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看著人去樓空的茶室,段迎九的臉色有些難看,她拉住了想追出去的大峰,說:“這是他挑好了踩過點的路,追不上了。”

“用不用留個人,碰碰運氣?”大峰問道。

“沒必要,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段迎九一反常態地沒發火,這反而讓大家心裏更不舒服。尤其是納蘭,她站在一旁,臉色蒼白地向大家道歉:“對不起,我沒想到他會摳那麽細。”

“粗一次就會要命,你要是鯰魚,也會一樣警惕。”段迎九慢慢說道,她並非改掉了暴脾氣,而是大腦還在飛速轉動,“找那個要來接頭的。馬上把茶館附近的攝像頭全調出來,他要等的如果是個守時的人,就在十分鍾之內。撒網,撈魚!”

監控中心的由三十六塊屏幕拚成的牆上,哪吒站在旁邊用一根激光筆向眾人介紹情況:“春和茶館是圓心,有效半徑平均在三百米左右,除了北側的步行街,剩下的東西南三個通往茶館的方向,從‘鯰魚’出現開始,一直到他逃脫之後的十五分鍾之內,通過附近的七個攝像頭,和他前後腳出現的,一共三十六個人。老魏帶人排查了他們的職業和家庭情況,沒什麽特別發現。截止到五分鍾之前,大峰他們剛把這些人在你第一次在茶館遇到鯰魚那天的行蹤過了一遍,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有在家、單位或者外地和商場的證明,隻有一個人除外。”

一個瘦削男人出現在屏幕上,段迎九驟然想起之前和春和茶館前台小妹的對話:

“和他見麵的那個戴帽子的男的,長什麽樣?”

“挺高挺瘦的,下巴挺尖。”

哪吒在一旁講起了此人的情況信息:“鄭貴平,祖籍山西定襄,七年前來到廈州定居,朋友都叫他鄭三。沒有案底,曾經開過一家小的廣告公司,失業四個半月以後,今年初進入麥田地產,擔任思明區湖濱路客戶經理。按照店長的說法,他是個老實人。”

段迎九喃喃說道:“老實人,房產中介,這樣的人遊到哪兒都不會惹人注意。還有呢?”

“‘鯰魚’上次去春和茶館的當天,隻有他既不在家裏,也不在店裏。我們查過,他也沒有帶客戶看房的記錄。”

段迎九端詳著鄭三的照片:“挺高挺瘦,下巴也挺尖。哪吒,給大夥兒訂夜宵吧,又得大海裏撈針頭了。查天網,從當天早晨開始過,看看這個不好好上班、遲到早退的老實人到底去了哪兒。”

按照段迎九的指示,一眾幹警忙活了數日,摸清了鄭三當日的動向。從麥田地產門店出來,他上了一輛公交車,坐了四站下車,邊走邊接了個電話,然後穿過一片居民區,最後消失在思明區一條無名的胡同。丁曉禾與哪吒連夜趕到了這個地方,他們搞不清這附近是本來就沒有攝像頭還是攝像頭被破壞了,但繼續往前走了不遠,在胡同盡頭發現了一座錦江之星快捷酒店。

很快,二人在酒店的監控裏再次看到了鄭三的身影。他一進門口便迎來了一個濃妝豔抹的女人,這個女人之前已經在酒店前廳待了好久,顯然是在等待客人的小姐。兩人麵對麵聊了幾句,女人挎上鄭三的胳膊便朝樓梯走去。酒店的經理看到這一幕有點心虛,但丁曉禾與哪吒隻有失望。經理的神情說明他們知道酒店裏長期徘徊著暗娼,但這也恰恰說明鄭三背著所有人出來就是找女人,跟“鯰魚”扯不上關係。

* * * * * *

放學的時候,李小滿視而不見地從丁美兮身邊走過。丁美兮無奈地追過去說道:“晚上想吃什麽?我帶你下館子。你爸有點事,今天咱倆湊合一頓吧。”

李小滿半信半疑地望了望丁美兮:“什麽事這麽急,連我都不管了?”說完又自顧自地快步朝外麵走出去。

丁美兮正要回答,有路過的老師和她打招呼,等丁美兮寒暄完,李小滿已經獨自往前走遠了,丁美兮趕緊追了上去。放在以前,李小滿這個態度她早就氣得七竅生煙了,但現在她沒工夫生氣,時間緊迫,好多事都得跟李小滿交代清楚。

