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段迎九坐在丁美兮的辦公室,看著她拿回一個被膠帶纏成木乃伊的快遞盒子。丁美兮拿著剪刀,一邊費力地撕扯膠帶,一邊抱怨說:“送快遞的手都糙,買個電腦也敢給你往地上亂摔。”

一本寫著陳星名字的百科詞典放在段迎九麵前的茶幾上,但她的注意力並沒在這上麵。職高的辦公室不同於重點高中,各種宣傳畫和獎杯被擺在顯眼的地方,段迎九仔細打量著四周的環境,也揣度著丁美兮的變化。

“除了教課,還管招生就業,我要是你,也得跳這個槽。” 段迎九對丁美兮笑笑說。

丁美兮從快遞箱子裏拆出一個以假亂真的LV包,自嘲地說:“全廈州參加高考的人,一萬五千三,這是去年。今年還要再多兩千個,加上高職招考的五千二,十九個考點,五百多個考場,總共考試的人兩萬都不止。你說,有多少人能考上大學,順利畢業,最後再找個稱心如意的好工作?”

“你幹得不稱心嗎?”

“稱不稱心先不說,能端起飯碗來的,一半都不到。三百六十行,有你這樣的人,就有像我這樣的。好的能挑清華北大,差的隻得來這兒。招生是不愁的,就業的事情,家長和學校全都心知肚明,誰還會計較?我這個兼差就是個擺設。不給工資不給獎金,也就比以前多混個辦公室。你喝水呀。”丁美兮說著指了指茶幾上的水杯。

段迎九端起杯子喝了口水,眼睛其實一直在打量丁美兮:“你一雙鞋加一個包能頂我三個月的工資,還不滿足,丁老師太貪心了。”

丁美兮坐在段迎九對麵,看看腳上淺綠色的LV鞋,滿不在乎地說:“包就得這麽背,一個真一個假,平時拿假的撐場麵,見了識貨的,得拿真的。誰還沒見過用膠條纏死的LV呀?”

丁美兮的神經似乎在閑聊當中微微放鬆下來,段迎九看著她的臉忽然說了一句:“你今天的話比以往多很多。”

“是嗎?”丁美兮很認真地反問道。

“區區一本詞典,隨便找個誰都能捎給阿寶他爸,再不行也纏個膠條,發個快遞。今天專門叫我過來,是不是有什麽麻煩啊?”

丁美兮的臉色微微一變,停頓了一會兒說:“算是吧。其實我的麻煩你也應該知道,那天咱們在民政局不是碰見了嗎?”

段迎九拿起茶幾上的那本詞典,翻了翻又啪的一下合上:“麻煩就像一本書,燒不完,撕不爛,想解決,總要打開它。有些地方我和你很像,心裏有事情,找不著一個能幫忙的人。當然也有不一樣的地方,這些麻煩我自己能解決,你解決不了。”

“廈州這麽大,也隻能和你說說了。”丁美兮幽幽說道。

“偏偏我今天有空,你說巧不巧。”段迎九目不轉睛地望著丁美兮說。

丁美兮露出一絲苦笑,接著說道:“我和李唐離婚,所有人都覺得是我的問題,其實孩子才是最大的問題。我和他過不下去,和孩子有很大關係。”

“相夫教子,教書育兒,有什麽不對嗎?”

“李小滿怎麽看我,阿寶怎麽看你?他沒覺得你才是家裏的罪人嗎?我不知道該怎麽和孩子往下處了。”丁美兮主動望向段迎九,眼神誠懇又無助,“當朋友不行,當閨蜜也不行。不能好好說話,你要板著臉罵她,當場就要駁回來。問什麽都是隱私,都敏感,什麽都不能碰,除了給她做飯洗衣服,我就比保姆多個戶口本上的名字。夜裏睡在一張**,伸手你都摸不著她。學校裏都是豎著的耳朵,沒事也盼著你出事。也不知道怎麽就想到了你。我也是實在沒辦法了。”

段迎九默默傾聽著,丁美兮第一次在她麵前表現得如此脆弱,這讓她心裏有些猶疑,畢竟這些苦楚她也體會過。於是,她用自己的方法,回答了丁美兮的無奈:“我特別喜歡假設。假如說,你不是媽媽,你是女兒。你覺得你媽媽好嗎?讓你給你媽打分。能及格嗎?”

