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三碗熱氣騰騰的沙茶麵端進了審訊室。老魏慢悠悠地掰開一雙筷子,說道:“這家的醬最地道,豬大腸也不腥氣。大老遠給你買回來,真的不吃啊?”

老懟看著眼前的麵條,第一次沒了胃口。

段迎九等不了了,她早都餓了,麵一拿進來,她第一個開吃。沒一會兒,她滿頭大汗地在碗裏撥弄了一圈,跟老魏說:“油蔥酥呢?”

慢條斯理的老魏此時才挑起第一筷子麵條,還沒吃到嘴裏,便被段迎九問住了:“不好意思,忘了。”

“哇,老同誌也這麽不細心!沒油蔥酥,還叫沙茶麵嗎?”

老魏往嘴裏放了一塊豬肝,笑笑說:“就怕端回來的時候這口湯沒了熱氣,著急了。”

段迎九點點頭:“你要那麽說,也對。同安飯店老館子去過嗎?凡是懂吃的,專門守著離廚房最近的桌子。米麵粉菜,從鍋裏出來,第一個就到他們嘴邊。”

“鍋氣。”老魏用筷子比畫著說,“我爸也講究這個,他愛了一輩子燙嘴的湯,後來食道癌了。”

你來我往,有問有答,段迎九和老魏真的像兩個小飯館裏的食客,把老懟幹幹淨淨地晾在一邊。終於,老懟忍不住了,趁兩人都占著嘴,他插了一句:“我那張銀行卡裏的錢,都是合法的,你們沒道理凍它。”

“女學生手裏那張?沒凍啊,法律曆來保護民營企業,誰說凍了?不信你可以找個提款機試試,一分錢也不會少。”段迎九一邊嚼著大腸,一邊指著老懟跟前的麵說,“再不吃真的涼了,你是不是也怕得食道癌?”

老懟微微張了張嘴,不知是想吃還是想說,但最終他還是閉上嘴選擇了沉默。段迎九搖搖頭:“你也不吃,她也不吃,你們倆還真挺像的。”

老懟像是被剛出鍋的麵條燙了,渾身一激靈:“找著她了?”

段迎九不說話了,她撈幹淨了最後一口麵條,端起碗來,專心致誌地喝湯。

“她什麽都不知道,她不是替死鬼。要是知道你們盯了我這麽久,我肯定不會讓她去送東西。”老懟越發急切。

湯也喝完了,段迎九放下碗筷,打了個飽嗝。老懟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終於低下頭,緩緩說道:“在她們學校,我有個線人。”

段迎九一路小跑著從審訊室出來。她邊走邊對身邊的老魏說:“就我和你,再帶一個哪吒,別人先不要說。”

“大峰呢?”

“也算別人。”

“出事了?”

“這棟樓是個包子,餡兒裏有鬼。”

廈州演藝學院門口,和女學生一起逛街的閨蜜,從一輛豪車裏鑽了出來。白天試過的衣服,此刻已經穿在了身上。豪車一溜煙開走了,哪吒找準機會湊上去,打了個招呼:“你好。”

女學生的閨蜜莫名其妙地看著這個陌生的男同學,問道:“你哪個係的?”

不等哪吒回答,一輛轎車開過來,停在了他倆身邊。

* * * * * *

畢竟年輕,一進審訊室,女學生的閨蜜就全交代了。汪洋站在審訊室外,聽著段迎九的匯報:“能想象嗎?成績全係第三,高考的分數線也不次。這麽好的底子,偏偏當了老懟的線人。”

“給了多少錢?”汪洋問道。

“他的錢都給了另一個,那才是真愛。屋裏這個姑娘,也就買買衣服,吃吃飯。”

“一頓飯兩件裙子,就圖這個?”汪洋聽著都覺得難以置信。

“還真就是幾件裙子。為了買個大牌子,貸了利滾利的校園貸,最後是老懟幫她還的。”

汪洋惋惜地說:“這些大學生就是間諜眼裏的菠蘿飯,太容易吃了。部裏拍的那套專題片還是有意義——另一個真愛呢?”

