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舊樓的樓道昏暗幽長,黃海小心地繞過到處亂堆的雜物,躡手躡腳地來到601室的門外,仔細探聽著屋裏的動靜。門的另一側,魚販子也正透過貓眼窺視著黃海的一舉一動。

過了一會兒,魚販子拎著滿滿一袋垃圾,開門走了出來。他不慌不忙地朝垃圾桶所在的步行梯通道走去,仿佛完全沒有注意到躲在側麵陰影中的黃海。屏住呼吸的黃海剛想鬆口氣,突然眼前一花,塑料袋裏的垃圾像下雨一樣灑了過來。一陣惡臭之後,魚販子一下子撲到了黃海的身上。

兩個人在狹窄的樓道裏悶聲肉搏,幾個回合下來,魚販子搶先一步掐住了黃海的脖子。黃海拚命地掙紮,兩隻手幾乎把魚販子的臉撕爛了。可這些動作根本無濟於事,能夠吸入的空氣越來越少,黃海幾乎快要失去意識了。

“爸爸追不上了,我是今天爬樓比賽的冠軍……”伴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樓梯間裏傳來一個小孩和父母興奮的叫喊聲。魚販子還有些不死心,可眼見著一家人的聲音越來越近,他隻能無奈地鬆開了手。空氣重新吸入肺裏,黃海掙紮著起身,抱著脖子連滾帶爬地跑向了電梯。

* * * * * *

李唐很少主動約見林彧,所以即便時間緊迫,林彧還是來找他見了一麵。但他萬沒想到,李唐居然是替劉曉華出麵。

“我就直說了。訛了劉曉華的那筆錢,能不能還給他?”

“為什麽?”

“他得癌症,肝癌晚期。”

“這個事情,好像應該去找醫保中心吧?”

“住院報銷不是問題,他想給孩子留點錢。”李唐說到這兒也有點心虛了,他從倒後鏡裏看了一眼林彧,又解釋了一句,“你也知道,像他這樣的人,到死也沒人肯幫他。”

“除了你和丁美兮。”林彧冷冷說道,“要不是為了錢,我還不知道你們私下見過他。”

“時間太緊,我怕出事,就像上次他發現了竊聽器那樣,來不及。”這個解釋李唐自己都覺得有點牽強,所以自然也搪塞不了林彧。

“連猴山都有秩序,何況人呢。李唐,紀律就像猴皮筋,鬆一次,就再也緊不了了。再來不及,也不差一個電話呀。”

李唐說了句對不起,他沒覺得自己做錯什麽,但林彧的詰問讓他意識到,像他們這樣的人根本沒資格憐憫別人。

把車子停在指定位置後,一直在後座沉默不語的林彧望著李唐緩緩說道:“心裏不服,罵我是個人渣。是不是?”

“沒有。”

林彧笑笑說:“十幾年前,三個人去綁黃德銘,來廈州之前我拜了媽祖,保佑咱們順順利利。你嘴上不說,心裏笑話我像個鄉下迷信的老人家。現在怎麽了,自己都想當菩薩?”

林彧的嘲諷狠狠抽打著李唐的自尊,他無言以對,隻能打開手機上的接單頁麵問道:“還要去什麽地方嗎?不去我就接單了。”

但林彧卻拒絕放過他:“你要多少錢?”

“不要了。”

“一萬,美金,夠嗎?十萬呢,一百萬?幹脆一個億?你和他換一換,你想給李小滿留多少?廈州銀行的金庫夠不夠?”

“他沒那麽貪,就想把自己的錢要回去。”李唐忍無可忍地解釋了一句。

“那就咱倆換換。今天聽你這麽說,我是該笑,還是該哭呀?”

李唐不想再繼續這場對話,他摁開了接單鍵,此起彼伏的訂單信息紛至遝來。

林彧戴上一副墨鏡,臨下車前最後說了一句:“劉曉華的癌症是老天爺送給你的禮物。他不死,遲早是一顆定時炸彈。看著吧,你的好運氣馬上就要來了。”

好運氣?李唐心裏默默想,當年逃回金門的船翻了,他沒死在海裏,怕是把這輩子的好運氣都用光了。

* * * * * *

會議室裏,人差不多快到齊了。段迎九也快到了,她扯著嗓子打電話的聲音由遠及近,幾乎整層樓都能聽見。“說了多少遍了,別老是讓你一個老太太給我打電話,給自己的兒子找工作,他自己為什麽不打?他是哥哥還是我是哥哥?再說我到哪兒去給他找工作?我自己都快失業了,就這樣就這樣,我進地鐵沒信號了!”

