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晚飯時,丁曉禾顯得熱絡非常。他親自做了一道蒜香鯰魚,還一邊給眾人夾菜,一邊說:“難得今天不加班,我也下下廚。天天吃現成的,都不好意思了。”
“沒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你想幹什麽?”丁曉禾這點演技根本騙不過李唐的眼睛,他開玩笑地問道,“是不是打算再住半年?”
丁曉禾臉上閃過一絲尷尬:“本來一上班就會有宿舍,趕得也巧,單位排不開,我就隻能給你們添堵了。”
“住唄,好像我們要趕你走似的。”丁美兮說著把魚頭夾到丁曉禾碗裏,“從小就喜歡魚頭。吃,別光顧著說話。”
丁曉禾笑著看看丁美兮,說道:“人真的挺怪,越近的事情有時候越記不清,小時候的事倒是忘不了。就像你們舊照片上那個老朋友,模樣變化那麽大,還能認出來。”
李唐的目光都藏在碗裏:“那是你火眼金睛,我都快認不出來了。從你們單位出來的都這麽眼尖嗎?這算不算職業病?”
“也談不上眼尖,就是印象深了點。你們是故交,見麵也不打招呼,他會不會是來找你們的?”
丁曉禾的話直接得像一支箭,嗖一下射向李唐。箭尖正衝眉心,李唐緊張得一言不發。
“問你話呢,沒聽見嗎?”丁美兮的話與其說是催促,不如說是提醒。射程之內,沉默就是等死。
李唐當然知道這個道理,第一步要做的就是躲閃。隻見他把空碗遞給坐在餐桌外側的丁曉禾:“給我再盛點飯。”
丁曉禾接過空碗,卻沒起身,又問了一句:“姐夫,你和那個人,是不是有什麽矛盾?你很討厭他嗎?”
連沉迷於手機的李小滿也嗅到了空氣中微妙的味道。所有人都看著李唐,等著他的回答。
李唐沒想到,剛剛擦著頭皮飛過去的箭拐了個彎又衝他飛過來了。沒的躲了,哪怕射穿手掌,也得把它攔截住。他抬頭看著丁曉禾,臉色沉鬱地說:“不想見的人,非見不可。不想聊的事,非說不行。你到了我這個歲數就明白了,人活著就像海裏的一塊木板,就這麽漂著,你哪知道會碰見誰,要說什麽話。”然後,他指了指丁曉禾手裏的空碗,問道:“還有米飯嗎?”
丁曉禾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趕緊站起身往廚房走去。
在旁觀望的李小滿看看父母,小聲地問了丁美兮一句:“小舅今天怎麽了?”
“讀書太多,讀成神經病了。”李唐吃了口魚肉說。
* * * * * *
晚飯後,丁美兮難得沒堵著李小滿嘮叨。臥室的門早早關上了,李唐在各個角落裏小心地翻找著可能存在的竊聽器或者隱形攝像頭,丁美兮則把耳朵貼在門上,仔細聽著外麵的動靜。
李唐一邊找,一邊小聲嘟囔著:“以前我就說他得走,你不聽。現在好了,小貓翻臉變老虎,要吃人了。今天是攝像頭,明天就是竊聽器,再往後,連我便秘的事都要知道了。”
丁美兮轉回頭問道:“聽說現在的竊聽器比白蟻還小,找得著嗎?”
一無所獲的李唐,坐在**頹然地說:“現在沒有,半夜也許就有了。得想個說法,攆他走。”
丁美兮也往回走了幾步,來到李唐麵前:“你在飯桌上回答他的那些話,我聽著都心虛。這時候攆人,他會更懷疑。”
“林彧就是顆種子,在他眼裏發了芽,不管我說什麽,他都不會信的。”
“那就這麽硬著頭皮,糊弄下去?”
李唐皺起眉頭想了想,雖說照片是個引子,但丁曉禾今天的舉動過於反常,也過於明顯。他對丁美兮問道:“你說,他今天為什麽會突然這樣?要懷疑,早就懷疑了。他是不是受了什麽刺激?”
丁美兮搖搖頭:“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他的性格我極其了解,別看咄咄逼人,其實他是害怕,他怕我和你有問題。自己是貓,偏偏姐姐是老鼠,換了你,怕不怕?”
“他不是怕親手抓你,他是怕前途受影響。萬一你上了黑名單,他還怎麽升職加薪當老板?”
