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鍾的刀子明晃晃地紮在李唐的肚子上,李唐低頭看了一眼,不顧一切地撲倒在小鍾身上。在橋洞越積越深的泥水裏,兩個人搏命般地擰在一起。閃電劃過,映照出彼此最猙獰的表情。此時,李唐感覺體力即將耗盡。在閃電亮起的瞬間,他瞅準機會,突然飛起一腳,從側麵踹向了小鍾的膝蓋。哢嚓,這個人體組織裏的薄弱環節斷裂了。

小鍾徹底站不住了,他像一攤爛泥似的貼在橋洞的牆壁上,齜牙咧嘴地喘著粗氣。李唐也是勉強站起身來,他覺得嘴裏黏糊糊的好像有什麽東西,朝地上吐了口血唾沫,發現裏麵混著半顆牙。也不知道掉的哪一顆,別破相了,否則都是麻煩。他一邊在心裏默默叨念,一邊慢慢拔出了插在肚子上的刀。刀尖上掛著血絲,李唐試著喘了口大氣,有點疼。

“要不是多穿了一件,今天就讓你捅死了。”李唐用刀尖指著小鍾說道。貼身的防刺衣都被紮穿了,這得是多大的勁兒,小鍾確實是在拚命。

黑暗中,小鍾的目光不知望向何方,隻聽到他用顫抖的聲音呻吟著說:“錢是幺雞欠的,和我沒關係,我隻想回家。”

李唐輕歎了一口氣,上前一步拽起小鍾沒受傷的那隻手,用膝蓋死死壓在地上,然後抄起剛從自己肚子上拔下來的那把匕首,用刀刃對準了大拇指:“三百萬,幺雞把自己賣了也還不起。他跑了,把你留下當沙袋。到現在還護著他,你傻嗎?”

此時的小鍾連掙紮的勁兒也沒了,軟塌塌地任由李唐擺布。麵對匕首,他也隻是頹喪地說:“我不知道他在哪兒,你殺了我吧。”

李唐毫不猶豫地一剁,小鍾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刀子並沒有割在手上,而是紮到了旁邊的地上。小鍾難以置信地看著李唐用衣服擦了擦刀柄,然後把刀子扔到他跟前:“回了家,就別再來了。一路順風。”

* * * * * *

海港英迪格酒店距離李唐家隻有三站地,從破舊的居民樓到豪華的五星酒店,隻需要十分鍾。丁美兮打著傘站在酒店對麵的路口,和白天不同,此時她化著精致的妝容,身上穿著一條黑色裹身連衣裙,雖然不暴露,但卻把她的身材修飾得玲瓏畢現。此刻,她從隨身的挎包裏掏出口氣清新劑朝嘴裏噴了兩下。出門的時候,她已經噴過了,但這幾天口腔潰瘍複發了,她怕口氣重,所以把清新劑隨身帶了出來。

做好一切準備後,她把手伸進了挎包的夾層,摸到了手機、房卡和安全套。沒有任何遺漏,丁美兮挺了挺胸,朝酒店走去。

2106房間在走廊的盡頭,丁美兮刷卡進去,房間裏一片昏暗。她正想往裏走,忽然一雙手從背後伸出,猛然將她攔腰抱住。伴隨著粗暴的動作,還有噴射到她耳邊的燥熱呼吸與濃烈的酒氣。丁美兮被這雙手裹挾著,踉蹌地摔到**,這時她才看清火傳魯的臉,在酒精與荷爾蒙的共同作用下,漲得有些變形。

“你喝酒了?”丁美兮問道。但火傳魯哪裏還有心思回答問題,他像一頭困頓的野獸忽然發現了獵物,不顧一切地撲上去,在丁美兮的身上亂拱一氣。丁美兮一陣惡心,她奮力推開火傳魯,並在他企圖再次撲上來的時候,果斷地甩給他一記耳光。

火傳魯瞪大眼睛望著丁美兮,好像想起了她剛才的問題:“平時什麽都不敢,喝了酒才敢說我有多想你,睡著了也是你,醒了也是你,你弄死我吧——”說著他又想朝丁美兮撲去。丁美兮早有防備,厲聲喝道:“放開我!”

火傳魯被她的態度鎮住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丁美兮在心中默默冷笑:弄死你容易,不過死之前得先給你灌點迷魂湯。隻見她慢慢靠近火傳魯,臉上一副冷若冰霜的神情,聲音卻婉轉地勾魂攝魄:“你知不知道,我是什麽人?”

火傳魯愣在原地,他不明白丁美兮的意思。不過丁美兮根本不需要回答,她從包裏掏出一套教師情趣製服,輕輕一抖比量在自己身上:“我是老師,現在開始上課。”

火傳魯覺得一陣天旋地轉,丁美兮已經張開大腿騎在了他的腰間。她迅速脫光了火傳魯的衣服,然後一邊擺弄裙角,一邊舉起了手機開始錄像。屏幕上火傳魯赤身**、形容畢現,而丁美兮隻露出了胸部和雙腿。手機一閃一閃地泛著光,比任何催情藥都更讓人癲狂,錄製了三四分鍾,火傳魯就打掉手機,反身壓在了丁美兮的身上。