電話掛斷的同時,段迎九走進了會議室。所有人都抖擻精神,坐正身子。朱慧皺著眉頭,一隻手悄悄藏在下麵撥手機——黃海的電話一直打不通。

“黃海人呢?”段迎九目光如炬,朱慧手一哆嗦,下意識地站了起來。幾乎同時,會議室的門被撞開了,黃海氣喘籲籲地衝了進來。他鼻尖上掛著汗珠,左腿微微有些瘸,見段迎九望著他,趕緊解釋了一句:“跑得急,磕了一下。”

段迎九和黃海對視了一下,並未追究。她從檔案袋裏拿出一張照片,啪的一下貼在之前已經布滿照片的白板上,然後一抬手腕,命令道:“對表。十分鍾以後出發,抓人。”

所有人都在低頭對時,隻有黃海還抬頭看著白板上的照片。照片上,魚販子滿臉笑容地看著他,絲毫沒有剛剛想要置他於死地時的凶殘。

很快幹警們湧出會議室,按照指示各自就位。黃海拖拖拉拉地走在最後麵,朱慧本來已經走過去了,見他一直沒跟上,便回到他身邊問道:“你怎麽了?”沒等黃海回答,她一把拉起他的褲子,隻見小腿上磕了一個口子,血已經把襪子都浸濕了。

“開車拉他去醫院。”從身後走過來的段迎九頭也沒回地吩咐朱慧。

“我自己能去。別耽誤正事,快走吧。”黃海衝朱慧點點頭。朱慧猶豫了一下,轉身跟上了眾人的腳步。看著朱慧的背影,黃海微微鬆了口氣。

* * * * * *

黃海逃離後,魚販子沒有追趕,他回到家裏,更換了全身衣服,又戴了一頂防曬的漁夫帽,背上一個包,匆匆出門。

小區外麵,離開李唐的林彧正從門口經過。他與魚販子擦肩而過,在路邊站了一會兒,攔了輛出租車。

“跟著那輛車。”林彧指了指前麵一輛滿身泥濘的舊轎車,車上的司機正是魚販子。

魚販子的車一路開到郊區的一片漁場,他把車遠遠停在路邊,步行著來到漁場深處的海岸邊。沒過一會兒,林彧戴著墨鏡走了過來。他沒有跟魚販子打招呼,而是像一位觀光客似的,站在石頭上舉目遠眺。魚販子起身向他走來,但在一個安全的距離停住了腳步。

“闖了兩個黃燈,路又不堵,急什麽?黃燈變紅燈,你的駕照今天就沒分了。”林彧率先開口說。

魚販子故意沒看他,口氣也更加警惕:“有人跟著我,還帶著相機,不像是普通人。”

“你是不是欠了什麽錢,債主雇了人找你?”

“聽見我這麽說,你好像一點都不意外。”魚販子似乎更警惕了。

林彧笑了笑:“意外天天有,還不習慣嗎?咱們和那些偷包的賊沒區別,天天都在走鋼絲,誰知道今天出了門還能不能回去?要是比倒黴,就不用大老遠來這兒,打個電話,發個信息就行啦。”

“最近牆也不好翻,我還怕你找不到我。”

“推特不行還有郵箱。科技這麽發達,除非不想找,或者是露個麵,就永遠不再出現了。”

“什麽意思?那個跟著給我拍照片的人,也是我編出來的?”

“要是有人追我,我也得跑。嚴絲合縫,邏輯閉環。我怎麽聽說,你要回家了?”

“要走幾年前就走了。我走了,誰和你做買賣?”

“你的買賣留給海鮮市場吧。我才不在乎你走不走。我也不管你是一個人,還是一幫人。你就是跑到非洲去,隻要還能上網,不見麵其實更好。東西呢?”