“要麽五十九,要麽六十一。”

“我要是我兒子,就給他媽打三十分,滿分一萬。你是老師你知道,要是差個十分八分的,想想辦法,補補課,還能努一下。死活都及不了格,那就幹脆別去想它了。”

丁美兮的目光朝一邊放空,她似乎把這些話都聽進去了。段迎九接著又說:“再假設一回。假如說,你擔心的不是母女關係,你擔心的是別的,比如說,一些讓你晚上睡不著覺、讓你害怕的東西,你的焦慮有沒有可能,是在這兒?”

丁美兮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努力做出安靜沉思狀,但心裏卻越來越緊張。段迎九對她的懷疑沒有消除,她像一隻貓,蹲守在旁邊,伺機而動。而李唐恐怕凶多吉少,已經過去這麽久了,手機上依舊沒有任何來自他的消息。

段迎九在對麵,望著丁美兮繼續說道:“養過寵物嗎?小貓小狗鬧得厲害,挨了咬,也不會記恨它媽。人會不如畜生嗎?孝順就是顆胖大海,給點時間,它不會讓你上火的。你是老師,怎麽會不知道這個?”

“大夫都不會給自己的孩子看病。”丁美兮說道。

“那是開藥打針,不是拌嘴吵架。你怕的不是這個,你在怕什麽?”丁美兮把目光收了回來,和段迎九對視了一下。頃刻,段迎九先開了口:“職業病,我的口氣是不是嚇著你了?”

“沒有。”

“也許你不信,我想幫你。這句話我是真的。”

“謝謝。”丁美兮的語氣極為誠懇。

此時,段迎九突然一伸手,把丁美兮放在一邊的手機拿起來,屏幕亮了,除了露出上麵的時間,上麵沒有一條未讀消息和未接來電。段迎九把手機放回原位,起身告辭:“不早了,我得回去了。有時間咱們可以一起吃飯。”

“等你有空的時候,我請客。”

“好啊。”兩人客氣地走到門口,段迎九突然回頭又補了一句,“下次再有麻煩,隨時找我——哪方麵的都行。”

“嗯。”丁美兮點了點頭,看著段迎九一路走遠,消失在走廊盡頭。隨後,她馬上回到屋裏,拿起手機撥了110:“你好,我前夫失蹤了……”

* * * * * *

走出“審訊室”大樓,李唐抬手遮了遮刺眼的陽光。一個導遊舉著小旗,像趕鴨子似的,帶著一隊吵吵嚷嚷的小紅帽遊客朝不遠處的“太和殿”走去——原來這裏是同安影視城。臨上車前,林彧到冷飲攤買了根純冰的老冰棍。李唐拿過冰棍,沒拆包裝,直接敷在了剛剛被拔過牙的腮幫子上。但冰棍的效果不大,待林彧開車把李唐帶到海邊的時候,他的嘴已經腫了起來。

“沒什麽要問的?”林彧開口說。

“電話裏不是都說清楚了嗎?”李唐看都沒看林彧一眼,腫脹的嘴巴讓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含混。

“你要沒問的,那就我問吧。你是不是想回去?”林彧的話很直接。

“回哪兒?”

“說句將心比心的話,該給的錢不給,夫妻反目,滿城風雨,從結婚起帽子就是綠的,人人都在看笑話。趕上身邊的人被抓了,吃了藥也睡不著覺,天天提心吊膽,差點就死在廈州,我要是你,也不想幹了。”林彧皺著眉看看一臉憂鬱的李唐,接著說,“有些話,隻能放在今天說。放心,上麵有隻手拉著你,肯定掉不下去。”

“你的手嗎?”