“納蘭和她聊了半天,最後再添把火。水一開,老懟就能下鍋了。”

汪洋好奇地問段迎九:“你把她藏哪兒了?神神秘秘的,連我都不讓見。”

段迎九狡黠地一笑:“見見人不怕,就怕見著鬼。鯰魚接到電話的時間,和我們去足療店的時候同步。監控錄像上的時間可以證實。老懟在鯰魚跑出魚缸之後,給他打電話打不通,這才知道出了事,自己開始跑。”

“這證明老懟是不知情的。”

段迎九點點頭:“唯一通報消息的渠道,就是專案組自己。我仔細回憶過,除了一直在我身邊、沒分開過的老魏,加上在另一條線上的哪吒和納蘭,剩下的人,屁股都可能不幹淨。”

汪洋皺了皺眉:“你怎麽想?”

“釣魚也不著急拉線。對岸那幾個餌,我扔到水裏都十幾年了。上麵要是同意,我就再等等看?”

汪洋一拍腦門:“回回讓我半夜去敲人副局長家的門。看著吧,老失眠又要罵娘了。”

* * * * * *

納蘭把女學生帶進審訊室的時候,老懟已經平靜了很多。看了她好一會兒,才問了一句:“吃晚飯了嗎?”

女學生的眼淚劈裏啪啦地掉了下來,她強忍著哽咽,點了點頭。老懟想伸手拍拍她安慰一下,但手一抬才意識到手銬的存在。他抑製著自己的情緒,對納蘭點點頭說了句“謝謝”。

待女學生情緒平複一些之後,老懟緩緩說道:“你知道什麽,就說什麽。知道多少,就說多少。別怕,政府不會為難你的。”

一直低著頭擦眼淚的女學生忽然抬起頭,望著老懟,片刻之後說了進門後的第一句話:“我懷孕了。”

老懟足足驚訝了五六秒。如果說在此之前,他還本能地周旋著,那在聽到這個消息之後,他徹底放棄了抵抗。“有筆嗎?再給我張紙。”他抬頭對老魏說。

憑著老懟提供的精準情報,國安幹警連夜抓獲了三名間諜。清晨,忙活了一宿的段迎九和老魏窩在車裏狼吞虎咽地吃早點。連審訊帶行動,兩人已經兩天兩夜沒合眼了。段迎九喝了一口豆漿,感慨地說:“一個送快遞的,一個打魚的,還一個寫代碼的,你說,沒點技術還幹不了特務了。”

“被逼的。”老魏悶聲悶氣地說,“年輕的時候打埋伏,我還學過兩年半的車工。”

在段迎九眼裏,能稱得上有兩把刷子的人不多,老魏算一個。所以此刻,她把自己心裏的疑問拋了出來:“專案組裏曆來藏龍臥虎,你覺得,誰會是那個鬼?”

“不知道。”老魏頭也沒抬,還沉浸在早點裏。

段迎九又扯了根油條,吃了幾口,又問:“你說,剛抓這幾個人裏頭,有沒有鳳凰?”

“也不知道。”

段迎九歎了口氣:“是啊,他們也不會把代號文在身上,又沒一句實話——哎?李唐和丁美兮,這兩個人在幹什麽?”

老魏把嘴邊的豆漿放了下來。段迎九看著他想了想又說:“丁老師給她丈夫買的心髒病噴霧劑,應該沒過期吧?”

* * * * * *

時間緊迫,李唐必須跑在前頭才有活路。

可病房裏的丁美兮卻緊緊抓著他的鞋,說什麽也不撒手。“你聾了?沒聽大夫怎麽說?心率還沒穩下來,現在往外跑,要死嗎?”

李唐不管不顧地撲上去,壓低聲音說:“要麽死在外頭,要麽死在國安局,你選吧!”

丁美兮的雙手僵住了,李唐趁機搶過鞋子,一邊穿一邊說:“林彧不是被抓就是跑了。出事了不跑,等著被抓嗎?”

可當兩人遮遮掩掩,悄悄潛回家裏的時候,竟然發現李小滿不見了。黑漆漆的屋裏隻亮著魚缸裏的小燈,丁美兮完全崩潰,卻又不敢放聲喊叫。她掐著自己的胳膊痛苦地說:“叫這死孩子丟了吧!大半夜叫外頭那些人販子把她拐走,賣到山裏去,再也別回來!”

