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蘭州牛肉拉麵開滿大江南北,段迎九坐在一家拉麵店的小桌旁,點了兩個涼菜和一把羊肉串,耐心地等著她請的客人。

等了好一會兒,汪洋出現在她的麵前。段迎九立馬恭恭敬敬地站起來,跑前跑後地取麵盛湯、倒醋加辣。可她越是殷勤,汪洋就越警惕:“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你想幹什麽?”

段迎九嘿嘿一笑:“樓裏上上下下那麽多人,我的情商最低。放著這麽近的領導也不會拍馬屁,怪不得我現在也升不上去。好在還來得及。趕緊趁熱吃口麵。”

汪洋剛夾了一筷子麵條,聽完了這些話又放下了:“你又捅了多大的婁子?”

“哎呀,你看你,跟我爸一模一樣。一天不挨罵就渾身難受,非得我媽甩幾句難聽的才覺得日子能過。”說著,段迎九吸溜了一根麵條,“明天就要去蘭州了,今天提前適應一下夥食。一個人吃飯還不如吃飼料,你就勉為其難陪陪吧。”

汪洋這才稍稍放鬆了點,看著段迎九問道:“帶誰去,想好了嗎?”

“朱慧。”段迎九一邊扒拉麵條下的鹵蛋一邊說,“那個鬼還沒露頭,要帶就帶個最清白的。”

雖說段迎九說得挺有道理,但汪洋還是有點不放心:“兩個女的,還是要小點心。當地的國安和公安都協調好了,還要什麽?”

領導都主動提了,段迎九便毫不客氣地獅子大開口了:“以前和你說過的大海撈針,你還得催催。你別瞪著我呀,我知道公安忙,人口普查辦公室你也找了,這不是沒辦法的辦法嗎。我自己要是能辦,也就省了這兩碗麵了,再想想辦法。”

汪洋眉頭緊皺:“你要的是福泉全省的摸排,二十年前到十五年前,所有戶籍和個人的底子,你這是要我的命啊。我問你,你對這個計劃有多少信心?”

“沒多少,也就是七八個方法裏的一個,總要挨個試試吧。”一聽這話,汪洋啪的一下把筷子拍在了桌上,段迎九趕緊勸道,“噓噓噓,這兒可不是你辦公室。你想想,任何一個從任何地方來的任何人,要想在廈州像一個普通人一樣待下去,就得有一套假身份。名字、身份、履曆、戶籍,缺一個都站不住,這麽一長串的東西,不可能沒破綻。咱們隻要找出來一個,嗯?梳理全城攝像頭,排查各地派出所這些精衛填海的小事,我們不都自己幹了嗎?”

汪洋拿段迎九一點辦法沒有,他接過段迎九塞進手裏的筷子,沒好氣地說:“還有什麽我不愛聽的,一氣兒說完!”

“沒帶錢包,手機裏也沒錢了。”段迎九邊吃麵條邊說。

* * * * * *

丁美兮的老毛病又犯了,因為火傳魯沒留神買了兩根蔫巴黃瓜,她怒不可遏地嚷嚷起來。狹小的房子裏,她的聲音顯得格外刺耳。

“這和錢根本就沒關係。一塊二兩塊三現在還算個錢嗎?這些雞毛蒜皮的虧怎麽每天都吃得這麽窩囊?說了多少遍土豆絲先洗了再切,切完了再洗一遍,咱們每天這都是在幹什麽呀!”

可是罵成這樣,火傳魯照樣不生氣。他腰間係著圍裙,一邊擇菜一邊賠著笑,麵對丁美兮的摔摔打打,最多也就是小聲說一句“我來吧”。直到一點點把丁美兮讓出廚房,他才小心翼翼地說:“米飯再有四分半就蒸好了,高壓鍋你不會使,別動它,到點兒自動就跳了。今天有點趕,弄了點排骨蓮藕湯,你也愛喝。新公司這幾天總是加班,人力卡得又有點嚴,我怕你和小滿來不及吃,稍微著急了點。下次注意啊。”

水珠順著指尖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丁美兮默默地緩了半天,從火傳魯手裏把土豆絲又爭回來,一邊洗一邊小聲說了句“知道了”。

