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舊居民樓的樓道裏,牆麵上密密麻麻貼滿了小廣告。李唐拎著一瓶礦泉水,邊走邊喝。來到肖銳家門口,他站定敲門,一遍,停了一會兒又一遍。沒人開門,屋裏也沒有絲毫動靜。從這個距離聽上去,如果裏麵藏著人,那他的腳步要比貓還輕。李唐練過這功夫,但他覺得肖銳應該沒這本事。

隨後,他把瓶子裏的水喝幹,甩了甩水滴,掏出一把折疊小剪刀,在瓶子上剪下鉤狀的一個薄片。薄片伸進門縫,撥動了三兩下,便打開了大門上的A級防盜鎖。李唐小心地邁步進屋。他沒有急於打開光源,而是先仔細查看一番是否有防盜監控設備,確認安全後,才拿出了隨身攜帶的戶外手電。

這間屋比休息室更髒更亂,外賣盒、方便麵桶、空啤酒瓶、垃圾、衣服、髒兮兮的足球,所有這些均勻地鋪撒在了整間屋子裏。跟這間屋子差不多紛亂的,還有桌子上的一台電腦。黃片、盜版電影、亂七八糟的網遊,也十分隨意地躺在電腦裏。李唐在一堆圖標裏扒拉到一個取名“新照片”的文件夾,打開一看,全都是李小滿和肖銳在鼓浪嶼看日出的時候拍的。李唐一張張地翻到最後,看見李小滿叼著煙,靠在肖銳的肩膀上,滿不在乎地望著屏幕前的李唐。

李唐心裏升起一股無名的焦躁,他啪啪地點了幾下不大靈敏的鼠標,關掉了照片文件夾,然後起身準備繼續搜尋別處。手電光射出,床頭有個白色的東西反光晃了一下。李唐上前拿起來一看,是一件白色的胸罩,罩杯上印著Hello Kitty的圖案。這件內衣前幾天還躺在李小滿臥室的地板上,讓進屋搜尋監聽設備的李唐無所適從。此刻,它換了個地方現身,就像李小滿本人一樣,仿佛在向所有人示威。

李唐還是不知該把胸罩放在哪兒,他比前幾天更氣,忍不住罵了一句“他媽的”。但事情不能再這樣失控下去,他摞起兩把椅子,在鍾表和櫃子的夾縫處,裝了個極其隱蔽的針孔攝像頭。這個角度看過去,屋裏幾乎沒有死角。今後,李小滿在屋裏的一舉一動,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但李唐此時在心裏不斷祈禱:李小滿,你可別再上這兒來了……

* * * * * *

從國安局大樓出來,微涼的晚風吹在丁曉禾的臉上。他站在單位門口,攥著手機躊躇不已。稍早之前,還在辦公室排查資料的時候,他收到了朱慧發來的微信:一個小時以後,第一次你請我喝奶茶的地方。丁曉禾當時看了看身邊打著哈欠翻資料的黃海,心裏告誡自己,不應該再和朱慧糾纏,她已經是別人的未婚妻了。可是此刻,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腳步不由自主地朝宿舍相反的方向走去。

雖然許久沒有光顧了,但丁曉禾還是輕車熟路地走進奶茶店,很自然地坐到了以前經常坐的靠窗位置。朱慧還沒來,丁曉禾看著周圍的學生情侶,略略有些不安,就像第一次請客時一樣。那時丁曉禾沒什麽錢,聽說朱慧家條件好有背景,他還生怕把她約到這兒,她會不樂意。可那天,她歡快得就像一隻初入山林的小鳥,笑容比奶茶都甜。

“還是一杯原味一杯綠茶多放珍珠?”櫃台裏,奶茶妹忽然朝他坐的方向問了一句。丁曉禾的思緒被驟然打斷,抬頭一看,朱慧已經不知何時坐在了他的對麵。她笑著衝奶茶妹點點頭,然後轉而對丁曉禾說:“別怕,今天沒騙你。上次我也是實在沒辦法了,能用的招用遍了,才把你誑過去。今天我請客,就算扯平了啊。”

朱慧的神情前所未有地平和,這反倒讓丁曉禾有些不好意思:“那天我也不對,沒吃完就走了,讓你和你父母都下不來台。無論如何,那樣做也不禮貌。”

朱慧擺擺手:“以前追你沒皮沒臉,血管都是燙的。現在冷下來,才知道自己有多討厭。”

“別這麽說,其實我也有問題。”

奶茶妹端來了兩杯飲料,朱慧嘬了一口,拿出一個大袋子遞給丁曉禾:“給,以前你送我的東西,一樣沒少,都在這兒了。我和黃海要領證了,你打算隨多少錢的禮啊?”

