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手(下冊)

第十七章

段迎九穿了一身暗紅色的西服來到香格裏拉酒店。黃海和朱慧今天擺酒席,她是主婚人。這是段迎九第二次穿這身衣服,上一次是十幾年前她自己結婚的時候。當時看見化妝師掏出粉底朝她比畫過來的時候,她嚇得差點掏出槍來。

妝到底也沒化成,因為接到一條重要線報,段迎九把新郎和一屋子賓客扔在酒店,自己跑去辦案子了。等她趕回來的時候,大廳內隻剩下陳華和滿桌的殘羹冷炙。麵對這樣的局麵,段迎九沒有遺憾,更不覺得愧疚。她一邊狼吞虎咽地吃著剩菜,一邊告訴陳華:“往後都是這種日子。你要是願意結這個婚,咱就結。不願意就直說,我理解。”

“要是不願意,我就不等你了。”十幾年前,陳華說話就是這麽輕聲輕語,完全聽不出他是個來自草原的蒙古大漢。

可段迎九始終沒有停下腳步,吃完婚宴的剩菜,她又連夜出差辦案了。陳華什麽都沒問,都是需要保密的,是紀律。他心想,再等等吧。草原上,再張狂的馬也有回家的時候,更何況是人。可沒想到,一等十幾年,段迎九還是越走越遠了。

一隻手伸到段迎九麵前的盤子裏,抓了塊喜糖。段迎九回頭一看,是大峰。春和茶館“今日盤點”,段迎九派他和哪吒去店裏裝了一個隱秘的攝像頭。看著段迎九投來詢問的目光,大峰十拿九穩地點點頭,然後對著段迎九上下打量一番說道:“挺帥的呀。”

“那當然,主婚人嘛。”段迎九扶了扶胸前紅色的喜條。舞台上,音樂響起,婚禮正式開始了。

* * * * * *

要離婚,得先找到結婚證。丁美兮記得結婚證就放在床頭櫃下麵的一個抽屜裏。那個抽屜平時都是李唐在用,她幾乎不怎麽動。這會兒要拉開,才發現滑輪已經生鏽,抽屜剛拉開一點,就傾斜著卡死了。

見丁美兮氣急敗壞的樣子,李唐走過去,手上使了點巧勁兒,把抽屜扶正打開了。“老東西都有點自己的脾氣,不能使蠻力,隻能想辦法順著來。”

丁美兮沒搭腔,她向抽屜裏看去,裏麵放著一摞書本。拿開最上麵的結婚證,一本手抄詩集赫然出現在眼前。那是十幾年前,李唐從家裏帶來的。因為上麵的一句詩“我愛你,與你無關”,彼時的花蓮對沉默寡言的桃園暗生情愫。

丁美兮恍然回想起當年的情景,不禁問道:“你不是說要送我首詩嗎?”

“後頭不都是給你寫的嗎?”

聽了李唐幽幽的回答,丁美兮伸手要去翻看,卻被李唐搶先一步拿過了本子:“看什麽看,你不是嫌惡心嗎?”

丁美兮不甘心,非要拿過來看看,搶奪之間,兩個人的手扯到了一起。他們愣了一下,馬上分開了。片刻之後,李唐說:“有日子沒拉過手了,是有些膩。是吧?”

“嗯。”丁美兮低著頭輕輕答應了一聲。

“當初,我以為你要跟著林彧走,再也不回來了。”

“誰讓你像個悶葫蘆,心裏有話也不問?”

“唉,老實人真他媽吃虧。”

待到李小滿下課回來的時候,家裏已經基本收拾停當。除了臥室少了一些東西,外麵基本看不出太多變化。李小滿一反常態,到家就鑽進屋裏認真地看起書來。丁美兮悄悄走進來,坐在女兒的床沿上,思量了半天,不知從何說起。

半晌,李小滿坐在寫字台前,頭也不回地問了一句:“有事嗎?”

丁美兮咳嗽了兩聲,想起身去喝口水,又想起自己的水杯已經打包收起來了。她坐回床沿,輕聲說:“以後,其實,我也會經常回來。”

李小滿嗯了一聲,沒回頭。

“你爸忙的時候,我帶你去下館子。”

李小滿又嗯了一聲,還是沒回頭。

丁美兮臉上有點掛不住,嘴唇微微顫抖著說:“你是不是特別瞧不起我?話也懶得說一句?”