“老板的手,比我的更有勁兒。你給他辦的那些外匯的私事就是一副手套,連著血和痂粘在手上,摘不了了。我要是他,也不敢動你。今天的事情,我做不了主,他也做不了主。共產黨的鼻子最近太靈了,一副牌還沒打完,到處點炮。涉及根基的事情,人人都要過堂。你一個人吃點苦,總好過讓丁美兮也去受罪吧?”

李唐看了林彧一眼,想說句什麽,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林彧苦笑一下:“你在心裏怎麽操我媽,我都懂。但是沒辦法李唐,除了你,我再沒有信得過的人了。等你的臉好了,還得去辦件事情。”

“丁美兮呢?信得過她嗎?”

林彧轉而看向大海,答非所問地說:“你轉告她一句,找不到你,可以找我,不用去找110。”

“還有事嗎?”李唐也看向了大海。

林彧轉身往車的方向走去,等李唐從身後跟上來,他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你有沒有聽說,老板過年就要退休了?”

“是嗎?”李唐不冷不熱地答了一句。海對岸暗潮洶湧,哪個浪頭拍下來都足以讓他滅頂。他現在能做的,就是盡力撲騰,不讓自己淹死在海裏。

開車回到市區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林彧把李唐放在地鐵站附近,對他說:“旁邊有個藥店,買點布洛芬。怎麽都得疼一兩天,熬過今晚就好多了。”

李唐沒說話,剛要下車,又聽見林彧說:“還有個事。十幾年前咱們一起來廈州,你家隔壁那個房子,還記得是誰給租的嗎?他們現在在上海,還叫李春秋和姚蘭。”

“還是兩口子嗎?”李唐問道。

“暫時沒聽說要離。和你們一樣,孩子也上中學了。”

“他們要來嗎?”

“等短信吧,一串數字,是你第一次來廈州的時間。他們要辦點事情,需要你的配合。”

“丁美兮知道嗎?”李唐知道自己暫時過關了,可丁美兮還沒有定論。

林彧依舊沒有正麵回答,隻是望著外麵催促道:“最後一班地鐵快來了,抓緊時間吧。”

* * * * * *

牆上的鍾表嘀嗒嘀嗒地行走,李小滿躲在臥室看書,丁美兮守著手機,等待李唐的消息。報完案回家,她立刻給家裏的大門換了個鎖芯。雖然她知道,對於林彧這樣的人,區區一個防盜鎖根本擋不住,可換了多少能讓自己安心一點,畢竟李小滿還住在這兒。

下了班,丁曉禾也如約而至,不過因為火傳魯又加班,他們也沒去外麵吃飯。丁曉禾問起她和李唐現在是怎麽回事,丁美兮三言兩語應付了過去。不過,她還是依稀感覺到丁曉禾的不安和疑慮。

桌上的電話突然嗡嗡地響起,丁美兮的思緒一下子跳了回來。她甚至都沒來得及看清楚屏幕,就飛快抓起手機,摁下了接通鍵。李唐低沉的聲音從電話裏傳來:“跑了趟郊區,沒信號。開著別人的車,手機也壞了,剛修好,放心吧。”

繃了整整一天,丁美兮此時終於鬆了口氣。她輕輕嗯了一聲,便筋疲力盡地靠在了沙發上。

* * * * * *

給丁美兮報完平安,李唐沒有馬上回家。他找了一家露天大排檔,要了幾瓶啤酒,獨自喝了起來。腮幫子越腫越高,李唐吃菜也不方便,他幹脆隻要了一碗海鮮粥。好歹不用嚼。

六七瓶啤酒下肚,李唐舀了一勺涼透的海鮮粥,還沒送到嘴裏,一陣腳步聲傳來——幺雞拎著一瓶啤酒坐在了對麵。他一把打掉了李唐手裏的勺子,把啤酒起開遞過去說:“牙都沒了還吃什麽飯?喝酒!日他媽,這種日子你還沒過夠嗎?你說,咱們大老遠跑到這兒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家也回不去,圖什麽?”