丁美兮一邊推開火傳魯,一邊摸出了包裏的安全套。三分多鍾,夠用了。她在心裏想著,把臉轉向一邊,避開了火傳魯幹涸的嘴唇。

* * * * * *

“陳先生訂的房間是109,順著這邊一直往裏走就看到了。”小肥羊火鍋店的門口,九哥對指路的迎賓小姐點頭致謝。但隨後她馬上想起,這裏不是海邊賭場,她也不是賭鬼九哥,而是兒子阿寶的媽媽段迎九。所以站在房間門口,她整了整頭發和衣服,換上一副和藹的笑臉才推門進去。

可房間裏的氣氛卻讓她瞬間降溫,蛋糕、海鮮、羊肉片,一應俱全地擺在桌上,中間的火鍋也已經咕嚕咕嚕地燒開了,但圍桌而坐的隻有丈夫陳華和兒子阿寶。段迎九進來,陳華頭也沒抬,他的注意力都在手裏那張試卷上。雖然今天是來給兒子過生日,但試卷上的成績沒法讓他滿意。這些不滿意化成了一堆堆嘮叨,讓小壽星也不大滿意。他一邊不鹹不淡地回答父親的問題,一邊輕輕擼著懷裏的一隻小貓。

段迎九在兒子身邊坐下,小貓被她的突然到來嚇了一跳,在房間裏跑起來。段迎九本想和兒子說兩句話,這下卻隻能幹瞪眼。好不容易把貓抓住,放進書包裏,段迎九卻被貓叫聲吵得心煩,忍不住對兒子說:“怎麽把貓帶這兒來了?服務員也不管管你?”

阿寶瞥了媽媽一眼,什麽都沒說。段迎九自知失言,趕緊找補:“這破路,一年比一年堵。兩個彎拐了四十分鍾。你姥姥和舅舅呢?”

陳華在一旁回答說:“打過電話了,說你媽媽有點不舒服,不來了。”

段迎九一邊拆開碗筷,一邊笑了笑說:“不來也好,省得折騰。等阿寶下個月考完試,回去看看她。”

“這月考試,已經考完了。”阿寶在一旁麵無表情地插了一句。

段迎九愣了一下問道:“是這個月嗎?”她尷尬地摸了摸兒子的頭,把自己跟前的一杯飲料放到兒子跟前,這些她不能喝的甜水兒子最喜歡。

陳華見狀端起一盤羊肉下到鍋裏:“開飯。”

考慮到是兒子的生日,整頓飯陳華和段迎九都盡量營造著輕鬆和諧的氣氛。吃完蛋糕,陳華正準備起身去埋單,阿寶急急站起來說:“我去我去!”陳華知道兒子想留下那點找回來的零錢,他看了一眼賬單,笑笑說:“今天可不太多。”

“蚊子也是肉,我不嫌少。”阿寶接過爸爸的錢包,笑嗬嗬地跑了出去。陳華看著兒子的背影,待到房門一關,臉色立刻沉了下來。他看了一眼還在埋頭喝湯的段迎九,頓了頓說道:“離吧。我仔細想過,這樣對你,對我,對阿寶,都好。你想想看,咱們現在和離婚之間,就差了一張紙。除了天天吵架,沒區別。”

陳華的語氣早已經沒有了憤怒和怨恨,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他覺得自己已經平靜地接受了婚姻破裂的事實。雖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但他和這個女人真真是到了恩斷義絕的程度,所以他也不想提她的種種缺點,就想盡快辦手續,盡快把這件事完全放下。

然而最讓陳華不能接受的一幕還是發生了——皮球踢過來,段迎九連接都不接,她好像根本沒聽見陳華說的話,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直到兒子結賬回來,她還在鍋裏做著最後的打撈:“都吃幹淨了,別浪費。”

當著兒子的麵,陳華終於還是忍住沒有發作。他什麽都沒說,裝好手機、錢包,領著兒子朝外麵走去。段迎九見狀微微鬆了口氣,仿佛又過了一關似的,然後她趕緊擦擦嘴,跟著走出了房間。

時間還不算晚,飯店的大廳裏依舊人聲鼎沸。段迎九從走廊裏出來,習慣性地四下掃了一圈。之後,她略微放慢了腳步。丈夫和兒子在前麵越走越遠,似乎也沒想等她。段迎九猶豫了一下,一轉身朝衛生間的方向走去。

男衛生間裏,一個矮個男人剛在小便池旁邊站定,突然感覺肩膀被人搭上了。他不由自主地一激靈,還未等他扭頭細看,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找你都快一個月了。偏偏今天遇著了。你說巧不巧?”

男人扭頭看了一眼身邊的段迎九,微微鬆了口氣,喊了一聲九哥,然後便毫無顧忌地開始撒尿。

段迎九也不在乎,寸步不離地堵在男人身邊說:“出老千要遭雷劈呀。你騙那幾個傻子我不管,可我的錢來得不容易,你不能連窩邊草也啃啊。”

“抓賊拿贓,都要證據。牌桌上的事情,得在牌桌上說吧?”男人的語氣有恃無恐。

段迎九自然也有後手:“我有證人。三個以上,有名有姓。這麽多人一起說,你要是開場子的,你管不管?偷牌耍弊,是要剁手的。”

男人瞥了一眼段迎九,堵著小便池半步不挪,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我現在沒錢。能找出來,都是你的。”

段迎九冷笑一聲:“知道你沒錢。以前開寶馬,現在吃飯連瓶啤酒都不敢叫。沒錢還,也行。幫我找幾個身份證。別裝不明白。我知道你和那些人有來往。我不要假的,要真的。提上你的褲子——深圳三和那麽多混吃等死的混子,你能拿他們的身份證辦信用卡,我也能。”