李小滿這次幹脆連嗯都沒了,好像什麽都沒聽見一樣。

丁美兮望著女兒的背影,掙紮著問了一句:“你沒什麽要和我說的嗎?”

“沒有。”李小滿在心裏默念著,可她沒把這兩個字說出口。最後一夜,她也不想把氣氛弄僵,而且她也不想破壞自己的好心情,畢竟手腕上嶄新的卡西歐手表還在閃閃發光呢。

可什麽也不說,似乎也應付不過去。在聽到丁美兮又問了第二遍的時候,李小滿客氣地回了一句:“明天早晨別熬粥了,有點膩,行嗎?”

丁美兮強忍著悲傷的歎息,點點頭,從李小滿的房間退了出來。如果這個計劃能護女兒周全,那現在的委屈也算不了什麽了。

* * * * * *

婚禮接近尾聲,丁曉禾坐在一個背對典禮台的位置,埋頭吃飯。因為陸續有客人離場,朱慧從旁邊穿行了好幾個來回。丁曉禾不敢抬頭,生怕跟朱慧對視,可等她走過去,又忍不住看她的背影。此時,哪吒一屁股坐到了丁曉禾的身邊。他找了雙幹淨筷子,一邊吃一邊問道:“剛才怎麽沒看見你,老段找著你了嗎?”

丁曉禾趕緊轉過臉來說:“她有事要先走,我開大峰的車去送了她一趟。”

哪吒似乎很趕時間,三口兩口扒幹淨了一碗飯,抬手看看表,對丁曉禾說:“我也得先走一步,一會兒你搭老魏車吧。”

“行。”丁曉禾看著哪吒問道,“你和納蘭什麽時候辦?”

“起碼一年。”哪吒抹了抹嘴,“別怕,給你留足時間攢份子錢。”

“謝謝啊。”丁曉禾淺笑著說。

哪吒神神秘秘地湊過來,小聲說:“她媽媽講迷信,說今年不吉利,我倆犯衝,主要是對她不好。”

這句話讓丁曉禾忽然想起,納蘭前幾天和朱慧閑聊時說的話:“咱倆同歲,你搶先一步嫁了,更顯得我嫁不出去了。”

其實哪吒和納蘭怎麽會不著急結婚,上完學年紀就不小了,又工作了兩年,家裏催婚都催出花來了。隻不過他們這樣憑自己的功夫硬考上來的小年輕,不敢像廳長家的大小姐朱慧這般任性罷了。專案組這麽忙,朱慧想什麽時候擺酒就什麽時候請假,可哪吒和納蘭連出來喝喜酒都是按鍾點請假。而且滿桌的好菜納蘭都不敢吃太多,下一步她要化身春和茶館的前台小妹前去蹲點,茶館裏售賣的上百種茶葉,價格、口味、顏色等她都必須爛熟於心,時間隻有一晚上。今晚,她恐怕要喝茶喝到吐了。

* * * * * *

朱慧的婚結得也不太順。新娘三姑媽三姑夫,禮金二十萬;新娘堂姐堂姐夫,禮金十萬,金手鐲金項鏈各兩對;新娘姑外祖母禮金十八萬八千八百八十八,三百克金鎖一對;新娘小姨小姨夫禮金二十萬,金桃一對;新娘大舅大舅媽禮金二十萬……這個規模的禮金單子,之前已經震驚了黃海,婚禮當場宣讀,又把他老家來的親友震了個目瞪口呆。朱慧曾經委婉地規勸母親,把這個唱錢的環節去掉。但母親堅持說,彰顯財力才能確保女兒今後在男方家庭裏的地位。朱慧懶得糾纏這些雞零狗碎,果然婚禮上,黃海的臉色一直不大好看。

再者,婚禮將近尾聲的時候,朱慧的父親直接下了命令:婚假結束,就要黃海辭職。他不在國安局了,朱慧也會很快離開。願意繼續幹對口工作,公檢法隨便選一個就是了。

如果說財力上的碾壓黃海可以用學識和清高略作抵抗,那麽對於他職業生涯命令式的幹涉,則是他完全無法接受的。但他比丁曉禾聰明,當著眾人他沒有直接反駁,而是用隱隱嘲諷的口氣問:“公檢法沒門檻嗎,我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

軍人出身的朱廳長是個粗線條,沒聽出黃海話裏的揶揄,直接答道:“你考呀。你不是高考狀元嗎?筆試拿個第一,他們誰敢不要?”