丁曉禾看了看袋子裏的東西,然後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了整杯飲料。熟悉的甜膩味道劃過口腔,吞進肚子,然後慢慢消失,如同朱慧曾經炙熱的感情。丁曉禾把心中的一絲悵然也塞進這個禮物袋子,然後鄭重地對朱慧說道:“我剛認識你的時候特別驚訝,你像太陽一樣熾熱明亮,給人溫暖和光明,這是我之前二十年從沒有過的體驗。可時間長了,我才意識到,也許自己天生是個夜行動物。你沒有任何錯誤,隻是我適應不了。”

朱慧第一次沒有急慌慌地搶話說,她安靜地喝完飲料,對丁曉禾笑著說:“喝完了,走吧。”

兩人一前一後來到街上,分別之前,朱慧抬頭望著丁曉禾問道:“話都說完了嗎?”

丁曉禾沒有躲避朱慧的目光,輕輕地說:“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清楚了,也不知道說的這些是不是對……”

“你知道嗎?”朱慧又一次搶過話頭,“你說什麽都沒關係,都對,都清楚,我都愛聽。以後找個比我漂亮的女孩。最好比我還聰明,對你還好。可別找個不如我的,叫我瞧不起你。”

朱慧的眼中閃過點點光亮,可麵對丁曉禾的目光,她還是一如既往地嘴硬:“這麽看著我幹什麽,我才不會哭,我生下來到現在就沒哭過。就這樣吧,就算是,見最後一次吧。”

在淚水突破防線之前,朱慧踮起腳,在丁曉禾的臉上落下了一個輕輕的吻。

遠遠望去,朱慧踮起腳,最後一次吻了丁曉禾的臉。

* * * * * *

金湖洗車行附近的一家海鮮大排檔裏,一個中年男子正在小桌旁點菜。他戴著一塊不辨真假的勞力士,身邊放著一個Gucci的手包,邊邊角角已經有些磨損了,這打扮像極了時刻都要撐場麵的小老板。

小黑帶著肖銳和車行的另外兩個小工也在大排檔吃飯。一輛摩托車開過,濺起一個水窪,髒水直接撲到了小黑的腳邊。顯然,他們坐的位置不如早到一步的小老板,小黑朝小老板的方向張望了一下。肖銳和另外兩個小工立刻心領神會,他們起身走到小老板桌前,搖頭晃腦地吆喝了幾句。小老板縱使滿心不情願,但還是無奈地換了桌。

黃海在不遠處無聲地注視著這一幕。可能是換桌影響了心情,小老板簡單吃了幾口就起身離開了。之後,他不緊不慢地走著,黃海也不緊不慢地跟著。小老板一路都在打電話,一會兒從左耳換到右耳,一會兒又從右耳換回左耳,時不時地他還會回頭看看,似乎擔心有人跟蹤。黃海跟得很小心,發現小老板回頭,他馬上趁其不備戴了頂帽子,又把外套裏外換了個麵。

穿過長長的步行街,小老板終於掛斷了電話,在一家半露天的煙攤兒旁停下買了包煙。趁著掃碼付款的空當,躲在暗處的黃海用一台小小的拍立得相機,給小老板拍了一組照片。之後,他來到一家工薪消費的半自助洗浴城,掏出手牌,找到更衣室裏最角落的櫃子,把剛拍的照片放了進去,又順手從裏麵拽出了一個灰撲撲的腰包。

廉價的洗浴城人流洶湧,黃海蹲在地上,把腰包窩在肚子下麵,將拉鏈拉開一道窄窄的縫隙,裏麵露出了三遝鈔票。他快速合上拉鏈,起身離開。跟蹤偷拍,對他來說小菜一碟,如果不是在步行街遠遠看見朱慧和丁曉禾的goodbye kiss,今天這一趟堪稱完美。

* * * * * *

雙閃燈有節奏地眨著眼,李唐剛剛掛斷小婷的電話。小婷興高采烈地告訴他,樂隊得了第一名,多虧他寄來的報名費。李唐趁機委婉地規勸:“樂隊這不弄得挺好的嗎,不好好發展,來廈州做什麽?”

小婷的語氣輕柔,態度卻十分堅決。她已經申請了廈州大學化工係的研究生,很快人就飛到廈州了。“我就是想去看看你,我想你了。”當小婷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李唐再也找不出任何拒絕的理由了。要和小婷見麵了,她現在是什麽樣子?已經上研究生了,那便不再是李小滿這樣的中二少女,而是一個窈窕的淑女。她應該長得很美,像她母親一樣。會有男人為她傾倒,展開猛烈的追求,甚至求婚。到那時,他該怎麽辦呢?