兜來兜去終於回到了正題。魚販子從褲兜裏拿出一個小小的U盤,朝林彧扔過去:“為了這份破地圖,我快把蘭州的拉條子吃吐了。”

林彧接住U盤收好,對魚販子說:“找個好用點的VPN,去你的網銀收好錢,剩下的一半發我郵箱。今天就算是見過了。以後還是網上聊吧。”

魚販子終於轉頭看了看林彧:“什麽時候退休了,我也看看你長什麽樣。”

“放心,不是女的,你不會喜歡我的。”

魚販子的臉上又掛上了謙卑的笑:“我見過那麽多的人,你是最謹慎的一個。”

“要不是你不謹慎,咱們早就見麵啦。”林彧說著,轉身離開了漁場。

* * * * * *

國安局附近的一家醫院裏,黃海坐在外科門診樓道裏,等著包紮。按照剛才開會時布置的時間,他的同事三分鍾後就能到達行動目的地。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手機都被攥濕了。黃海又看了一眼腕表,撥出了一個號碼,用極低的聲音對裏麵說了一句話。

與此同時,行動目的地——一家7天快捷酒店。大峰開車在最後一個路口,邊等紅燈邊找車位。他的目光掃過一輛滿身泥濘的舊轎車,發現靠前兩輛車的地方正好有個車位。紅燈結束,大峰趕緊一腳油衝出去,可還是沒快過身邊騎著小摩托的哪吒。他穿著閃送員的製服,直接開到酒店門口,把車子一支,拿著箱子就走了進去。

哪吒坐著電梯上了二樓,朝樓道盡頭走去。最裏麵的房間,丁曉禾已經和兩個便衣幹警守在門口的兩側了。哪吒走過來,抬手敲門。

“您好,閃送。”

屋裏沒有動靜,哪吒又敲了敲門,裏麵還是沒有回應。埋伏在一旁的丁曉禾望向頭頂處的攝像頭,酒店監控室裏的段迎九看到這個眼神,對身旁的朱慧問道:“大峰過去了嗎?”

“馬上走到門口了。”朱慧盯著監控屏幕答道。

大峰站在門口一側,衝一個女服務員使了個眼色。女服務員用門卡一掃,大峰即刻擰動門把手,帶著兩個幹警衝了進去。段迎九在監控裏緊張地看著這一幕,但片刻後,大峰卻獨自一人走了出來,隔著屏幕衝她失落地搖了搖頭。段迎九立刻起身朝外麵跑去,朱慧愣了一下,也趕緊跟了出去。

房間裏空無一人,茶幾上剛剛倒好的一杯熱茶還冒著熱氣兒。窗戶敞開著,段迎九站在窗口,俯身望著一根蜿蜒伸到地麵的管道。樓下人來人往,沒有任何異樣。人流之中,也根本看不到魚販子的身影。大峰對著話筒呼叫守在門口的老魏:“大門口什麽情況?”

“沒情況,怎麽了?”

所有人的耳機裏都能聽到老魏的話,可誰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人呢?抓著人沒有?”

老魏見沒人吭聲又問了一句,可依舊沒人回答。

回程的車上,氣氛極其沉悶,連最活躍的大峰都拉著臉皺著眉一聲不吭。段迎九坐在副駕駛座上,頭也不回地說:“有話直接說,別像個小娘兒們嘀嘀咕咕的。哪吒!”

可哪吒還在猶豫之間,丁曉禾先開口了:“都到門口了,還能叫人跑了。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為什麽?是不是專案組裏不幹淨?”

“你是說,這輛車裏有鬼嗎?”段迎九直接反問道。

“是。”丁曉禾的回答也十分幹脆。

段迎九沉吟了一會兒說:“入黨申請書都是怎麽寫的?共產黨員都是信仰無神論的唯物主義者,什麽神神鬼鬼?你是頭一次出來抓人嗎?打麻將都做不到每把都中,抓人也一樣,有時候就是靠運氣,和證據和速度有多大關係?”

“還是有關係。沒證據沒情報,光靠運氣,沒用。”朱慧接著說了一句。

段迎九繼續反駁道:“誰還不想靠運氣的,都給我。心裏鬱悶,睡不著覺的人,回去檔案室翻翻卷宗,看看建國後到現在破獲大大小小那麽多的案子,有多少是神來之筆。”

丁曉禾還是有些不服氣:“你讓我們大海撈針,又說這個沒用。”

“所以我才讓你去撈針。”段迎九說著轉過頭看著丁曉禾說,“現在要是全國大學生辯論決賽,我肯定選你當辯手——必要的努力當然得做,不必要的牛角尖你鑽它幹嗎?萬裏長征這才是第幾步?我的意思你明白嗎?”