“就這麽定了吧。”朱母的口氣倒是溫和,但態度比老伴兒更堅決。

黃海不知如何作答,幸虧送完賓客的朱慧及時回來救了場。

“你們在這兒嘀咕什麽呢?”

黃海沒給嶽父嶽母說話的機會,摟著不明就裏的朱慧,邊走邊說:“專案組的都等急了,走吧。”

朱廳長意識到,這位新姑爺看著機靈隨和,其實比之前正麵硬剛的丁曉禾更有主意。

* * * * * *

經曆了這樣一場疲憊又別扭的婚禮,小兩口回到家自然也興致不高。朱慧還是一貫我行我素的口氣:“你不用聽他們的,要答應也輪不著你。除非我生個四胞胎,累死在家裏,別的誰也攔不住我。”

“戶主是你,你說了算。”黃海不冷不熱地回了一句。不同於丁曉禾個性的柔軟,黃海的心裏有一股子鄉下人的硬氣。

正在摘耳環的朱慧透過鏡子白了他一眼:“領證之前我和你說什麽來著?說這種屁話有意思嗎?”

黃海沒再搭話,糾纏這些破事都是浪費時間。電視上正在直播歐冠小組賽,巴薩對拜仁,他的注意力全在球賽上。而這時,電話又響了。黃海掃了一眼屏幕,待朱慧走進衛生間才接起來。

“一個男人,出軌的男人。拍到臉就算,越快越好。”手機裏一個男人小聲說道。

黃海毫不猶豫地回了四個字:“我要漲價。”

對方猶豫了一下,答應了這個條件。黃海掛了電話,又把注意力轉回到了球賽上。晚上熬夜痛痛快快看一宿球賽,明天再找個理由躲過婚後回門。或者也不用找理由,隻要他稍晚表現出一些不想去的意思,憑朱慧的大小姐脾氣,是不會求著他去的。前腳朱慧一走,後腳就可以出門做任務,黃海覺得自己的計劃簡直天衣無縫。

隻不過這個計劃裏,並沒有將朱慧父母的情緒考慮進去。既然嶽父母說話辦事不考慮姑爺的意見,那姑爺也不打算照顧嶽父母的情緒了,一切都交給朱慧自己去應付吧。屏幕上,足球飛入門內,黃海激動地從沙發上躥了起來。

* * * * * *

民政局的樓道裏,段迎九和丁美兮、李唐迎麵相遇。但他們誰都沒說話,段迎九還朝一邊側了側身子,讓剛剛從婚姻登記處走出來的丁美兮和李唐先通過。從窗戶往外望去,丁美兮一下樓就直接鑽進了另一個男人的車。他不是上次段迎九在丁美兮家“巧遇”的那個男人,而是一個名叫火傳魯的學生家長,據說他的孩子之前也一直跟著丁美兮補課。而丁美兮的作風問題其實早就人盡皆知,隻不過這次鬧得更大了。

“咱們也進去吧,趁著這會兒人少。”段迎九的身邊傳來陳華的聲音,他倆今天也是來辦離婚手續的。手續辦完後,陳華又邀請段迎九在小肥羊吃了一頓散夥飯。陳華喝了酒,整頓飯都在回憶十幾年婚姻的點點滴滴,雖然大部分情節都與段迎九無關。

放在以前,段迎九早都找理由跑了。可今天,她守著熱騰騰的火鍋,靜靜聽了很久,直到陳華自己說煩了,才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都在酒裏了。”喝完,段迎九起身離開,徹底告別了這段婚姻。

* * * * * *

從民政局出來,火傳魯又帶著丁美兮去了上次那家高檔海鮮餐廳。他早已經提前點好了菜,一進門就囑咐服務員開始做,不一會兒店裏的各色招牌便被陸續端上了桌。

“都是你愛吃的。我和後廚打過招呼,海魚裏多放了辣椒,你要不要先趁熱嚐嚐,一涼魚就縮了。”火傳魯一邊拿公筷給丁美兮夾菜,一邊殷勤地勸說道。

但丁美兮眼睛一直盯在火傳魯剛剛給他的批文上,聽了剛才的話,她淡淡地問了一句:“你怎麽知道我愛吃什麽?”

