?你有證據嗎?”

電話那邊,閨蜜也沒客氣,直接把結果告訴了她:“有個境外賭球網站下午剛被抄了,名單上就有黃海。需要的話,自己來看吧。”

電話掛斷,母親才端著一條沒了熱氣的魚慢慢走過來。父親把杯中酒一飲而盡,勸慰道:“誰年輕還沒個錯,過年我也玩牌,沒什麽大不了的。再有一次,我親自去銬他。”

麵對黃海出格的行為,一向威嚴的父親竟然是這種態度。這反倒讓朱慧的自尊心更加難以承受。她草草吃了幾口,便推說太累回家了。黃海依舊深夜未歸,朱慧決然地從抽屜裏掏出了早已準備好的離婚協議書。

黃海在經常出入的大眾洗浴待了一宿,早上他剛把洗發水揉到頭上,手機就響了。抹了一把眼睛上的泡沫,黃海抓起手機,氣急敗壞地說:“等你們一宿,又不來了?我他媽還得上班呢!”

電話的另一頭,正在吃早餐的阿良低聲說:“去,拉開最左邊第一個櫃子,拿錢。夠你賭一陣子了。下一筆,我得先等著你那個值錢的消息。”

掛了電話,黃海踩著一把吱吱呀呀的椅子,打開了左側第一個櫃子。可摸了半天,櫃子裏隻有一枚一元的鋼鏰。

* * * * * *

休假的第一天早晨,段迎九拿著早點,來到了地鐵一號線岩內站的入口。之前的排查,加上她閉關這些天的篩選,她選出了五個鯰魚或者疑似鯰魚的人出現過的地方——海滄,湖裏,同安,集美,還有最遠的天竺山森林公園。既然進不了辦公室,幹脆來這些地方碰碰運氣。

但轉了大半天,沒找到鯰魚,卻碰見了陳華。當時,段迎九正在一家做活動的美甲店現場體驗,目標是街對麵的成罡律師事務所。律所的玻璃窗上貼著債務清欠、依法追繳的字樣。而律所的旁邊,就是阿良的牙科診所。段迎九還不知道這兩家完全不搭界的店有著怎樣的內在聯係,她隻是隱約覺得,自己離鯰魚的活動路徑越來越近了。

陳華就是在這時出現的,身邊還跟著一個女人。段迎九一眼便認出了他,她甩開美甲師,直衝到陳華身邊,也不打招呼,隻管和兩人並肩同行,而眼睛則一直望著身邊這位氣質溫婉的女士。

“段迎九?”一看見前妻,陳華觸電般放開了女伴的手,“你怎麽在這兒?不上班嗎?”

段迎九看都不看他一眼,對著那位女士問道:“這是,女朋友吧?”

“盛老師,做英語培訓的。”陳華連忙介紹道。

“盛宇桐,幸會。”盛女士禮貌地點點頭說。

不等陳華介紹,段迎九便伸出隻做了三個美甲的手,自我介紹道:“老陳前妻。”

盛女士和段迎九握了握手,剛想抽回去,卻被段迎九攥住了。她望著盛女士手上的戒指對陳華問道:“你們什麽時候好上的?這麽快就要結婚了?陳華,你了解人家多少就求婚了?”

許是被段迎九攥疼了,盛女士皺著眉頭叫了一聲:“放手!有病吧你!”隨後她猛地抽出手來,扔下一句“神經病”,氣呼呼地走了。

看著陳華殷勤地追過去,段迎九朝他的背影喊了一聲:“你這女朋友不靠譜,不聽我給你推理推理嗎?免費的!”

陳華頭也不回地走了。段迎九看著他的背影,微微有一絲失落。可是忽然,一個念頭在她腦海裏閃過。她嘴角悄悄揚了一下,轉身朝那家律師事務所走去。

推開門,往會客椅上一坐,段迎九直截了當地問道:“除了要錢討債,你們還有什麽業務?”

一下站起來兩個業務員,手快的那個先遞上一張名片,緊接著問:“您是想?”

“我丈夫出軌了,查小三,多少錢?”

另一個業務員馬上站起來,把段迎九往裏屋讓:“姐您先進來填個單子,價錢好說,有折扣。”

段迎九抓起桌上的筆,在名片上寫了一行手機號碼,扔給業務員說:“記住,左撇子,右耳朵後頭有個痣,這是我丈夫。別人不管,我隻管他。找到人,隨時給我打電話。”

一直轉悠到傍晚,段迎九換了身衣服,悄悄摸進了專案組的大辦公室。本來以為大家都下班了,可當她慢慢推開辦公室的門時,卻發現汪洋和朱慧還在裏麵。

“不是讓你三天以後再回來嗎?”汪洋責問道。

段迎九趕緊打馬虎眼說:“那個,家裏鑰匙落我屋裏了。你要怕費單位的電,我拿了就走。”

“行了。你來了正好,先把朱慧這個事情解決一下。”汪洋陰沉著臉說,“黃海在賭球,再不管就要去賣血了。兩口子都是你的人,你說怎麽辦?”