“明白了。”丁曉禾答道。

“不過你說得也對,這車上肯定有鬼——鬼就在你們心裏。抓著鯰魚,鬼就沒了。”

這句話讓眾人微微振奮了一下。段迎九望向車窗外,前麵就快到六中了。她解開安全帶,讓大峰停車:“我先下。”剛跳下車,她又轉到後麵敲了敲窗戶,對裏麵的丁曉禾說:“廈州大學那個課題組太慢了,去催。”

* * * * * *

六中附近的一家麵館裏,段迎九和阿寶一人點了一碗麵、一顆鹵蛋和一碟海帶絲。阿寶多要了一罐冰可樂,趁他去端麵的工夫,段迎九拿起可樂幫他打開了拉環,但想了想又放下了。

在段迎九麵前,阿寶一如既往地沉默,他稀裏呼嚕地吃著麵條,似乎想盡快結束這頓飯。對段迎九的問話,他也回答得非常簡單,多一個字都不說。

“我們的事兒,你爸怎麽跟你說的?”

“協議離婚,和平分手。誰都不爭房子,都要給我。”

“按理說,是該和你商量商量,單獨約一次,裝模作樣地問問你,有些細節的事情。”

“沒必要,我爸說沒這個必要。”

“別老把自己當孩子。”段迎九聽著兒子的話,頓了頓說,“我還沒你大就覺得自己成人了。長大是個好事啊,你都學會打架了,多好。”

阿寶愣了一下,他看見段迎九正望著自己手腕上露出來的青紫,馬上放下可樂,手垂下來用袖子遮住了傷。正在這時,兩個小痞子叼著煙走進來,段迎九掃了一眼,發現就是曾經跟阿寶訛錢的那倆人。

煙霧飄過來,段迎九抬手扇了扇,接著剛才的話繼續說道:“不用藏,會打架是好事。你也不會欺負人,不讓別人欺負就行。打架就像抽煙,沒有第一次,到老都學不會。隻要動了一次手,就會了。我看看你這手——這是打人落的,還是挨打挨的?打你的人還認得出來嗎?”

段迎九大大咧咧的聲音已經引起了痞子們的注意,兩人不斷地朝他們張望著。阿寶的臉漲得通紅,麵條也吃不下去了。在和痞子對視了兩下之後,他站起身就要往外走。段迎九一把將他拉了回來,同時對那兩個痞子招招手:“過來坐,來。”

兩個痞子晃晃悠悠地走過來,毫不客氣地坐在桌邊,其中一個吐了口煙,囂張地說:“怎麽,阿姨要請客呀?”

段迎九沒搭理他倆,望著渾身不自在的阿寶,她像輔導作業一樣,心平氣和地告訴阿寶:“上次劫你錢包就是他倆,平時欺負你也少不了。來,還手。”

“你幹什麽的?”段迎九的氣場讓痞子有點猶疑。

阿寶卻更加膽怯了,他拉了拉段迎九囁嚅著說:“走吧,晚自習要遲到了。”

段迎九緊緊攥住阿寶的胳膊,堅定地鼓勵說:“他們怎麽打的你,你怎麽還回去。聽我的,隻要邁出第一步,後頭就全會了。來,動手。”

兩個痞子看情勢不對,罵罵咧咧地起身要走。段迎九忽然轉頭,凶神惡煞的目光把兩人都按在了椅子上。

“來吧。”

母親命令式的鼓勵讓阿寶透不過氣,他慢慢伸出手,輕輕地扇了痞子一個耳光。還不等對方有什麽反應,自己的眼淚先奪眶而出。

* * * * * *

下午的單子不多,李唐去銀行取了兩千塊錢,悄悄來到了廈大第一醫院的腫瘤病區。

劉曉華住在一間雙人病房,他穿著病號服,比之前看上去更加消瘦。小小的一副身軀,蜷縮在病**,昏昏沉沉地睡著。李唐沒有叫醒他,悄悄把裝著兩千元的信封放到他枕頭邊,便轉身離開。