“要是太累,就請兩天假。其實你不上班也行,有我呢。”火傳魯關切地說。

丁美兮搖搖頭:“最近有點忙,老忘了複查。都是破甲狀腺鬧的,我沒衝你。”

“差點忘了,專家號不太好掛,我直接掛了個特需。星期五下午兩點,要是你不介意,我陪你去吧。”

丁美兮終於看了火傳魯一眼:“一直把你擠在客廳住,不好意思。”

火傳魯一邊用飯勺炒菜,一邊用略微誇張的語氣答道:“這算什麽,這還叫個事。正好最近總加班,我住辦公室也挺方便。”

此時,大門打開,李小滿懶洋洋地走進來,中斷了這段各懷心事的對話。屋裏安寧了片刻,但沒一會兒又爆發了一場升級版的戰爭。而且李小滿不是火傳魯,麵對母親的責問,頂嘴頂得趾高氣揚。

“四個小時以前,我就給你打了電話,現在才回來,是堵車了嗎?”

“嗯。”

“剛才我一直在看地圖,沒有堵車。你要新手表,也給你買了,幾點放學幾點回家,你不知道嗎?”

“不願意就還給你。哦對了,這是我爸買的。”除了硬剛,還有暗諷。李小滿都沒給丁美兮回嘴的機會,就提高嗓門衝著廚房喊道:“米飯怎麽還不來?還讓人吃飯嗎!”

“來嘍。”一直躲在廚房避嫌的火傳魯像得了聖旨似的,端著米飯鍋快步走過來,手忙腳亂地張羅給李小滿盛飯。但李小滿不僅不領情,還直接把碗搶過來說:“我自己有手。”

可一搶一遞之間,碗沒能穩在李小滿手裏,而是來了個桌上椅子上地上的三級跳,最後摔了個粉碎。

“你幹什麽!”丁美兮噌地一下站了起來。開始,李小滿像聾了似的,既不聽也不說,但很快在丁美兮氣勢洶洶的逼問下,她也躥起來了:“我嫌他髒!”

“你再說一次!”

“手指甲那麽長為什麽不剪?我就是嫌髒,為什麽不能說!”也不知道是小女孩的手段,還是的確情緒作祟,李小滿搶先一步紅了眼圈,她帶著委屈的顫抖喊了一句:“你看我多餘,幹脆打死我吧!”然後摔門進了臥室。

丁美兮顫抖得更厲害,她剛想衝進臥室,卻被火傳魯攔下了:“孩子說得沒錯,這些天太忙了,指甲真的忘剪了。你今天要是進去,孩子就真恨我了。”

丁美兮竭力使自己冷靜下來,她慢慢地深呼吸了一口氣,這才開口說:“我不吵,我想和她談談。總這麽下去不行,我會死的。”

但就像李唐說的,沒準備的談話,根本不會有好結果。大約一個小時後,丁美兮走進了臥室,她第一次在女兒麵前展現出無助和祈求。“其實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和你說,你也知道媽媽,你跟著我到了這個家,有時候我怕你心裏有疙瘩,越怕我就越著急。很多事情我也不知道會走到哪一步。我認識你爸爸的時候,也不知道會和他結婚,不知道會當你媽媽,我什麽都不知道,小滿,我隻知道為了你,叫我怎麽都行。”

可惜這麽動情的話,也隻換來女兒一個冷漠的請求:“媽,給我買個新手機吧。你不用陪我去買,直接把錢給我就行。”

丁美兮怔怔地站在女兒的身後,剛剛說到動情處,她幾乎想撲過去摟住女兒。她以為女兒就算再渾,多少也能體會到一點母親的苦心吧。但很顯然,這些隻是她一廂情願的自我感動。

* * * * * *

婚假一結束,朱慧就跟段迎九坐上了開往蘭州的飛機。她穿著大風衣,黑超遮麵,紅唇耀眼,把身邊的段迎九襯托得像個保潔阿姨。不過,朱慧的心情卻沒有打扮得這麽美麗。因為父親的幹涉,黃海一直不痛快,兩人拌嘴冷戰也是斷斷續續沒停過。加上黃海沒黑沒白地沉迷球賽,朱慧總感覺這日子隨時都要過不下去了。聽說她要出差,媽媽還埋怨說,單位怎麽能讓新婚夫婦出外勤。殊不知,朱慧恨不得從家裏逃出來,眼不見心不煩。

段迎九端詳著朱慧的大墨鏡,不解地問道:“飛機上還戴墨鏡,你是睡著了,還是醒著?”