這一係列的問題把李唐拉入了對過往的回憶之中。他忽然想起十幾年前,有一次他和幺雞去出任務。那天,幺雞買了一副新墨鏡,一邊在副駕駛位上照鏡子,一邊問他,國慶要去哪兒玩。李唐說,想去趟香港,女兒想迪士尼都想了半年了。然後,很自然地,話題又回到了李唐最關心的錢上。“幹好今天晚上這一單,一起發。”幺雞一貫地傳達著上麵的話。

當時,李唐還沒開出租車,兩人開著那輛舊捷達,冒充國安局的便衣,去找冶金局的老郝套一份保密資料。現在想來,那時的手段真是太拙劣了,處處都是漏洞,做事憑的全是一腔孤勇。當然,他們很快被識破了,如喪家犬一般被小區的保安攆得飛跑。李唐跑得快,先一步鑽進了車裏。一上車他便立即打火,把油門和離合器同時踩到了底。

幺雞的速度越來越慢,身後追趕的保安也越來越近。李唐看著外麵,手腳都不由自主地哆嗦。隻要掛擋開車,他就可以安全脫身。可是幺雞怎麽辦?李唐強忍著恐懼,咬緊牙關,一秒一秒地等待。終於,幺雞還是搶在保安前麵拉開了車門。他屁股還沒坐穩,捷達車便躥了出去。

事後,兩人在一個公園的角落停下,像爛泥一樣癱在地上。活兒沒幹好,錢似乎又要泡湯了。幺雞喘著粗氣笑話李唐:“窮瘋了,命都沒了,還惦記錢。”可李唐沒法不惦記,丁美兮要買房,他打算開出租車,每一步都要錢。他不瘋,丁美兮也得把他催瘋了。

幺雞也和林彧一樣會推諉,說錢要拐幾個彎才能來。可幺雞比林彧實在,他拍著胸脯說:“你今天沒把我扔下,我要再騙你,媽祖也看不過去。日他媽,掙的都是賣命的錢。我要是自己吞了,還是個人嗎?叫我不得好死。”

話雖那麽說,該愁還是要愁。回到出租屋,丁美兮又帶來了一個麻煩的消息——她懷孕了。她隻是輕輕地說了一句,然後馬上追問錢的事兒。但李唐卻在暗暗發愁:如果留下這個孩子,那小婷去迪士尼的願望又要推後了。

一晃十幾年,幺雞不明不白地死了,連李小滿都交男朋友了。而終究沒去成迪士尼的小婷要來廈州了,真真切切地走入了他的生活。給她當了二十多年爸爸,到這一刻李唐才發覺,自己對這個女兒似乎既熟悉又陌生。

* * * * * *

深夜回到家,李唐和丁美兮輪流泡腳。如果說十幾年來,他倆還有什麽沒變的話,那恐怕隻剩下一起泡腳這個習慣了。丁美兮追問李唐關於李小滿男朋友的事,聽說沒找到,馬上一臉懷疑的表情。

李唐往盆裏添了點熱水,用手試了試水溫,抓著丁美兮的腳輕輕放回盆裏,然後苦口婆心地說道:“都多少年了,我是不是撒謊,你還看不出來嗎?真的沒找到,一個小混子,我不至於騙你。”

“你是不是怕我去找他?”丁美兮一邊輕輕拍打臉上的麵膜貼一邊問道。

聽她這麽說,李唐立刻正色說道:“我告訴你,這種事情,你越去強拆效果越差。李小滿的狗脾氣再上來,鬧個離家出走,你想想。”

丁美兮剛要瞪眼睛,李唐忽然摁住了她的手:“有個事,我得告訴你,小婷要來。”見丁美兮沒吭聲,李唐又解釋了一句:“我攔過了,攔不住。”

“我知道。”丁美兮平靜地說,“上次林彧送錢的時候說過。小婷在網上搜過廈州大學的專業,他們都知道。你說那錢是幹別的用。你不說,我也沒法問。小婷和錢都是你的麵子。你要臉,我就得托著。我是想過告訴你,找不到口子。”

丁美兮的話讓李唐腦子嗡地響了一下:“我在網上搜過的消息,買過的東西,和任何人說過的每句話,他們是不是也都知道?”