難怪丁美兮扛不住,想給他退錢,是個人看到這副光景,心裏也不會無動於衷吧——林彧除外。李唐暗自想著,忽然感覺手機在振動。他接起來,聽見丁美兮虛弱地說:“你在哪兒?我快不行了……”

丁美兮拿著一個塑料袋坐在副駕駛座位上,隔幾分鍾就吐了兩口,急性腸胃炎讓她渾身上下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可能是吃了隔了夜的剩飯。以前每次熱熱都沒事啊。”

李唐瞥了丁美兮一眼:“以前都是你熱了讓我吃,你當然沒事。”見丁美兮沒吭聲,他又碎嘴子似的說道:“火傳魯的電話怎麽還打不通了,平時不是隨叫隨到嗎?是不是把你娶到手,女神也不靈了?”

“滾蛋。”丁美兮忍無可忍給了李唐一句。

“還能罵人就沒事。接著罵,有日子沒聽你嘮叨,有點不習慣。”

丁美兮閉著眼睛強忍著胃裏的翻騰,沉了一會兒說:“告訴李小滿,泡袋方便麵,晚飯將就一下。”

李唐搖搖頭:“生病我也得說你。學校門口那麽多麵館,會說話能走路,張嘴吃個飯很難啊?李小滿這年齡放舊社會早當媽了,晚飯自己還吃不了了?方便麵還泡,煮掛麵是不是還不會?光學習什麽都不會,管用嗎?”

丁美兮歎了口氣:“要是真的光會學習也行啊。”

“你們倆最近怎麽樣?”

“還行吧。”丁美兮調整了一下坐姿,一提到李小滿她覺得比生病還難受,“你說,我把心都快掏給她了,剛生下來像隻貓那麽大,一直給她弄到一米六。她哪怕正眼看看我也行,她對街上那些要飯的叫花子也挺有禮貌的。還以為這次就能回家了,現在看回去也沒用,哪怕去了美國也沒用,她徹底廢了。”

李唐最不愛聽這兩個字,立刻反駁道:“你能不能別老這麽說,什麽叫廢了。”

“像我一樣,幹什麽都不行,不就是廢了?別人拿我下棋都嫌累贅,還不是廢了?”

丁美兮越說越激動,話也越說越過界。李唐聽不下去,著急地反駁道:“十幾年前我和你一樣以為能回去。上不了岸在海裏漂著的人多了,不止你和我。林彧已經開始防著咱們了,你看不出來?這種牢騷能發嗎?”

“幹得不憋屈,還不讓說了!你怕,你離我遠點兒啊!”

“你以為誰願意陪著你?幺雞還沒死的時候我就問過你,是不是不想幹了,不想幹你早點說,他們連李小滿和小婷在網上搜過什麽都知道!你甲狀腺有問題你控製不住情緒,那就什麽也不管了?你想幹什麽!”

兩個人的情緒都失控了。丁美兮幹脆把手裏的塑料袋團一團扔到腳下,掏出手機一邊撥號一邊說:“掉頭,去國安局。你送丁曉禾上過班,找不到大門,哪條街總會知道。”

李唐眼睛一掃,丁美兮的手機已經撥通了丁曉禾的電話。“幹什麽啊你!”李唐大吼一聲,伸手去搶手機。

“我去自首,省得你一直懷疑了!”丁美兮高高舉起手機,一臉豁出去的表情。李唐還在奮力爭搶,但不待他得手,電話裏便傳出了丁曉禾的聲音:“姐?”

* * * * * *

“姐?姐?”丁曉禾喊了兩聲,對麵斷斷續續,過了一會兒,才傳來丁美兮清楚的聲音:“信號不太好,你在哪兒呢?”

“嗯,我現在在外麵有點事,有事嗎?”丁曉禾邊說邊往廈州大學的校園內走去,聽到丁美兮又提起相親的事兒,他趕緊回絕說,“噢那個女老師啊,你幫我先推了吧,不是不想見麵,最近實在是有點忙。”

丁曉禾忙著應付電話,沒注意對麵走過來的幾個女學生。待他掛上電話,她們已經走到了跟前,而其中的一個竟是小婷。突如其來的邂逅讓兩人都有些尷尬,丁曉禾猶豫了一下,想假裝沒看見低頭走過去,沒想到小婷徑直走過來說:“就在這兒說,還是找個什麽咖啡廳?”見丁曉禾不說話,她又問了一句:“你不是來找我的嗎?”