“戴著它我就當眼罩了,想睡的時候隨時眯,要有人搭訕,能裝聽不見。”朱慧的招數是美女們的專屬手段,段迎九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困擾。離開墨鏡,她的目光又落在朱慧閃亮的指甲上。朱慧感覺到了段迎九的好奇,主動給她展示起來:“美甲,做過嗎?腳上也有,一套的。回頭你也試試,現在最火的是冰雪奇緣,上下二十個指頭,每片雪花都不一樣。你要是不喜歡這麽花哨,還有別的。”

這一套套的,段迎九聽著就像天書。朱慧講得倒是孜孜不倦:“化妝品你肯定也不買。不過我建議你先從皮膚管理開始,麵膜先貼上,真的有效果。回頭我帶你去美容院,你臉小不用打瘦臉針,皮秒就行。忍三天消腫期,馬上年輕一歲半。”

“都是糊弄人的,那些什麽號稱能塑身的內衣,一套兩萬多,一百斤的肉,穿什麽還是一百斤。”段迎九對朱慧說的不太感冒。

“人人都是一百斤,有的斤兩長得好,前凸後翹,有的不會長,一大坨全堆在了小肚子上。也別說漂不漂亮了,走路也費勁,一上歲數高血糖高血壓全來了。好東西一分錢一分貨,怎麽會沒用呢?”朱慧拿起一本航空雜誌,指著封麵上的女模特振振有詞地“教育”段迎九,可沒說幾句,就聽見身邊傳來了輕輕的呼嚕聲。

下了飛機,段迎九並沒有馬上聯係蘭州當地的國安局,而是帶著朱慧來到蘭州最熱鬧的正寧路美食街,見一位線人。

會麵的地點是一個半露天的攤位,一個看不出歲數的大胡子男人坐在油膩膩的桌子旁,手拿小刀,專心地對付桌子中間的一盆清燉羊肉。桌上的白酒已經空了幾瓶,但大胡子就是進不了正題。一片喧鬧之中,段迎九扯著嗓子對他喊:“老爹,我是老周的朋友,老周啊,他給你打過招呼了吧?”

可大胡子翻來覆去就一句話:“先喝酒,喝完酒再說別的。”

段迎九裝聽不見,可坐在大胡子身邊的一個年輕女孩,直接在搪瓷缸子裏倒滿酒,舉了起來。

眼看酒是不喝不行了,朱慧挺身而出:“我來。”

兩個年輕姑娘一陣推杯換盞,最終朱慧還是敗下陣來。好在她扶著電線杆子哇哇狂吐的時候,大胡子已經和段迎九在旁邊背靜的地方嘀咕上了。

* * * * * *

蘭州國安局的同僚接到段迎九和朱慧的時候,已經快半夜了。朱慧臉色蒼白地坐在後座,車窗開了道縫,把她一早做好的發型都吹亂了。她也懶得整理,有氣無力地問了一句:“你不是說鯰魚會來嗎?”

“我說過這話嗎?”段迎九在一邊裝傻。

“他要的就是這裏的情報,不會來嗎?”

段迎九望著車窗外的街景若有所思地說:“受了驚的魚,怎麽可能還咬鉤?他有那麽傻嗎?”

“那咱們來這裏幹什麽?”

“人不來,消息會來呀。”

朱慧正想說什麽,可話還沒出來,就一轉頭撲到窗外又吐上了。段迎九看她確實難受,就向開車的司機問道:“同誌,你們局裏的人喝多了怎麽辦?有沒有當地的什麽醒酒茶?”

