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手(上冊)

第一章

從呼家樓地鐵站走出來的時候,老魏下意識地停了一下,抬手擋了擋刺眼的陽光。可就是停留了這麽片刻的時間,身後便傳來了禮貌卻極不耐煩的聲音:“麻煩讓一下。”不等老魏完全讓開,已經有數個人影從他身邊匆匆經過。明明已經過了早高峰最繁忙的階段,可這裏的人卻絲毫沒有放慢腳步的意思。老魏僅僅是在電梯口慢了一兩秒,就已經成了人流憎惡的絆腳石。

這樣的節奏,讓老魏既陌生又熟悉——他生活的城市沒有北京這麽洶湧澎湃,但他的工作卻像地下的暗流,靜謐、曲折、湍急,甚至凶險。不過,這些讓人精神為之一緊的詞,表麵上絕對不能顯露半分。就像他此刻的樣子,其貌不揚,穿著普通,反應有點遲鈍,被人在電梯口扒拉了一下,也沒什麽脾氣,慢悠悠地出了地鐵站,朝站口旁邊的朝陽劇場走去。

所以,誰能想到老魏其實是廈州市國家安全局的一名幹警呢?

但老魏自己卻不敢掉以輕心,常年盤踞在北京地鐵口的老油子們個個火眼金睛,這又不是他的地盤,還是小心為妙。

買門票的時候,常駐的雜技演出已經開始了,老魏聽到演出鈴響起,拿過票子緊走了兩步,好像學生聽到上課鈴急著往教室跑一樣。來到演出廳的門口,他輕輕掀起簾子,視線來回掃了兩圈,仿佛在尋找自己的座位,但其實他是在搜索接頭人的位置,而且已經找到了——舞台上正在表演空中飛人,觀眾們的腦袋都隨著兩個演員在半空中**來**去的節奏,一會兒左一會兒右地整齊轉動。隻有一個人,腦袋豎直著紋絲不動,好像屏幕上打了個馬賽克。

“用不用這麽明顯啊。”老魏一邊默默地想,一邊找了個後排靠邊的位置坐了下來。怕換地方接頭找不著嗎?那這小子也太小看他老魏了,自己的線人化成灰他都認識。但線人似乎有點著急,老魏屁股還沒坐熱,那個線人的位置已經空無一人。老魏看了一眼時間,沒過點啊,不會出事了吧?他思量了幾秒鍾,也起身走了出去。

所幸,衛生間裏的接頭還算順利。線人伴著洗手的流水聲,三言兩句解釋了把接頭地點從廈州改到了北京的原因:“海那邊以為自己手段高,埋了那麽多的人,全讓這邊給抓了,還上了電視。上麵很不高興,軍情局二把手的帽子都換掉了。北京沒台風,過來避避。”

“保重。”老魏的聲音很低,大概隻有線人與他擦肩而過的時候能聽到。

線人的消息被老魏以最快速度帶回了廈州。廈州市國家安全局第二處處長汪洋的辦公桌上,擺著一部手機,這是線人之前在衛生間交給老魏的。此時裏麵的內容已經被整理成了書麵材料,汪洋認真地翻看著:對岸軍情局近期工作要點,新任負責人的履曆和性格特征,部分潛伏人員代號……這些情報十分新鮮,但也在意料之內,唯有一個代號引起了汪洋的興趣:鳳凰。

* * * * * *

正如老魏的線人所說,海峽對岸的日子現在不太好過。芝山岩的軍事情報局總部,這段時間都沉浸在一股沮喪又焦灼的氣氛之中。今日是新長官第一次來開會,所有參會人員都早早地到了大會議室。可不論是誰,懷著怎樣的情緒和心思來到這裏,進門之後都會臉色一沉,迅速低頭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要知道,這些人都是各個情報處的處長,手下的內勤和探員少說有十幾人,再加上各種線人,也是不小的隊伍。平時耍起威風來,一個比一個氣粗。可此時,大家都啞火了。不僅是因為麵色不善的新長官早已經端坐在了大桌子的首位,更是因為在桌子的盡頭,還擺著一台默不做聲的電視機——電視機上正在播放中央電視台的一檔時政類節目,雖然被調成了靜音,但通過字幕還是很容易明白,這裏麵播報的是他們的情報人員被捕的內容。

果然新長官不是好惹的,這一出豈止是下馬威,簡直就是直接打臉。大桌子旁的處長們全都如坐針氈,可新長官硬是等到這期節目全部播完才開始講話。自然,這種時候也沒什麽好話了,簡單來說就是罵:“這麽多眼睛,這麽多耳朵,底下的人都被破線了,還得靠對岸的新聞才知道,幹,以後大家都不要來了,都回家種水稻吧!怎麽都不說話?你們那些先基、黎明,什麽晨曦,什麽春風,天天說複華,人都沒了,誰去複華?”

麵對新長官罵罵咧咧的質問,眾位處長竟然沒有一個敢站出來吭一聲的。倒未必是怕,隻是這些官場上的老滑頭心裏明白得很——新官上任三把火,又是臨危受命,肯定會拉一個出來祭旗嘛。這時候誰先接茬,誰還不就是那隻該死的出頭鳥。

新長官也不是吃素的,他一早看破了眼前的平靜,直接點將:“以前的事情不歸我管。上麵叫我今天來,我就問你們以後怎麽辦?幹你老母,平時那麽多的忠義血性者呢?劉處長?”

沒被點到的幾位都在心裏默默吸了口涼氣。要知道這位劉處長可是情報局的元老,光長官都送走了三任,輕易沒人敢招惹的。不過劉處長倒是一副泰然處之的樣子,他年齡不小了,瘦瘦小小的一個人看上去仿佛有些弱不禁風。一張口,語氣溫和緩慢,可說的話卻似綿裏藏針:“前麵的人沒有了,後麵的人再上去。當年怎麽打,現在還怎麽打。急什麽嘛。”

沙包大的拳頭甩空了,新長官當然不舒服,但掂量了一下劉處長的資格,又想到今後還要繼續跟這幫人共事,他忍了又忍,把滿肚子的怒火化成了一句無聲的“幹”……

* * * * * *

海峽的兩端,恩怨情仇始終都在上演。太遠的先不講,把時光暫時調到千禧年,廈州一個老碼頭上,幾個旅客正在排隊檢查船票和證件。一個圓臉微胖的年輕男子把證件交給檢票員,四目相對的瞬間,他下意識地想笑一笑,但表情還沒掛上嘴角,便收住了。因為他已經想起了特訓時,教官的話:任何多餘的動作、表情甚至眼神都是危險的,因為這會讓人在腦子裏對你留下印象。“尤其是你啦。”教官當時還特意點到他,“你右耳後方的這顆痣,本身就是個記號,會讓人忘不掉。讓人忘不掉,你就離死不遠了。”

教官後來委婉地勸他把這顆痣點掉,但他沒有照做。因為他記得媽媽說,這顆痣是吉星,會保佑他的。盡管現在他誰的話也不大相信,但媽媽的話他一直記在心裏,深信不疑。

廈州又下雨了,淅淅瀝瀝的並不大,但卻陰冷異常。在拿回證件後,圓臉男子一邊走,一邊朝碼頭外張望著。直到一個俏麗女子的身影出現在他的視線中,那個隱藏的微笑終於被釋放了出來。他加快腳步走向女子,而對方在發現他之後,甚至比他還要急切,扔掉手中的雨傘,張開雙臂小跑著撲進了他的懷抱。