丁美兮看了李唐一眼,用沉默回答了他的問題。

李唐頹然坐在沙發上,慢慢地說:“昨天晚上我又夢見小柳了,夢見她還在找幺雞。幺雞說的那些話像根線一樣牽著我,他肯定是要我去找什麽東西,找什麽人。可我怎麽也找不到。最近的事太多,毛線團成了球,我的腦子都亂了。”

丁美兮握著李唐的手,安慰著他說:“林彧不是說了嗎,棋子就是這樣,浮浮沉沉,掉在海裏連個泡泡都不會冒,別想他了。自己的問題都解決不了,還管得著別人嗎?”

“可他死得不明不白,這個不管,下一個呢?”

“你是擔心小婷變成小柳嗎?”

李唐默認了這句話,可他心裏擔心的其實不隻是小婷。

丁美兮一邊擦腳一邊說:“林彧天天都在催命,要火傳魯手裏的批文。火傳魯的注意力根本就不在批文上麵,他淨身出戶,借遍了所有親戚和朋友的錢,貸款買了一個小房子,鐵了心和我結婚。這件事情都長著腿,自己會跑,很快就會滿城風雨,要是這件事情處理不好,我有可能就會暴露,我這顆棋子,怕是快要廢了。你說,那個段迎九是不是會算命,算準了這幾天要開鍋,她再來加把火?”

“你剛才說什麽?”李唐忽然眉毛一皺,看著丁美兮問道。

丁美兮被問蒙了,想了想回答:“加火?”

“往前,再往前一句——你說你這顆棋子,快廢了?”

“怎麽,不能這麽說嗎?”

李唐的眼睛亮了一下,他看著丁美兮嚴肅地說道:“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看著丁美兮不明就裏的樣子,李唐把洗腳盆挪到一邊,光著腳走到床頭櫃前,翻了半天拿著丁美兮的三管口紅坐回來。

“你看,這是小婷,這是火傳魯,這是他手裏的批文。”李唐指著排列整齊的三管唇膏,又把搭在肩膀上的擦腳毛巾揉成一團,放在旁邊說,“這是段迎九,她是月亮,咱們是地球,日夜圍著轉,停不下來。想動她,肯定是動不了。”

“能動得了誰?”丁美兮問道。

李唐輕輕一捅,三管唇膏像多米諾骨牌一樣依次倒下:“火傳魯手裏的批文,隻要拿到它,林彧這裏就能過關,興許還能拿到該咱們拿的錢。而要想拿到這個批文,你就得嫁給他。你和火傳魯一旦結婚,就是全廈州最大的桃色新聞,所有人都會知道,包括林彧,和他上麵的人。”

丁美兮漸漸明白了李唐的思路:“卒子過河,我這步棋子,就算走到了頭。”

“滿城風雨,對一個間諜來說,這條路基本就算到頭了。批文到手,十有八九,就該讓你回去了。”李唐說著指了指代表小婷的唇膏和代表段迎九的毛巾球,“到那個時候,這兩個麻煩,就都不是麻煩了。”

丁美兮愣了一會兒,這是一步險棋,能不能按照他們預想的方向走下去,誰也說不準。她抬頭看著李唐問道:“真回得去嗎?”

“我要是你,我就信。”李唐認真地答道,“隻有相信才能活下去,這日子才能往下過。人活的都不是今天,是明天。”

“可我要是嫁給他,得先和你離了。”

“你要是想好了,我去和李小滿說。”

李唐的堅定讓丁美兮越發猶疑:“你是不是已經想好了?”

“隻有這一條路了,沒的想。”

丁美兮的眼神從憧憬到猶疑最後還是漸漸黯淡下來。她無數次想過回去,但說到離婚,卻點到了她最大的心病。“咱倆離婚,李小滿要跟著誰?”

正在這時,李小滿懶洋洋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我回來了。”

計劃按部就班進行,丁美兮在廚房做夜宵,李唐坐在餐桌旁,給李小滿修手表。

“沒壞,這是電池壞了,換一塊就準了。”李唐鼓搗了一會兒說。

“是嗎?”李小滿似乎話裏有話,“上回換了才多久啊,這就又慢了。這表餓了吃電池的呀?我可不是非要換新表。一星期才補三晚上的課,我已經遲到兩回了。隻要我媽沒問題,我沒問題啊。”

“買。”李小滿剛說完,李唐就拍板定奪了,“卡西歐。明天放學之前,它就在這兒等你。”

見爸爸這麽痛快,李小滿有點意外:“不過啦?還是喝酒啦?”

“你要還是不要吧?”

“我特麽當然要了!”