司機從後視鏡裏看了她一眼,正色答道:“有正事的時候,我們都不喝酒。”

好不容易到了住處,朱慧從包裏拿出幾張麵膜扔給段迎九,讓她先貼上,然後自己歪歪斜斜地進了衛生間。

段迎九抓壞人一把好手,可麵對濕漉漉的麵膜卻有點無從下手。她翻來覆去比量了半天,最後還是朝衛生間的朱慧喊道:“這個麵膜,怎麽分裏外?”衛生間裏沒人應聲。她又喊了一聲“朱慧”,裏麵還是沒動靜。

段迎九立刻警覺起來,她屏住呼吸聽了聽,突然把麵膜往床頭櫃上一扔,三兩步撲到了衛生間門口,擰了擰把手,門從裏麵反鎖了。她沒再猶豫,光著腳衝出房間,沒一會兒拎著一個滅火器進來,對著門把手掄起來就砸。

沒幾下子,門被砸開了。隻見朱慧和衣坐在馬桶上,眼淚把妝都衝花了。段迎九平時有點看不慣朱慧的大小姐脾氣,可這會兒看她悄悄流淚,心裏卻特別不是滋味。一個得不到的丁曉禾,一個得到又把握不住的黃海,也確實難為朱慧了。段迎九走到朱慧身邊,蹲下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朱慧一下子抱住了段迎九,伏在她的肩頭放聲大哭。

* * * * * *

路過李唐家,丁曉禾本想給姐姐打個電話,從搬出去,他們還沒見過麵。但是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打,因為他怕李唐在家。偏偏怕什麽來什麽,丁曉禾還在路口躊躇,李唐就迎麵走過來了,身邊還跟著有說有笑的小婷。

四目相對,小婷敏銳地覺察到了丁曉禾眼中的尷尬和疑惑。李唐見狀連忙介紹起來:“小婷,我女兒。這個是小滿的小舅——別站著了,上家去,等會兒蒸條魚,正好陪我喝一杯。”

“不用了。就是路過。我姐還好嗎?”丁曉禾的冷淡分明地掛在臉上。

李唐絲毫不以為意,還格外熱情地答道:“能不好嗎,前些時候她還說想叫你一起吃個飯,怕你忙,也不敢問你忙什麽,哪天咱們一塊聚聚?”

丁曉禾對小婷同樣不甚友善的目光頗為敏感,他望了一眼小婷,頓了頓,還是問了一句:“小滿呢?她和我姐在哪兒?”

“你姐姐已經結婚了。”不等李唐回答,小婷搶先說出了這句話,隨後她接過李唐手裏拎著的菜和魚,扔下一句“我先回去了”,便快步離開。

晚飯時,父女二人的話題,自然也離不開丁曉禾。李唐向小婷解釋,丁曉禾性格內向,不愛說話,看上去有些冷冷的,讓她不要介意。但小婷卻一針見血地問:“他和你們有矛盾?”

“你來以前,他在這兒借住過幾天。時間久了,難免有點雞毛蒜皮。”李唐籠統地說了一句,想就此糊弄過去。

但小婷沒那麽好糊弄:“他連你們離婚都不知道,還不叫矛盾啊。”

“小孩子怎麽這麽多問題?”李唐半開玩笑地教訓著,他實在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但小婷停不下來,從丁曉禾她又聯想到了丁美兮:“你前妻是個什麽樣的人,能說說嗎?你挺在乎她的,是不是?不想說就不說,不勉強。”

三個問題層層遞減,弄得李唐仿佛不得不說了。他想了想答道:“你要是這麽好奇,哪天我帶你見見她。”

“好啊。李小滿要是不反對,我很樂意。”小婷笑了笑,“要是真見了麵,她會不會叫我聲姐姐?不會給我碗裏下老鼠藥吧?”

看來那一床的髒水還沒從小婷的心裏洗淨,李唐心下暗想。也對,李小滿都有這個心眼,何況從小在保育院長大、把察言觀色四個字都刻在骨髓裏的小婷呢。這樣的孩子比一般人要敏感機靈,想摸透她的心思,難。

正不知說什麽好的時候,李唐的手機響了。電話裏傳來丁美兮焦急的聲音:“方便嗎?我有點急事要出去,能不能麻煩你來一趟?半個小時以後,小滿的班主任要來家訪。”

“好,我知道了。”

掛了電話,李唐一邊換衣服一邊說:“家訪。這邊的老師都不怕麻煩,是吧。鎖好門,有事給我打電話啊。”

小婷頭也不抬地說:“我在她這麽大的時候,有事自己全都辦了。”

李唐微微地頓了頓,沒再說什麽便開門出去了。

* * * * * *

“劉曉華要約我見麵。”

李唐聽到電話裏丁美兮焦急的聲音,就知道肯定有情況,但他還是沒想到劉曉華會在這時候突然冒出來。

“約在哪兒?”