第一件,就是她要繼續在這個家裏借住幾天,因為隨時準備撤離,她必須和李小滿在一起,確保到時候可以把她帶走。第二件,就是小婷的事兒。李小滿是李唐捧在手心裏長大的,從小到大獨得很,驟然得知李唐要領回一個女兒跟她一起生活,恐怕心理上很難接受。而她不接受的方式也隻有一個,就是鬧。

可是從餐廳的飯桌上到去補習班的路上,丁美兮竟沒找到一個適合開口的機會。這一方麵是李小滿對她說什麽都不大想聽,另一方麵她自己也在猶豫。如果很快就能離開,那何必讓女兒不痛快呢?

想著這滿腦門子的官司,丁美兮獨自回到了已經不屬於她的家。她沒開燈,默默放下鑰匙和包,然後坐到沙發上,疲憊地歎了口氣。

“這麽晚才回來啊。”一個聲音從背後冷冷傳來。丁美兮一下從沙發上彈了起來,魚缸的補光燈在水中映出幽藍色的光亮,把林彧的臉色照得更顯陰森。但林彧並沒有看向丁美兮,他一直盯著遊來遊去的小魚,似乎漫不經心地說:“女人都不愛聽關於年齡的話題。但我還是得說,你的敏感度和以前比,差遠了。”

“你嚇死我了!”丁美兮心有餘悸地說道。

“李唐呢?他去哪兒了?”林彧問道。

“離都離了,我怎麽知道?”

林彧終於抬起頭,他一邊向丁美兮走來一邊說:“火氣這麽大,要不要我給你倒杯水?”

林彧的靠近讓丁美兮越發緊張,現在隻有他們兩個人,正麵硬剛她占不到便宜。於是,她調整了一下情緒說道:“批文的事情,和他沒關係。”

“我問的是他人呢?”林彧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問題。

“為什麽不給他打電話?”丁美兮隱隱感覺到了一絲嚴厲的氣息。

林彧沒有得到正麵回答,轉而開始審問丁美兮:“你今天一天都在哪兒,誰能證明?從早晨起床開始,我要知道你們倆在哪裏,幹了些什麽。具體到每個小時,每分鍾。”

“我……”丁美兮一時語塞。林彧並沒有繼續追問,而是補了一句:“批文今天必須拿走。”

丁美兮立刻倔強地反問了一句:“要是拿不走,就要打死我嗎?”

林彧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把手默默伸向衣服口袋。丁美兮心裏一緊,槍還是刀?林彧的心狠手辣,十幾年前角川的門牙已經證明過了。但林彧掏出來的並不是武器,而是一支筆:“欠你的錢,我給你寫個借條。”

批文和借條同時遞到了對方的手裏,丁美兮吹了吹借條上的新墨跡說:“是你非要寫的。我從來沒想過去逼你。你就是不寫,批文我不也得老老實實拿出來?”

林彧把批文仔細翻看了一遍,小心收好後答道:“全球都在講民主,誰說的有道理聽誰的。你說得對,欠你的錢是得還,天經地義。”

丁美兮小心試探著問道:“你說的不是氣話吧?”

“怎麽會。我要是你也得著急。放心,半年內要是還給不了,我自己去拆房賣地。”

“還是氣話。”

林彧不置可否,他站起身來,仿佛要就此離開,可往外走了兩步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對了,我還沒通知,李唐就把房子都掛出去了,他是等不及了,還是掐算好了上麵一定叫你們回去?”

“離婚,錢和房子都得分,演戲得演全套啊。要不是為了那個破批文,也不至於這麽麻煩。”丁美兮不忿地抱怨了一句,但心裏卻在悄悄打鼓。

“過錯方是你,淨身出戶理所應該。怎麽還要賣房子分錢?你們不是協議離婚嗎?”林彧的問題嚴謹得像民事法庭的法官。

丁美兮有點扛不住了,她把借條揉成紙團往地上一扔,衝林彧喊道:“不就是讓你打了個借條嗎?上綱上線,你幹脆給我念一遍《婚姻法》吧!”