此時,丁美兮把一杯牛奶和一個煎雞蛋端出來,放到李小滿麵前,自己轉身又進了廚房。李小滿掃了一眼媽媽的臉色,小聲問道:“吵架啦?是不是把你罵慘了?跟你說啊,買表這事別犯衝動,夜裏讓人一收拾,明天又跟我耍賴皮。”

李唐勉強擠出一個笑臉:“不至於。不過有個事兒,得問問你的意思,我和你媽……”

“要離了?”李小滿搶先接了下半句。

李唐看著手裏的表,慢慢地點了點頭。雖說這都是計劃之中的事兒,但真說出口了,他還是有點不舒服。畢竟,在李小滿看來,一切都是真實發生的。

但李小滿表現得極其平靜,她喝了一口牛奶,接著說道:“是要問我跟著誰嗎?上次不說過了嗎,我媽。沒別的事了吧,我先吃飯了。”

李小滿說完埋頭苦吃,李唐一抬頭正好看見丁美兮站在廚房門口,默默地注視著女兒的背影。

* * * * * *

事情並沒有按照李唐的計劃展開,火傳魯這邊首先出了問題。因為氣不過他出軌,前妻先是讓姐姐帶著一群娘家人,在單位門口把火傳魯當眾揍了一頓。之後,又到單位舉報,說火傳魯貪汙公款。火傳魯被打了個滿臉花不說,他出軌再婚的事兒在單位也徹底公開化了。而且因為前妻的舉報,紀委宣布,在事情調查清楚之前,對其進行無限期停職處理。林彧要的那份批文,火傳魯恐怕一時拿不到了。但他要娶丁美兮的事兒,反倒成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丁美兮給李唐帶來這個壞消息的時候,李唐心裏也正在犯愁。公司要求統一更換新能源電動車,但換車的費用由司機自己承擔。十大幾萬,李唐拿不出來。負責談話的老總也是實話實說,政府一聲令下,他們都是胳膊擰不過大腿。湊不出錢也隻能自謀出路了。

進錢的項目遙遙無期,出錢的口子接踵而至。李唐坐在車上,煩躁得扔下了手機。可沒一會兒,手機又嗡嗡地響了起來。這次還是丁美兮,她又帶來一個壞消息,李小滿自殺了。

廈州大學附屬第一醫院的大樓裏,十幾年前,為了綁架黃德銘,李唐曾經小心翼翼地在這裏穿梭遊走。此刻,他站在急診的觀察室裏,心情比剛走進醫院的時候稍微放鬆一些。李小滿並無大礙,她若無其事地躺在病**,除了頭發顯得有些淩亂,別的看上去並沒什麽異樣。

望著站在病床前的李唐,她用一貫滿不在乎的口氣問道:“誰讓你來的?”

“我身上長著腿,自己能來。”李唐雖然沒有責怪,但神情總也算不上高興。

李小滿背對著丁美兮,頗為不耐煩地對李唐說:“還要我說多少次?晚上睡不著覺,白天上課又不許犯困,劉靜媽給她買的聰明藥,不知道劑量,吃多了,行嗎?你們又不信,胃也洗了,吐也吐了,我可以走了嗎?”

李唐沒回答,坐在他對麵的丁美兮也沒吭聲。父母的沉默更刺激了李小滿的情緒,她啪地拍了一下被子,大聲喊道:“我沒自殺!不就是我媽找了個真愛要離婚嗎?至於我去死嗎?我傻嗎我?”

整個觀察室的人都朝這邊側目,李唐用眼神製止了丁美兮已經衝到嘴邊的話,耐著性子對李小滿說:“留觀十二個小時,大夫說的。”

聽了這話,李小滿也沒辦法了。她塞上耳機,幹脆閉上眼睛裝睡。李唐見狀衝丁美兮招招手,兩人起身朝門外走去。剛走到門口,就聽見李小滿在背後說:“我改主意了,爸,我以後跟著你過,別拒絕我。”

* * * * * *

約林處長林彧費了不少工夫,所以他把這次會麵安排在一家高檔洗浴中心裏。這裏的海鮮餐廳在富人圈裏頗有名氣,環境也十分私密。酒足飯飽再去樓上的洗浴部蒸個日式桑拿,**相見,也像彼此展示坦誠的態度。

林處長身材高大,官威十足,看上去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林彧一直在努力調動著氣氛,他邊剝蝦邊笑嗬嗬地說:“真的,我對自己好奇的事情,就非要問到底。你說,我這種沒完沒了的勁兒,像不像你兒子?”

“我兒子比你可煩多了。”林處長淡淡地說。

“說說嘛。現場執法,肯定和電視劇裏演的不一樣吧?”