丁美兮沒好氣地推了李唐一下:“這是你的髒心眼。”
李唐偏不服氣:“你是不是讀書也讀傻了丁老師?他是國安局的幹警,吃飯睡覺抓特務,他不是那個跟著你叫姐姐的三歲小孩了。青蛙吃蚊子,天敵,明白嗎?”
“那你說,怎麽辦?”
李唐依舊堅持自己的觀點:“先得知道他懷疑的速度為什麽加快了,這裏麵有事情——你把我當成他,問我,一條一條問,看看問題到底出在了哪兒。”
燈光下,丁美兮像審判官一樣,開始拷問李唐。
“你給林彧打電話的時候,是不是讓他聽見過?”
李唐堅決地搖搖頭:“我記得我說過的每個字,尤其是和一個國安局的人。”
“咱倆那天夜裏去吃自助餐,碰上了丁曉禾,這算不算巧合?”
“就算再巧,也全是推測,不是線索,警察得有痕跡才會想到誰是小偷。還有什麽?”
丁美兮又順著角川事件開始想,忽然想到一個細節。思路方向大致相同的李唐,也想到了這一點。四目相對,兩人幾乎異口同聲地說了一個字:“藥。”
“林彧讓你買的那個小藥瓶,治什麽的?”這次李唐搶先問道。
“心髒病。”
“怎麽個治法?”
“犯病的時候用它往嘴裏噴。角川也往嘴裏噴藥,但他噴的是哮喘藥。林彧把藥調了包,讓角川自己殺了自己。”
丁美兮補全了刺殺的鏈條,李唐開始推測國安後續的動作。“屍檢結果今天出來,為了避嫌,丁曉禾被禁止分析討論。他沒有加班,跑回來除了安攝像頭,沉不住氣,還把不該問的也問了。”
丁美兮想了想,對李唐問:“藥,林彧,和那張舊照片,在他眼裏,能有多少關係?”
“我倒不是怕他,我怕的是別人。”
“段迎九。”兩人又是幾乎異口同聲。空前的緊張讓丁美兮的臉色顯得異常蒼白,她沉默了片刻,自己給自己提了個問題:“廈州的天眼比蟑螂還多,我去藥店買一瓶家裏誰也用不著的心髒病噴霧劑,這個事情,怎麽解釋?”
李唐第一次沒有嘴硬,他歎了口氣,喃喃說道:“那串麻煩的糖葫蘆,怕是吃不完了。”
* * * * * *
深夜,戴著耳機的納蘭,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下班回來,哪吒告訴她,隔壁鄰居登門造訪。雖然算不上懷疑,但至少能感覺到他的謹慎。或者想來踩點,以後好來安個東西。總之,他們兩人在這間屋子裏交流,要小心再小心。
嗡嗡嗡,手機在床頭振動,這是二人換班的鬧鍾。哪吒揉著眼睛走過來,拍拍眼圈烏黑的納蘭。兩雙惺忪的睡眼,相視一笑,一個無聲的擁抱之後,納蘭和衣倒在了**。
寂靜的夜裏,牆上鍾表的嘀嗒聲都顯得格外清晰。哪吒靠在椅子上,百無聊賴地轉動著手裏的筆。麵前的紙上,是他和納蘭輪番記錄下的老懟的活動行程:“九點四十六分,外賣”“十點二十,倒垃圾”“十一點十五分睡覺,有鼾聲”,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筆杆在指間來回翻飛,忽然哪吒手指一攥,緊緊握住筆,坐直身子在紙上寫下了三個字:明天見。
* * * * * *
哪吒的消息,讓專案組全員一早就被召來開會。朱慧第一個到達,照例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沒一會兒黃海咬著一塊滿煎糕坐到她身邊:“早啊。”
朱慧對黃海的問候置若罔聞,眼睛始終沒離開手機屏幕。黃海邊吃邊看了看她的臉色,又問了一句:“這麽大的起床氣?誰又惹你了?”
“煩著呢,離我遠點!”朱慧沒好氣地答道。
黃海看著朱慧的樣子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他故意逗她說:“你說,今天的行動,老板會派誰去抓人?動手的那個。”正巧丁曉禾此時走了進來,黃海湊到朱慧耳朵邊小聲說:“肯定是丁曉禾。賭一頓火鍋,敢不敢?”