擁抱、凝望、親吻,兩人旁若無人地纏綿了好一陣子,才甜蜜地依偎著離開碼頭。雨中的一把傘仿佛撐起了一個溫暖的粉紅泡泡,把外麵的陰冷潮濕都隔絕開來。但這個泡泡隻維持到了碼頭不遠處的一條老街道上,便隨著二人低聲的對話破裂消失了。

圓臉男子率先伏在女子的耳邊說:“叫我新竹。”

“你好,我叫花蓮。”

兩人的聲音一個比一個冰冷,剛剛還十指緊扣的雙手此時也已經分開了。這樣的情景再明顯不過了,他們隻是假扮的情侶,實際身份都是對岸派來的間諜,而新竹和花蓮也隻是他們的代號。

新竹看了看和自己刻意保持著一定距離的花蓮,臉上露出一絲無奈的笑容。剛離開碼頭沒兩步就這麽斷然地甩開手,這情侶戲碼演得也未免有些假,特訓的時候這樣的演技在他的教官那邊是合格不了的。不過,人家畢竟是初次見麵的女孩子,有些不好意思也在情理之中,就先隨她吧。

新竹揣測的沒錯,花蓮確實感到有些尷尬。當初拿到見麵場景劇本的時候,她還對著鏡子演練過,以為自己可以輕鬆應付。可事情到了眼前,就和想象中不一樣了。剛才親密的一幕還回**在她腦子裏,讓她感到頭皮一陣陣發麻。她也知道,新竹一直在旁邊默默觀察她。這種氣氛讓她局促不安,卻又無從逃離,所以她強迫自己開口問了一句:“三個人。還有一個沒到,他在哪兒?”

新竹沒回話,隻是順著眼前這條蜿蜒的青石路向前看去。另一個人,應該馬上就要出現了。果然,一輛汽車沿泥濘的路開來,停在了他們身邊。一個二十多歲的瘦削男子從車上下來,和他們順利對接了暗號。他就是花蓮口中的第三個人,代號桃園。

* * * * * *

第一步接頭成功,讓新竹放鬆了下來。“到現在我還沒吃飯,你們呢?咱們這是要先去哪兒?”

新竹骨子裏的開朗,讓車內壓抑的氣氛多少消散了一些。但桃園冷峻的個性讓他的每一句話都被壓縮到了最短。“房子已經租好了,屋裏有吃的,先回去。”

“這鬼地方也老下雨,一路上我把衣服都坐潮了。租的房子在哪兒,遠不遠?”新竹一邊碎碎念,一邊鼓搗著車上的收音機。

收音機的信號時強時弱,發出一陣煩人的刺啦聲。桃園悄悄朝副駕的位置瞥了一眼,發現新竹是個左撇子。不過,他臉上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的波動,隻是簡短地答道:“大同路。”

“你平時說話也這麽少啊?”

“不多。”

問答之間,新竹感覺有點掃興。顯然,兩個搭檔的性格和他都不太投契。不過不要緊,他此行的目的並不是交朋友,而是執行任務。想到這些,他釋然地問:“什麽時候行動?”

“今天。”說完這兩個字,桃園從後視鏡裏看了一眼後座上的花蓮,幸好這個姑娘和自己一樣沉默。

* * * * * *

“2018年5月25日,農曆四月十一,現在是北京時間早上八點十八分。雨已經下了好幾天了,大家都盼著晴天,不過根據省氣象台的預測,未來三天廈州的雨還是會淅淅瀝瀝地下……”李唐把車熄了火,電台廣播也隨之戛然而止。他下了車,朝不遠處的廈州市第八市場走去。

這世上有沒有人風雨無阻?有,來采買生鮮的阿公阿嬤便是如此。別說這點雨,就是下冰雹他們恐怕也會頂著鍋蓋出來逛菜場。所以當李唐站在被當地人稱為八市的街口,聽著攤販們的叫賣、阿公阿嬤的討價還價乃至不知何處的音箱傳來的那句“goodbye my love,我的愛人再見……”,他的心中不禁升起一絲焦躁。這個地方,他一點也不想來,但卻不得不來。

可能就是這股不耐煩,讓他的神經不經意間鬆懈了一下,於是在他躲閃腳下滑膩膩的海鮮筐時,一個小偷在擦肩而過之際順走了他的錢包。但小偷很快就後悔了——轉到一條僻靜的小巷裏打開錢包,最先闖進他視線的是一張人民警察證,加上已經尾隨而至的李唐,小偷隻覺得後背冒涼氣。

李唐沒多廢話,他先讓小偷用他自己的手機撥打了110,然後把背包扔過去,示意對方把裏麵的東西掏出來。警服、手銬還有一根繩子,前兩樣他又裝了起來,眼下隻要那根繩子就夠了。

待李唐離開小巷的時候,巷口已經響起了警察的聲音。而那個小偷被捆住了手腳,嘴裏還塞著剛從他腳上扒下來的臭襪子。警笛聲讓李唐加快了腳步,此時他絕不能與這附近的警察碰麵,否則接下來的事恐怕就有麻煩了。

* * * * * *

八市尾端的一座騎樓上,已經換上警察製服的李唐,躲避著四處流下的雨水,輕巧地走到一扇門外。這些老舊的騎樓原本是些商鋪,現在大多改成了出租的民宅。透過模糊的壓花玻璃,李唐窺見屋裏有人如醉酒般癲狂。他試著敲了敲門,一個猥瑣的聲音從裏麵傳來:“小妹,又來一個。”

門開了,一個形容枯槁的小個子男人出現在李唐麵前。他原本臉色蒼白,眼神迷離,李唐的出現讓他驟然醒了醒神。一層細密的汗珠唰的一下覆蓋了額頭,男人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手也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能瞬間把人弄成這樣,李唐隻起到了一小部分作用,更主要的原因是毒品。李唐看了一眼桌子上的吸毒工具,顯然在他進來之前,這男人正在幻覺裏嗨著呢。

但李唐現在無心搭理這人,眼看著他哆哆嗦嗦地穿衣服找鞋準備跑路,李唐連攔都沒攔,隻管戴著白手套在屋裏四處翻找搜尋。沙發上有個錢包,桌上還有一個手機,李唐都翻了翻,沒發現他想要的東西。忽然,茶幾上的一個首飾盒引起了他的注意,它精致的外表和周圍的環境實在有些格格不入。李唐拿起首飾盒掂了掂,小心地打開,裏麵是一根血淋淋的手指。

這時,門口傳來咣當一聲悶響。原來那個吸毒者已經穿戴整齊,正要奪門而逃的時候,因為吸毒過量,一頭栽倒在了門口。這也是李唐根本不去阻攔他的原因,從他開門時的樣子就能看出來,別說跑,能留口氣活著就不錯了。

* * * * * *

李唐把門窗關好,用一瓢涼水叫醒了這個吸毒者。

“以後少吸點。這次是腳軟站不住,下次你就死了。”李唐站在吸毒者身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說。

吸毒者想起身,但掙紮了兩下還是放棄了,他抹了抹臉上的水珠,虛弱地說:“我這是第一次,以前從來沒試過。貨也不是我買的。”

“說得像真的一樣。還有嗎?”