“你無意中提過的。”

“我說過嗎?”

“你說的每句話,我都記得住。”

丁美兮慢慢抬起頭,打量著火傳魯。火傳魯一見,馬上抓住機會說:“我托了個會看日子的人,說明天就特別好,你要是沒意見,咱們要不把證領了?”

“明天教委要聽課,請不了假。”

“好好好,聽你的。過兩天,過兩天。”嘴上雖然答應得痛快,但臉上還是不禁流露出一絲失落的神情。

丁美兮望著他,舉起手裏的批文,問道:“我就是個語文老師,要這麽個東西幹什麽?我說要,你就給,為什麽不問清楚?我說有個朋友,那個朋友是誰,他要來幹什麽,是不是在騙你,萬一泄了密,你會不會跟著倒黴,你沒想過嗎,還是腦子壞了不會問?”

連珠炮似的問題,火傳魯一個都沒接,他默默吃了兩口菜,才小聲答道:“別說一個批文,你要是得了病,器官移植,肝肺心髒,要什麽我也割給你。”

“你是不是瘋了?”

火傳魯抬起頭,看著丁美兮說:“見你第一天,就瘋了。”

* * * * * *

李唐的車就停在海鮮餐廳的不遠處,他遠遠看著丁美兮送走了火傳魯,然後快步朝他走來。

一上車,丁美兮便問:“去哪兒見他?”

“批文呢?”李唐反問道。

丁美兮轉頭看了李唐一眼:“放我這兒,不放心嗎?”

按照規矩,李唐此刻應該先確認批文,但他沒有堅持,一邊發動車子一邊說:“林彧說是讓等他電話,走到哪兒算哪兒。”

車子最終停在了老碼頭外的一條小路上,這裏是當年他們三人第一次見麵的地方。除了多出一個小公交站,這條路幾乎沒什麽變化。但在這裏會麵的人,早已不複當年的心境。李唐和丁美兮站在公交站的涼亭下,各自翻看手機。不一會兒林彧便悄悄趕來,坐在了他倆身後的椅子上。

“為了你公開辭職,還要淨身出戶,火傳魯已經廢了。因為這個瘋子,你離婚的事情,全廈州的教育界也都知道了。上麵的意思是,你可能得回去。收拾一下吧,以後恐怕也不用回來了。”林彧看著丁美兮,他的話聽上去既像責怪又像命令,“不是今天就是明天,等信兒吧。就算沒領結婚證,學校也知道你改嫁了。蜜月期去一趟南方,出趟國,天經地義。你們可以先去澳門,提前訂一個威尼斯人的套間,有人會安排你離開。”

“我要帶著女兒。”丁美兮冷冷說道。

林彧看看李唐說:“當爸爸的要是沒意見,我無所謂啊。”

“火傳魯呢?”李唐在旁邊插了一句,林彧的話不能全信,要旁敲側擊地探聽他的真實意圖。

“失蹤案,該報警報警嘛,走正常流程。”林彧交代說。

而丁美兮關注的是另一件事:“李唐什麽時候走?”

林彧的答案有點出乎意料:“誰說他要走?”

不等李唐開口,丁美兮搶先質問:“我已經臭了,身敗名裂,他也一樣,他為什麽不走?”

“你不看新聞嗎?去年全國離婚率百分之四十三,結兩對就要離一對,很正常。再娶一個,不難。”

林彧說著,臉上一副無所謂的表情,這更加激怒了丁美兮,她提高聲調繼續問道:“你要給他安排個新老婆?也是上麵派的?說湊就要往一塊湊,這是一夜情還是二婚?”