說完,幺雞便舉瓶喝起酒來。李唐呆呆地望著幺雞,心裏清清楚楚地知道眼前所見不是真的,可還是忍不住說:“你到底在說什麽?想找你的時候找不著,不找你你天天托夢,話說不清楚,屁也不放完就死了,我他媽去哪兒猜你那些謎?”見幺雞隻顧喝酒,李唐急了。他撲過去一邊搶奪幺雞手裏的酒瓶子,一邊罵罵咧咧地喊道:“喝喝喝,喝死倒是什麽都不用管了,你到底想說什麽?你想告訴我什麽鬼東西?說呀!”

旁邊桌的人開始對著李唐指指點點,沒一會兒,大排檔的服務員也朝他走過來。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對著空氣又搶又奪,半夜的醉鬼,他們見多了。兩個人把李唐連拉帶拽地拖到不遠處的垃圾桶旁,毫無意外,李唐涕泗橫流地嘔吐了起來。

在酒精的作用下,李唐難得睡了一宿踏實覺。但天剛剛亮,手機就傳來兩聲振動。李唐有些不甘心地摸到手機,打開一看,立刻清醒了——20001012093015,一個陌生號碼發來了這串數字,這正是他第一次來廈州的時間,精確到了秒鍾。李唐順著號碼回撥過去,對方很快接通了,裏麵傳來一個彬彬有禮的女聲:“李師傅,兩天的專職司機,我們兩個人,廈州市區包車,多少錢?”

李唐下意識地摸著還有些腫脹的嘴角,盡量口齒清晰地問:“您在哪兒?”

* * * * * *

一個大型地下停車場內,一輛英菲尼迪越野車緩緩停在了車位上。李唐開著專車跟過來,在英菲尼迪旁邊慢慢停住。李春秋和姚蘭從車上走了下來,二人氣質高貴,衣著考究,他們不慌不忙地來到李唐所開專車的旁邊,李春秋先給姚蘭打開車門,護著她進去,又把行李箱遞給李唐,自己才繞到另一側,鑽進車裏。

專車駛出地下停車場,李唐戴著一副白手套,熟練地說著職業規範用語:“現在按導航出發,開始給您計費。要是溫度不合適,您隨時跟我說。請問您有沒有指定的路線?”

李春秋沒有回答李唐的問題,自上車他便一直在忙,微信電話不斷,普通話、上海話中間還夾雜著英語。他把聲音控製得很低,怕打擾別人已經成了習慣。

姚蘭聽到李唐的問話,趕忙回答說:“我們不常來,聽你的。不要耽誤時間就好了。”姚蘭的妝容非常精致,長期富足的生活讓她保養得宜,看上去比丁美兮年輕得多。可事實上,她比丁美兮還要大兩歲。

李唐在後視鏡裏和姚蘭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後自然地說道:“哎?不好意思,這個行車記錄儀好像有點問題……”

車速慢慢降下來,姚蘭望著李唐把行車記錄儀的連接線拔掉,微微鬆了口氣說:“十幾年了,我一眼就把你認出來了。你怎麽還這麽瘦?”

李唐感慨地笑了笑:“還能再看見你們。沒想到啊。”

此時,李春秋終於結束了商務電話,用極簡潔的語言和李唐打了個招呼:“好久不見。”

“你們過得挺好的啊。”李唐由衷地回了一句。西裝、皮鞋、領帶、手表,李春秋身上的行頭比李唐的高級很多。

當年,姚蘭和丁美兮非常要好。這次一見李唐,她便忙著問道:“你和花蓮怎麽樣?聽說你們的孩子也讀高中了?”

李唐頓了頓,淡然地說:“離了。”

這個消息有點出乎姚蘭的意料,李春秋見狀馬上接了一句:“這次要辦的事情,他們和你說了嗎?”

“國際未來商業領袖峰會,好幾個部長級別的外國首腦,給他們房間安竊聽器,這可能嗎?”