“我喝多了,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來的這裏,真的。”

看著對方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李唐冷笑一聲,衝他晃了晃在沙發上找到的那個手機:“小黑哥,你手機裏那些人都這麽叫你,他們沒告訴你,這裏就是你家啊?”

李唐的話讓小黑的臉色越發蒼白,但他嘴裏還是那句話:“我沒扯謊,我喝醉了,什麽也不知道。”

“行啦。這些話留著以後對禁毒支隊的人說吧。吸粉打針我不管。找你是別的事情。”李唐說著把那個首飾盒放在了小黑身邊,“你切下來的?”

小黑瞥了一眼首飾盒,一言不發。

李唐料到了這些,繼續說道:“以特別殘忍手段造成嚴重殘疾,最多判你十年,值嗎?”

“我切的是他的左手,不算重傷害。”小黑似乎早有防備。

“知法懂法,挺好。另一個人呢?你把他弄哪兒去了?”

“誰?”

“幺雞——昨天晚上,你去找的不是他嗎?”

麵對李唐的問題,小黑再次閉上了眼睛,虛弱地喘息著。這副樣子讓李唐想起之前在監控錄像裏看到的那一幕——街口的喜雀棋牌館裏,無論幺雞的手下小鍾如何苦苦哀求,小黑都不為所動。他舉刀切下了小鍾的手指,鮮血噴了一臉,眼睛都沒眨一下。這樣的狠角色,不上點手段恐怕問不出什麽結果。

當然,李唐不會幹出切手這樣殘暴又違法的事情,他隻是把小黑從地上拎起來,扒掉了他身上除了**之外的所有衣服,然後把他的雙手反剪著銬在了鐵窗欞上。窗戶的高度剛好讓小黑呈現半吊的狀態,為了不讓手銬卡得太疼,小黑努力踮起腳尖,但依舊不能阻止手銬深深地嵌進他的皮肉之內。

此刻,他再也不能無視李唐的問題,在盡量克製了一下痛苦的表情之後,艱難地回答道:“小鍾那兒什麽也問不出來,指頭都斷了也不說,他確實不知道,不信你去問他。”

“當然要問,可是小鍾現在也消失了,你幫我找找?”李唐繼續盤問著。

長時間的反吊讓小黑的臉從剛才的蒼白漸漸變成了黑裏透紅,雖然他渾身冷得發抖,但鼻尖上卻不停地滾落著汗珠。他強忍著抬頭看了看,黑色墨鏡不僅蓋住了李唐的半張臉,更隱去了他真實的眼神。小黑咬緊牙關說:“我就管切手,找人的事情還有人做。”然後他甩掉了鼻尖上的汗珠,頗為硬氣地接著說:“單獨出警、非法拘禁、刑訊逼供,你違了三個法。幺雞欠了我們的錢,有借條有手印,進了法院我們也有理。你為什麽找他我不管,你把我放了,我就知道這麽多。”

果然是混跡賭場黑道的老手,這麽快就發現了李唐的破綻,那他這些把自己擇得一幹二淨的話又有幾分可信呢?李唐沒有十足的把握。可要想找到幺雞,小黑是唯一的線索。他沉吟了一會兒繼續追問道:“賭錢輸了,就去借高利貸,是你們給他挖的坑吧?”

“我們隻管借錢收利,不沾牌局。”

“哦,他讓你們騙了多少錢?”

“是借。借了三百個。” 小黑還在掙紮著狡辯,可聲音已經越來越微弱了。

“這麽多的錢,換了我也得跑呀。”李唐聽了這個數字不禁感慨起來,他透過墨鏡又看了看小黑,“你們還是不了解他。小鍾就是給他看店的,你以為切了小鍾的手指頭,他就會現身嗎?”

小黑的視線已經有些模糊了,他渾身顫抖,想抬起頭再看看李唐,卻已經沒有一點力氣。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他喃喃問道:“你不是警察。你到底是什麽人?”

* * * * * *

離開小黑烏煙瘴氣的小屋,李唐轉進了八市尾端的一座公共廁所裏。他小心地鎖好隔間的門,迅速把身上的行頭脫掉,全部塞進了背包裏。隨後,他把背包往牆角一扔,掏出手機開始在地圖上搜索附近的醫院。

手指橫斷,縫合包紮,這種精細的外科手術必須去醫院,越大越專業越好,所以離棋牌館最近的兩家小診所和一家藥店都不會是小鍾的目標。他要做的就是在失血過多休克之前和時間賽跑,而離棋牌館最近的三甲醫院就是廈州大學附屬第一醫院。

理清思路之後,李唐起身離開廁所,出門上了一輛車身泥濘的出租車。發動機點著的時候,車上印著“海峽出租”的頂燈也亮了起來。坐在駕駛座上的李唐,沒有了警服和墨鏡的加持,看起來就是個普通的出租車司機。

廈州大學附屬第一醫院由三棟樓群組成,是廈州市最大也是曆史最悠久的公立醫院。李唐搖下車窗玻璃,遠遠看了看這些頗有年代感的建築,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找到了急診的大牌子。

沒想到的是,護士比李唐還想找到小鍾。隻見她指著就診記錄,向李唐問道:“他是你什麽人?”

“表弟。不省心,出了事也不敢和家裏說。”

“哦,他昨天後半夜來的,包紮完就跑了,錢還沒交。正好你來了,替他交了吧。”

“搞錯了吧?我表弟這麽難聽的名字,也有人和他重名?”李唐有些尷尬地接過就診記錄本迅速掃了一眼,隻見上麵記錄著一條簡單的信息:鍾耀光,佘族,左手外傷,外科會診,緊急門診手術,未辦理住院手續……

“還真搞錯了,佘族人,我不認識。”說完,他在護士不可思議的目光中轉身離開。確實是小鍾沒有錯,不過墊付醫藥費就算了。

* * * * * *

大同路的一處出租屋是桃園、新竹和花蓮的臨時落腳地。在這裏,他們完成了出任務前的最後準備。校準時間之後,重複地點和目標人物背景,這些規定動作在行動小組核心桃園的指揮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這次行動的目標人物,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某部隊高級工程師、導彈發動機技術專家黃德銘。這位專業技術少將三天前從北京飛回廈州祭祖,因為犯哮喘病進入第一醫院治療,預計一天後出院。而行動小組的任務就是二十四小時之內,把黃德銘少將從醫院裏帶出來。

明確了這些之後,桃園向新竹看了一眼。這是行動前的最後一項準備,新竹心領神會,熟練地脫口而出:“花蓮,祖籍福州,受過偵察和情報的相關訓練,會遊泳,懂外語,不擅格鬥,對牛奶過敏,這次是你十四歲離開之後第一次再回來。”

然後是花蓮,她也極其熟練地說道:“桃園,生於眷村,會說國閩粵滬四種語言,擅長和車輛有關的多項技能,會開海內外絕大多數車型,擅長跟蹤、定位和地圖能力。”

最後是桃園:“新竹,有基本醫學知識,懂開槍,擅長近距離搏擊,有通信和問訊的專長。”

三個人複述出了彼此的背景資料,口中說的是誰,眼睛就要看向誰。單論熟練程度,三人不分伯仲。但語氣和眼神之間,他們又有著些微的差別。盡管是初次見麵,新竹無論何時何地都毫不掩飾對花蓮的炙熱。但花蓮的心思似乎更多地放在了沉默寡言的桃園身上。