“銀行騙貸現在抓得嚴,你不怕?”男人一邊提褲一邊望了望門口。剛剛有兩個男的都走到門口了,看了看段迎九的背影,愣是沒敢進來。想甩掉九哥,不容易。好在她提的條件也不算太苛刻:三個證,兩男一女,越開越好。身份證到手,人賬兩清。

男人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

* * * * * *

進家門之前,李唐掏出一小瓶雜牌的高粱酒,喝了兩口,又往脖領子上倒了一點。小舅子今天住在家裏,這點酒可以避開一段不必要的寒暄。果然,一進門丁曉禾就主動起身跟他打招呼。李唐擺擺手,說了句“頭疼,先睡了”,然後便直接進了臥室。

丁美兮沒在屋裏,李唐側耳聽了聽,衛生間裏稀裏嘩啦的水聲,應該在洗澡吧。他沒多想,精疲力竭地栽倒在**,腹部的傷口還隱隱作痛。應該處理一下傷口,可他實在懶得動,心想等丁美兮回屋來再說吧。

深夜的臥室,隻亮著一盞小燈。李唐望著自己映在牆上的影子,又想起剛才在路上與他擦肩而過的那個戴帽子的人。當時的路燈也跟這盞小燈一樣昏黃,而他們相遇的地方又恰恰是陰影的部分,所以他反應慢了一點。再想回頭看看,那人已經消失了。會是他嗎?不會吧?李唐在心裏糾結著。

此時,傷口的隱痛再次襲來。怎麽還沒洗完?李唐有些不耐煩地想。忽然,一個念頭在他腦子裏劃過,他猶豫了一下,捂著肚子起身走到櫃子前麵,輕輕拉開抽屜。抽屜的最裏麵放著一盒安全套,李唐拿出來數了數,比前幾天他拿的時候少了一個。他朝衛生間的方向望了一眼,又把安全套照著原樣放了回去。然後他打開下麵的另一個抽屜,拿出了藥箱——丁美兮還不定洗到什麽時候,看來他得自己處理傷口了。

每次去酒店出完任務,丁美兮都要洗很長時間的澡。對於女間諜來說,出賣色相身體,本是稀鬆平常的事情,可丁美兮似乎始終沒有完全適應。剛開始,李唐還試圖安慰她,但後來他發現,這樣的安慰隻會讓事情變得更加尷尬。畢竟,他們要像真正的夫妻一樣共同生活,而作為丈夫他又如何能說出讓妻子看淡這些事的話呢?後來他幹脆就什麽也不說了,一切都會過去,過去也就沒事了。

正當李唐脫了上衣查看傷口的時候,丁美兮洗完澡回來了。一見李唐的樣子,她趕緊關上門,擰開收音機,然後走上前去,示意李唐躺下。棉球、碘伏、紗布,丁美兮熟練地操作著。李唐看著她濕漉漉的頭發,忽然想伸手摸一摸,但最終還是放棄了。傷口一陣疼,他忍不住吸了口氣。之後,他望著跟前的小燈,對丁美兮說起了剛剛在路燈影裏與他擦肩而過的那個人。

丁美兮一邊仔細處理傷口,一邊聽著李唐的描述,但她並不支持李唐的結論:“不可能。沒頭發的,有疤的,搞搖滾的,都會戴帽子。找不著幺雞,你是太緊張了。”

“這幾天多留點神,希望是我眼花了。”李唐說著歎了口氣,“那個小鍾,兩隻手快廢了都不肯說,他確實是不知道。”

丁美兮把用過的紗布小心地埋在垃圾桶裏,也忍不住歎了口氣:“那怎麽辦?這麽大個地方,該到哪去找幺雞?”

李唐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小燈微弱的光映照在丁美兮身上,在對麵的牆壁投射出巨大的陰影。陰影的曲線很美,但丁美兮隻有一身焦慮和疲憊。李唐又想伸手摸摸她的背,但最後又停住了,隻是答非所問地說了一句:“你晚上出去了?”

丁美兮下意識地清了清嗓子,剛想說點什麽,忽然聽見門外傳來聲響——是丁曉禾起夜上廁所。兩人默契地沉默下來,輕手輕腳地收拾完畢,關燈上床。

許是執行任務太疲累了,兩個人都很快都睡著了。李唐睡得輕,不管多累他的睡眠總是處於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態。自從當年在特訓班因為睡得太死被教官打醒了之後,除非用藥,他這二十年來再也沒有踏踏實實地睡過覺。此時,他感覺自己好像遊走在一條黑暗的船上,腳下濕滑崎嶇,身後還有人在追逐。而追逐他的人似乎比他還急,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呼吸越來越急促。

李唐聽著這呼吸聲,停住腳步,慢慢睜開了眼睛。床在微微搖動,丁美兮在身邊掙紮——她又夢魘了。李唐打開台燈,輕輕呼喚著丁美兮的名字。過了一會兒,丁美兮猛然睜開眼睛,一下從**坐了起來,見對麵有人,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身子。直到看清麵前的是李唐,她才漸漸放鬆,緩緩地靠在他肩膀上,疲憊地問了一句:“我沒說夢話吧?”