林彧的眼神中幾乎流露出了崇拜,這讓林處長很是受用。他清清嗓子,低聲說道:“毒販都是八仙過海,知道他們怎麽藏毒嗎?”

“胃還是腸子?”林彧瞪著眼睛問道,“不會是屁股吧?”

林處長微微一笑:“就算你懷疑,怎麽確認他是不是在肛門裏藏毒了?”

林彧停下手上的動作,極其認真地期待著答案。隻見林處長用手比畫成活章魚的樣子:“讓你咳嗽,一咳嗽,你的**就張開了。”

包間裏爆發出一陣大笑,林彧邊抹眼淚,邊舉起一把清酒的酒壺:“喝酒喝酒……”

中午的浴池人最少,林彧泡了一小會兒就迫不及待地爬上來,喘著粗氣念叨:“不行,心髒受不了,我得緩緩。”

林處長卻像一尊石佛,他把整個身子都沉在水裏,耷拉著眼皮,紋絲不動。林彧坐在池邊,拎起肚皮上的肥肉揉了揉:“今天又吃多了。再不減肥,長途飛機都沒法省錢,經濟艙都坐不進去了。”說著,他看向林處長,緩緩說道:“林老板最近有朋友去美國嗎?拉斯維加斯?”

此時,一直穩坐浴池的林處長慢慢睜開眼睛,看向林彧。林彧知道時機已到,接著說道:“當地時間,這個月最後一個星期六,到愷撒,玩二十一點,第七十六號賭桌,你朋友的運氣會非常好。如果順利,沒準能贏一百萬,美金。”

林處長沒說話,但林彧心裏還是比較有把握,這個價碼還不動心的人太少了。果然,林處長很快也從池子裏爬上來,對身旁臉蒙熱毛巾的林彧問道:“你和我都姓林,認識這麽久了,還不知道你老家是哪個地方的林?”

林彧摘下毛巾,笑了笑回答:“我這種生意人,勞碌命,成天到處跑,哪兒都是家。”

“生意人,不去搞海關,天天和我泡在一起,有意思嗎?”

“條條大路都要通行證,都得搞,民營企業家不容易的。”說著,他招呼來一個服務員,囑咐他用自己帶的茶葉泡一壺茶,“沒別的愛好,也就剩喝喝茶了。”

“喝茶好啊。我有個地方,茶新鮮,嫩。”

“是真的茶嗎?”

林彧反問一句,兩人不約而同地笑起來。“我這身體不靈,高血糖高血壓,隻能喝點真茶了。”林彧一邊自嘲,一邊暗暗想,這應該是最後一個條件了吧。

花樣年華KTV裏,洋酒啤酒擺滿了桌子。幾個衣著清涼的陪酒小姐,圍著林彧和林處長,玩骰子賭酒。林處長的襯衫已經敞開了半截,露出裏麵白色的背心,他滿頭大汗,臉色在酒精作用下,已經發紫。

林彧也喝了不少,眼神有些迷離。這時,音響裏切到鄧麗君的《我隻在乎你》。林彧立刻指著屏幕問道:“誰會唱?你們誰唱鄧麗君唱得好?”一個小姐拿過話筒,努力擺出深情的姿態,剛唱了兩句,就被林彧奪過話筒打斷:“不行。不夠。這歌怎麽能這麽唱?”

林處長從小姐堆裏探出頭,他早已沒有了剛才的架勢,含糊地說道:“老板不高興了。換個會唱歌的。深情點兒不會嗎?”

另一個陪酒小姐眼疾手快,拿起另一支話筒,款款唱了起來。林彧聽得漸漸入了神,他向身旁的陪酒小姐問道:“這個唱歌的,叫什麽?”

“您想叫她什麽,她就叫什麽。”小姐嬌媚而溫順地答道。

林彧眯著眼睛,看著不遠處唱歌小姐的身影,片刻之後滿意地點點頭說:“叫她美兮。”

* * * * * *

段迎九和汪洋站在審訊室隔壁的單麵反光玻璃麵前,審視著正在審訊老懟的朱慧。汪洋看了一會兒問道:“就這麽一個辦法嗎?在一個個地排,一個個地過?”

“日子就得這麽過,慢慢過吧。”段迎九答道。

“那你覺得朱慧怎麽樣?”

“不怎麽樣。”段迎九吸了吸鼻子,“問得不好。輕重緩急、先後順序都不對,哪有這麽審訊人的。”

審訊結束後,朱慧第一個走了出來,見段迎九端著茶杯站在外麵,嚇了一跳。審了半天,也沒個所以然,見著領導自然有些心虛。朱慧定了定神,小聲說:“還是沒進展。”

“正常。”段迎九就回答了兩個字。

“是不是我問得不夠好?”