李春秋笑了笑:“當初你們來廈州,綁架那個導彈發動機技術專家,我也覺得不可能。就像有人打車,總不能因為路不好走,就不去吧。”

“也對。”李唐若有所思地說。

按照計劃,李唐把李春秋和姚蘭送到了廈州天元酒店。所有參加領袖峰會的高級官員都住在這家酒店,安保級別也提到了最高。李唐把行李箱交給門童,轉身往回走的時候,兩個特警與他擦肩而過。他下意識地回頭看看,李春秋和姚蘭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巨大的玻璃轉門裏。

* * * * * *

段迎九把自己悄悄鎖在了辦公室裏,她把會議室的那塊大白板也搬了過來,一邊思索,一邊在各個人物照片之間擦擦畫畫。

辦公室外傳來一陣敲門聲,段迎九充耳不聞。敲門聲持續了一段時間,又靜了下來。可沒一會兒,外麵傳來鑰匙開鎖的聲音,很快汪洋便氣呼呼地推門進來。他把鑰匙往桌上一扔,質問道:“你要幹什麽段迎九?”

“噓。”段迎九連頭也沒回。

“噓什麽噓!”汪洋見她這樣更來氣了,“體檢也不去,又找人替你頂。去年找的那個還行,好歹是個同齡人。今年找個朱慧,你的指標和二十多的小姑娘能一樣嗎?”

聽了這一串連珠炮,段迎九喪氣地唉了一聲:“你看看,就差一步,差點就打通了。你一叫喚,我又亂了。”

“破不了案子還賴上我了?”汪洋拉了把椅子坐下,往桌子上一拍說道,“別看那塊破板了,看這個!”

“首屆廈州國際未來商業領袖峰會。”段迎九探著脖子看了看,手都不伸地問,“這又是什麽活兒?”

汪洋指著請柬回答:“新情報,兩個間諜已經到了廈州,一男一女,不是夫妻就是情侶,目的就是這個。”

“和我有什麽關係?”段迎九還是不買賬。

“內鬼不是睡著了嗎?你不想叫醒他?”汪洋這才拋出誘餌。

* * * * * *

朱慧站在傳真機旁,尷尬地跟段迎九解釋頂替體檢失敗的事兒:“他們把我當成碰瓷的了,說我冒名頂替是想訛人。驗尿好說,還沒到驗血那一步就露了,護士的眼太尖了,我把外套都換了……”

但段迎九的心思已經都轉到了新任務上,她抱起一摞傳真照片扔到桌子上,打斷朱慧說:“三天之內,從各地來廈州的所有情侶和夫妻。國際航班單算,剩下的按省市縣鄉鎮分好組,全體三班倒,一個一個查。”

朱慧一邊麻利地收拾著源源不斷的照片,一邊說:“飛機、船舶和高鐵都好說,困難的是私家車,高速之外的省國道都不好查。”

“那就精衛填海。查各個路口的抓拍,一個個對車牌,查車主,他們住在哪兒,來廈州幹什麽,所有的事情都要摸清楚。”朱慧抱起一摞資料正要往外走,段迎九又補了一句,“等那些體檢的回來,不管是誰,任何人,如果誰對這個案子尤其感興趣,你來告訴我。”

“要是……”

“任何人。”段迎九把這三個字重重地重複了一遍。

很快,朱慧帶來了結果:“沒有任何人打聽這件案子,暫時。”

對於這個結果,段迎九沒表態。她對著會議室裏忙碌的身影大聲說:“抓緊抓緊,要是明天這時候再找出來,咱的勁就白費啦。加完班吃火鍋,汪老板請客啊!”

所有人都在專心致誌地幹活,沒一個搭話的。段迎九掃視了一圈,有些悻悻地離開了大辦公室。

* * * * * *

轉眼到了峰會召開的日子。一早,四輛大巴車依次從廈州天元酒店的大門口開進了院子。車子的前窗都貼著“首屆廈州國際未來商業領袖峰會”的標識牌,依次停好後,四個戴著白手套和黑墨鏡的司機,從車上走了下來。

李唐是最裏麵一輛大巴的司機——負責這次會議車輛工作的正是他從前的出租車公司。李唐找到從前的領導季總,用一頓飯加一千塊錢超市卡,從別人手裏撬來了這個開大巴的機會。

此刻,李唐不動聲色地掏出手機,把它當成鏡子,對著陽光,朝酒店十五層最西側的一個房間晃了晃。很快,那個房間的窗戶打開了一半。這是李唐和李春秋的接頭暗號,之後,雙方同時在手機上倒計時三分鍾。