“不不。”丁曉禾趕緊解釋,“我不知道你也在這兒——計算機係,在哪兒邊?”

“你姐姐沒在電話裏告訴你嗎?”小婷似乎聽到了剛才的電話。

“我們在說別的事情——你覺得,是她讓我來找你的?”丁曉禾反問道。

小婷自知誤會了丁曉禾,尷尬地轉身就走,可沒走出幾步,她又扭頭對丁曉禾說:“我爸爸說,他們離婚是自願的,誰都沒錯。”

小婷的背影瘦小而倔強,丁曉禾看著她想起了自己小時候,丁美兮曾經告訴他:“害怕的時候扭頭就走,別讓別人看出來。”

整個晚上,小婷的背影總時不時出現在丁曉禾眼前。他不得不提醒自己,來這裏還有正事——段迎九之前一直在催的《5G網絡遠程信息操控技術的可行性(初版)》方案報告已經出來了。計算機係一位年輕的副教授把方案交給丁曉禾說:“這組技術隻是理論,實踐的時候肯定還會出一些問題。就像打遊戲,你們先做內部測試,升級打怪,收集的漏洞越多越好。”

“大吉大利。”

“早日吃雞。”

說完,二人給了彼此一個鼓勵的微笑。

* * * * * *

黃海的腿上已經包紮完畢,但他並沒有立刻離開醫院。他先是和金主交涉了價錢,不僅單次費用要漲,還必須一次付清十次的價錢,五十萬。之後,他來到護士站,詢問他之前已經物色好的目標:“喝醉的那個醒了嗎?”

“兩個喝醉的,你說哪個?”護士一邊整理單據一邊答道。

“脾氣暴的那個。”

護士看看輸液區的方向:“輸了一下午的液,再醉也該醒了吧?”

黃海順著護士指的方向走去。一個醉漢有氣無力地坐在輸液椅子上,身邊的妻子一臉嫌棄地幫他清理衣服上的嘔吐物。

黃海坐到醉漢身邊,像老朋友似的看著他問:“等你一下午了,還沒醒酒啊?”

“你誰啊?”醉漢慢慢睜開眼,迷迷糊糊地問。

黃海轉而問醉漢的妻子:“他是不是斷片不記事了?”

妻子更沒好氣:“你別問我,問他!喝喝喝,你們把他喝死了再給我送來!”

黃海又把臉貼到男人跟前:“真的忘了?中午喝多了揍我,踹我,你的勁兒呢?”

“你他媽有病啊?”

黃海突然收住臉上的笑容,用自己的額頭狠狠地撞到了酒鬼的臉上。隨著一聲尖叫,兩人瞬間扭打在一起,急診樓道頓時亂作一團。值班護士一看這架勢,直接撥打了110。

直到警察把他帶到派出所做了筆錄,黃海才放下心來,他現在不怕留下案底,他是怕人不知道他打架。果不其然,晚飯後,朱慧坐到黃海身邊,看著電視屏幕上激戰的球賽,假裝不經意地問道:“剛才那人為什麽吃黃牌?”

“假摔,騙點球。騙過去就能晉級。”黃海說著眼睛都沒離開屏幕。

朱慧繼續問道:“那麽多的攝像頭,裁判就在旁邊,撒這種全世界都能看得見的謊,有意思嗎?”

“萬一呢。”

“要是沒萬一呢?我知道每個人撒謊都有目的,但我實在想不出你為什麽要騙我?”聽了這話,黃海不得不轉頭看向朱慧,隻見她神情冷峻地接著說道,“我大學選修過法醫,在湖裏分局實習過半年,你的傷口不是摔倒磕的。脖子上也青了,你沒把那顆人頭摔出去嗎?”

黃海突然眼睛一亮:“湖裏分局?現在還有熟人嗎?別讓你爸知道了,本來對我就不待見,雪上再加層霜,更沒活路了。女婿和醉鬼打架,中午一次,下午一次。”

正說著黃海的電話響了,他打開免提,手機裏傳來一個毫不客氣的聲音:“金山派出所,你是黃海嗎?醫院裏打架的事想好了沒有,私了還是公了?”