桃園能感覺到嗎?當然能,能成為行動小組的核心,他的洞察力顯然比其他兩人要高,但同時他隱藏自己的能力也更高。所以,他連一個多餘的眼神都沒回應給花蓮,隻是冷冷地交代大家:“我們以前從沒有見過。等明天事情一結束回到對岸,也許再不相見。生死有命,如果有什麽意外,要是誰被捕了,我們互相隻知道對方這麽多。連名字和身份都是假的,誰也不會有連累別人的風險。假如有人回不來,另外的人也要馬上離開,不要在這裏——”

“好啦——”新竹麵帶微笑,語氣卻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了他,“這些來之前就明白了。別說這些喪氣話,來之前我拜過菩薩,會保佑咱們的。”

桃園沒再說什麽,他進臥室換了件顏色更深的衣服。在他進去的空當,新竹湊到花蓮跟前小聲說:“我們見麵的時候,我離你很近,你的心率好像很快。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去醫院查查代謝,甲狀腺功能失調有時候會讓心率變快。”

花蓮冷漠地看了他一眼說:“來之前有人告訴我,和你見麵,隻有擁抱,沒接吻。”

“情不自禁嘛。”新竹又笑了,“而且來之前也有人告訴我,你是我大學的同學,從初戀到現在,這麽久沒見麵,我肯定要吻你。要不然會讓人看出來的。我隻是想演得更像一點。”

桃園走出臥室後指出了前往醫院的兩條路:一條新路,寬;另一條是舊路,窄。而他們需要分開走。

新竹往花蓮身邊一站,搶先說:“我們倆走新路吧,醫院門口見。”

桃園似乎想說些什麽,但新竹話已出口,他便什麽也沒再說,點點頭,率先走出了房門。

* * * * * *

公交車上,花蓮的頭雖然靠在新竹的肩上,但她其實一直在低聲警告,讓對方把手從她身上拿開。新竹根本不在乎花蓮的態度,隻用演得更真這一條理由搪塞著。花蓮無奈,開始給新竹出題,希圖能分散一下他用在自己身上的注意力:“剛剛過去幾個紅綠燈?幾所學校?幾個修鞋攤,和幾家蛋糕店?”

“四個紅綠燈,三大一小;一所小學,門口的牌子上少了一塊漆,字都快看不清楚了;兩個修鞋的,都在巷子的出口,有人從裏麵騎著車出來,證明至少可以互通,回來的時候要是有緊急情況,可以往裏麵跑。蛋糕店我沒看見,你是在詐我。”

“有一家,不過倒閉了,門上的鎖一拽就開,你要是跑不動,著急的時候可以躲進去。”

原來在這兒等著他呢,新竹摸摸自己腰上的肉,說道:“你要是不喜歡,我可以減肥。”

花蓮沒接這個話茬,直起身子看了看表:“準備下車吧,快到了。”

“這麽快?廈州就不堵車嗎?”新竹的語氣中流露出一絲失望。

花蓮不可思議地看了一眼新竹,湊到他耳邊問道:“你在接受訓練的時候,教官一直都教你這麽沒有正經嗎?”

新竹掏了掏耳朵:“你不覺得這叫幽默呀?”

* * * * * *

不管是喜歡還是厭惡,這是兩人之間最後的輕鬆時刻。下車之後,花蓮迅速吞食了一枚奶片,幾分鍾後她便出現了嚴重的呼吸困難。在新竹的攙扶下,他們穿過人流,熟練地掛號麵診,然後住進了呼吸科的病房。

此刻的花蓮,臉色蒼白,腦袋裏嗡嗡直響,連走路都有些費勁。但是經過那個特殊病房的時候,她還是注意到了門口踱步的男人是便衣警察——腰間的手槍雖然被衣服掩蓋,但轉身的瞬間還是能隱隱凸出一點形狀。新竹則在路過病房的一瞬間,透過門上的玻璃窗朝裏麵瞥了一眼。病**一個兩鬢斑白的老人正坐在**吸氧,那正是之前他們在照片上見過的導彈專家黃德銘。

新竹低下頭,仿佛在關切著身邊的女友。但實際上,他隻是在和花蓮交換眼神,確認行動目標。隨後,他們走進了隔壁的病房,花蓮的病床就在這裏。

* * * * * *

在第一醫院住院樓對麵的一扇窗子裏,桃園正舉著一架望遠鏡藏在窗簾的背後。他張望了許久,終於看到了花蓮站在窗口輕輕點了點頭,桃園知道這代表她已經用藥脫敏。而這也是桃園進行下一步行動的信號,他放下望遠鏡,轉身走出了房間。

住院部旁邊的車庫門口,停著三四輛空閑的救護車。桃園已經換上了醫院護工的衣服,他戴著口罩和粗線手套,捏著一根鐵絲,像開自家車一樣,坦然而自如地撬開了最裏麵的一輛救護車。

* * * * * *

病房裏的兩人進行得沒有這麽順暢。花蓮剛在窗口發完信號,一轉身就撞上了新竹熱烈的擁抱。病房裏沒有其他人,花蓮毫不客氣地給了新竹一記耳光。

“你瘋了?”

“瘋了。是你把我弄瘋的。”耳光沒能阻止新竹,他執著地抱住花蓮。眼看第二記耳光又飛過來,新竹機敏地抓住了花蓮的胳膊,兩隻一模一樣的腕表碰在了一起。

花蓮索性不反抗了,兩眼一閉,決然地說:“來吧,這事比綁架容易多了。來呀!”

也許是花蓮的態度,也許是話語裏提到的任務,總之新竹突然覺得一切都索然無味了。他放開花蓮,習慣性地想笑,可這次卻沒笑出來。

花蓮睜開眼睛,盯著新竹看了好一會兒。沉默讓兩人的情緒漸漸平複,之後花蓮從隨身的包裏拿出了一瓶氯胺酮。

* * * * * *

黃德銘少將的病房走進了一位戴口罩的醫生——新竹完全沒有了之前吊兒郎當的做派,他拿起床頭的病曆看了看,問道:“黃德銘是吧?”

守在病床旁邊的小夥子站起身來,點頭應答。看樣子應該是黃德銘的助理。

“吸氧多久了?”

小夥子看看手表:“快十分鍾了。”

新竹湊到黃德銘跟前,再次打量了他一番,然後點點頭說:“先輸液吧,看他的狀態劑量可以少一些。”隨後一直跟在新竹身後的“女護士”花蓮嫻熟地把針頭紮進了黃德銘手背上的靜脈。

**已經開始滴入,黃德銘看著眼前的花蓮,忽然問道:“你們是怎麽倒班的?”

花蓮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隻管目不轉睛地觀察著黃德銘的反應。新竹見狀,趕忙說道:“血壓計怎麽沒帶來?一直沒人過來監測嗎?”