“他家樓下的茶館。”

李唐一邊開車一邊琢磨著說:“該打打該嚇嚇,按理說不應該呀。他又想幹什麽?一會兒我陪你進去,這是個瘋子。”

“他點名要見我一個。”丁美兮一邊化妝一邊說,“聽他電話裏的聲音,還算理智。不是想上床,所以叫理智。”

李唐猜不透這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他想到了另外一個關鍵問題:“林彧知道這事嗎?”

“我還沒告訴他。要說嗎?”

“先看看情況再說。”

觀音茶莊門外,李唐像之前每次出任務的時候一樣詢問叮囑:“手機的電還夠嗎?”

“夠。”

“著急的時候,用開水潑他的眼睛。”

丁美兮點點頭,她解開安全帶正要下車,李唐突然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小心點。”

丁美兮看看李唐:“以前你怎麽不這樣?”

“沒說過嗎?”

丁美兮想了想:“說過,我和你結婚那天晚上,第一次出去,你送的我。以前沒什麽,怎麽現在這麽別扭啊?”

說完,丁美兮輕輕甩開了李唐的手,下車朝茶莊走去。

* * * * * *

包間的門敞開著,丁美兮走進來,不動聲色地把椅子拉到安全距離之外,才慢慢坐下。劉曉華看上去有些憔悴,人瘦了一圈,曾經染黑的頭發冒出了一層白楂兒,顯然很久沒收拾了。

見丁美兮坐下,他客氣地寒暄起來:“好久不見了。最近,過得好嗎?”

“找我什麽事?”丁美兮冷冷地問道。劉曉華不是火傳魯,除了交易和威脅,他們之間沒有半點情分。

劉曉華端起茶壺,顫巍巍地給丁美兮倒了一杯:“別怕,不是竊聽器的事,喝茶。”見丁美兮碰都不碰一下茶杯,劉曉華端起茶淺淺喝了一口:“怕我害你嗎?怎麽會。我這個人就是吃了較勁的虧。你說,我要是早點認識你,早點吃這一塹,把這副容易上火的急脾氣改改,會不會好一點?你也好,孩子也好,都不至於離我這麽遠,這麽怕我?”

劉曉華流露出前所未有的疲憊和脆弱,丁美兮感覺到有些異樣,便輕聲問道:“你沒事吧?”

“我病了,肝癌。”

這實在是個驚人的消息。丁美兮對劉曉華重新審視了一番,果然,他像脫了刺的仙人球,從前尖銳的鬥誌消失殆盡,整個人都軟了下來。說話也是講兩句,緩一緩,身體似乎已經非常虛弱。

“我也不管你們給我弄什麽竊聽器,你們到底在幹什麽。我連自己都管不好,顧不了那麽多了。我就想求你們一個事,能不能,把之前訛我的那些錢,還我一點?一半也行,再少點也行。看病不怕,我有醫保,我就想給孩子留點錢。你也有孩子,你能明白的對吧?可不可以回去和主事的商量一下,就當捐慈善了,行嗎?”

劉曉華的語氣近乎哀求,丁美兮心軟了。她讓劉曉華回去等消息,但其實心裏一點底都沒有。對於他們來說,劉曉華已經是個沒有威脅也沒有作用的棄子。往棄子身上扔錢,恐怕連李唐都不會答應吧。

沒想到李唐竟然同意了。“你說得對,這錢是得還他。要死的人了,怎麽會有威脅?都是為了孩子,我能理解。錢在林彧那兒,我想想怎麽跟他說。林彧要不給,我就給老板打電話。越級的家法,認就認了。”

李唐回答得很是慷慨,但丁美兮的心裏卻泛起一絲不安:“假如有一天,我也癌症了,李小滿怎麽辦?”