朱慧不耐煩地站起來,直接坐到了另一把椅子上。
此時,段迎九走了進來。牆上掛著一張廈州地圖,老懟和哪吒所住的區域,已經圈上了紅圈。段迎九指著這裏對所有人說:“水池子就這麽大,不管魚往哪兒遊,所有的路口都有人守著。重點是看他和誰接頭,隻要碰麵,馬上抓人。”
這個屋子裏,再沒有比丁曉禾更希望立功的人了。上次讓鯰魚從眼皮子底下溜走,他太不甘心了。所以一聽到選接頭人,他不由自主地就坐得更直了些。
段迎九掃視了一圈,繼續說道:“哪吒提供了這個人平時的生活習慣,幾點吃飯,去哪吃,在什麽地方買東西,所有的細節都要有人盯著。除了這些,我還需要兩個離他最近的人。丁曉禾——”
丁曉禾一下從椅子上彈了起來,站得筆直,期待地看著段迎九。黃海借機朝朱慧飛了個眼兒,得意地暗示自己打賭贏了。可沒想到,段迎九的話拐了個彎:“你負責現場監控——黃海,你和朱慧今天需要談一天戀愛,熱戀,就像哪吒和納蘭那樣。”
“我和朱慧?”黃海似乎還沒從偷偷的得意中緩過神來。
“除了你倆還能有誰?我和老魏嗎?還是朱慧和丁曉禾?你就說行不行吧?”
“行!”沒等黃海回話,朱慧率先站起來答應了。
段迎九朝兩人一指:“來,叫大夥兒看看,你們像不像一對膩膩乎乎的小兩口。”
黃海呆坐在椅子上完全不知所措,朱慧走過去坐到他身邊,頓了頓,拉起了他的手。肩膀挨著肩膀,手指扣著手指,眼睛卻誰也不好意思看誰。
段迎九端詳了一陣說道:“怎麽說呢,你們像是一對兒吵了一輩子,巴不得對方趕緊咽氣的老冤家。”
所有人都在注視他倆,朱慧深呼吸了一口,轉過頭,對黃海說:“抱著我。”
黃海舔了舔嘴唇,緩慢地抬起了僵硬的胳膊,卻不知道該往哪兒放。段迎九開始看表了,朱慧也急了,衝黃海喊道:“沒抱過女的啊?抱啊!”
黃海仿佛下了很大決心才尷尬地摟住了她的肩膀。段迎九又看了看表,直接轉身望向其他人:“算了,換人吧。”
可話音剛落,人群忽然一片驚歎聲,段迎九回頭一看,朱慧竟然猝不及防地摟住黃海,神情投入地吻了下去。
* * * * * *
一進辦公室,丁美兮就看見黃老師在辦公桌前的各個抽屜裏埋頭翻找。
“找什麽呢?”丁美兮隨口問道。
黃老師頭也不抬地回答說:“年初的體檢報告,現在又說要去校醫室存檔,發神經。”
“要這個幹什麽?”
黃老師抬頭看看她說:“鬼才知道。你也得交,趕緊找吧。”
體檢報告就在抽屜裏,丁美兮的東西一貫整理得井井有條。但此時的丁美兮因為買藥暴露身份,已經成了驚弓之鳥。學校沒來由地突然收體檢報告,會不會也和這件事有關呢?畢竟,段迎九知道她在這兒教書。
可是,這件事無論如何躲不開。黃老師已經找到了報告,正問她要不要一起去交。丁美兮猶豫了一下,拿出報告,向主任辦公室走去。
體檢報告在桌子上堆了高高的一摞,辦公室主任一邊埋頭登記,一邊說:“教物理的崔老師,頭一天還站在講台上,第二天就猝死了,心梗。這你們都知道。學校為了避免這類事情,每份報告都要存檔。”
這個理由似乎也說得過去,丁美兮嗯了一聲,放下報告轉身要走。主任忙不迭地在背後叫了她一聲:“還有丁老師,你有護照嗎?或者港澳和台灣的往來通行證?”
“有錢我全交私下補課的罰款了,哪有那些東西去旅遊?”丁美兮冷冷答道。
“學校要做個統計,剛剛通知的,都要問問。”
丁美兮臉色凝重地轉身離開,藏在心裏的擔憂又在起起伏伏。
* * * * * *
李唐開車來到丁美兮買藥的那家藥店。營業員迎上來問:“買什麽?”
“老樣子。”李唐做出一副十分熟絡的表情說道。
營業員看著李唐有點摸不著頭腦,她想了想又問:“你是要?”
“每個月我都來,你忘了?”