助理是個機靈人,聽了這話馬上說:“在哪兒?我去拿。”

“你去護士站問問,看看是不是在哪個病房。”

小夥子快步走了出去,病**黃德銘似乎越發不安起來,他看著花蓮追問著:“我怎麽沒見過你?剛才給我加的是什麽藥?護士……”

可是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不到一分鍾,他已經完全失去了意識。花蓮用手電筒檢查了一下黃德銘的眼球,對光反射依舊,呼吸也比較平穩。她對新竹點了點頭,一副活動擔架床已經被飛快地拽到了病床前。藥效隻有十五分鍾,他們必須快。

趁著門口便衣轉身的瞬間,新竹和花蓮推著黃德銘快速離開了病房。他們一路來到大廳,可能是因為腳步匆匆,眾人自覺地給他們閃出了一條路。一輛救護車已經停在了大廳門口,雖然還沒拉響警笛,但車頂上的燈已經開始閃爍。桃園坐在駕駛室裏,看著同伴越來越近。救護車的後門已經提前打開了,距離任務成功隻有一步之遙。

可就在這時,救護車的倒車鏡裏忽然晃了一下。桃園往後一看,一輛亮著燈的警車不緊不慢地開了過來,停在了救護車的側前方。警車的後麵還跟著一輛黑色轎車,幾個穿著便衣、頗有官威的人先後從兩輛車裏走了下來。桃園心頭一緊,這些人都是老警察,不僅僅是因為那輛警車,更因為他們身上透出的幹練和警覺。

桃園下意識地朝大廳的方向看去,可還沒看清同伴的位置,一輛警笛大作的救護車從旁邊飛快地開了過來,直接停在了桃園這輛車的前麵,堵住了他唯一的一條出路。車上的病人顯然情況緊急,幾個醫護人員從大廳裏衝出來,來不及往下搬運病人,就上車開始搶救。

花蓮和新竹已經離大門很近了,但看到這一幕他們明顯放慢了腳步。桃園和同伴們遙遙對視,同時也隱隱聽到“市領導慰問黃少將……不要記者……明天就出院了……”。新竹和花蓮聽到了這些話嗎?下一步該怎麽辦?桃園盯著大廳門口的這些便衣警察,呼吸越來越急促。

* * * * * *

花蓮沒有聽到門口的那些話,但她也不敢再朝前走了。擔架**,黃德銘的手指已經開始微微顫動,似乎隨時都會睜眼醒來。而大廳深處,黃德銘的助理和之前守在病房門口的便衣警察已經從電梯裏衝了出來,正在緊張地四處尋找。而外麵,桃園的救護車被前後幾輛車死死堵住,進不能進,退不能退。

這一刻,空氣似乎都要凝固了。花蓮猶豫了不到一秒鍾,然後一咬牙推著擔架床快步往回走去。新竹愣了一下,馬上也跟了過去。桃園在外麵長出了一口氣,下一步該想辦法盡快撤退。

* * * * * *

幾個便衣警察一路跟著助理快步走進病房,赫然發現黃德銘竟然安然無恙地躺在病**。聽見有人進來,他下意識地睜開眼睛看了看,又閉目養神似的睡著了。助理一臉愕然,還沒等他解釋明白,一個護士拿著一張霧化單走進來,著急地說:“剛才你們哪去了?連個家屬都找不著。老先生都在霧化室裏睡著了。簽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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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園的那輛舊車停在醫院後身的一條小路上。沒多久,花蓮和新竹匆匆走來。兩人沉默地鑽進車裏,車子發動的瞬間,桃園透過後視鏡對花蓮投去了一個讚許的眼神。這一切當然逃不過新竹的眼睛,車內的氣氛越發微妙了。

也許是沉浸在這種氛圍之中,也許是還在回想剛剛失敗的任務,車內的三個人誰都沒有注意到在街角的不遠處,有一個男人正躲在一把雨傘下,靜靜窺視著他們的動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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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同路不算寬,李唐習慣把車停在街口,然後溜達回家。經過樓下的便利店,他發現牆上貼著一張尋狗啟事。照片上的狗咧著嘴,仿佛要衝出紙麵,對李唐狂吠兩聲。李唐皺了皺眉,又想起了不知所終的小鍾和幺雞。

店裏傳來老板的聲音:“醬還是兩袋?”

李唐頭也不回地回答:“老樣子。”

不一會兒,老板拿著一個塑料袋從店裏走出來,裏麵裝著一些陳有香沙茶醬。看著李唐一副狼狽的樣子,老板隨口問道:“這是去哪兒了,一身汗?”

李唐從袋子裏拿出一瓶水,擰開喝了幾口說:“車壞了,修了修。進了家給你手機上轉錢啊,走了。”可沒走出幾步,他又返回來,把袋子裏的一盒煙扔回櫃台,“以後不要了,戒了”。

“什麽時候?”

“今天。”

“哇,抽了快二十年的煙,說戒就戒,真狠哪。”

李唐隨口吐掉了嘴裏的一塊糖,自嘲地說:“狠什麽,

!都是老婆逼的。”

* * * * * *

李唐走進家門的時候,看見一個戴眼鏡的男生正在背誦古文:“寡人,寡人無疾……扁鵲……寡人……”

男生眉頭微皺,一臉困惑又膽怯的表情。他努力地想要繼續背誦,可坐在對麵的老師已經不耐煩地打斷了他:“先停一停。背誦記憶這個事是這樣,光靠死記硬背隻能事倍功半。要是有技巧,就能省心省力。”

男生聽得似懂非懂,李唐在一旁看著都覺得難受。他了解妻子丁美兮,雖然無法評判她作為一名中學語文老師的專業水平,但就憑她的性格,被她盯著做事,那滋味通常都不大好受。

丁美兮把一篇古文分析得頭頭是道,但包括剛剛那個戴眼鏡的在內,屋裏幾個來補課的學生,情緒似乎都不太高。古文是難點,每次講到這部分,氣氛總會顯得格外緊張。李唐不喜歡這種感覺,尤其是今天,他腦子裏裝的事情太多了,實在想安靜一會兒。平時,丁美兮不允許他在上課期間插話,但李唐今天忍不住了,打斷了丁美兮說:“有個事,你來一下。”

“你先去做飯吧,晚上我弟弟也要來,完了你先吃,別誤你上夜班。”丁美兮迅速發號施令,仿佛每一句話都不容置疑。

李唐被生生晾在一邊,愣了一會兒,無奈地提著塑料袋走進了廚房。

* * * * * *

客廳裏的補習終於結束了,除了那個戴眼鏡的男生,其他人都被家長接走了。丁美兮望向窗外,已經到了晚飯的時間,窗外飄來一陣熟悉的味道。蛤蜊豆腐湯,來廈州吃的第一頓飯就是蛤蜊豆腐湯,那時也是三個人。十幾年前的一幕在腦子裏一閃而過,丁美兮覺得心裏別扭了一下。她清了清嗓子,喝了口水,好像要把這點別扭衝走似的。這個方法屢試不爽,而且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大家都會把這當成教師的職業病——咽炎。

但其實這是一個心理暗示法,每當有幹擾項出現在腦子裏,就用一個特定的動作構築具象畫麵將其清除,這樣有助於保持注意力的高度集中。丁美兮至今還記得第一次學到這個方法時的場景,那天練習的時候,她喝水的杯子上畫著一支淡綠色的柳枝。

啪——書本掉落在地上的聲音打斷了馬上要徜徉的思緒。丁美兮回頭一看,戴眼鏡的男生還在慢吞吞地收拾書包,見老師回頭,他不由自主地激靈了一下。丁美兮看出了學生的緊張,忽然有點心疼。她難得笑了笑,走到書桌旁,手腳麻利地幫學生收拾起來。

“怎麽還讓老師給收拾書包,自己收!不好意思啊丁老師,堵車,來晚了。”