李唐向旁邊挪了兩步,假裝不經意地擋在丁美兮身前,添了一句:“我把房子都掛到鏈家了。”

林彧冷笑一聲,慢慢站起來,看著丁李二人說道:“執行命令,什麽時候開始討價還價了?”

丁美兮一把扒開身前的李唐,毫不畏懼地迎著林彧的目光問:“是不是上次在車裏吵架,李唐惹你不高興了?我沒說你給他穿小鞋,十幾年了,我們的孩子都快高考了,為什麽不能讓他和我們一起回去?”

林彧沒有回答,隻是衝丁美兮一伸手:“批文呢?”

“錢呢?該我的一百五十萬,什麽時候給?”

“如果不給呢?”

“那批文也不給了!”

林彧沒想到丁美兮會和他正麵較量,他偷偷瞄了一眼李唐,感覺李唐應該也不知情。因為他的神情更慌張,一邊攔著丁美兮,還一邊對林彧解釋:“她甲狀腺功能減退,終身服藥今天忘了吃,她這是鬧病呢!”

可丁美兮的怒火已經壓不住了,她拚命甩開李唐,像一頭憤怒的母獅對著林彧和李唐狂吼:“路上了,拐彎了,就幾毛錢還要先洗幹淨,你們蒙誰呢?從幺雞到你,這錢拐了這麽多次彎,怎麽老是拐不進我們家去?不給就不給,別騙人啊。你不想當棋子,你要當那隻手,行,李唐把牙都摔斷了,種一顆要上萬,你這手倒是給他安上呀!我,一個堂堂人民教師,搞外遇的破事兒鬧得滿城風雨,就不說那些學生怎麽看我了,現在班主任已經被擼了,下一步就是調崗。我連講台都上不去,飯碗眼看就要砸了。李唐你在這兒裝什麽?出租車公司逼著你換車,你有錢嗎?你連罰款加油都得自己貼,你還在這兒要臉呢?等著跑黑車吧!”痛罵了一頓李唐之後,她衝到林彧麵前,冷冷地甩了一句,“也別處分了,幹脆槍斃吧”。

林彧抹了抹臉上的唾沫星子,看看丁美兮,又看看李唐,平心靜氣地說:“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了。有些事情我能定,定不了的,我和上麵說一聲。等信兒吧。”

小路又恢複了之前的寧靜,望著林彧遠去的背影,李唐輕輕歎了口氣。丁美兮以為這是在責怪她,不服氣地說:“不鬧這麽一次,他們會一直欺負下去。不給錢,不放人,把我們欺負死。”

這話聽上去似乎也有些道理,但換作李唐,他不會選擇這麽做。看著餘怒未消的丁美兮,李唐本想再勸解勸解,但這時手機忽然響了起來。李唐接通了這個陌生號碼的來電,耳邊立刻響起小婷興奮的聲音:“你在哪兒?我已經到廈州啦!”

林彧的車隻開出一條街就停了下來,他猛地拍了下方向盤,發泄出隱忍已久的怒氣。十幾年前,來廈州的前夕,給他交代任務的長官說,跟他一起去大陸執行任務的,一個是特訓班十年一遇的天才學員,一個是手段和功夫都無出其右的美女,讓他執行任務的時候多留心多學習,千萬別丟臉。

錯過撤退的時機後,李唐和丁美兮兩人作為“鳳凰”潛伏了下來。被賦予這個代號,本身就是最高級別的褒獎。可沒想到,短短十幾年,兩人竟然混到了這步田地。生活經營得一窮二白,一見麵就像領失業救濟金的窮鬼一樣,沒完沒了地嘮叨經費。現在竟公然拿批文來要挾他,這樣的人,一輩子都隻能是個任人擺弄的棋子。

林彧緩了好一會兒,待呼吸平穩之後,打通了匯報電話。他原封不動地匯報了丁美兮的所作所為,並且說出了自己的處理意見:“我建議,既然這顆棋子已經廢了,幹脆……”