李唐驚訝的表情拽著營業員又辨認了一番,可最終她還是搖搖頭說:“每天來的人那麽多,記不住了。”
“也是啊。”李唐說著瞥了一眼天花板角落的攝像頭,說,“大夫要一個月內的藥量變化,可我把病曆弄丟了,你這兒有沒有我買過藥的底子,能看看嗎?”
“什麽藥?”營業員走到電腦前,認真查詢了起來。
* * * * * *
丁曉禾開車,拉著朱慧、黃海和老魏去指定的埋伏地點。一路上,朱慧始終緊緊攥著黃海的手,頭也靠在他的肩膀上。待到下車的時候,兩個人有說有笑,完全成了一對熱戀的情侶。
丁曉禾坐在駕駛座上,望著越走越遠的朱慧,心中一時五味雜陳。這時,耳機裏段迎九發話了:“魚睡醒了,幹活吧。”
各個位置上的人,全部立刻打起了精神。
* * * * * *
提著垃圾,趿拉著拖鞋,老懟不慌不忙地走出屋來。他似乎無意地朝哪吒的屋子望了一眼,然後便朝一樓的方向走去。
哪吒站在窗簾後麵,望著遠去的老懟,對著微型話筒向所有布控人員傳達消息:“不管幾點睡覺,他每天早晨都是這個點起床,倒完垃圾再去711買早餐,老習慣了。”
躲在另一輛車裏指揮全局的段迎九,拿起對講機小聲說道:“別以為早睡早起是養生,這就是老了,不信問問老魏。要換了大峰,要是沒人叫,他能睡到明年。”
老魏排在等車的人群裏,聽見這句話,忍不住笑了一下。但是站在711便利店裏賣關東煮的大峰卻笑不出來,他嘴上戴著口罩,連哈欠都打不痛快。不一會兒,老懟來到了他的麵前。“菜團子,雞蛋,海帶和魔芋,加點湯。”大峰按照他的要求熟練地裝好食物,直到老懟結賬離開,他才抬眼望了一下。
走出711便利店,老懟邊走邊吃,和低頭看手機等車的老魏擦身而過。經過一條小巷後不久,朱慧和黃海從裏麵拐了出來。二人卿卿我我,不遠不近地跟在老懟身後。
吃完早點,下一站是菜市場。老懟先買了點蔬菜,又轉戰海鮮攤位。他選了條魚,為了塊兒八毛的斤兩,和小販計較了半天。
朱慧假裝在看螃蟹,一邊看還一邊指指點點給黃海。這個位置離老懟算近的,角度剛好能看清他的動向。黃海一邊笑著聽朱慧講螃蟹,一邊把自己的手從朱慧手裏抽出來,摟住了她的肩膀。不想朱慧又伸手把黃海的胳膊拽了下來,重新把手和他握在一起。
“手心都出汗了。”黃海小聲嘟囔了一句,臉上的笑容卻不敢減少半分。
朱慧好奇地看著一隻螃蟹,滿不在乎地說:“出點汗怕什麽。別摟我,不舒服。”
黃海湊到朱慧跟前,拽拽她的手,示意她摘下耳機——這下他倆的對話便不會出現在其他人的耳機裏了。
“知道為什麽丁曉禾不喜歡你嗎?”一摘下耳機,黃海又恢複了之前欠揍的語氣,當然,笑容還是沒有變。
朱慧頓了頓,也把耳機摘下來:“跟你有關係嗎?”
黃海拉著她,挪到了另一個海鮮魚缸的前麵,他指著缸裏的一隻大甲魚說:“以前是沒關係,現在有。你是不是覺得所有人都要遷就你?”
“我需要你的遷就嗎?”
“周圍的人不跟你一般見識,是懶得計較。還真以為自己有多大魅力啊?你是太陽,別人都是金木水火土,誰不圍著你轉誰倒黴。反正都是個得罪,我要是丁曉禾,也得離你遠遠的。”
朱慧臉上看不出半點生氣的表情,相反,她一轉身滿臉甜笑地摟住了黃海的胳膊,頭往他肩膀上一靠,小聲問道:“還有嗎?”
黃海親昵地摸摸朱慧的頭發,溫柔地說:“就算國家規定,不娶你就要犯法,寧可蹲監獄,我也不幹。”
“接著說。”
“改改你的小姐脾氣吧。大早晨就拉個臉,你以為你是段迎九嗎?”