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來,乍一聽好像帶點北方口音,但整句話說完仿佛又都是海蠣子味。他叫火傳魯,是男生的父親,也是丁美兮剛剛那股別扭的根源。好在剛才已經喝水衝走了,丁美兮熱情利落地邊笑邊說:“天天這樣,街坊口的人都叫它血栓路,三年兩年是通不了了。對了,期末摸底,小火說他比上次多考了二十四分。小三十分啊,別的科再往上拉一拉,就摸得著重點高中的門檻了。”

火傳魯摸了摸兒子的頭,但眼睛卻沒離開過丁美兮:“他腦袋慢,丁老師多費心了。”

丁美兮笑著把父子倆送到門口,火傳魯似乎猶豫了一下,從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差點忘了,這月的補課費。”

這時候拿出這個,丁美兮能不接嗎?她看了一眼火傳魯,接過信封,目送著父子二人離開。之後,她快速打開信封看了看,裏麵沒有錢,隻有一張酒店的房卡。丁美兮下意識地清了清嗓子,可還沒等她回身去拿水杯,一個麵容清秀但神情卻有些冷峻的長發少女與火傳魯擦肩而過,徑直走進了丁美兮家的大門。她的出現就像一顆導彈,直接擊中了丁美兮,這種量級的衝擊力,怕是喝一壺水也緩不過來了。

因為卸妝剛剛洗過臉,李小滿的皮膚越發顯得潔白透亮。她進門放下書包,看都沒看母親一眼,便拿著一把梳子走到鏡子跟前,自顧自地梳理烏黑的長發。在她修長的脖頸上,掛著一個金鳳凰吊墜。這裏的人講究長命,這是父母在滿月的時候為她戴上的。

父母真的希望她長命嗎?眼下的李小滿可不這麽認為。尤其是母親丁美兮,一張嘴像機關槍似的,分分鍾要置她於死地。她不明白母親的腦子裏是怎麽想的,比如現在,她隻是站在鏡子跟前把散亂的頭發梳成辮子,可在母親看來,這樣的行為仿佛就是罪大惡極。

“你以為我願意管你?摸底考試是什麽意思你告訴我,現在去廚房備多少料,高考的時候就能吃多少飯,這道理連你們班門口那隻流浪貓都懂,你不懂?摸底考試就考這麽點分數,你拿什麽和全廈州一萬七千個考生去競爭?”丁美兮的話又快又密,把一直躲在屋裏研究廈州地圖的李唐都吵出來了。李小滿掃了父親一眼,那種想插話又根本插不進來的無奈,讓她有點想笑。但她忍住了,這時候要是笑了,母親還不得瘋了。

其實李小滿的一言不發已經足夠讓丁美兮氣急敗壞了。她看看無動於衷的女兒,又看看一旁的丈夫,喪氣地說道:“廢了!癩皮狗也沒你這麽沒羞沒臊。別考大學了,以後上街要飯去吧。”

李小滿的辮子快編完了,不知是不是故意氣人,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嘟囔了一句:“要就要,又不是不會。”

丁美兮的怒火徹底被點燃了,她扭過女兒的肩膀,質問道:“李小滿你看著我,再說一遍。要不要我給你現在就去端個要飯的碗?說話呀,和那些男生眉來眼去時候的你哪去了?”

“我和誰眉來眼去了?”

“學習沒你的份,別的事情你幹的還少嗎?梳洗打扮,描眉畫眼,你自己不知道你每天在幹什麽嗎?”

“我就是煩你天天找人盯著我!有什麽事不能正大光明的,你以為那些老師把你當同事當好朋友,她們背地裏說什麽你不知道啊?”

“李小滿你在和誰說話!自己鞋上都是泥,你怨什麽別人?你要是塊省心的料,我用把你費盡心思轉到我這個學校來?”

一頓你來我往的交鋒,最終以李小滿衝進臥室把門緊緊關上才算告一段落。丁美兮似乎還沒解氣,可當她想跟進去的時候,被一旁的李唐拉住了。她毫不客氣地甩開丈夫的手吼了一句:“幹什麽?”

李唐的聲音極其微小,卻讓丁美兮一下愣住了。

* * * * * *

李唐的臥室不僅關著門,連窗戶也緊緊關著。一台老式收音機裏播放著海峽新聞,大概內容是有關兩岸關係的講話。

但這些內容不過是聲音背景,李唐和丁美兮誰也沒有注意聽。丁美兮的臉上早已經沒有了中年母親的焦躁,聽完幺雞的事情,她低聲問李唐:“三百萬高利貸,他什麽時候把錢數賭到了這麽大?”

李唐沒有馬上回答,低頭仔細地穿著鞋帶,在末端緊緊地係了個死扣,這才回答說:“真的假的還不知道,這得問他。”

“要是能找到他的話。”丁美兮的語氣中流露出一絲不安。

“找不著也得找。看不見人,也得看見他的屍首。”

“三天內找不到,就要報失,然後家裏就會派新的聯絡人來。”丁美兮說著茫然地看了看李唐,“以後會好嗎?”

“一朝皇帝一朝臣,姓蔡的不會給我們好果子吃。餓了渴了,都得靠自己了。”

李唐的話跟丁美兮心裏想的差不多,隻是她不想明白地說出來罷了,仿佛這樣還有點盼頭似的。可看著丈夫日漸佝僂的背影,她想不灰心也有點難。李唐就要出門了,和十幾年來每次出門的時候沒什麽不同。丁美兮也一如往常地走過去,幫他穿上外套。

可今天又似乎和往常不太一樣,也許是因為跟女兒吵了一架,也許是因為收到了火傳魯的房卡,丁美兮說不清楚此刻心裏的感覺,她想咳嗽一下把情緒控製住,但張開嘴卻變成了一段話:“剛來廈州的時候,我比小滿大不了多少。誰也不知道我們會待這麽久。你說,咱們還回得去嗎?”

李唐覺察到了丁美兮的疑慮,作為丈夫他本應該報以溫柔的安慰。可他們的關係首先是工作搭檔,其次才是夫妻,所以他說出一些不太傷人的大實話:“間諜就像風箏,線頭在海的那一邊,回不回得去,由揪線的人說了算。”

丁美兮覺得這話說了等於沒說,作為潛伏在這裏十幾年的間諜,這點道理她能不明白嗎?她隻是想得到一點來自丈夫的撫慰。果然,假夫妻就是假夫妻,哪怕同床共枕十幾年,孩子都快成人了,在對方眼裏彼此也不過是同僚。但李唐冰冷的態度也有好處,丁美兮水都沒喝,就把自己從混亂迷茫的情緒中拔了出來。當務之急,就是要先找到幺雞的下落。

此時,李唐似乎想到了什麽,突然問道:“你說,幺雞會不會已經回去了?”

丁美兮冷靜地搖搖頭:“不像,我看更像出了事。”

“為什麽這麽說?”

“直覺吧。女人都有的直覺。”

直覺二字像個萬能定律,讓李唐無從反駁。他沉吟了片刻,又說道:“要是我明天午飯還回不來,有人問起,就說我拉了個黑活,去外地了。”

“他是佘族人,以前我聽他的口音,原籍應該在浙江的景寧,那是佘族自治縣。出了這種事,老板跑了,自己的手指頭也被切了一半,肯定得跑。他這樣的人在別的地方無親無故,隻能先回老家。”

“萬一猜錯呢?”