李唐隻拿著一個背包,他把幾瓶礦泉水和兩個充電寶放進去,然後看著魚缸說:“喂過魚食她才出的門,最多算離家出走。以為咱倆不回來,無非就在同學家。我給她留了言,放心。”

丁美兮徹底慌了手腳,茫然地站起來,四下看了看問道:“還要拿什麽?”

“除了錢,什麽都不要動。別讓人看出來我們要跑。”說著他往包裏裝了些現金,對丁美兮交代說,“丁曉禾和林彧的電話,接著打。”

“打了,都沒開。你說,是不是關機的時間越久,出的事越大?”丁美兮沉不住氣了,各種惶恐的問題四散湧出,“回家要坐船,怎麽倒車?你說要帶李小滿走,她現在死到哪兒也找不著,我也不走。萬一,我是說萬一,咱倆被人扣住,李小滿一個人怎麽辦?你說話呀!”

李唐停住手,望著丁美兮慢慢說道:“她在廈州,咱們還回什麽家。要活要死,都在一起。”他伸手理了理丁美兮額前紛亂的頭發,說,“走吧”。

近郊的一處民宿外,李唐下了車,打開了門上的密碼鎖。丁美兮坐在車上,緊張地張望著,見李唐對他揮揮手,才下車跟著走了進去。

因為長久沒人居住,屋子裏的溫度比較低。丁美兮裹著一塊薄薄的毯子,蜷縮在沙發上,說道:“我從來不知道這個地方,你也沒說過。”

李唐似乎根本沒聽到丁美兮的話,他仔細檢查了門窗,語速飛快地囑咐說:“不管發生了什麽事情,你就在這兒待著。最多到明天現在這個時候,什麽事情都會知道。”

“這是林彧的安全屋,還是你的?”丁美兮問道。

李唐不理會她的問題,他看看腕表上的時間,繼續說:“要是有人來問,就說這是從手機上訂的民宿。這麽多年,咱倆頭一次過結婚紀念日。至於多少錢,訂了幾天,用誰的身份證登的記,你什麽都不知道,都推到我身上。”

“你自己一個人回家去,還是要去找林彧?”丁美兮還是不甘心地問著。

李唐依舊條理分明地囑咐:“開的是我的車,幾點來就是幾點來,一切都按真實發生的說。別撒謊,一個謊言往往需要十個謊言去圓。圓來圓去,就會有破綻。所有的事情都是我辦的,你也問過,我不說,因為這是驚喜。你什麽都不知道,明白嗎?”

丁美兮點了點頭,但馬上又抓著李唐的手問道:“這次的麻煩到底有多大?你還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

李唐扶著丁美兮的肩膀,強行把她拉到自己的思路上:“平時你忙著教書,我忙著開車,咱們這種小人物,浪漫一次不容易。我是自己感覺身體沒問題,才非要從醫院裏出來。把你帶到這兒,才發現李小滿的電話關機了,我出門回家去找她,就再也沒回來。我去了哪兒,幹了些什麽,我是個什麽樣的人,有多少秘密,心髒的毛病到底怎麽回事,你一概不知道,不清楚,不明白。”

丁美兮的肩膀微微顫抖,不知是冷還是害怕。李唐望著她,片刻之後說:“就這樣吧。”

“我等著你。”

“二十四小時之內,要麽來的是我,要麽就是丁曉禾了。”

李唐說完,起身準備離開。丁美兮愣了一下,突然趕上去緊緊抱住了李唐。李唐輕輕歎了口氣,也慢慢抱住了丁美兮。片刻之後,他摸了摸丁美兮的頭發,鬆開雙手,轉身出門離去。

* * * * * *

天光漸亮,李唐坐在家裏的沙發上,腦子裏逐條回憶著自己之前的安排。藥店他已經悄悄潛入,竄改了電腦裏的記錄。社保號、購買數量和時間一應俱全,現在任誰來查,都會顯示他半年來一直在持續購買硝酸甘油噴霧劑。之前,手腕上的傷痕,他去修車廠幫忙抬了引擎蓋子,故意在手腕上掃了一下,製造了真實的“事故”現場和目擊證人。當天還跟兩個修車工喝了頓酒,強化了他們對這件事的時間記憶。剛剛,他又安置好了丁美兮。