“正常。”還是那兩個字。

“今天怎麽讓我來審了?”

段迎九又喝了口茶:“鍛煉新人哪,這還用問?還要說什麽?”

朱慧沉吟了一會兒,說:“我要和黃海領證,辦個婚禮,想請三天的婚假。”

“走流程,打印出來替我簽個字。模仿得像點兒啊,去吧。”

“什麽意思?你懷疑她嗎?”大峰不知何時來到了段迎九的身邊,之前他一直在審訊室裏和朱慧配合記錄。

“我這麽說過嗎?你這個人,怎麽能懷疑自己人呢?”段迎九瞪了大峰一眼。

樓道裏,朱慧的背影越來越遠。她和黃海真的快結婚了。段迎九心裏恍惚了一下,一個女國安,嫁給同事,會是什麽樣的結局呢?會不會也和自己一樣?可她自己並沒有嫁給同事啊?

想到這兒,段迎九忽然意識到,自己有好久沒有家裏的消息了。深夜,她悄悄回到家裏,不想一開門就被眼前的景象鎮住了。除了幾個不好挪動的大件,客廳幾乎被搬空了。

段迎九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幾步,看了看門牌號,忽然明白了一切。她拿出手機,撥通了陳華的電話:“你們是不是搬家了?你倒是告訴我一聲啊,大半夜的,我又白跑一趟!”

* * * * * *

陳華是帶著離婚協議書來到春和茶館的。趁著段迎九翻看協議的工夫,他一邊泡茶,一邊輕聲說:“你把這個家當成一個蘋果。你血糖高,不能吃,但是也舍不得扔,就在這兒放著,枯了萎了就這麽擱著。一說要削皮切塊,你就逃避,就躲著。躲得蘋果都放爛了,要不了了。你不是不想離,是不願意去想,怕麻煩,像個鴕鳥一樣躲著拖著。除了工作,你不願意麵對生活裏的任何麻煩。小時候阿寶一生病,你就頭疼。你不是解決不了,你是懶得去醫院的兒科門口排隊。單位才是你的舞台,家庭不是。”

段迎九不耐煩折騰那些小杯小碗,看完協議,她直接端起大個的過濾杯喝了一口,對陳華說:“說得一套一套的,你什麽時候不按摩,改心理大夫了?”

“你忙嘛,我就替你分析一下。”陳華比之前平和了很多。

段迎九把離婚協議書放到一邊:“你還挺仗義的,個個條款都向著我,房子也不要。陳華,蘋果放爛了,責任不在你。你幹嗎像出軌被抓一樣心虛?我用你給我留錢嗎?阿寶萬一考不上大學,自費出國,你去哪兒湊錢?”

陳華苦笑了一下,他拿出一支筆遞給段迎九,又把簽名那一欄替她放正,輕輕地說:“那是我們倆的事情。”

段迎九也許猶豫了千分之一秒,然後痛快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兩人默默地喝了一會兒茶,起身往外走。陳華跟在段迎九的身邊,一句接一句地囑咐:“前天我剛去看過媽。什麽都沒說。你要是不願意她擔心,過年,過中秋,我可以陪你再回去。”

“謝謝啊陳大夫。”

“家門的鑰匙我給隔壁劉阿姨了。她退休在家,也不出門,你什麽時候回去,都可以去拿。”

“我不要那房子,以後給阿寶吧。”

“你血糖高,得定期測,得好好治療。糖尿病是狼崽子,看著沒什麽,養大了就是禍害。別不當回事。”

這句話讓段迎九有些意外:“你怎麽知道我血糖高?”

陳華頓了頓,依舊用很輕的聲音答道:“我畢竟是你丈夫。”

段迎九注視著眼前的陳華,想說什麽,又覺得說不出口。茶樓裏,客人來回穿行。躊躇之間,段迎九的眼神忽然越過了陳華的肩膀,一個熟悉的身影一閃而過。她顧不得陳華的反應,拔腿追了出去,可茶館外的小街上,空空如也。

“你怎麽了?”陳華追出來問。但段迎九已經無心與他交談,她衝陳華揮揮手,說了句“你先走吧”,然後自己又一頭衝進了茶館。茶館附近沒有一個攝像頭,是個監控死角。能找到這種地方的,除了陳華這種熟悉地形的老街坊,也就隻有狡猾的“鯰魚”了。

再次回到茶館,段迎九直接撲到前台,要看監控。前台的姑娘一邊吃米線,一邊追劇,眼皮都懶得抬一下,便扔出兩個字:“壞了。”

“什麽時候壞的?”