“你這都是屁話。”李唐皺著眉說。

“和我一批進六中的五個老師,一個去年已經心髒病沒了,追悼會上我見過他孩子,才比李小滿小一歲。一個剛割了膽囊,教物理的老於痛風疼得床都下不來,我算這裏頭最扛造的。明天哪個倒黴,誰知道?”

李唐沉默了,連一句搪塞的話都說不出來,丁美兮的不安同樣也傳染給了他。

望著窗外,丁美兮接著說道:“林彧不可能還錢。咱們的還不肯給,何況劉曉華?借條也扯淡,寫上欠一個億又怎麽樣?還不是白寫。我已經不抱希望了,騙子。你說得對,咱們上了船,下不去。現在連日子都快過不去了,我從來沒像現在這麽稀裏糊塗過。年輕的時候意氣風發,想著以後人五人六,傻不傻呀。劉曉華就是麵鏡子,我今天看著他,就像看著我自己一樣。”

李唐按下了車窗玻璃,這個沉重的話題讓車裏壓抑得透不過氣。他不願意再繼續下去,於是便岔了一句:“我今天遇著丁曉禾了。”

“他去找你了?”

“說是路過,我覺得他沒撒謊,就在巷子口。他才知道咱倆離了。”

“你說的?”

“小婷說的。”

“天上掉下個親閨女,有人給你做飯,再沒人嘮叨你了,幸福吧。”

“說句心裏話,我……”李唐話未說完,掛在支架上的手機嗡嗡振動起來,屏幕上顯示出“小婷”兩個字。丁美兮替李唐摁了接聽鍵,小婷慌亂的聲音從裏麵傳出來:“你在哪兒?煤氣好像一直在漏,死沉死沉的黃色的那個,是不是閥門?”

李唐一打方向盤,轉上了左側的車道:“你把窗戶開開,灶台關好,別著急,我這就回去。”掛了手機,他掃了丁美兮一眼說:“勞駕陪我繞一趟吧。”

丁美兮看著李唐的手機屏幕,幽幽說道:“十幾年前的今天,咱們也差點被煤氣嗆死。”

“是今天嗎?”

丁美兮輕輕地往椅背上靠去,閉上了眼睛:“那一片都是老樓,老閥門,早鏽住了。”

* * * * * *

李唐家樓下,車子沒熄火。丁美兮坐在副駕駛位上,趁著等李唐的工夫,在手機上翻看百度百科裏的“肝癌”詞條。忽然,她身邊的車門被打開了。李唐站在外麵,指了指丁美兮對小婷說:“叫丁阿姨。”

“阿姨好。”小婷乖巧的聲音馬上飄了過來。丁美兮一愣,趕忙邊下車邊說:“小婷!你爸念叨你都多少遍了,早就想回來見見你。找個時間,我把小滿也帶著,咱們出去玩一趟,鼓浪嶼你還沒去過吧。”

小婷點點頭,說了句“謝謝阿姨”,又囑咐李唐“你慢點開車”,然後便轉身就往回走去。丁美兮的熱情被晾在半空,她隻好朝小婷揮了揮手,以示告別。

回程的路上,李唐絮絮叨叨地解釋說:“她非要下來,攔也攔不住。”

“又不是**出軌,你這麽虛幹什麽?”丁美兮冷笑著問道。

“我虛了嗎?沒有呀。”李唐的回答比上一句顯得更虛,見丁美兮不接茬,他又說道,“李小滿走那天,把魚缸裏的水,全倒她**了。早知道這麽麻煩,生這些小崽子幹什麽呀。”

“誰叫你熟得那麽早,我還沒來大姨媽,你倒當爹了。”

李唐嗬嗬一笑:“世上的事就這麽怪。想和你要個二胎,腰都累斷了也懷不上。不想開槍的時候,一顆子彈就中了。”

“小婷的媽媽,好看嗎?”

“分和誰比了。”

“和我。”

“那肯定她好看。我說真的啊,不好看我能找她嗎?”