朱慧氣得直哆嗦,起身進了臥室。

* * * * * *

在醫院吊了瓶水,又開了點藥,李唐把丁美兮送回了她的新家。火傳魯沒在,他便自然地走進廚房,燒水切菜,給丁美兮做她每次生病都要吃的蔥花麵。剛才在醫院裏,醫生因為丁美兮沒有按時複查甲狀腺,把李唐當成家屬訓了一頓。本來他還因為丁美兮發瘋似的給丁曉禾打電話而生氣,被醫生這麽一訓,火氣全沒了,仿佛又回到了之前凡事圍著老婆轉的光景。

此刻,他一邊煮麵,一邊念叨:“一拉肚子就想我的蔥花麵,還得是細麵條。你那胳膊腿都快細過麵條了。天天減肥,你還打算三婚嗎?有點免疫力全給減沒了,你也別罵李小滿,娘兒倆一模一樣。”

丁美兮虛弱地歪在沙發上回了一句:“小婷不嫌你嘴碎嗎?”

“嫌啊,所以我才憋到這兒來說。哎,你這兒是不是沒有香油啊?”

“沒有算了。”

自從來到這個家,丁美兮沒怎麽進過廚房,所以家裏缺什麽東西,她根本不清楚。

“那你將就吃吧。”李唐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麵從廚房走了出來。還沒走到丁美兮跟前,大門忽然開了,火傳魯拎著打包的盒飯出現在門口,三個人都尷尬地停在了原地。熱湯麵讓李唐沒法一直停著,他把碗放在桌子上,衝火傳魯和丁美兮點點頭說:“我先走了。”

李唐走後,火傳魯什麽都沒問,隻是囑咐丁美兮趁熱吃麵。飯後他又清洗碗筷,幫丁美兮倒水,督促她服藥。最後一切收拾停當才說:“要是沒什麽事,我先回公司了。”

“沒什麽要說的嗎?”麵對火傳魯無止境的隱忍和包容,丁美兮越來越難以承受。她知道現在不能和火傳魯把關係鬧僵,但卻又忍不住希望火傳魯能發一頓火,質問甚至臭罵她一頓。

可火傳魯偏偏什麽都不說,麵對丁美兮的問題,他還在自己身上找不足:“你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正在開會,手機在辦公室充電,沒接著。”

“你累不累?”

火傳魯默默地搖了搖頭。丁美兮感覺一拳打在了空氣裏,她也沒力氣繼續糾纏,衝火傳魯擺擺手說:“走吧。”

火傳魯拿起外套,走了幾步,又回頭說道:“李師傅開車拉你去醫院,帶你買藥,還給你做飯。這本該是我的事情,咱應該謝謝他。”

如果不是生病,丁美兮恨不得撲上去給火傳魯兩巴掌,讓他別再演好人了。但話沒出口,李小滿回來了。火傳魯馬上又點燃一腔熱忱,招呼李小滿:“餓了吧,一分鍾,炒河粉一熱就好。”

塞著耳機的李小滿一如既往地眼皮都不抬一下,扔下書包,直接進了衛生間。之後她旁若無人地坐在餐桌旁,擺弄著筷子等晚飯上桌。

火傳魯一邊端上飯菜,一邊殷勤地說:“我讓他們少油少鹽,你嚐嚐鹹淡,不行咱再加點醬油。”

李小滿拿起筷子就吃,卻突然被丁美兮厲聲喝住了:“放下,叫人。”

“叫什麽人?”李小滿莫名其妙地問。

“火叔叔專門回來給你送飯,你是不是應該打個招呼,說聲謝謝?”

火傳魯一見這場麵,馬上拿起外套就往外走,還息事寧人地對丁美兮說:“孩子餓了先吃飯,行啦我先回去,有事給我打電話,一定接得住。走了啊。”

門一關,屋裏隻剩下母女倆,氣氛更加凝重了。

“李小滿……”

丁美兮剛一開口,李小滿就把筷子啪的一下拍在桌子上,起身往臥室走去。

“站住!”丁美兮也從沙發上躥了起來,“從現在起,和我說話的時候,把耳機摘下來。耳機!把耳機摘下來!”