* * * * * *

李唐風風火火地開車趕到了廈州高崎國際機場。盡管時間緊迫,他還是找地方把出租車洗得幹幹淨淨,自己也收拾了一下頭發。前幾天,他還想去一趟香港,提前見見小婷,趁她轉機的時候攔住她別來廈州。但小婷的行動力太強,不等李唐安排好,她就先斬後奏地來了。要看這股果決的勁兒,女兒比爸爸強。李唐用這樣的想法,安撫自己緊張的情緒。

機場大廳裏,李唐在穿梭的人流中來回張望。一個年輕女孩在他的視野裏出現了幾次。她拉著行李箱,脖子上套著一個旅行枕,翹首期盼,似乎是在等人。李唐又悄悄打量了這個女孩一番,她身材瘦削,雖然皮膚是熱帶獨特的小麥色,但五官樣貌卻是溫柔清麗的。

大概注意到了李唐的目光,女孩也朝他看了過來。兩人對視了幾秒後,李唐小心翼翼地叫了一聲:“小婷?”

女孩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她像一隻小鳥,輕盈又飛快地撲到李唐身邊,盯著他看了看,說:“剛才我就覺得是你!你怎麽老了這麽多?”

李唐下意識地摸摸臉:“老嗎?”

“比照片上老。”小婷說著掏出手機,一邊自拍合影一邊笑著說,“你給自己拍照還用美顏哪?”

哢嚓,手機屏幕上留下了李唐的拘謹和小婷的笑容,這是父女二人的第一張合影。

* * * * * *

一路上,李唐向小婷複述著他來時編好的謊言:生意上出了點小問題,有筆賬讓別人給拖累了,限製高消費。為了謀生,暫時開出租。

小婷一直表現得很興奮,不停打斷李唐,詢問廈州有什麽好吃好玩的。直到聽李唐說開出租車的時候,她才短暫停頓了一會兒。李唐有些緊張,這些年他拚命給小婷寄錢,想給她編織一個美好的夢境。她懷著無限的憧憬奔到父親麵前,卻不想是這樣的局麵,正是年輕愛虛榮的時候,她會不會受不了。

那幾秒鍾的停頓,李唐備受煎熬。沒想到,小婷突然大叫一聲:“太好了!我還以為你要破產完蛋了,你還有車!”

李唐微微鬆了口氣,笑著對小婷說:“走,帶你去吃半月沉江。”

* * * * * *

晚飯後,李唐帶著小婷開上了演武大橋。第一次來廈州的小婷搖下車窗,舉著手機興奮地四處拍照,一邊拍還一邊問李唐:“我在穀歌上查過,自從有了鄭爺爺,廈州再也沒有過台風。真的有這麽靈嗎?”

李唐像當初回答林彧一樣回答著小婷:“心誠則靈,神仙當然不一樣。過兩天我帶你去南普陀,拜拜菩薩。”

“你許願了?”

“觀音菩薩最慈悲,知道我惦記你,叫我省心,保你平平安安長大。”

李唐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幽深,小婷看著他問道:“上次見你,是什麽時候?”

李唐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先是問小婷研究生入學的情況,又問她要不要出國旅遊。兩人熱烈地討論了一會兒,小婷忽然真誠地問道:“你是不是以為我是撲你的錢來的?”見李唐不吭聲,她又接著說:“我知道你不想讓我來。男人都有正經事要忙,我懂。要不是那邊的學費比這邊高太多,我也不來。我和你一樣怕坐飛機。廈州大學還有留學補助你知不知道,我們班總共才二十一個人,三分之一都想要來!學校裏有海外社和同鄉會,學姐說這邊的工作更好找。勤工儉學,我什麽都會。你有你的難處,以後就不用給我寄錢了。”

李唐的心裏湧起一陣酸澀。這個孩子本就是他年少衝動的產物,母親早逝,父親浪跡天涯。她自己不放棄不墮落,努力地長成了一個好姑娘,拚命地來到他身邊,想抓住屬於自己的一點親情血脈,可還得小心翼翼地體察著父親的情緒,配合著他說笑。李唐覺得自己不能再繼續欺騙小婷了,哪怕隻說出一部分真相,也是父親獻給女兒的一片真心。於是,他脫口而出兩個字:“假的。”

“是真的,我說的是真的,我發誓。”小婷一時沒明白李唐的意思。

李唐目視前方,平靜地解釋說:“我說的是假的。以前告訴過你的那些,都是假的。”

沒想到小婷馬上答道:“我知道。”

李唐有些意外:“你知道什麽?”