“說了。”李唐摟著她的肩膀,小聲說,“這月的補課費沒收齊,你不踏實。”

丁美兮鬆了口氣,這不是犯紀律的夢話,卻是最折磨她的難題。什麽都得要錢,尤其是女兒。她不禁對作為丈夫的李唐抱怨著說:“不這麽拚命攢,你以為李小滿能考上大學?真要去國外念書,就算軍情局的錢下來,也就是剛夠。”

李唐當然明白這些,丁美兮心氣高,對女兒李小滿又寄予厚望。以前和他搭伴跑夜車的老李,兒子非要出國念書,家裏沒錢去不成美國,最後去了新西蘭,四年也花了一百萬。上次說到留學的話題,李唐曾經跟丁美兮提過這事。可這非但沒有讓丁美兮放棄,反而更激起了她的鬥誌。李唐不知道該怎麽勸解,隻能輕輕撫摸著丁美兮的背,希望她能盡快平靜下來。

可丁美兮和李唐一樣,腦子沒有一刻放鬆的時候。此時她忽然想起件事兒,抬頭對李唐問道:“你說,這錢,芝山岩不會不認吧?十八年前的說法,還算數嗎?”見李唐麵無表情地看著她,丁美兮有點著急:“看我幹什麽?再過三個月就整十八年,一人七百萬新台幣的退休金,滿打滿算也就一百五十萬人民幣,再不給,錢都貶得長毛了。幺雞也跑了,你叫我去管誰要?”

李唐被追問得有點煩躁,他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故意打了哈欠說:“和尚跑了廟還在,你急什麽?”

李唐敷衍的態度讓丁美兮更加焦慮,她有些激動地說:“沒這錢,我這些年到底在幹什麽?我去賣**也比現在掙得多多了!這破差事,我早不想幹了!”話一出口,她有點後悔。雖然隻是一句抱怨,卻是犯紀律的話。李唐注視的目光,就是一種審視和警告——作為一名來自福州的異鄉人,從加入組織的第一天,她就要比那些從本地招募的間諜多接受一層審查。她和李唐做夫妻搭檔十幾年,李唐有一項任務就是監視她。若她有二心,不管什麽原因,哪怕隻是抱怨,按規定李唐也要報告上級。

“規矩不能破,上報吧。”麵對李唐的沉默,丁美兮半是賭氣半是無奈地說。李唐依舊沉默,半晌他從丁美兮臉上移開了目光,拍拍她的肩膀,小聲地說:“這些話以後別說了。”

丁美兮眼圈紅了一下,但她馬上把這點情緒的波動壓了下去,向李唐匯報了她之前的行動:“晚上我去賓館了。福泉進出口公司向南非進口的清單,火傳魯說明天就給我。任務完畢,睡吧。”

沒等李唐反應過來,丁美兮迅速躺倒,留給李唐一個冷冰冰的後背。李唐對著這個單薄的後背看了一會兒,終於伸出手摸了過去。可剛一碰上,丁美兮肩膀一晃,把他甩開了。

“生氣了?”李唐湊過去問道,見丁美兮不吭聲,他隻好自說自話,“等我找到幺雞,就把清單給他。”

“沒準早死了,到哪兒找他去?”丁美兮背著臉悶聲悶氣地說。沒有一件事能讓她順順氣,可偏偏又不能有一點情緒。每當這種時候,丁美兮就把李唐當出氣筒,比如李唐默默躺在她身邊,她卻把被子都拽了過來。

雖然不是尋常夫妻,但畢竟同床共枕了小二十年,丁美兮的這點小心思李唐還是能明白,也能包容。他往丁美兮身邊又湊了湊,剛想再把被子拽回來一點,不料丁美兮突然回過身來,直勾勾地看著他問:“我要是有一天背叛了家裏,給你把槍,你會不會打死我?”

“那怎麽能,殺人犯哪能行。”李唐哄著說道。

“殺了我,你再娶一個,給你生個兒子。”

丁美兮的話戳中了李唐的小心思:“二胎的事情先別和李小滿說,等你懷上了再告訴她。真懷不上,我再找別人。”

李唐半真半假地說著,伸出胳膊想摟住丁美兮。丁美兮拉住他的手,突然問道:“我問你,十八年了,你愛過我嗎?”

“開玩笑,當然不愛。怎麽能愛?兒女情長是大忌。感情是一把刀子。磨得越快越傷人,你剛畢業嗎?”

一說到專業李唐馬上認真起來,丁美兮看著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噗的一下笑了——李唐曾對她說,自己是以第一名的成績從特訓班畢業的。可這些年他混成這副慘樣,丁美兮對這個說法始終報以懷疑的態度。不過,剛剛李唐說話的神情讓她又有點相信了,哪個班裏沒有個把名列前茅的呆子呢。這些念頭在腦子裏打轉,讓丁美兮止不住地笑著,終於扯到了嘴裏的那塊潰瘍。她疼得啊呀一聲,吸了一口涼氣。

“怎麽了?”李唐問道。

“口腔潰瘍。”

“我看看。”

不等李唐湊過去,丁美兮便關上了燈,把被子全拽到自己身邊,翻身說了兩個字:“睡覺。”

也許是真的累了,黑暗中的丁美兮不一會兒就睡熟了。李唐卻沒有一絲睡意,他在**躺了一會兒,扭頭看看身邊的丁美兮,輕輕地坐了起來。之後,他拿起丁美兮的包走進了衛生間。包裏東西不少,丁美兮最寶貝的是一本花名冊,上麵記錄著每個學生和家長的姓名、電話,最主要的是家長的名字後麵還綴著工作單位和職務。作為間諜,這是丁美兮利用掩護身份搜集到的人物信息。不過李唐知道,丁美兮更看重這些人能給她帶來的經濟價值。