從酒店側後方的小門走進去,李唐正了正胸前的工作卡,一路穿過大廳,往電梯口走去。酒店的前廳大堂有不少警察,或檢查,或察看,各自忙活著。前台的電子液晶屏上醒目地顯示著一行通知:十六層商務套間停售。

叮,電梯來了,李唐走進去一看,樓層標識上貼著一塊小的金屬牌,十六層是行政樓層。李唐按亮了十五層,之後看了看手機,隻剩一分鍾了。

李春秋的手機上隻剩十幾秒,他緊盯著飛快跳動的數字,三分鍾一到,立刻從衣服裏掏出一個戒指盒子放到地上。盒蓋一打開,三隻巨大的蟑螂迅速地往各個方向逃竄。

此時,姚蘭已經撥通了酒店前台的電話,她氣憤地對電話裏說:“來個人看看,房間裏怎麽會有蟑螂!”

安靜的酒店裏很快鑽出了多名保潔,他們穿著統一的製服,有的翻地毯,有的抖窗簾,還有兩個站在李春秋所住的套間門口,聽著裏麵姚蘭不滿的抱怨聲。

而樓道另一側的保潔間的門無聲地開了。李唐也換上了一套保潔製服,他戴著口罩,推著清潔小車,一路走進電梯,將十六層的按鍵摁亮了。片刻之後,電梯大開,李唐呆住了。十六層房間的門全部都開著,樓道站著數不清的警察和便衣,有人拿著測竊聽器的設備,在各個房間裏進進出出,有人在打電話匯報實時情況,還有人站在樓道裏,守門。

而電梯開門的一瞬間,這些人的目光都鎖定在了李唐身上。一秒,兩秒,三秒,李唐的手上使了把勁,硬著頭皮推車往前走去。警察們的神情更加奇怪了,而李唐則在飛快地琢磨著對策。這時,口袋裏的手機響了,寂靜的樓道裏,連嗡嗡聲都顯得格外刺耳。李唐拿出來看了一眼,馬上掛斷了,是丁美兮。

此時,已經有一個警察朝他走了過來。李唐抬起頭迎著他的目光,率先開口:“十五層有客人發現了蟑螂,說有好幾隻,經理怕上麵也有,叫我們都看看。”

“是嗎?”警察狐疑地望著李唐說,“你等一下。”

說完他抓著對講機詢問:“十五層什麽情況?”對講機裏暫時還沒人回答,等待的時間雖然隻能以秒計,但對李唐來說卻像是度過了一個世紀。而李唐的手機在這個時候又嗡嗡地響了起來,警察看他紋絲不動,提醒道:“你的電話。”

李唐把手伸進口袋,直接關機,然後回答說:“上班時間不許接,有規定。”

警察的懷疑越來越甚,他盯著李唐又看了看,正要說話,對講機嗞啦嗞啦地響了,有人在裏麵問:“什麽人在上麵?”

警察走開兩步,跟對講機說:“一個保潔。”

“保潔?沒有保潔上去啊——等著,我去看看。”

對講機的嗞啦聲暫停了,剛才盤問的警察往前走了一步,封住李唐的退路,說:“你等等啊。”

“好。”李唐輕輕說了一句,此刻他已經可以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了。放下對講機,警察又接起了手機。他溜溜達達地對著電話裏說著什麽,聲音極低,卻時不時地往李唐這邊掃一眼。

李唐的口罩隨著他的呼吸一凹一鼓,速度越來越快。他的手慢慢鬆開了小推車,一隻腳已經邁向了安全通道的方向。雖然,打電話的警察就堵在那個方向,但如果要硬闖的話,那裏是逃跑的唯一出路。

突然叮的一聲,電梯燈亮了。一個穿著西服的行政經理從電梯裏出來,一路走到李唐麵前喝問:“誰叫你上來的?你叫什麽名字?”

李唐看著經理默不做聲,而警察們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都聚焦在了李唐的身上。

“問你話呢?你是哪個區的?”經理繼續追問道,“把你口罩摘下來!快點!”