小婷也把頭轉向窗外,輕輕歎了口氣說:“保育院裏的小孩太多,孟媽媽根本記不住。一會兒說你在這邊當老板,一個月能賺一條船,一會兒又說你要回來投資開鞋廠。隔半年你再問她人呢,怎麽說好又不回來,她都不知道說過些什麽。所以我知道你有事。”小婷再次看向李唐,認真地問道:“你是不是犯了法,躲在這邊開出租車,回不去了?”

李唐一時不知道怎麽回答,沒想到小婷突然噗嗤笑了:“你這麽膽小的人,闖個紅燈就算違法了吧?什麽真的假的,你騙了我多少事情?”

李唐也跟著小婷笑了笑,他望著車窗外的夜色,無奈地說:“日子還久,慢慢和你說吧。”

小婷突然安靜了下來,頓了頓,開口說:“孟媽媽說,越是很久沒見的人,見麵的第一天越要多說話,說得越多越好。她說,讓我千萬別靦腆,我要當了啞巴,以後就沒法聊了。”

“那你平時話多嗎?我的意思是別勉強,隨意點。”

“孟懿子問孝,子曰無違。你是當爸爸的,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小婷的聲音一如往常溫柔。

出租車慢慢駛過廈州大學思明校區的門口。小婷看著門口的四個大字,有些神往地問:“我現在就想進去看看,可以嗎?”

“周一到周五,每天一個半小時。周末一天不超過五千人。現在你是遊客,想進去得預約。再過十天你就是學生,誰也攔不住了。”

“爸爸……”

小婷猝不及防地一喊,讓李唐有些不習慣,他打斷了小婷說:“要不你就叫我名字吧,我不介意。”

“很別扭嗎?”

“有點不太習慣,可能過些時候就好了。”

“你是不是怕誰聽見?”小婷沉吟了片刻問道,“你女朋友是幹什麽的?”

李唐沒有回答小婷的問題,而是自顧自地說:“有些事情它在昨天和今天不一樣。我其實也沒想撒謊,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小婷特別認真地點了點頭:“你也不想把我一個人丟下不管。你犯了法,回不去,又不想讓我知道了覺得丟臉。雖然不見麵,你一直都在惦記我。我理解得對嗎?”

整天麵對渾不吝的李小滿,突然冒出一個這麽善解人意的女兒,李唐一時都反應不過來。他說不出這種感覺是心酸還是欣慰,沉吟了一會兒才堅定地說:“從今天起,咱們就再也不分開了。”

“你還沒告訴我,你女朋友,是幹什麽的?”小婷又提起了剛才的問題。

李唐想了想,坦誠地說:“我結婚了,還有個孩子。”

“男孩女孩?”小婷看看他又問。

“和你一樣,過幾年就和你一樣大了。她特別乖,性格和你也差不多,你們肯定會相處得很好。你看,尤其嘴角,尤其是笑的時候,你倆幾乎一模一樣。”

小婷的心裏有些忐忑,但聽了李唐的話,還是努力揚起嘴角,淺淺地笑了笑。

* * * * * *

圍繞著春和茶館的布控,已經全部安排妥當。納蘭在茶館前台,熱情而熟練地迎來送往。茶館斜對麵的樓上,國安局征用了一處民房,從房子的窗戶望出去,茶館大門口一覽無餘。兩架望遠鏡支在窗口,除了休婚假的黃海和朱慧,其餘人三班倒,每星期換兩次崗。

段迎九還是守在別克商務車裏盯監控,哪吒負責開車以及領導身邊的其他雜務。但段迎九卻對他不太滿意,附近那麽多小吃攤,但哪吒每次出去買飯,都能選中方圓三百米內最難吃的那份。

傍晚時分,段迎九有點犯困。她讓哪吒搜一首歌聽聽,可他搜了半天,一首合意的都沒有,直到鄧麗君的《何日君再來》響起,段迎九才讓他停下來。

聽著歌望向窗外的人流,哪吒自嘲地說:“上個月納蘭過生日,我倆去了一趟KTV,新歌榜前三十頁,沒一首會唱的。”

“你這麽年輕,不至於吧?”段迎九難以置信。

“天天窩在專案組,外麵火什麽電影都不知道了。老板你說,年前能抓得住人嗎?”段迎九沒吭聲,哪吒自言自語地說,“我媽最愛聽鄧麗君,她說鄧麗君是特務,從小我就好奇這個八卦,到底是不是?”