李唐翻了翻花名冊,把它放回了原來的位置。這不是他要找的東西,他想看的是丁美兮的手機。熟練地輸入密碼,快速瀏覽了各種信息和通話記錄,李唐打開了圖片庫,在最新刪除的目錄下看到了一個小視頻。視頻就是幾個小時前錄的,模糊的縮略圖上,顯現著一條**的大腿。李唐關掉手機的聲音,想點開視頻。可手指觸摸到屏幕前的一瞬間,他又停住了。何必呢?誰還不知道裏麵是什麽畫麵嗎?他想起睡覺前丁美兮洗的那個漫長的澡,還有剛剛夢魘後說的那些話,在心裏把自己勸住了。手機恢複原狀放在書包裏,再過幾天這個視頻就會自動清除,然後這件事就悄無聲息地過去了。李唐抱著丁美兮的包,坐在馬桶上,壓低聲音歎了口氣。

* * * * * *

距離約定的撤離時間還有一天,三個剛剛失手的新間諜聚在一起,商量著明日的最後一搏。桃園用龍眼複盤之前的行動過程:“這個是黃德銘,在他身邊有一個身份不明的神秘人,他動過病曆,也去過黃德銘的病房。這個人可能會是我們明天行動中的一個變量,大家要提防。不過不管別人怎麽變,我們還和今天一樣。兩個行動,一個接應。天黑之前,必須把黃德銘帶到碼頭,有船在那裏等著,但是最多一個小時。我們一旦到不了,就算任務失敗。船什麽時候再來,隻能再等通知。”

“我和花蓮沒問題。”新竹幹脆地說道。

花蓮沒有馬上表態,而是悄悄望了桃園一眼。桃園沒抬頭,他對著手裏的龍眼沉吟了片刻,對新竹說:“今天你和花蓮已經進過一次病房了,萬一露了什麽,明天的分工,是不是要變一變?”

“以不變應萬變,你說的。”快嘴的新竹搶在花蓮開口前說道,“默契比別的更重要。這是在共產黨的醫院搶人,不是在家裏吃飯占位子,出了差錯,誰負責?”

新竹的話仿佛讓人無從反駁,桃園點點頭,把手裏的一枚龍眼孤獨地放到了小桌的外圍:“我開車,接你們。”

新竹瞥了一眼身邊欲言又止的花蓮,笑著拿過桃園手裏的最後兩枚龍眼,往代表黃德銘的那顆旁邊一放:“不用這麽緊張吧?該怎麽幹就怎麽幹。今天都實習過了,明天還怕不會治病救人嗎?”說著,他又把代表神秘人的那顆拿起來,用手一捏,晶瑩的果肉攜著汁水從殼裏擠了出來,直接溜進了新竹的嘴裏:“也許根本就沒這個神秘人。就算有,吃了它,不就行了?”

看著新竹一貫的自得的神情,桃園沒再說什麽。他把目光悄悄移到花蓮那邊,正巧與花蓮的目光相遇。短暫的對視之後,他起身回了房間。“早點睡吧。”

但其實那一整晚,桃園都沒睡著。不僅是因為想著第二天的任務,還因為睡前新竹說,他已經和花蓮好上了。

* * * * * *

早晨是醫院最忙碌的時候,桃園壓低帽簷混在人流之中,密切關注著黃德銘病房的動靜。圍繞著他的人比之前更多了,一個護士把黃德銘所有的檢查資料都交給一個大夫,說他可以帶著病人先走,轉院手續有其他人盯著。而另一邊,關於轉院的事可能並沒有完全落實。黃德銘的助理經過桃園身邊的時候,正在焦慮地打著電話:“你別和我說,去和301的院長去說。把飛機降落的時間告訴他們,一回北京就手術,其他問題該找誰找誰,老板說的。就這麽著。”

形勢比他們預想的還要緊迫,桃園心裏有些打鼓。病房哨探得差不多了,他不動聲色地迅速離開了病區。下一步就要看新竹和花蓮的了。

另一邊,新竹和花蓮正在天台的角落處換衣服,做著最後的準備。

“麻醉藥拿好。別讓針頭紮著自己。鞋帶要係成死扣,跑的時候可沒工夫管腳底下。萬一有意外,別往外跑,往裏跑,哪人多往哪走,護士們穿的衣服都一樣,沒人分得清楚。”

花蓮一邊換衣服,一邊聽背對著她的新竹碎碎念。係好最後一顆扣子之後,她拍拍新竹的肩膀:“好了,你說的話,教官都說過。”

新竹猛地轉過身,看著花蓮的眼睛說:“教官都在陽明山喝咖啡,他們不會死,你會。他們有很多,你隻有一個。”

花蓮心裏一顫,新竹認真起來跟之前簡直判若兩人。可現在沒時間思量這些,她躲開新竹的目光說:“可以走了。”

但新竹顯然還有沒說完的話,他上前一步湊到花蓮跟前,極其嚴肅地說:“等會兒要是有什麽事,我會用針頭頂住黃德銘。你走的時候別回頭,別看我,別讓他們看見你的臉。離開醫院以後,別回那個住處。教官說共產黨那些手段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我會不會把你們供出來。別回去,別叫我能找到你。”

新竹說著戴上了口罩,他凝視著花蓮的雙眼,仿佛自言自語地說:“再見麵,也不知道什麽時候了。”