現在,隻剩下意想不到的李小滿了。時間一分一秒在李唐的心尖上爬,終於在將近六點的時候,大門被慢慢推開。和肖銳在海灘玩了一宿、剛看完日出的李小滿,出現在了門口。看著李唐烏黑的眼圈,她自知難逃懲罰,幹脆走進來把包往沙發上一扔,甩了一句:“你罵我吧。”

李唐長出了一口氣,慢慢站起來,平靜地問道:“想吃點什麽?我給你做去。”

李小滿比挨罵還不自在,小聲嘟囔了一句:“什麽都行。”然後轉頭望向臥室,心虛地問道:“我媽呢?”

“她著急準備資料,先走了。”李唐在廚房邊打雞蛋邊回答。李小滿沒事讓他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大半,接下來還有一件事,就是解決掉那張十幾年前的照片。

* * * * * *

漆黑的海麵,一條髒兮兮的海釣船向遠方駛去。開船的是個黑黑瘦瘦的本地人,名叫阿良。無論車船,他都是掌舵的好手,眼力好,話又少。也正是因為這一點,林彧看上了他。

船開到深海,阿良滅了發動機,躲進了下層的船艙。林彧坐在船頭,支好釣竿,臉色凝重地接通了電話。

“倒了三棵樹……是,另外兩個還好。最要命的是送快遞的,他姐姐知道他的一些事情,很麻煩。”

電話裏傳來一陣斥責,林彧馬上說道:“我打這個電話不是訴苦,是要報告,他拉在屁股上的屎,已經擦幹淨了——他姐姐的中風很及時。”然後,他把手機換到另一個耳朵上,繼續說道:“鳳凰很安全,我剛剛給他們報過平安。還有,老懟的底已經摸遍了,他在這邊沒什麽留下的人,女朋友也沒有……”

緊張的電話終於掛斷了,林彧疲憊地長出了一口氣。之前在山上,老懟其實向他悄悄承諾,一旦被抓可以拿出一半身家交給林彧,條件是剩下的錢留給女學生,而且關於她的事對上麵隻字不提。為了安全收錢,林彧隻能把老懟扔出去。但他也兌現了諾言,沒有向上麵匯報女學生的事。

老懟比他的資格還要老,當初在特訓班是神一樣的傳說,現在依舊逃脫不了被捕的命運。林彧意識到,後麵的路肯定越來越難走了。不過隻要走過去,他就是下一個神一樣的傳說。

* * * * * *

病曆複印件、就診記錄、藥品銷售記錄……關於李唐心髒病的所有資料都擺在汪洋的麵前。段迎九麵無表情地匯報說:“大夫有醫療證明,買藥有半年以上的記錄,藥店的位置,在丁美兮家裏到學校之間的路上,有醫保能報銷,合情合理。”

汪洋翻看了一下病曆,抬頭問道:“你怎麽看?”

“要麽就是真的,要麽就是個高手。”

“又是直覺?”

“女性的直覺有時候很準確。你不去參加孩子的家長會,哪次是真加班,哪次是撒謊去踢球,汪太太沒猜錯過吧?”

汪洋無奈一笑,但很快又提出了一個更敏感的問題:“丁曉禾呢?”

“他是個不會撒謊的人,可他姐夫不一定。”

汪洋嚴肅地說:“你要慎重。他們這種關係,如果懷疑,丁曉禾就得調離專案組。”

段迎九收起病曆,很認真地答道:“我沒懷疑啊。證據說他是清白的,他暫時就是清白的了。”

* * * * * *

醫院門口,黃海騎著摩托車突突突地來到朱慧身邊,伸手遞給她一個頭盔。朱慧看看他手上的紗布,猶豫了一下:“你行不行?”

“不放心你就自己打車回去。”黃海的口氣還是一貫地張狂。但想到行動時他奮不顧身救了自己一命,朱慧便沒再說話,她接過頭盔,坐到了後座上。

“你敢不敢抱著我?”