“這麽多年,我要分不清楚你哪些話真的,哪些話假的,不是白活了?”丁美兮靠回到椅背上,難得地笑了。

車子一路開到火傳魯家樓下,李唐和丁美兮都下了車。

“劉曉華的事,聽我信吧。”李唐說,“以後別和李小滿一般見識。你要跟她較真,也得氣個腫瘤出來。”

丁美兮歎了口氣:“生下來就是冤家。欠她的,我慢慢還吧。我給你淘寶上買了點治神經衰弱的中藥,三四天就到了。最近還失眠嗎?”

“一陣一陣的,還行。”

“臨睡前就別寫詩了,反正寫了也發表不了。”

“發不了才要寫。”

“走吧。”

“我讓你去複查甲狀腺,你去了沒有?”

“大夫說,十個人七個有甲狀腺結節,遲個一兩天,死不了。”

淡淡的言語之間,彌漫著一絲不舍。話說盡了,二人輕輕擁抱。明天太陽照常升起,他們卻都在擔心看不到。

* * * * * *

火傳魯輕手輕腳地收拾著飯桌上的水杯。其實他也是剛剛上樓,本想等著丁美兮,可看見剛才的一幕,他便默默地提前回來了。

丁美兮一進門,見火傳魯在家,有點意外:“這麽早就加完班了?”

“噓——”火傳魯豎起手指,然後壓低聲音說,“小滿感冒了,我回來送點藥,還回去。”

丁美兮趕緊拿出手機看了一眼,一邊著急往臥室裏走一邊說:“哎呀,我手機靜音忘調回來了……”

火傳魯伸手攔了丁美兮一下:“已經睡著了。剛燒起來,吃了藥發發汗,睡一覺就沒事了。”

火傳魯做事一貫細致認真,他這麽說,丁美兮也便不那麽擔心了。但她忽然想到剛才在樓下的一幕,心裏湧起一陣愧疚和尷尬。反倒是火傳魯,仿佛什麽都沒發生,一刻不停地收拾桌子。

“你都看見了,怎麽不問我?”丁美兮忍不住說道,“你不是塊石頭,心裏有疙瘩,為什麽不解開?解不開,還是不想解?”

火傳魯似乎不太想回答這個問題,他拿起桌上的電動車鑰匙,說:“不早了,改天再聊吧。”

“等一下。”丁美兮用眼神把火傳魯摁到了椅子上,“你比我大幾歲,也算同齡人。一見鍾情是小孩才信的事情,人人都有難念的經,日子過得沒意思,偶爾出個格,刺激一兩次,我都理解。就為了這個,寧可把自己好好個家都拆了,滿城風雨,妻離子散,連飯碗和半輩子的名聲都不要了。百依百順也有個度,你是真的在乎我,在乎得連我前夫也不在乎了?”

火傳魯看著桌子上的水杯,沉默了一會兒,喃喃回答:“你覺得我在乎名聲,以前我也這麽以為。循規蹈矩,上學的時候要考第一,研究生完了再是博士,分到單位要好好做人,活得像把尺子。你知道嗎,當年那批同學,我是唯一沒看過毛片的。我前妻,她比較保守。前幾年身體又出了點小問題,切了卵巢,雌激素也沒了。三四年吧,我基本像獨身。我也以為我忘不了你,是因為和你在酒店那天的事,但其實我早就認識你了。十四年前,中秋那個星期的第一天,下午,廈州總工會在少年宮組織的一個活動,全市職工愛國知識競賽,我也在。你坐我前麵那排。你說得對,都咱們這個歲數了,誰還信瓊瑤那套東西?可十幾年前我還信,隻不過我當初和現在一樣

,不敢當麵和你說話。後來我想辦法托了人去六中想給你捎話,才知道你已經生孩子了。”

“我都忘了。”火傳魯的講述讓丁美兮格外吃驚。曾經有人偷偷注意她打聽她,她竟渾然不覺。而這個人惦記了她十幾年,最後兜兜轉轉還是走進了她的生活。丁美兮覺得自己作為一個間諜實在是有點失敗。

此時,火傳魯起身準備回單位。

“太晚了就別去了。”丁美兮猶豫了一下,挽留他說。

火傳魯提著幾袋垃圾邊走邊說:“還有活兒沒幹完呢。過幾天忙完,我就回來住。”臨出門前,他又衝丁美兮笑了笑:“多少年了,你還和以前一樣,沒變。”

* * * * * *

“你弄頭發了?”汪洋盯著換了個發型的段迎九,不可思議地問道。

段迎九覺得滿腦袋的啫喱還挺新鮮,見汪洋看出來了,便得意地說:“上飛機前朱慧帶我去弄的。怎麽樣?”