“我們三個一起回家,肯定會的。”花蓮迎著新竹的目光,拉起他的手緊緊攥了一下。而後,他們拉開天台的門,快速走進了醫院大樓。

* * * * * *

黃德銘轉院不僅速度快,陣仗也大。明的暗的來了多少警察和便衣,一時都數不過來。不僅如此,醫院竟然冒著大擁堵的風險,直接封了一條車道,讓警車和搭載黃德銘的救護車率先離開。喬裝的桃園開著救護車被攔在了臨時禁止通行的牌子後麵,絲毫動彈不得。而在這之前,因為醫院行動迅速,保護嚴密,新竹和花蓮甚至都沒有機會靠近黃德銘,便眼睜睜看著他上了救護車。

之所以這樣做,原因隻有一個,黃德銘的身體狀況急轉直下。人群的夾縫中,新竹瞥見了坐在輪椅上的黃德銘,和前一天相比,他的臉上難看了很多,呼吸似乎也有些費勁。

眼見著警車和救護車就要駛出醫院,一個警察走過來拎走了禁止通行的牌子。桃園看見遠處從大樓裏慌忙跑出來的新竹和花蓮,急忙打著車,同時伸出右手,使勁壓在左側的頸總動脈上,一直摁到自己眼珠子都憋紅了。突然,他猛地掛擋踩油門,這輛救護車發瘋般地突然躥了出去,逆行著直衝到對麵,一頭撞到了黃德銘所在的救護車上。

砰的一聲巨響,在場的人都驚呆了。押車的警察感覺不對勁,立刻吩咐救護車先拉著黃德銘掉頭回車庫。此時,新竹和花蓮抱著一個氧氣袋趁亂攔在車前,車上的人還沒從剛才的震驚中緩過神來,未及多問便讓他們上了車。

車入地庫,二人迅速控製了局麵。新竹用匕首製住司機,花蓮用麻藥麻翻了醫生和護士。可黃德銘在經曆了這一番波折之後,已經奄奄一息。花蓮上去把了把脈,對新竹飛快地搖了搖頭。新竹明白花蓮的意思,黃德銘性命垂危。他們執行任務的時候,盡量不說話。但此時新竹顧不了什麽忌言慎語的禁忌了,他焦急地喊了一聲:“快,嗎啡,有沒有嗎啡?”

花蓮在藥箱裏一通翻找,可沒等找到黃德銘已經休克,他坐也坐不住,直接摔倒在一邊。新竹急了,他從前麵的車座上爬過來,一邊察看黃德銘,一邊吩咐著花蓮:“找藥,隨便什麽藥什麽針都行!給他灌進去!”說著,他扒開黃德銘耷拉下去的眼皮,觀察瞳孔。未等看清狀況,新竹忽然在瞳孔裏看到身後有個人影朝自己撲過來,他猛然間一閃,刀尖劃破了他的衣服,紮了個空。新竹順勢把襲擊者摁在地上,原來竟是司機。

兩個人瞬間扭打成一團,新竹一邊攥住司機拿刀的手,一邊對正要過來幫忙的花蓮喊道:“走!帶人走,快——”

爭搶刀子的過程中,兩人都受了傷,但搏命的時刻,誰也不把這點傷放在眼裏。眼看新竹就要製服司機的時候,隻聽身後傳來花蓮絕望的喊聲:“黃德銘!黃德銘!”

* * * * * *

“一過性腦缺血,快,送急診。”醫生檢查完昏死在方向盤上的桃園之後,對身後的警察交代了傷情。不等警察多問,遠處有幾個警察邊跑邊喊道:“出事了,車庫出事了,醫生,快叫醫生來!”

所有在場的警察和醫生都循聲跑了過去,桃園趴在方向盤上,依舊一動不動。

車庫的景象讓所有人震驚,隨車的醫生護士東倒西歪地昏睡在車上。而臉色慘白的黃德銘倒在一邊,已經沒有了呼吸。

“就這幾個人嗎?我記得撞車後,好像又有兩個醫生上了車啊?”一個警察回憶著說道。可是,連同司機在內的其他人,全都消失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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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屋的窗簾緊緊拉著,司機坐在牆角的地上,雙手被反捆在身後。捆綁的時候,新竹在司機的手腕上看見一個刺青。雖然他不知道這個印記的含義,但至少眼前這個人肯定不會是警察或者司機。他蹲在這人麵前,問他想把黃德銘帶到哪兒去,昨天是不是他動過病曆。可這人對他的話充耳不聞,像個啞巴似的一言不發。

無奈,新竹隻好開始搜身。外麵的衣服都是醫院的製服,根本看不出什麽。一直翻到內衣,他才看到一個“ユニクロ”字樣的日文商標。除此之外,隻有一部老式非智能手機和裝著一點零錢的錢包。新竹皺著眉頭摳掉了手機的電池,這些東西根本看不出此人的任何身份信息。

這時,外麵傳來兩長一短的敲門聲。花蓮走過去,小心地打開了門,是僥幸逃脫的桃園。他帶回來一個現場的消息:出事後,公安臨時封鎖了醫院。半小時內,附近隻有一輛車沒動過,是一輛三峰牌麵包車,就停在醫院大門外附近的路上,車牌上還沾了很多泥點子。後來司機看見醫院這邊出事,著急地打了個電話。

桃園停了一下,憑記憶複述出一句日語:“ka do ka wa ga uki fu mei ni na da——”

“角川失蹤了。”新竹聽完立刻翻譯了出來,隨後把目光落到了身邊那人身上。這時假扮成司機的日本人角川終於幹渴難耐,舔了舔幹裂的嘴唇,用漢語說:“我想喝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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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唐夾著包從附近的口腔門診走出來。本想修一修被小鍾打斷的那顆牙,可牙醫說牙根斷了,需要種牙或者做烤瓷牙。李唐沒仔細聽那些囉唆的治療過程,隻記得最便宜的辦法也得花一萬多。他跟牙醫套近乎,說都是街坊,還有沒有別的辦法,便宜點。牙醫說,這已經是想辦法後的價錢了。

李唐推托說今天沒空,過兩天再來。斷掉的牙比較靠前,張嘴就能看見。李唐不怕醜,隻是擔心豁牙容易讓人記住,所以牙還是得修,不過需要他自己先想想辦法。他坐在出租車上思量了一會兒,拿起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你上次說的那個賭錢的地方,在哪兒?”