林彧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他直勾勾盯著丁美兮說:“你心裏越慌,發的火就越大。不知道怎麽回答我,就用賭氣把潑撒出來。這個事情比借條嚴重得多,你還在裝什麽?十幾年前在隔壁,你連殺人都不怕。現在比以前更懂事了,沒得到通知,就下了要走的心。我要是不攔著你,這就叫叛逃。”

丁美兮一言不發,但沒控製住嘴唇微微抖動了一下。隻聽林彧突然怒喝一聲:“丁美兮!從今天起,不能離開我的視線。重複一次。”

隻這一句話,就好像把丁美兮帶回了陽明山下的訓練基地。她下意識地立正,低聲答道:“從今天起,不離開你的視線。重複完畢。”

緊張的狀態持續了十幾秒,林彧才漸漸鬆弛下來。他撿起地上的借條,緩緩說道:“一個好消息,後頭還跟著個壞消息——你和李唐暫時都不用回去了。”

“這算好的,還算壞的?”丁美兮茫然地問道。

“你怎麽不問我,什麽時候才叫你回去?”

“什麽時候,我們才能回去?”丁美兮機械地重複著林彧的問題。

“也許,可能,你們倆都要在廈州退休了。”

丁美兮看著林彧一步步走過來,把借條塞進自己的手裏,然後湊在她耳邊,極輕地說了一句:“小婷來了。你說,這算好消息嗎?”

* * * * * *

肚子咕咕催了好久,丁曉禾才放下手裏的工作下樓吃飯。早已過了飯點的拉麵館,隻有稀稀拉拉的幾位食客。丁曉禾找了個靠窗的位置,三口兩口就把麵條禿嚕了大半碗。

店內的牆壁上掛著一台電視,無精打采地重播著本地新聞:“今天上午,第十三屆廈州國際動漫節‘金海豚獎’動畫大賽頒獎儀式在集美隆重舉行,66部作品從3116部參賽作品中脫穎而出並斬獲‘金海豚獎’。眾多入圍作品作者、國際動畫協會、台灣中華資訊軟體協會、新加坡漫畫創意協會等嘉賓,以及國內外動漫畫企業、出版社、平台等齊聚一堂,同日舉行的動漫節平台招商合作簽約儀式上……”

剛喝了兩口湯的丁曉禾忽然停住了,“第十三屆廈州國際動漫節”這幾個字他之前在別處看見過。他在腦子裏快速檢索著記憶庫,忽然一份報紙的字跡浮現出來。

丁曉禾扔下二十塊錢,急慌慌地衝出麵館,打了輛出租車,一路飛奔到胡同裏那家錦江之星。他再次調出了之前的監控,一個落地報紙架擺在鄭三的身後,最上麵的一份《海峽都市報》頭版頭條標題正是“第十三屆廈州國際動漫節‘金海豚獎’隆重揭曉”。

專案組辦公室裏,丁曉禾飛快地匯報著自己的發現:“這個頒獎禮是昨天的事,新聞今天一早才印出來,報紙最快也得到上午才能買到。酒店監控的時間比它提前了至少六天。為了製造在場證明,有人在故意作假,這是一夥非常聰明的人,這個鄭三有問題。”

緊接著,另外兩方麵的信息也及時補了過來。哪吒確定了視頻的來源:“查實了,這個視頻監控是後補替換的。自證清白的鄭三本人就是個軟件高手,以前開廣告公司的時候,他本人就是技術部總監。公司關門也和他的黑客手段被人投訴有關,全對上了!”老魏也打來了電話,他找到了監控裏出現的女人,據她交代,進了房間,她和鄭三除了看電視什麽也沒做。

此時,段迎九的手下正按著一份《海峽都市報》。她直接指示道:“通知大峰,抓人。”

* * * * * *

海峽對岸,一盤中國象棋擺在了劉處長和新長官的中間。新長官上任也有幾個月了,劉處長也基本摸清楚了他的性子。急脾氣、愛吼叫,真到了要緊的關頭,一樣也是不敢拍板。否則“鳳凰”那邊一出狀況,他怎麽馬上就約下棋了。

在情報局混了大半輩子,劉處長見過的人經過的事兒太多了,所以他還是一貫慢條斯理的老樣子。馬已經捏了半天,新長官一邊催棋一邊問“鳳凰”的事兒,劉處長一臉為難地說:“你老是問我的意思,你才是老板啊。”

“那兩個是不是你的人?誰拉的屎誰擦,十幾年的慣例你不懂啊?你這個馬到底跳不跳?”新長官急吼吼地問。

劉處長想了想,又把馬放了回去,拿起一枚卒,輕輕往前拱了一步:“既然林彧覺得沒把握,要不,就當沒這顆棋子吧。”

啪,新長官直接把一枚車砸到這個卒的上麵:“我就說嘛,小卒子一個,話都不聽了,還不幹它?”