空氣仿佛凝固了,李唐慢慢抬起手,伸向耳邊的口罩帶子。他已經注意到,剛才的警察已經摸向腰間,不是拿槍就是拿手銬。而另一個方向,還有一名警察也在向他靠近。

眼看著口罩就要摘下來的時候,忽然——

咚!樓下一聲巨響。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幾個警察跑進一個距離最近的房間,往樓下一看。一個行李箱掉到了一樓的地麵上,摔了個粉碎。行政經理和幾個警察飛快地往下跑去,有人向對講機內問道:“出什麽事了?”沒一會兒對講機裏有人回答:“十五層有個房間有蟑螂,女客人在行李箱裏翻出來一隻,她直接把箱子給扔下去了。”

之前問話的警察匆匆走出幾步,又想起了李唐,剛要轉身回來,他的電話又嗡嗡地振動起來,他聽了兩句,有點意外地反問道:“換?現在?”

很快電話掛斷,警察在樓道裏大聲宣布:“B方案,換酒店。全體,現在!”

唰的一下,所有的警察頃刻撤離,樓道裏隻剩下大口喘息的李唐。

* * * * * *

重新換上司機製服的李唐和李春秋、姚蘭一起坐電梯下一樓。但在這裏,他們不能表露出任何一絲互相認識的跡象。姚蘭一邊給李春秋整理著稍有些亂的領帶,一邊問道:“學校的事情你沒忘吧?記得給校長打電話。”

“一會兒就打。”李春秋仰起頭,從電梯頂上的鏡子裏望了一眼站在角落的李唐。

“就說我們不上了,教得不好,當然要轉學。我們是花了錢的呀。”姚蘭似乎還在生蟑螂的氣,“酒店也要換個幹淨的,我去退房。”

下了電梯,李唐繞了兩步,從廁所的方向重新走回到大巴車旁邊。司機們已經擠在一起嘀咕上了,李唐湊過去問道:“上個廁所怎麽就要散了?你們接著電話了嗎?”

一個把墨鏡抬到頭頂上的司機沒好氣地說:“人家活動換酒店了,那邊自己就有大巴,還要咱們幹什麽?炒菜啊?”

李唐假裝費解地問:“說變就變啊,換哪個酒店了?”

“離這兒最近的五星級還有幾個?國際會議中心酒店,一會兒開車回去正好路過。”

李唐開著大巴,小心地拐上街道。沒開出多遠,國際會議中心酒店就出現在視線之中。他降低車速,有心觀察酒店的外部環境,卻意外地發現林彧正好從酒店裏走出來,在路邊攔了輛出租車,匆匆離開。

李唐又看了一眼外麵的酒店大樓,似乎明白了其中的關竅。棋子,他絞盡腦汁拚命周旋,其實隻不過是給別人打掩護的棋子。

* * * * * *

安全局的大辦公室內,排查過的和沒排查的傳真照片,全都堆積如山。段迎九戴著一個脖枕,從一個個的幹警身後走過,不時地撿起一頁頁傳真照片,看看又放下。

哪吒排查的速度很快,他的左手邊已經露出了李春秋和姚蘭的照片。他正要伸手去拿,剛巧走過來的段迎九手先一步捏在手裏,看了看,問:“這兩個人是什麽來路,查了嗎?”

“還沒有。”

“好好查這兩個人。”

哪吒接過照片看了看:“有問題嗎?”

“沒有。”段迎九鄭重其事地說,“直覺。女人的直覺有時候特別準。沒看過社會新聞嗎,懷疑丈夫出軌,證據歸證據,很多人最早靠的都是直覺。”

沒一會兒,哪吒拿著一份剛剛打印出來的資料急匆匆小跑著過來說:“有了!”

段迎九接到手裏一看,資料的第一頁就是廈州天元酒店的照片和李春秋與姚蘭的入住登記等相關資料。

“他們從上海一路開車過來,提前訂的就是這家酒店。”

段迎九眼神一閃:“快,把這兩個人所有的資料都調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