海邊的地下賭場,李唐把背包倒扣在胸前。初涉賭場的新手總是能贏錢,李唐一次次往包裏裝錢,又一次次下注,和一張桌上的其他幾個賭徒一起,死死盯著發牌人手裏的撲克。

待到天亮的時候,李唐用疲倦掩飾著內心的興奮,離開了賭場。他沒有馬上回家,而是開車到郵政儲蓄銀行,填了一張匯款單。辦完手續後,他拿著底聯看了一下後,便迅速撕碎扔進了垃圾桶。之後,他掏出另一個手機,臉上掛著平日沒有的柔情,編輯了一條長長的短信:“親愛的小婷,剛才給你轉了筆款,有空查一下。你打電話的時候我要是不接,就是在開會。最近很忙,很多生意需要處理。等過了這陣子,我們去一趟泰國,或者巴厘島,看你喜歡,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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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美兮一路輕輕咳嗽著走進辦公室,拿起杯子接滿了水。水剛燒開,有點熱,她忍著燙小口小口喝著。辦公室的同事對她的舉動沒太多反應,都是老師,咽炎這個職業病大家誰也跑不了。可丁美兮的咳嗽並不是剛上完課累的,是剛剛在學校門口見了個人氣的——火傳魯竟然編造理由,到學校來找她。

“東西給你發了,我也不知道你收沒收到,電話你也不接,短信也不回,微信也把我拉黑,你到底怎麽了?別不理我,我不行了。醒著也是你,做夢也是你。我也不知道我該怎麽辦。”想起剛才他在學校門口說的話,和火傳魯那張丟了魂兒似的麵孔,丁美兮隻覺得惡心。她果斷把那天晚上的小視頻發到了火傳魯的手機上,說是給一夜情留個念想。當然了,如果火傳魯不能守住相見不如懷念的底線,那這段他露臉主演的動作片,就要在網絡上熱映了。

“就你最老實,補課費還跟去年一樣。”黃老師帶著東北腔兒的話又回響在丁美兮的耳邊。看著別人掙那麽多,她真的眼饞啊,也想過跟風漲價,隻是一直下不了決心。她在心裏勸自己,手別太黑,現在已經不錯了。至少比黃老師強,她連個固定的補課教室都沒有。婆婆要來住,家裏也沒地方,補習班都快辦不下去了。可轉念又一想,現在不多掙點,小滿的學費上哪兒找去?指望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十八年?她心裏不踏實……

丁美兮就這樣糾結著下了班,沒出校門就看見熟悉的出租車停在外麵,李唐搖下窗戶衝她招手。她心頭一動,趕緊加快腳步。隻見李唐笑嗬嗬地讓她給小滿打電話,要帶她們出去吃飯,連丁曉禾也已經通知了。

“幺雞找著了?”見李唐這麽高興,丁美兮不禁問道。

“沒有,就是掙了筆小錢。”

“沒找著吃什麽飯啊。”

“沒有也得吃飯哪,日子總得過吧。”李唐依舊笑嗬嗬的。

丁美兮有些失望,一筆小錢就值得吃飯慶祝嗎?他們家缺的可不是一筆小錢啊。不過她不忍心破壞李唐難得的好心情,給女兒打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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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後江埭路的上青本港海鮮是本地有名的館子,據說上過《舌尖上的中國》。雖然隻有四個人吃飯,但李唐把他家的四五道招牌菜都點遍了,還破天荒地上了龍蝦。不僅如此,他還左邊哄媳婦右邊逗女兒地調節氣氛。一旁的丁曉禾也跟著應和,不停張羅著夾菜。

可即便如此,母女間的一場戰爭還是未能避免。在李小滿一邊低頭刷手機一邊用“我不吃”三個字拒絕了舅舅夾過來的一塊龍蝦之後,一直拉著臉的丁美兮終於爆發了。

“不吃別吃,餓死算了!”

“我吃飽了呀。”李小滿頭也不抬地回答。

“兩口小蝦米,連隻耗子也不夠吃,你飽什麽?長身體的時候天天減肥,你能不能學點好?”丁美兮的怒吼引來了周圍食客的側目,丁曉禾有點尷尬,可李小滿卻毫不在乎,繼續低頭刷手機,她早就對母親的嘮叨免疫了。

女兒滿不在乎的樣子更激起了丁美兮的怒火:“天天看手機,眼睛能不壞嗎?配個近視眼鏡,還非要什麽牌子不牌子!還要出去過生日,給誰過?一堆差生臭味相投,有什麽好過的?”