眼看著卒子要被吃掉,劉處長突然抓住了新長官的手腕子:“你讓我再想想。”

* * * * * *

鄭三被捕的時候,正趴在一家盲人按摩理療館的按摩**拔火罐。他光著膀子坐在審訊室裏,背上黑紫色的火罐印子上,還有幾道抓捕時劃破的傷口。和以往被捕的人完全不同,鄭三不等別人問,自己就急切地全招了:“我喜歡逛軍事論壇,就是個愛好。網上我發過的帖子你們都看見了,我就是個二把刀。那個人發過一篇炮兵和偵察兵裝備的文章,把四十年前越戰偵察兵儀器裝備的照片都貼了,我也以為這算泄密,他說這些東西在淘寶上都有,一千多塊錢,最多五千就能把裝備買全了。我查了確實有,慢慢就信他了。”

老魏拿出一份秦嶺地區1:50000高斯投影坐標係的軍用地形圖,指著問道:“咱別玩虛的啊,這個地圖你看得懂,對吧?”

鄭三趕緊搖搖頭:“我看它就是個瞎子。我對地圖真的從來不感興趣,就不愛這東西。我喜歡的是裝備,軍迷都知道這是兩碼事,就像川菜和牛排,它不通呀。”

老魏晃晃地圖,嚴肅地說道:“這裏頭有軍事禁區和涉密地帶。”

鄭三一愣:“什麽意思?”

一旁負責記錄的納蘭馬上熟練地背出了相關法條:“非法獲取國家秘密罪,《刑法》第二百八十二條,以竊取、刺探、收買方法,非法獲取國家秘密情節嚴重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

這話讓鄭三一下子坐不住了:“我就是個跑腿的,那個網友我見都沒見過,他和茶館那個我誰都不認識,誰知道他們是幹什麽的!”

“為什麽要去換酒店裏的監控?”老魏突然問了一句。

鄭三脫口而出:“他們給我打電話,說這地圖是偷出來的,有人報案,派出所到處抓人。不這麽幹我就是個賊,以後連飯碗都要碎了。我有通話記錄,不信你們可以查!你們趕緊去查呀!”

如果不是銬子管著,鄭三恨不得撲到老魏身上自證清白。看樣子他真是被間諜收買利用了,老魏不經意地朝單向反光玻璃牆看了一眼。

玻璃牆的另一側站著汪洋和段迎九。看著鄭三急慌慌的樣子,汪洋問道:“這個老實人說的話,有幾句是真的?你要是‘鯰魚’,接下來會怎麽做?”

段迎九真把自己變成了“鯰魚”,她甚至穿上了林彧逃亡時扔下的衣服。雖然站在汪洋身邊,但汪洋的問話,她根本沒聽見,就像靈魂附體一般,段迎九一點點還原著“鯰魚”的心聲:

“該睡覺睡覺,該吃飯吃飯。反正抓的人是這個倒黴蛋,又不是我。這樣的傻子不知道我的任何信息,隨便他從夜裏說到白天。關鍵是為什麽國安局知道我會去茶館?為什麽?真的是巧合嗎?不可能,怎麽會有這麽巧的事情?國安局裏有我的人。我身邊會不會也有他們的鬼?人很重要,地圖更重要。鄭三已經廢了,我不可能再去冒險找中間人,我要自己去拿。去蘭州,什麽時候去?立秋,就立秋!”直到這時,她才轉頭對汪洋問道:“你剛才問我什麽?”

“我——”汪洋也被段迎九神神叨叨的狀態驚著了,定了定神才說,“我問你這個鄭三說的話,有多少是真的?”

段迎九看著玻璃牆裏麵答道:“他確實是個老實人,說的話都是真的。讓他給鯰魚送地圖那個人的IP地址就在蘭州,換了我也會自己去。”

汪洋眉頭微皺,他想起了另一件事:“今天早晨的新聞,美國衛星偵測到蘭州附近的西北地區,出現了大量導彈部隊。網上的解讀是中國故意暴露,意義在於威懾。這個新聞和這份地圖,有沒有什麽關聯?”