“不知道,問老板。”

段迎九瞥了一眼手機裏的劇,三言兩語劇透了大結局。前台終於憤憤地抬起頭問道:“你有事嗎?”

“剛才走的那個男人,耳朵後頭是不是有個痣?”

“怎麽了?”

“他來這兒,是一個人,還是幾個?”

前台看了看段迎九,警惕地問道:“你是什麽人?是警察嗎?”

“你覺得我像隊長,還是局長?”段迎九打了個馬虎眼,繼續問道,“和他見麵的那個戴帽子的男的,長什麽樣?”

大概是相信了她的身份,前台仰起頭想了一會兒說:“挺高挺瘦的,下巴挺尖。”

“你們店裏的攝像頭,是不是他們倆來過以後,才壞掉的?”

“記不清了,好像是。”

“耳朵後頭有痣的這個人,要是他來問,有沒有人在背後打聽過他,一定要否認,也不要修那個壞掉的監控。明白嗎?”

前台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段迎九看了看她跟前的那碗米線,輕輕說:“吃吧,吃完就把這件事給忘了。”

* * * * * *

峰回路轉,批文的事情又有了轉機。出乎所有人意料,火傳魯辭職了。他興奮地把這個消息告訴丁美兮,還安撫她說,因為辭職要交接工作,很多東西都要從他手裏再過一遍,包括那個批文。

丁美兮有些莫名其妙的惆悵,事情似乎又回到了他們之前計劃的軌道上。但這也說明,她必須馬上和李唐離婚了。

客廳裏一片狼藉,收拾東西的丁美兮,差不多把所有家當都掏了出來。李唐在一邊打下手,主要是幫丁美兮斷舍離。可越是這樣,丁美兮越舍不得扔東西,多年積攢的毛巾,促銷囤購的衛生紙,整卷的垃圾袋,一分一毫她都想留著。

“真要讓咱們離開廈州,就是一個電話,一夜之間的事情。電視冰箱,沙發衣櫃,連這個房子都不能要了。”李唐在一旁勸道。

可丁美兮似乎早就想好了萬全之策:“咱們把房子租出去,找個能簽長約的房客,十年合同,租金一次付清,趕走還能帶著現金。”

“還租?”李唐覺得簡直不可思議,“我下午出去找個中介,抓緊賣了。離婚分錢,也說得過去。”

丁美兮斷然拒絕了這個提議:“這幾個月的房價在坑裏,一高一低能差出一個衛生間來。不賣!”

看著丁美兮蓬頭垢麵還一臉算計,李唐忽然有些感慨。他沒再多說什麽,待她收拾完畢,開車帶她來到了海邊。天色已近黃昏,晚霞鋪滿海麵。他倆就像當年在海邊等船時一樣,坐在海邊,看著遠處一艘時隱時現的小船。

“那年也是這麽等著,不知道什麽時候船才會來。”李唐說道。

丁美兮也有些感慨:“自從生了李小滿,就過得特別快。都十幾年了,怎麽我覺得像是十幾天一樣?”

“是沒變,以前也是這麽站著,也是這個姿勢,還和那天一樣。這十幾年跟著我,挺苦的吧。”

“你別這樣行嗎,我有點不習慣。”丁美兮轉頭望向李唐。

李唐也望向丁美兮,點點頭說:“行,實話不愛聽,那就說點虛的。我瞞著你存了點錢。”

“多少?”丁美兮立刻警惕起來。

“沒多少,幾根小金條,想著給李小滿攢點嫁妝。這回萬一隻讓你帶著孩子回去……”

一絲不祥的預感在心頭湧起,丁美兮驟然打斷了李唐的話:“你不回去嗎?你一個人待在廈州,你能幹什麽?”

丁美兮一看就急了:“不是說別買別買嗎,你腦子裏進了鹽粒了?”

“私房錢都換了金條,先給你買個小的,以後換大的。”

“張嘴。”丁美兮上前不由分說地掰開了李唐的嘴巴,“你的假牙什麽時候安?和你說了多少次,殘牙不治對心髒不好,你聾了?你吃藥把心髒吃出的問題你不知道嗎?萬一我們都走了,就把你一個人留在這兒,你好死不死地出點事,誰他媽會知道?啊?說話呀!啞巴了?說話!說呀!”

也不知道什麽時候,丁美兮已經淚流滿麵。李唐笑了笑,輕輕把丁美兮摟進了懷裏。晚風把他們的頭發吹拂得淩亂不堪,像極了二人此刻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