“我們就是靠著萬一才活到現在的——最快的路是去溫州的動車,然後坐大巴再到景寧。但他不敢去火車站,隻能走另一條路,集美汽車站。旁邊就是開黑車的,為了省錢,司機不走高速,挑的全是國道,因為手續不全,有時候還會穿村子繞路,不登記身份證,也會避開警察和要債的。我如果是小鍾,就去那兒坐。”李唐說著看看手表,“每天一趟,要走就是今晚了。”

看著李唐將那把短小而堅硬的野外手電筒別在腰間,丁美兮最後囑咐了一句:“我手機一直開著。”

李唐頭也不回地說了句“知道”,可剛想出門又突然回頭問道:“你弟弟不是說要來嗎?還沒到?”

* * * * * *

丁曉禾從沙坡尾 Destination酒吧裏走出來,朝四下張望了一番。除了幾個妝容精致的年輕男子,沒見到一個女人的身影。丁曉禾微微鬆了口氣,和經常出入同誌酒吧的人相比,他的打扮隻能用粗糙才能形容。奈何長得幹淨挺拔,盡管隻是進去轉了一圈,他還是吸引了一些熱辣的目光。這讓丁曉禾有些尷尬,現在甩掉了尾巴,他終於可以放心地去姐姐家了。

飯桌上已經擺滿了弟弟愛吃的菜,丁美兮又端出了一盆熱騰騰的米飯。丁曉禾見狀趕緊起身把飯接過來,然後拿起勺子一邊盛飯一邊問道:“我姐夫呢?又拉夜班去了?”

“嗯,開出租就是熬時間,不去吃什麽。半輩子了又不會幹個別的,他要是像你一樣,也不用受這日夜顛倒的罪。”

聽著姐姐一如既往的抱怨,丁曉禾勸慰著說:“不用上班也自由,各有各的好。”

丁美兮苦笑了一下,沒再說什麽。此時,李小滿戴著耳機坐到了飯桌旁。丁美兮看著女兒這副樣子心裏就冒火,礙於弟弟在此,她用盡可能冷靜的口氣說:“吃飯的時候,把你耳朵裏的東西揪出來。”

可李小滿仿佛沉浸在另一個世界裏,根本聽不到媽媽的話。丁曉禾見姐姐臉色難看,趕緊碰了碰外甥女的胳膊,衝她使了個眼色。李小滿掃了媽媽一眼,把耳機摘下來,頭也不抬地開始扒拉飯粒。她戴著耳機就是不想聽媽媽嘮叨,可現在看來,這場嘮叨又不可避免了。

果然,丁美兮機關槍一般的聲音再次回**在飯桌上:“看看你舅舅。高考全年級第四,語文單科狀元。本科第一研究生第一,公務員統考筆試還是第一,人家什麽都是第一。上班這碗飯想怎麽吃怎麽吃。我在說話,你聽見沒有?”

丁美兮的目光終於從女兒的身上移開了。她關切地問丁曉禾:“你公務員報的什麽專業來著?”可沒等弟弟回答,手機突然響了。丁美兮接起電話:“是我,哪位?理財到期了?哪一筆?不對不對,怎麽會是今天到,我記得是下個月呀。你等等,我去查查——”

見母親進了裏屋,李小滿趕緊湊到丁曉禾跟前,小聲說:“舅,一會兒幫個忙。”

“這次幫你圓什麽謊?”這種忙,丁曉禾已經幫了外甥女不知道多少次了。

李小滿放下碗筷嘿嘿一笑,一邊輕手輕腳地拿書包摘衣服,一邊接著小聲說:“小謊不算謊。等我媽出來,就說樓下老張家的二東姐叫我去圖書館了。關路燈前就回來。”

“你媽不會去她家問嗎?”

“噓——”李小滿把手指豎到嘴邊,“我倆互相圓,她出門也有事兒。”

“你去哪你先告訴我,萬一你媽真要找你——”話沒問完,李小滿就跑出去了。丁曉禾無奈地搖搖頭,一轉身看見姐姐正靠在臥室門旁。

“又是樓下的二東吧?”丁美兮看著飯桌旁空****的椅子,問了一個不需要回答的問題。

* * * * * *

月光下的海麵,波光粼粼。在一處偏僻的海岸邊,一排高高的木頭房子佇立在海浪之中。從陸地進這些房子需要踩著木頭做的台階,木階下麵皆是懸空,其間長滿了高高的水草。每個木門裏都有燈光從縫隙透出來,兩個皮膚黝黑的年輕人守在其中一間下麵,百無聊賴地踢著一顆髒兮兮的足球。

突然,上麵的門開了,黑暗中一個人影從半空中閃過,啪的一聲,摔進了海裏。沒有人關心他的死活,兩個年輕人更是熟視無睹,仿佛早已見慣了這種場麵。

確實,在這座海邊的地下賭場裏,每天都有人被扔進海裏。自己把命扔在牌桌上,也就別指望世上還有人惦記了。

這會兒已經是半夜了,海上一片寂靜,賭場裏卻正是熱火朝天。在一間肮髒油膩的房間裏,有個人正站在簡易爐灶旁,翻炒米粉。這人熟練地顛著炒勺,一件外衣係在腰間,權當是圍裙。身材中等,體格倒還算結實,如果不是肩膀上露出一截胸罩帶子,恐怕很難看出她是個女的。

轉眼間,一鍋米粉已經炒熟了。女人把它全部扣進一個臉盆裏,然後吐掉嘴裏的檳榔渣,端起一盆米粉挑開簾子走進賭場的大廳。

說是大廳,其實也不算很大,總共七八張台子,大小不一。不過這也足夠讓一批賭徒神魂顛倒了,煙霧繚繞之間,經常會閃現出精致的西裝和限量款的名表。女人的眼裏仿佛沒有這些,她把大盆往一張空桌上一放,拿起飯勺在盆邊咣當一敲。這就是個信號,告訴這裏所有人,可以吃飯了。

一個山西口音的胖子顯然是第一次吃這裏的炒粉,看著女人從他身邊經過,他小聲向旁邊的人問道:“這個九哥,是這兒的老板?”

旁邊的人頭也不抬地吸溜了一口米粉,不屑地說:“老板?就快輸得脫褲子了。沒錢還天天過來蹭,換了你也得炒個粉吧。”

這話九哥聽得一清二楚,但她不在乎。這會兒她最要緊的事兒是把手裏的這碗炒米粉端到一位老板跟前。一張賭桌上,沒有一個籌碼,人民幣、港幣還有美元,一摞摞的都是現金。哪個賭徒看見這種刺激的場麵還能走得動路,九哥反正是走不動了。

桌上玩的是詐金花,鏖戰了半宿,此時還在台子上拚殺的隻剩下兩個人了。一個口音明顯的北京人把幾摞捆好的鈔票放到中間:“睜眼的怕閉眼的,還是暗牌痛快。再來點兒。”另一個玩家沒說話,他隻看著台子,對方出多少,他就跟多少。

九哥看著牌局,對旁邊的人說:“你以為自己的牌夠爛,也許別人還不如你。你以為你的好,沒準別人的更好。牌好不好不要緊,得命好。”沒人搭理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台子上。

北京人慢慢撚開牌,一度想再加碼。他手搭在所剩無幾的錢堆上,死死盯著對方,終於還是

了。牌麵一亮,沉默的對家把桌上的錢都劃到了自己跟前。北京人有點掃興,他抬頭一望,正好看見對麵的九哥,馬上招呼她說:“那誰,哪兒來的炒粉兒?來一碗。”