段迎九還沒有答案,但下一步行動的計劃已經定了:“蘭州國安局有熟人嗎?打個電話問問,哪家館子的手抓肉最好吃?”

“時間呢?為什麽肯定是立秋?”汪洋追問道。

段迎九笑笑說:“見過小偷嗎?手再快的賊受了驚,也得在家喘口氣。躲個三五天,可不就立秋前後了?”

* * * * * *

林彧站在衛生間的鏡子前,輕輕扶了下右耳,那顆跟了他幾十年的痣赫然顯現。小時候媽媽說,這顆痣是福氣,一定要一直留著。後來教官說,這顆痣是特征,最好把它去掉。來廈州之前,他去體檢,醫生囑咐他,要定期複查這顆痣,因為它越長越大,有癌變的風險。林彧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命活到生癌的那一天,但現在這顆痣已經大到二十米外都可以看清了,對一個時刻需要隱身的間諜來說,這就是最嚴重的癌變。

“媽,這顆痣還給你,你在天上收到了,要多保佑我啊。”林彧在心裏把這句話默念了三遍,然後咬住一團毛巾,用早已準備好的手術刀向耳朵後麵割去。

大約半小時後,林彧完成了對耳朵的止血和包紮。桌子上除了一碗泡麵,還有一攤帶血的紗布。傷口的牽拉讓他這口麵吃得相當艱難,吸溜一根麵條,他都覺得半邊腦袋疼。

偏偏這時候,他又接了兩個重要的電話。

先是劉處長,聽說林彧要親自去蘭州拿地圖,他似乎有點擔心。“甘肅和陝西那麽大,隨便找個美院的學生都能把秦嶺畫下來,你隻能去問這一個笨蛋拿嗎?”

林彧回答得倒是很沉穩:“隻有這一個笨蛋手裏有。放心,他不會知道我。”給上司吃了定心丸,他又問起李唐和丁美兮的事:“老板怎麽說?”

劉處長謹慎地反問了一句:“這麽著急,你有什麽話要說嗎?”

林彧答道:“廈州國安在茶館提前埋了人,沒出六個小時,鄭三也被抓了。司機和老師也動了退休的心思,這裏頭會不會,有什麽猜不出來的關聯?”

劉處長似乎還在舉棋不定:“是不是老鼠,隻有貓知道。老板也沒想好,所以才來問我。不過以我對他的了解,可能、大概、十有八九會取消李唐和丁美兮的這個小組吧。”

“老狐狸。”林彧在心裏暗暗罵道。別的方麵不敢說,劉處長這套四平八穩全身而退的話術,一般人修煉三輩子也學不會啊。但聽出來也沒辦法,在這個層麵上,林彧依舊是一顆棋子,明知被人當槍,也隻能聽命令往前衝。掛了電話,他從抽屜裏拿出膠帶、手套和一小捆塑料卡扣,穿戴整齊,遮好傷耳,準備出門“打獵”。

就在林彧即將邁出家門的時候,電話又響了,這次是新長官。

“劉處長給你打電話了嗎?”新長官開門見山地問道。

林彧心裏一激靈:“十分鍾之前打過一次,老板。”

老板的風格就是直來直去,他直接告訴林彧:“李唐和丁美兮,先不要動他們。老劉的腦子是不是進了海鹽了,你們把資格最老的人都幹掉,再有點什麽事情,找誰辦?幺雞,還是金世達?”

“哦。”林彧這一聲應得有些婉轉。

“有話就說,你哦什麽哦?”

林彧沉吟片刻,謹慎地組織著語言:“有一種傳言,說李唐給您辦過一些事,和外匯有關係的私事。我是怕,怕這種不負責任的傳言影響到您。李唐很賊,你以為他很聽話,回頭別再惹上麻煩。”

電話裏沉默了一會兒,再開口時,老板的語氣似乎沒那麽急躁了:“幺雞已經死了,他到底告訴李唐多少東西,誰也不知道。老劉那麽能,怎麽不知道還有個小柳?如果你能把他們倆摸透,鳳凰的毛,你隨時拔。”

雖然附加了條件,但拿到主動權已經讓林彧很滿意了。他微微立正,對老板說:“放心,不會很久了。”

* * * * * *

因為林彧的突然襲擊打亂了節奏,李唐的兩個女兒撞車一般地相見了。小婷安靜地等在樓下的便利店門口,而李小滿則在家裏摔東砸西地收拾行李。李唐試圖解釋小婷的存在,但李小滿一句話給噎回去了:“你是我爸爸呀,家長怎麽會錯呢?”他又試圖挽留,後爹恐嚇加電腦**,手段用盡,卻也隻換來李小滿不耐煩的一聲喊:“媽你好了嗎?”