見黃海如此得寸進尺,朱慧沒好氣地拍了他一下:“騎好你的車就行了。”

黃海也沒反駁,一踩油門,車頭一轉,朱慧差點從車上閃下去。此時,黃海又刹車停住,歪頭對朱慧說:“你沒坐過摩托車吧?”

朱慧隻覺得心髒一陣狂跳,乖乖抱住了黃海的腰。摩托車再次啟動,在車流中左突右衝,鑽來鑽去。朱慧把下巴扛在黃海的肩膀上,就著耳邊呼呼的風聲喊道:“再快點兒,再快點兒!”

“不怕死啦?”

“你不也不怕嗎?”

“我是怕救不了你,段迎九把我罵尿了。”

“我要是死了,你會哭嗎?”

“我長這麽大就沒流過眼淚,不哭。”

“你要是死了,我也不哭。”

摩托車飛馳在路上,朱慧摟著黃海,感覺他渾身散發著蒸騰的熱氣。是啊,人生在世,身邊的人哪怕不能讓你笑,至少也能和你一起扛著不哭。想到這些,朱慧把頭靠在了黃海的背上。

摩托車最終停在了一家不起眼的沙茶麵館外。露天的一張小桌子,兩碗麵,一盤花生米,但朱慧的勁頭都用在了啤酒上。時間不長,地上的瓶子就擺了一片。朱慧借著酒勁,毫無顧忌地說:“我就煩你。這有什麽不敢說的?喜歡誰討厭誰我全在臉上掛著,我才不care別人怎麽想。從第一次見麵我就煩你,你知道嗎,沒有理由,就是看都不想看你一眼的那種。”

黃海聽了這些並不惱,一粒一粒地吃著花生米,見瓶子空了就再開一瓶。

朱慧越說越來勁:“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就是你想看的人吧,你就看不著。不想看的人,偏偏一天到晚都要耗在一起。你看什麽?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怎麽想的,覺得我幼稚。我才不在乎你怎麽想,我無所謂。”

看著朱慧舉杯又幹了,黃海笑了笑:“你是不是覺得今天撿了條命,特別興奮,話這麽多?要不要我給丁曉禾打個電話,叫他過來?”

“去死吧你。”朱慧一巴掌拍在黃海的肩膀上。

黃海不以為意,接著說道:“我要是你,都瞧不起自己。強扭的瓜明明不甜,非要扭,扭斷了知道嗎?人家不喜歡你,你不能逼著兔子吃肉,不明白嗎?就這麽點事,怎麽還沒完了。”

“啊——”朱慧猛然尖叫了一聲,“我他媽不喜歡他!我說過了,我煩他!你聽不懂人話啊!”

黃海搖搖頭,幹了杯中酒,邊起身邊說:“就這些,我手機快沒電了,你喝醉以前,我先把賬結了。”

朱慧似乎根本沒在聽黃海的話,她抄起桌上的半瓶酒直接灌了起來。黃海伸手想搶,卻被朱慧一把拉住了。裹著紗布的傷口一陣刺痛,黃海禁不住一哆嗦。啤酒咕咚咕咚溜進了朱慧的嗓子眼,兩行淚水也順著眼角無聲地流了下來。黃海覺得心裏好像也疼了一下,下意識地伸出手,輕輕擦幹了朱慧的眼淚。

朱慧放下酒瓶,抬頭看了黃海一會兒,突然說:“咱倆結婚吧。”

黃海一驚,他想說點什麽,可話沒出口,朱慧就醉倒在了桌子上。

* * * * * *

李唐要開始解決最後一個麻煩了。他打開電視機,轉到中央一台的《新聞聯播》,把音量調大。然後拿起那張三人合影,對坐在沙發上的丁美兮問道:“準備好了嗎?”