汪洋後退兩步又仔細端詳了一陣:“怎麽說呢,像個男的。”

段迎九立馬拉下臉衝他翻了個白眼:“還有什麽不好聽的話趕緊說完,我很忙。”

汪洋微微一笑,立馬轉回工作:“你說鯰魚的心思是在導彈上麵,秦嶺的地圖能理解,之前抓過的那幾個人,掌握的那些事,和導彈有關聯嗎?”

段迎九想了想:“會不會是這樣,就像我一樣,這個人實在是太能幹了,上麵給他派了好幾個活兒,導彈也要,土豆也要。”

“你是在開玩笑,還是說真的?”

“導彈和土豆,你要哪個?”

“我都要。”

“那就別挑肥揀瘦了。” 段迎九把一張照片放到汪洋麵前,“蘭州同事提供的好東西。這個人是個魚販子,最近半個月之內,飛了蘭州九次往返,再努努力就成國航金卡了。一個賣海鮮的,總去西北,奇怪嗎?他要是販羊肉的還勉強說得過去吧?”

“身份摸清楚了嗎?”汪洋問道。

段迎九點點頭:“朱慧的酒沒白吐,該打聽的都問到了。高山族人,在廈州待了很多年,根子還在對岸——讓鄭三跑腿送地圖那個發燒軍事的網友,我懷疑就是他。”

* * * * * *

八市的海鮮區永遠熱鬧非凡。段迎九照片上的魚販子站在一個規模較大的攤位前,一臉謙卑的笑容,招呼著來來往往的顧客。他的生意還算不錯,手下幾個出貨的小工一直沒停手。直到早上的高峰期過去,魚販子看看腕表,對幹完活兒的夥計喊了一聲:“吃飯!”

忙活了一早上的幾個人,圍著一桌子滿煎糕和麵線糊埋頭苦吃。黃海隱匿在人流中,假裝無意地瞥了他們一眼。他的目標是魚販子,這是金主派給他的新任務。

黃海的眼圈烏黑,白天上班,半夜看球,他已經連續多日每天隻睡三四個小時。這還不算什麽,接連幾場比賽下注失誤,才是最要命的。手頭的錢都扔進去不說,還欠了平台幾場球。他連夜給中間人打電話找活兒,查小三追債什麽類型都可以,隻要錢給足。

吃完早飯,是市場最清閑的時刻,魚販子拿著手機鑽進了市場裏髒兮兮的公廁。黃海藏在魚販子旁邊的隔間,他換了一件與剛才顏色迥異的外套。聽到隔壁傳來馬桶衝水和開門的聲音時,黃海把一台小小的相機,從包裏掏出來塞進褲兜,然後跟著出了公廁。

魚販子一路走,黃海跟著一路拍。不知是睡眠不足導致的精神渙散,還是掙錢心切讓他的心緒起伏,他完全沒注意到,在一個拐彎的路口,魚販子已經通過路邊停著的摩托車反光鏡,發現了他的蹤跡。

魚販子佯裝不知情地走進了一家魚龍混雜的老小區。在大門口,他停下腳步接了個電話。黃海若無其事地從他身邊走過,在路邊一個賣糖炒栗子的車攤前麵,買了一包剛剛出鍋的熱栗子。

及至拐進樓道的電梯間,魚販子故意停頓了一會兒。待黃海從不遠處走來,他才假裝不耐煩地摁了幾下按鍵。電梯門應聲而開,魚販子先走了進去。緊接著,在頭上加了一頂棒球帽的黃海也跟了進去。六層已經被魚販子摁亮了,黃海摁了九層,之後便埋頭於手機。

不一會兒,六層到了,老舊的電梯門像蝸牛一樣慢騰騰地打開。就在魚販子邁出電梯的瞬間,嘩啦一聲,糖炒栗子撒了一地。黃海趕緊摁住電梯,裏裏外外地撿栗子。趁著這個空當,他瞥見魚販子走進了601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