丁美兮拿著一些衣物從臥室裏出來。李小滿像是一夜之間長大了,她特別客氣地對丁美兮說:“我那屋還有點兒隱私,你能等我一分鍾嗎?”

丁美兮點點頭,看著女兒走進自己的臥室,關上了門。

李唐不無自嘲地說了一句:“恭喜你,從今天起,她的敵人換成我了。”

望著滿地狼藉,丁美兮也有些唏噓:“好好一個家,這才幾天啊,就變成這樣了。”

李唐走到她麵前,幫她理了理耳邊淩亂的頭發,小聲說:“那幾根小金條先別給她。等這個逆子結了婚,給咱倆生個外孫子,再往下傳。”

“你的假牙到底什麽時候去種?”

“大夫說安個套就行,又不是種地,萬一種歪了,沒人幫我扶。”

“跑車記得準點兒吃飯,錢掙再多都治胃病了。”

“有空約著一起吃吧,我請你下館子。”

“夜車就別拉了,別隨便跟人一夜情。”

“嗯,想的時候我聯係你。”

丁美兮一腳踹過去,李唐第一次沒有躲,結結實實地挨了一腳。

“你傻呀,不躲?”

“再來一腳吧,以後再想踢都踢不著了。”

“還有屁嗎?抓緊放。”

“甲功複查半年一次,再忘就是豬腦子了。你丈夫要是不介意,我可以發個微信提醒你。”

“你怎麽不去死啊?”

兩個人半開玩笑似的聊著,像是離職的同事,互相告別,直到李小滿拎著一個書包走出臥室。她的神情比剛才平靜了很多,她拎起已經裝進塑料袋的熱帶魚,走出家門之前,轉頭對李唐說:“爸,我和我媽先走了,晚安。”

李唐站在樓梯邊默默注視著母女二人的背影,卻見李小滿一下樓就把一袋子連魚帶水甩在了地溝裏。

* * * * * *

待小婷進門的時候,李唐已經勉強把家裏收拾了一遍。之前李小滿的臥室,雖然書架和櫃子都空了,但看上去還算整潔。小婷四下打量了一番,覺得很滿意。她洗了澡,換了睡衣,正準備上床休息,可掀開被子卻驚恐地捂住了嘴——**被潑了魚缸裏腥臭的髒水,中間還躺著一條死去的熱帶魚。

雖然李唐馬上幫她更換了被褥,但睡在這張**的第一夜,小婷還是做了噩夢。李唐聞聲趕來的時候,小婷還沒從夢魘中掙紮出來。她瘋狂地掏著枕頭底下,好像在找什麽東西。

她找的是一把小刀,之前一直放在枕頭下麵,今天忘了從行李中掏出來。李唐倒了兩杯啤酒,遞給小婷一杯,小心地問道:“是不是保育院裏的人對你不好?”

小婷搖搖頭,反問道:“你最後一次見我是什麽時候?”

李唐喝了口啤酒想了想回答:“你要沒印象,就是還沒記事。”

小婷露出一絲焦慮的表情:“你到底惹了什麽麻煩,這麽多年也不敢回去?是不是殺了人?”

李唐沉吟了片刻才回答道:“你知不知道你媽一家信什麽教?我答應過她,下地獄的事情,到死也不幹。我倒不在乎,我得給你積點德。沒殺人,沒放火,可是再也回不去了。這些年把你一個人扔在保育院,對不住了。”

小婷舉起酒杯,和李唐碰了一下,一仰脖全幹了。她一邊示意李唐給添滿酒,一邊說:“他們說,我媽出車禍死了。我見過外婆一次,她老得人也不認識了。我問她,她也不知道。”

望著小婷,李唐好像又看到了多年前的女朋友:“我和你媽是同鄉,一個漁村。來廈州之前,我才知道有了你。她信教,不肯打胎,非要把你生下來。哪知道得了產後風,好了,永遠年輕。”

“我和我媽像嗎?”小婷問道。

李唐點點頭:“你會長,淨挑好的地方像。一看見你,我就想起年輕時候的荒唐事了。”