“別走。你問問她,這次考了第幾?”丁美兮還對著女兒的背影不依不饒,幾乎要站起來追出去,李唐趕緊握住她的手,直到小滿和丁曉禾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

“好好地吃頓飯,何必呢。”

李唐的手有些粗糙,但語氣卻難得地溫柔。丁美兮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忍了又忍,還是小聲說了起來:“全年級第八百九十八名。你知道一共有多少名?高考不行怎麽辦,複讀?學著別人出國留學,去哪?去美國?還是回家裏?幺雞還是找不著,萬一他被抓了,萬一你,萬一我,誰來照顧李小滿?”

丁美兮說的這些,一樁樁一件件,都壓在他們夫妻二人的心上。李唐也沒有辦法,他在腦子裏搜刮了半天,勉強安慰道:“不還有你弟弟嗎?”

丁美兮煩躁地搖搖頭,把手抽了回去:“火傳魯今天來找我了,再這麽下去,會出事的。”

李唐沒再說什麽,他夾了一筷子龍蝦放在嘴裏,卻怎麽也嚼不出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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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已是晚上,但廈州市國家安全局三號專案組的大辦公室裏還亮著燈。所謂三號專案組其實剛剛成立,林誌峰就是在吃晚飯時接到的通知。此時,他推門進去,發現已經有人坐在屋裏了。看樣子,這人比他年紀大。林誌峰大方地走過去,伸出手,自我介紹說:“林誌峰。他們都叫我大峰。”

那人握了握大峰的手,指著桌上的兩杯咖啡慢條斯理地說:“我還以為汪洋在呢,給他帶了一個。等他來了也涼了,你喝。”

處長的名字就這麽直接叫啊,大峰心裏有數了。他恭敬地詢問道:“專案組組長,是吧?我是來向您報到的,怎麽稱呼?”

那人擺擺手說:“我姓魏,和汪洋是同學。組長不是我,咱倆都是當兵的。”

“啊?”大峰有些意外,他看了看四周接著問道,“東西都是新拉來的,看樣子人不會少,新成立專案組,是不是出大事了?”

“你知道多少?”

“說有個棋牌館的老板失蹤了,派出所接了報警去查,發現有涉諜的東西,就轉到這兒來了。沒了。”

“不用看我。我和你知道的一樣多。”

對方的回答讓大峰更意外了,他想了想又問:“汪處長呢?他去哪了?”

“應該是去你們李副局長那要人了。”

“什麽人?”

“一個能人。這人十分熟悉對岸,能默寫整塊地圖,對岸的街道都刻在腦子裏,能聽懂所有的方言。別人看不見的,想不到的,猜不透的,她都行。小吃、信仰、宗族,全吃透了。辦對岸的事兒,沒有比她更合適的了。”

大峰驚得嘴都合不攏:“還有這樣的人呢?那局長還猶豫什麽,直接調過來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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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捆住手腳的角川饑腸轆轆,但他被堵住了嘴,隻有幹看著別人吃飯的份兒。其實桃園、新竹和花蓮吃的也不過是煮方便麵,這個時候,他們要盡量少出門。

花蓮端著碗,挑著碗裏的幾根麵條,憂心忡忡地問道:“外麵已經有通緝令了,新船還有十二個小時才來,地點要等電話通知,咱們就在這裏幹等著?”

“出去更危險。現在隻有這裏最安全。”桃園的麵擺在眼前一口沒動,他現在緊張得什麽也吃不下。

“日本人的目標也是黃德銘。我們把他帶回來,他們的人也在找,警察也在找,遲早會把我們找到的。”花蓮越說越緊張,也把碗放在了桌子上。

“任務失敗不是我們的問題。咱們不去,黃德銘病那麽重,照樣得死。可日本那邊是什麽計劃,我們也要弄清楚。就這麽回去,不能什麽都不知道。”桃園眉頭緊皺,他說的這些話與其說是反駁花蓮,不如說是在給自己的失敗找借口和退路。

花蓮想不了那麽多,角川除了喝水吃飯,什麽也不說。從他身上找活路,跟讓黃德銘起死回生差不多。這時,一直埋頭苦吃的新竹把臉從碗裏抬了起來,他用手一抹嘴角,站起來問:“說吧,問什麽?”

“他的真實身份,計劃,還有多少人在盯著這件事?醫院的事情是巧合,還是計劃——”不等桃園說完,新竹已經在抽屜裏找到了一把鏽跡斑斑的老虎鉗子。他一抬手,語氣輕鬆地打斷桃園說:“知道多少說多少,就這意思吧?”

之後不等桃園回答,便在二人驚異的眼神中,拎著角川進了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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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唐把車停在路口,四個人朝家裏走去。雨後的小街,清新的空氣稀釋了剛才飯桌上的崩潰。李小滿和丁曉禾說說笑笑地走在前麵,李唐和丁美兮不緊不慢地走在後麵。坑窪不平的路麵有不少小水窪,在拐角處的一個水窪旁,李唐繞了一圈,剛好挨在丁美兮的身邊。他自然地拉起丁美兮的手,笑著和丁美兮對視一下,看起來和出來散步的尋常夫妻沒有任何區別。

隻有丁美兮默契地收到了他的信號——拉手的時候,他捏了一下她的小手指,意思是後麵有“尾巴”跟著。丁美兮也注意到了“尾巴”的存在,她和李唐的對視,表明自己已經知道了,會進行下一步行動。

“呀,我的錢包——落車裏了。”丁美兮突然說道。丁曉禾聽到,回頭剛說了一句“我去拿”,李唐已經把車鑰匙遞到了丁美兮的手裏。同時,他又衝前麵揮揮手,示意大家先往回走著。

丁美兮轉身往回走,跟一個在小店櫥窗前打電話的人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