丁美兮深吸一口氣,嚴肅地點了點頭。李唐把照片一撕兩半,扔在地上,走過去結結實實扇了丁美兮一個耳光。丁美兮覺得半邊臉火辣辣的,腦袋也一陣眩暈,但她堅持著一動沒動,冷冷地說:“不夠,繼續。”

李唐的手再次高高揚起,可是看著丁美兮臉上逐漸浮現出巴掌印記,他有點下不了手了。丁美兮見李唐不動,拉起他的手又朝自己臉上狠狠抽了一巴掌,之前淡淡的印記變成了血紅色。丁美兮把頭發胡亂扯下來兩綹,拿起茶幾上的手機,使勁朝地上一摔,手機應聲碎裂。然後,她看看門口丁曉禾安裝的攝像頭,對李唐說:“這個你來吧。”

* * * * * *

丁曉禾一拐進樓道就覺察到了異常。電視的聲音巨大,卻無法掩蓋李唐怒氣衝衝的叫罵聲。

“查查查,就知道查!遲早查得家破人亡!不想過,都別過了!”

話音未落,咣當一聲,從門口飛出一個東西。丁曉禾走上前去一看,正是他前幾天安裝的攝像頭。轉身再看,家裏更是一片狼藉。披頭散發的丁美兮呆呆地坐在沙發上,仿佛一尊泥像。

李唐喝得滿臉通紅,指著丁美兮的鼻子,歇斯底裏地喊道:“你不說,我不說,這種事就沒人知道了?丁曉禾看不見,還會有丁大禾,誰也不是瞎子。今天是他,明天就是李小滿。我要是她,就會當麵問問你這個當媽的,不讓她早戀,自己在外麵倒不閑著,十幾年前的男人都找上門來了!”

“你醉了。”丁美兮麵無表情地說道。

“不醉我也不敢說!十幾年前我管不著,你愛和誰和誰,現在你是我老婆,我管得著,還管得住嗎?”

丁美兮木然地將頭發捋到腦後,不經意間露出了臉上的幾道手指印。抬眼看到門口的丁曉禾,她也像什麽事兒都沒發生一樣,淡淡地說了句:“回來了?”

李唐朝門口斜了一眼臉色蒼白的丁曉禾,起身晃晃悠悠地進了臥室,狠狠關上了門。該看的該聽的,丁曉禾都看見聽見了。最後一個謊也圓上了,李唐躺在**略略鬆了口氣。

客廳裏,丁曉禾穿過一地碎片和那張四分五裂的合影走到丁美兮麵前,強忍著眼淚,輕輕地說了句:“姐,對不起。”半個小時後,他拎著一個行李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李唐和丁美兮的家。

* * * * * *

深夜,段迎九坐在辦公室,反複思量和丁美兮的每次接觸。門外,丁曉禾落寞的身影一閃而過。段迎九愣了一下,起身出門,叫住了他。丁曉禾確實不會撒謊,麵對段迎九,他的臉上寫滿憂愁。

段迎九走到他身邊問道:“心裏有事?”

“我……”

沒等丁曉禾說出個所以然,段迎九就招呼他說:“跟我來。”

回到辦公室,段迎九打來開水,泡了滿滿兩大杯茶。“你別看我茶杯茶碗不專業,茶葉可相當不錯。汪洋給的,一般人我還真舍不得往外拿。不過你晚上要是失眠就別喝了。”

丁曉禾接過熱茶,輕輕說了句“沒關係”。話一出口,段迎九馬上跟了一句:“反正不喝也失眠是吧?心事就像藥片,吃不吃,它都在那。還不如吃了,反正就苦一會兒,苦完了就完了。”

丁曉禾抿了一口熱茶,想說話,又像是在打腹稿。段迎九看了他一眼,接著說道:“你說它像傷疤也行。現在怕疼,不管不碰,等化了膿再開刀。索性挑破了用酒精擦個透,第二天就好了。你明白我在說什麽吧?”

“我懷疑我姐夫。他和我姐,有問題。”丁曉禾組織了半天語言,最終還是用最直接的方式說了出來。

段迎九也沒想到他會這樣說,有些意外地問:“什麽問題?”

“具體的我也說不出來,我就是覺得……”

“你覺得?直覺這種女人才相信的東西,你也覺得靠得住?”段迎九看著欲言又止的丁曉禾,停了片刻後說道,“證據。你給我證據,哪怕就一個,我就聽你的,沒證據就不要說話。”

“我怕萬一……”

“你是怕他們有事,還是怕你自己被調出專案組?”