母親的喊聲像一把火,一下點燃了李小滿,她轉身衝丁美兮嚷嚷道:“哪兒受了氣哪兒撒去,別衝我犯病啊!”說完一頭鑽進臥室,在裏麵反鎖了門。

丁美兮徹底失控了,她把剛吃下肚的那碗麵化成了歇斯底裏的力量,一邊砸門,一邊叫喊:“一天到晚拉個驢臉,這家裏誰活該欠著你?白天累死累活,晚上我還得給你賠著小心伺候,以後你給我當媽,我當你孫子吧!聾了啞了?要麽一句話頂死我,要麽一個屁沒有!說話!你給我說話!你在外頭動了什麽歪腦筋,幹了多少見不得人的事,今天都說個清楚!”

臥室的門忽然打開,丁美兮被晃得差點摔倒。李小滿尖叫一聲:“你幹什麽!”

丁美兮上手把她使勁兒往外拽,李小滿開始還掙紮,後來幹脆甩開門,衝出來往沙發上一坐,不冷不熱地說:“說吧,你知道些什麽?對完了證據,早點給我判死刑。”

丁美兮的火氣一點沒消,看著李小滿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她繼續罵道:“你心虛什麽?破罐子破摔了?你平時的那些謊多會撒呀,胡說的鬼話編得有多圓?考試不行這個你倒是全校第一,從你會說話開始到現在,你扯的那些謊話每一個字我都知道,隻是我不說!我給你留點臉!”

“我沒臉,我不要。不用給我留著。”

丁美兮隻覺得天旋地轉,昨天洗衣服,她從李小滿的兜裏掏出了一個**。都到了隨身攜帶的地步,她簡直不敢想女兒天天都在外麵幹什麽。馬上要被揭穿了,李小滿既不害怕也沒有半點羞愧,丁美兮感覺比自己被捉奸還難堪。“你以為你還有臉嗎!夜不歸宿,離家出走,抽煙喝酒早戀,李小滿,你自己翻翻你的書包裏都放著些什麽!丟不丟人!”

丁美兮說著拎起女兒的書包,書包裏的東西劈裏啪啦地掉了一地。李小滿搶了幾下,後來幹脆把書包揚了:“翻!翻個夠!見不了人的事全翻出來!我早就不要臉了,你呢?你那些髒事就捂得住?你就是命好,沒了李唐還有火傳魯這個窩囊廢,我要是個男人,你趕緊給我滾蛋!滾蛋!”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給這場爆裂的爭吵按下了暫停鍵。李小滿怔怔地站了三秒鍾,頭也不回地奪門而出。可當她站在樓道裏的時候,屋裏傳出了母親號啕的哭聲。哭聲裏,有絕望,有痛苦,有委屈,有很多很多的不可言說。

李小滿呆呆地站著,想走卻被這哭聲牽絆著邁不開步。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慢慢轉身,推開家門,重新走了進去。她一步一步靠近蜷縮在地上的母親,眼淚不知不覺地流淌下來。

窗外的夜越來越寂靜,林彧站在街邊的陰影裏,遙遙望著屬於丁美兮的那扇窗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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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時,小婷向李唐提起在學校看見丁曉禾的事兒。

“他來家裏了?”李唐喝著啤酒問了一句。丁美兮下午鬧的那一場,誰知道會被丁曉禾聽去幾分?

“沒有。”小婷一邊吃菜一邊說,“在學校,我聽見他在給丁阿姨打電話。”

“哦,夠巧的啊。”

“他,還是我?”

“都是。當時我和你丁阿姨就在一起。你說巧不巧?”

李唐暗自鬆口氣,開始誇小婷做的菜好吃。但小婷似乎有什麽心事,她默默地吃了幾口,忽然問道:“李唐,你們倆離婚,是不是因為我要來?”

“這和你有什麽關係?”

“既然不是,又分不開,還老在一起,為什麽還要離?”

李唐舉著酒杯在半空懸了幾秒,然後無奈地說:“很多事,以後慢慢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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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電話的時候,段迎九正在家裏給母親量血壓。母親已經知道了她離婚的事兒,整晚都在喋喋不休地嘮叨。血壓量了幾次,都因為老太太不停說話而導致顯示不準。如果不是有這個電話進來,段迎九幾乎要忍不住發火了。幸虧,電話裏傳來了好消息——魚販子家裏有線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