桌上開始重新洗牌發牌,亂哄哄的人群裏,段迎九繞到北京人背後,把自己手裏的炒粉遞過去,殷勤地說:“五百塊。今天不多借,贏了就還你。”

“輸了呢?”北京人看都不看地問道。他接過炒粉,吃了兩口說:“九哥,別嫌我不講究,放貸的人都不肯借你,都是怕你把手指頭給剁了。”

九哥嗦了嗦腮幫子,臉上的神情說不出是尷尬還是不屑。

* * * * * *

一大盆蛤蜊豆腐湯擺在桌子中間,旁邊還有一盤海蠣煎。桃園、新竹和花蓮,每人端著一碗飯,或快或慢地往嘴裏扒拉著。

胖乎乎的新竹吃得最快,不一會兒碗就見底了。他一邊起身盛飯,一邊說:“靜脈全麻會影響腦子的短期記憶,越近的越有偏差。給他輸的**和小壺加藥的步驟,醫囑上都有,全都對得上。就算他在病房裏說他沒見過花蓮,再醒過來,也想不起是誰給他紮的針。”

與新竹正相反,花蓮吃飯慢得像在數米粒。聽完新竹的話,她接著說道:“我看過他的病曆,黃德銘睡眠一直不好,斷斷續續,還經常熬夜,醫生給他加了安眠藥,他不會懷疑自己的昏睡有問題。”

“好辦。”新竹快速往嘴裏扒拉了兩口飯說,“吃完去醫院再看看,要是警察有動作,看得出來。”

“警察不一定。動作,別人倒是有。”花蓮在一旁若有所思地說,“我第一次看完病曆,把紙的頁尾輕輕地粘上了。出院之前我又去看,已經被人撕了淺淺的一層。我問過護士,那本病曆沒人動過。也就是說,還有人偷偷去翻過它。”

“你的意思是,除了我們,還有人盯著黃德銘?”桃園問道。

新竹對這個說法有些不以為然:“萬一是醫生呢?病曆又不是什麽絕密資料,人人都能去看。”

花蓮低頭看著碗裏,片刻後說道:“直覺。我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覺。”

這樣的理由更讓新竹無法接受,可桃園卻對這個論斷表示同意,還說女人的第六感有時候很準確。

新竹快速掃了一眼身邊的兩個同伴,半開玩笑地說:“那是因為說話的人不一樣。這個要是我的直覺,你還同意嗎?”

“謹慎點沒什麽壞處,還是小心點吧。”桃園的話似乎沒什麽特指,但花蓮的心裏還是掀起一陣漣漪。

* * * * * *

出租屋裏,桃園趴在桌子上望向窗外。花蓮走到房間的門口,猶豫了一下問道:“能進來嗎?”

桃園趕緊起身,有些局促地說:“來,隨便坐。”

花蓮慢慢走進來,看見桌上攤開地放著一本詩集。花蓮拿起來看了看,問道:“‘我愛你,與你無關。’你也喜歡歌德?”

桃園沉吟了一下回答說:“都說這是歌德寫的,其實作者是一個德國的女詩人,Kathinka Zitz。當然,我也喜歡歌德。”

“我也是!”聊到歌德,花蓮的語氣和神情都有些雀躍起來,“總有天才在我們中間。歌德就是。他這樣的人太少了。”

“少點好。都像他一樣,像我這樣的人還怎麽活啊?”

見桃園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微笑,花蓮有些出神地看著他說:“我以為你從來不會這麽說話。”

“怕說不好,就不敢說。”

“對所有人?”

“也不是,對在意的人。”

花蓮發現桃園的眼神不再躲閃,她心中閃過一道光,借著這一瞬光亮,她看著桃園問道:“你寫詩嗎?”

“寫得不好。”

“肯定好。有時間的話,能送我一首嗎?”

“要是我們明天能回去,一定寫給你。”

“一定能回去。”

回去,這個話題讓桃園有些恍惚,他想說點什麽,但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花蓮也意識到了這句話在此時此刻的敏感度,見桃園沉默,她先開口說:“我想去樓下轉轉。”

“外麵在下雨。”桃園看了看窗外說。

“那我陪你去。”

桃園毫不猶豫地朝外走去,可當他走到花蓮的身邊時,腳步不由得停住了。自始至終,花蓮的眼神沒有從桃園身上離開過。現在桃園走到了她的身邊,即便他想躲開,二人炙熱的目光已經在交匯的時候擦槍走火。

外麵的雨越下越大,半空中亮起一道粉紫色的閃電。片刻後伴隨著一聲悶雷,大門開了。新竹甩了甩雨傘上的水,看著剛剛分開站的桃園和花蓮,問道:“雨這麽大,去哪兒啊?”見二人都沒回話,新竹晃了晃手裏的幾罐啤酒,“這是廈州,不是家裏,算啦。要是覺得悶,來喝點酒”。

“你們喝吧,我先睡了。”花蓮麵無表情地轉身回了臥室。新竹看著她關門的背影,走上去向桃園問道:“你覺得我和她怎麽樣?”

“什麽啊?”

“裝傻。我和她,配不配?”

桃園一時不知該怎麽回答。看著他沉默的樣子,新竹笑了起來:“你也太老實了吧,連句敷衍話都不會說。喝酒吧。來呀,放鬆點,越是緊張的時候越要放鬆。”

桃園接過一罐啤酒,喝了兩口,認真地對新竹說:“我覺得,你和她的性格差異有些大,你說呢?”

新竹根本來不及回答,噗的一下把滿嘴的啤酒都噴了出來,隨後前仰後合地哈哈大笑起來。

* * * * * *

深夜的長途汽車站外,人並不多。李唐躲在站前廣場旁邊的小巷口,仔細審視著從附近經過的每一個人。天氣濕冷,李唐把衣領豎起來裹緊。可一直等到廣場上空空如也,小鍾也沒有現身。

李唐看了看腕表,後半夜恐怕連黑車也要收了,難道自己猜錯了?正在他猶豫著想要放棄的時候,廣場另一端突然有個人影出現。那人戴著帽子,腳步有些不穩。李唐看不真切,想湊近點,又怕對方發現。這時空中一道閃電,暗夜驟然明亮了幾秒鍾。那人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天,卻沒發現李唐已經悄悄向他靠近。

這人正是被切斷了手指的小鍾,因為受傷,左手還露在袖管外麵。此刻他已是驚弓之鳥,一個閃電已經讓他心驚膽戰,所以當他發現有人朝他走來的時候,他甚至都沒來得及辨別是誰,就轉身飛跑起來。

濕滑的雨夜,小鍾和李唐都在拚盡全力奔跑。你追我趕,從廣場一直跑到了附近的橋洞。雨越下越大,小鍾被淋得睜不開眼睛。他想撲進橋洞裏,至少不用挨淋,卻沒留神腳下的一塊石頭。加上疼痛的左手難以平衡,小鍾啪的一下摔倒在地。待他狼狽地從泥水裏掙紮出來的時候,李唐已經站在了他的麵前。

小鍾靠在橋洞的牆壁上,已經退無可退。李唐蹲在他身邊,拉過他的左手看了看,包紮的紗布上已經血跡斑斑。

小鍾依舊不說話。又一道閃電在空中劃過,李唐覺得眼前一晃,隻見小鍾突然摸出一把刀子,猝不及防地捅進了他的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