丁曉禾沉吟了一下,低著頭說:“都怕。”

段迎九看了他一會兒,說:“立案偵查,就算我不要證據,汪洋也會要吧。”

丁曉禾站起身來:“懂了,我先出去了。”

“等等。”段迎九又叫住了丁曉禾,“黃海和朱慧的事情,你不知道?”

“他們怎麽了?是不是受傷了?”

“嗯,挺突然的,還是讓當事人自己和你說吧。”

丁曉禾聽得雲裏霧裏,但第二天一早謎底就解開了。每個人的辦公桌上都放了一張紅色的請柬——笑臉寫滿幸福,笑眼裏含著甜蜜,彎彎的嘴角挑著快樂,朱慧和黃海共邀您參加我們的訂婚禮,庚子年十月二十五日下午十八點整,宸州洲際酒店,美好時刻,期盼光臨,送予新郎新娘一份最珍貴最美好、最甜蜜的祝福!

丁曉禾心中湧起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 * * * * *

送走了上班的丁美兮和上學的李小滿,李唐回到家,反鎖門窗,仔細地搜尋起來。花盆、魚缸、酒櫃、牆角甚至牆上的鍾表和電視背後的狹縫,一切可能藏匿竊聽器和攝像頭的地方,李唐都逐一找過。丁曉禾人雖然走了,但他的東西有沒有留下來,誰也說不準。

臥室、客廳、廚房都搜完了,李唐最後走進了李小滿的臥室。女兒大了,這個房間他平時不怎麽進來。讓李唐沒想到的是,平時那麽愛打扮的李小滿,房間居然這麽亂。本來就對這間屋子不太熟悉,再加上亂,李唐一時都不知該從哪兒下手。剛邁了一步,他就被扔在地上的一件白色胸罩擋住了。李唐下意識地撿了起來,看了看印在上麵的Hello Kitty,一時間不知道該放在哪兒好。想了想,還是放回地板上吧,這樣至少李小滿不會發現有人來過她的房間。

搜尋了一圈並沒有什麽發現,李唐都快要放棄了,忽然發現寫字桌下麵的一個抽屜上著鎖。對李唐來說,打開這種級別的鎖,根本用不著鑰匙。抽屜裏,放著一包細煙和一個小小的打火機。除此之外,還有一張拍立得照片。李唐拿起來看了看,照片上,李小滿靠在一個黃毛小子的肩膀上,背景是鼓浪嶼的日出。

* * * * * *

丁美兮沒想到自己會再次遇見火傳魯,還是在學校裏。從他身邊經過時,火傳魯正在和另一位學生家長聊天。丁美兮故意視而不見,但還是感覺到了火傳魯炙熱的目光。

但更讓丁美兮沒想到的是,火傳魯竟然在洗手池旁邊突然從身後抱住了她。丁美兮費了不小的力氣,才甩開那鉗子一般的擁抱,壓低聲音說道:“你瘋了!”

“我是瘋了,我早就瘋了!”麵容憔悴的火傳魯神經質般地喃喃說道,“見你的第一天我就瘋掉了,你別不理我行不行?以前你那麽好,說翻臉就翻臉,你到底是怎麽了?是不是小滿的爸爸威脅你了?”

丁美兮不想與他糾纏,往外麵看了一眼,甩了一句“有人來了”,便趁其不備迅速離開。但火傳魯竟然像著了魔一樣,放學的時候,他竟然直愣愣地等在學校門口。大庭廣眾之下,丁美兮不敢過分刺激他的神經。她從火傳魯身邊走過,雖然沒說話,但明顯放慢了腳步。

火傳魯立刻跟了上去,極其誠懇地說道:“你說過,你丈夫對你不好,我能比他對你好一百倍。為了你,我可以離婚,隻要你一句話。上午在樓道,你應該聽見了,小火的媽媽沒來開家長會。其實她不是加班,我們分居了。我把咱倆的事情都跟她說了,但她不知道你是誰。我一直在等你,我快死了。求求你,能不能給我個機會,和我吃頓飯,我有話想要說給你聽。”

丁美兮本想拒絕,但就在這時,一位同事從不遠處路過。她隻好微笑著答道:“好啊,今天我有點事,改天,好嗎?”