“立刻停他的職。一星期以後帶著十萬字的檢查回來上班。再有一次,黨內警告處分,全係統通報批評,扣一季度工資。以後還敢,直接開除,終身不錄用。夠嗎?”段迎九說完小心地看了一眼朱慧。沉默了片刻,朱慧轉身離開了。

聽著朱慧遠去的腳步聲,汪洋和段迎九對視了一下。

“你看看,都是你造的孽呀。”段迎九指了指汪洋,然後沒等他反應過來,迅速鑽進了隔壁自己的辦公室,在裏麵把門反鎖了。

* * * * * *

晚上,趁著還沒拉上顧客,李唐給丁美兮打了個電話,詢問李小滿今天回沒回家。

“回來了。”丁美兮咳嗽了兩聲,油煙機壞了,她打開窗戶還是滿屋子煙氣。此時,她把手機夾在耳朵和肩膀中間,對李唐說:“剛進門就喊餓死了,我給她炒飯呢。沒事。”

“嗯,沒事就好。我今天找人算了算,咱倆犯太歲,得到年底才能過關。最近事情也亂,多加點小心吧。”

丁美兮忙亂地答應了兩聲,忽然聽見電話裏傳來嘟嘟聲。她看了一眼,對李唐推說菜要糊了,便匆匆掛了電話。

沒一會兒,那個標注了一個“林”字的電話又打了進來。丁美兮清清嗓子,接起電話,柔聲細語地說:“你好。”

“說話方便嗎?”

“怎麽了?”丁美兮一邊問一邊關上了廚房的門。

“明天中午有空嗎?”

“有事嗎?”

“我和教委的吳主任要一起吃個飯,你要是有時間,咱們一起?”

“好啊,要是我不加班的話。”

“我去接你。”

來電話的正是林彧說的那位林處長。丁美兮在心裏暗暗冷笑了一下——中午的時候,她算準時間,假裝和他擦肩而過。傍晚,他們便又在小區裏偶遇了,聊了兩句,留了電話。沒過幾個小時,她就接到了這個邀約電話。男人,位高權重也好,富可敵國也罷,沾上女人,都是一副嘴臉。

* * * * * *

接到小婷的電話,丁曉禾匆匆趕到了廈州大學。小婷坐在保安部辦公室裏,身上臉上沾了一片片的黑色,看上去狼狽極了。李小滿派肖銳在宿舍樓下堵她,拿黑墨水潑了小婷一身一臉。

瘦弱的肩膀讓小婷顯得格外無助,丁曉禾又愧疚又憐惜。帶著她洗了洗臉,想送她回宿舍。可走了沒幾步,小婷忽然站住不動了。丁曉禾問了半天怎麽了,她才小聲說:“今天是我生日。”

“那我請你吃飯吧。”丁曉禾馬上說,“可是你這衣服,要不要先回去換換?”

“就這樣吧。”小婷仰起頭看著丁曉禾說,“就當是為了慶祝生日,往身上潑的顏料吧。”

二人轉身朝學校外麵走去,找了一家不起眼的小館子。丁曉禾還在路過的蛋糕店裏買了一個小小的蛋糕。蛋糕的中間,插上了一根細細的金色蠟燭。小婷慢慢閉上眼睛,在火苗跳動之間,默默許了個願,然後輕輕吹滅了蠟燭。

“生日快樂!”丁曉禾舉起一杯啤酒說道。

“謝謝你。”小婷也舉起了酒杯,但她喝了一口酒,臉上卻滿是惆悵與落寞。

丁曉禾見狀,小聲說道:“我能替李小滿向你道個歉嗎?”

“你是你,為什麽要替她道歉?”小婷看著丁曉禾反問道,見丁曉禾無言以對,她自嘲地笑了笑說,“挺好的。要不是李小滿,也沒人和我一起過生日。其實我挺後悔來廈州的,特別後悔。現在想回,又回不去了。”

丁曉禾沉吟了一下說:“有些話,不知道你愛不愛聽。我覺得,我姐和你爸爸,可能終究會複婚的。如果不是為了你,我姐姐絕不會給李小滿請假去看日出。”

“是嗎?”小婷一邊喝著啤酒一邊說,“我已經搬到宿舍住了,她們隨時可以回自己的家。”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

小婷根本不在意丁曉禾的解釋,她把啤酒一飲而盡,舉著空杯問:“還喝嗎?”

夜色漸濃,小婷似乎有點醉了。丁曉禾勸住她,並護送著她往宿舍走去。一路上,小婷都沒說話,她腳步飛快,低頭前行。丁曉禾緊跟在後麵,忽然發現那副瘦弱的肩膀,一下下地顫抖起來。他緊走兩步,趕到了小婷的麵前,看著她淚流滿麵,卻不知如何安慰。片刻後,丁曉禾掏出一包紙巾遞了過去,可小婷突然往前一步,撲在他的懷裏痛哭起來。

沒一會兒,丁曉禾便感覺到衣服的肩膀處,已經被小婷的淚水浸濕了。他緩緩抬起手,想撫摸一下小婷披散下來的頭發。可不等他的手落下,小婷便抹了抹眼淚,往後退了一步說:“對不起,今天謝謝你。”

說完,她便轉身跑向宿舍。丁曉禾有些悵然地朝她望去,但那個瘦小的背影,很快便消融在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