“我還以為見了你會特別地別扭。”小婷抹抹嘴角的啤酒沫說,“外婆老糊塗了,我偷了她削芒果的刀子她也不知道。她死了,我什麽也沒要,這就算她送給我的吧。學校裏老有人欺負我。撕書我不怕,被子裏放蛇也不怕,可她們剪我的裙子不行。好好聽話,這是你跟我說的。”

女兒的委屈像刀尖劃過李唐的心髒,他想說點什麽,又覺得自己仿佛沒什麽資格。小婷默默喝光了杯中酒,說了句“我困了”,便起身回了臥室。臨進門的時候,她突然說了一句:“要知道來了會這麽打擾你家,我就不來了。”

* * * * * *

丁美兮那邊過得也挺別扭。火傳魯盡量把新租的房子收拾整潔,又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子菜,還特意開了一瓶紅酒。對李小滿的突然到來,他有點吃驚,但卻沒有表現出絲毫反感。晚上,他還主動讓母女倆睡在唯一一間臥室的雙人**,自己在客廳打地鋪。

但這一切更加劇了丁美兮的不安。和女兒躺在一張**,她隻能看見一個冷漠的後背。月光下,母女倆各自睜著眼睛,夜不能寐。

* * * * * *

紛亂的夜晚終於過去了,立秋轉眼而至,日子似乎又步入了正軌。小婷辦好了入學的手續,已經開始上課。李唐沒換烤瓷牙,而是換了輛車。坐在一輛嶄新的豐田黑色轎車上,戴著白手套的他成了一名專車司機。專車的押金比換電動出租車便宜,時間也更自由。安在肖銳家裏的攝像頭一直開著,李唐隻要在手機遠程監控裏看見李小滿,就立刻發微信提醒丁美兮,讓她喊女兒趕緊回家。

* * * * * *

丁美兮也換了工作,她被黃老師拉著,一起跳槽到了廈州海洋職業技術學院。跟重點高中的學生不同,這些職高的學生恨不得老師拉著耳朵都不想聽課。丁美兮每天在課堂上幾乎要喊破嗓子才能稍微蓋過下麵學生們打鬧玩笑的聲音。

有時候,她會禁不住跟黃老師抱怨:“你當初叫我來的時候可不是這麽說的,高職技校怎麽比高中都累啊?”

被老懟騙錢的經曆,讓黃老師在心裏把丁美兮當成了自己人。她和火傳魯的事鬧得最凶的時候,黃老師不僅沒議論過半個字,還處處維護丁美兮。一有跳槽的機會,她就拉著丁美兮一起走。所以,麵對丁美兮的抱怨,她隻當是閨蜜之間的說笑,毫不客氣地揶揄道:“工資還比以前多了呢。錢難掙屎難吃,你今天才知道啊?”

* * * * * *

輕輕推開家門,黃海的腳步聲簡直比貓還輕。可他剛剛走到客廳的中間,突然之間燈光大亮。黃海被晃了一下,然後就看見了坐在沙發上的朱慧。既然已經暴露,黃海索性放開了。他好像根本沒看見朱慧陰沉的臉色似的,徑直從冰箱裏拿出一瓶冷飲,邊喝邊反問道:“幾點了還不睡?”

“知道手機上有多少未接來電嗎?”朱慧冷冷地問道。可黃海不僅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且臉上竟然沒有一絲愧疚的神色,甚至都沒掏出手機再看一眼。

朱慧的火氣更大了:“你要不是因為腦出血摔在路上,就是去找律師起草離婚起訴書了,選一個。”見黃海仰著頭咕咚咕咚喝水,她抄起手邊的遙控器就砸了過去:“說話。”

一瓶冷飲全幹了,黃海打了個嗝,甕聲甕氣地說:“你爸說,和他聊事的時候,誰也別接電話。”

“我爸又找你了?”朱慧完全沒想到,“他要幹什麽?是不是又要逼你換崗調職?”

黃海沒回答,他拿著喝空的水瓶瞄了瞄,然後遙遙一拋,瓶子畫出一道拋物線,快要掉入垃圾桶的時候,忽然一歪,滾到了外麵。黃海露出了一絲遺憾的表情,然後意味深長地說:“聽說了嗎,就差了那麽一步,丁曉禾就要抓著鯰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