火傳魯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 * * * * *

晚飯,李唐隻做了一鍋西紅柿雞蛋湯,其餘都是外賣。他一邊給女兒盛湯,一邊說:“今天太忙了,湊合一頓吧。”

“天天外賣我才高興,哪個菜都比你炒的好吃。”李小滿吃得不亦樂乎。

李唐看著吃得不亦樂乎的女兒,幽幽說道:“你這麽挑食,以後還是得找個會做飯的男朋友。”說著,他湊到女兒跟前,小聲問道:“最近,談戀愛了吧?”

李小滿看了他一眼,又把臉埋在了碗裏。

“戀愛的人身上有味兒,我能聞出來。”李唐進一步誘導,“我又不往外說。想想看,我要是告訴你媽,現在就是她拍著桌子來問你了。”

李小滿哼了一聲蹦出來倆字:“詐我。”

“都高中生了還不談戀愛,誰信哪。”

李小滿頓了頓,露了一句:“有個男的喜歡我,我沒答應。”

“演技不錯,騙你媽是綽綽有餘了。”

沒想到李小滿眼珠一轉,抬頭說道:“演得好不好,得看別人信不信。你們倆其實沒必要那麽演,挺累的。”

“說什麽呢?”李唐沒想到,刺探女兒的消息,反倒被將了一軍。

李小滿看著李唐,用平時少有的認真表情說:“你喜歡我媽比我媽喜歡你要多一點,我知道。小舅搬走那天,你倆打架,其實我也看見了。昨天夜裏我想過了,你們要是離,我還是選擇跟著我媽。我知道你對我好,可咱倆要是都甩了她,她會受不了的。”

李唐一時不知說什麽好了,他一直覺得李小滿天真幼稚,還有點二,沒想到她還有這麽細致入微的一麵。這些年,他和丁美兮之間,真真假假,雖然盡量瞞著,但恐怕李小滿也覺察到了不少。想到這些,李唐心裏越發覺得愧疚和無奈。他想說點什麽,又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語言。

就在這時,丁美兮急匆匆地推門進來。李小滿一看見她,馬上起身進了臥室。丁美兮顧不上理會她,直接湊到李唐跟前說:“有麻煩了。”

* * * * * *

接到丁美兮發來的飯店位置,火傳魯既興奮又忐忑。走到包間門口,他先停下來,用手捂住嘴,檢查了一下口氣,這才敲門進去。

等在包間裏的,是翻滾的火鍋和各色菜品、海鮮,以及吃得滿頭大汗的李唐。看見火傳魯在門口進退兩難,他指了指旁邊的座位,然後遞過去一部手機:“打開。”

火傳魯慢慢坐下,打開手機,看見了視頻中憔悴的丁美兮。“我有孩子,你也有孩子。我有家庭,你也有。咱們不要再騷擾對方了,可以嗎……”

視頻的聲音很小,加上手機的雜音,火傳魯幾乎把耳朵貼在了手機上,還是不能完全聽清丁美兮說的話。旁邊的李唐,一邊嚼著涮肉,一邊給他複述:“可以嗎?求你了,別毀了我,別毀了我的家。”

一陣熱氣撲過來,火傳魯的眼鏡蒙上了一層白霧。李唐用筷子紮透了一顆牛肉丸,舉起來咬了一口,看著火傳魯說:“你戴個眼鏡,好賴也算個文化人。有句詞兒是怎麽說的?項莊舞劍。以前你總去我家接孩子,上下樓我還給你讓過路。你這樣的好爸爸也會勾引別人老婆,嗯?今天要是鴻門宴,你是不是就一劍把我紮了?”說著他又紮了一顆牛肉丸,朝火傳魯一指:“吃呀,這牛丸都是現打的。這幾個大螃蟹都是提前點好的,你挺有錢的呀。來了就能吃,是團購的嗎?”

“你動手了?”火傳魯木然地問道。

“你說什麽?”

“別打她了,行嗎?我發誓,再也不去騷擾她了,我們再也不見麵了。我求求你,別動手,別打她。”

火傳魯越說越激動,忽然低下頭嗚嗚嗚地哭了起來。李唐剛打開一隻肥碩的螃蟹,聽著火傳魯的哭聲,一時覺得索然無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