此時,段迎九忽然一抬手,衝著窗外一個身影,問哪吒:“你看,那個人是誰?”一個戴墨鏡的男人,邊打電話邊慢慢朝茶館走去,來到門口,他朝左右看了看,轉頭的瞬間,段迎九清楚地看到了他右耳後麵的痣。

樓上望遠鏡前的大峰也看到了,追了“鯰魚”這些時日,突然看見他就在眼前,大峰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對另一架望遠鏡前的丁曉禾問道:“是他嗎?”

丁曉禾盯得眼睛發脹,但他很肯定地答道:“是他!”

所有人的心都揪成了一團,哪吒的一隻手已經攥到了車門把手上,他屏住呼吸,小聲問了句:“抓不抓?”

鄧麗君的歌聲裏,段迎九一動不動地望著外麵。當她看到打完了電話的林彧抬腳走進了春和茶館時,她抑製著自己的激動對眾人吩咐說:“都別動——鯰魚沒有自己喝茶的閑心,看看他要等的人是誰!”

* * * * * *

進了春和茶館,林彧徑直走到茶架旁挑選起來。他用左手拿起一塊茶餅,放到鼻子前嗅了嗅,轉身對前台的納蘭問道:“這個怎麽樣?”

納蘭跟過來回答說:“保真古樹,化開快,稍微帶點蜜香,普洱裏算走得最快的。”

林彧老練地一笑:“家家都說自己是真的,不是拚配的吧?”

納蘭對答如流:“老板說了,假一罰十。不是猛海茶,賠你一萬。”

林彧看都沒看納蘭一眼,便把茶餅遞給她問:“多少錢?”

“五百三。在這兒喝帶茶道,五百五全包。”

林彧從架子上拿起一把茶刀說:“茶道免了,給我找個安靜的地方。”

納蘭點點頭,兩人一前一後朝茶館裏麵走去。忽然林彧的手一鬆,茶刀當啷一聲掉到了地上。林彧彎腰撿起來,麵色如常地繼續往裏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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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館外麵,大峰正在熟練地往手槍裏填子彈。丁曉禾麻利地把鞋帶打成了死結。老魏和另外兩名便衣幹警,順著不同方向閑逛,其實是把住了出入茶館的路口。段迎九的耳機裏,傳來納蘭的聲音:“老板你們幾個人?拿幾個茶杯?”

之後耳機裏一片寂靜,過了幾秒,哪吒忍不住小聲問了一句:“鯰魚怎麽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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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水壺咕嚕咕嚕地噴著熱氣,納蘭一邊在走廊的木茶幾上拆茶餅,一邊用眼睛餘光瞥見林彧進了最裏麵的茶室。

此時,她的耳機裏傳來段迎九的聲音:“納蘭?”

“在。”納蘭不動聲色地望著手裏的茶餅,用極輕的聲音應答道。

“他人呢?”

“進去了。”

“他有什麽異樣?”

“沒有。”

“他愣了幾秒鍾不說話,為什麽?”

“不知道。”

段迎九在腦子裏飛快地思索,忽然問納蘭:“剛才當啷一聲,是不是茶刀掉了?你怎麽做的?”

此時納蘭已經端著茶盤,腳步輕快地朝茶室走去:“什麽也沒做。”

段迎九心裏咯噔一下,她抓著耳機又問了一句:“你有沒有嚇一跳?”

納蘭的腳步突然停了,她愣了一下說:“沒有。”

段迎九一把將車門拉開,飛快地跳下車,所有人的耳機裏都傳來了她焦急的喊聲:“抓人,現在就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