“再接著說。”
“沒了。”
一番“甜蜜”的較量之後,黃海重新戴上了耳機,拉起朱慧的手繼續朝前走去。不想朱慧忽然腳下一滑,撲進了黃海的懷裏。黃海趕忙抱住她,以為這是要趴在他肩膀上哭一會兒。沒想到,片刻之後,肩膀傳來一陣錐心的疼痛,朱慧狠狠咬了黃海一口。
黃海努力保持著微笑,一邊撫摸著朱慧的頭發,一邊嘟囔著說:“沒事沒事,都快過去了。”
買完魚的老懟,拎著大兜小袋再次走進了小區。段迎九徹底看不懂了。她衝著對講機說道:“幹什麽?買菜做飯,這是要退休了嗎?接頭取消了?還是什麽意思,誰說說?”
坐在另一輛車裏的丁曉禾猜了一句:“會不會是在家裏接頭?”
老魏在大街上邊走邊說:“開源節流,在家裏吃飯又健康又安全,精打細算,挺會過日子的。”
段迎九完全不同意這個觀點:“我要是他,就不會把人招到家裏來。風險大一倍,我看起來很傻嗎?”
站在小區外麵街道上的黃海提出了另一種推斷:“是不是臨時把時間或者地點改了?他用什麽發出去的消息?”
但也沒得到段迎九的認可:“和他接觸過的每個人我們都摸過了,都沒問題。哪吒呢?”
哪吒站在窗前,遙遙望向遠處回答道:“已經看見他了,確實回家了。”
段迎九失望地撓了撓頭:“接頭這麽大的事情,怎麽一點都不勤快?這幫懶人要是在我組裏,早把他們全開除了。”
然而,段迎九並不知道,在另一個地方,有一人已經開始悄悄活動了。老懟戀著的那個女學生正在陪同宿舍的閨蜜逛街。閨蜜從試衣間裏走出來,身上穿著一條新裙子。
女學生看了一眼,搖搖頭說:“你臉黑,穿這種亮顏色的衣服不好看。換個淺點的再看看?”
閨蜜有些不甘心,左轉右轉,看了又看:“我怎麽覺得我不黑呀。”
“反正你不太適合這種紅。”
閨蜜最終還是屈服了:“好吧,我再試試那幾件。”說完,她重新鑽進了試衣間。女學生看看表,對裏麵說了一句:“你慢慢試。我有點事出去一下,一會兒就回來。”
“嗯,你去哪兒啊?快不快呀?”閨蜜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女學生已經走出了商店門口。
* * * * * *
李唐被集美區後溪鎮衛生院的醫生灰頭土臉地攆了出來。他本以為這裏不是三甲大醫院,醫生拿點好處,可以幫他開個假的心髒病診斷單。但沒想到,剛直不阿的好大夫就偏偏讓他碰上了。
碰上好人卻辦不成事,這說明什麽?說明自己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大壞蛋。李唐又氣又惱,恨不得扇自己兩巴掌。沒辦法,惡人自有惡人磨,留給他的隻有最後一條路了。他找了家偏僻的藥店,買了阿米替林、心痛定和氯雷他定等幾種藥,這些藥治的病各不相同,但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會產生一些心髒方麵的不良反應。
四五個藥瓶全都打開了,李唐舉著一瓶礦泉水,望著攤在手心裏的一撮藥片,深吸了口氣,一閉眼,把這些藥片全都吞了下去。
* * * * * *
“早班售貨員”大峰終於被替下來了,賣了好幾千塊的營業額,愣是沒等來接頭的。一鑽進丁曉禾的那輛車,大峰就抑製不住地打起哈欠來。
丁曉禾見狀好心地說道:“你先睡會兒,有動靜了我叫你。”
大峰眼睛都要閉上了,一聽這話又被迫睜開了:“老板在耳機裏聽著呢,有你這麽給我上眼藥的嗎?去跑個腿,幫我買點提神的東西。”
丁曉禾自知失言,趕緊問:“要什麽?”
“肯定是檳榔啊,難道泡茶喝咖啡?”
“廈州不是不讓賣檳榔嗎?”
大峰歪著頭瞅瞅丁曉禾,無奈地說:“你還真是個好孩子。去,隨便找個偏僻的小賣部,別問有沒有,直接把錢給他,懂了嗎?”
丁曉禾點點頭,剛要下車,大峰又把他叫住了:“那麽多的牌子,你也不問問我要哪兒個?幹的還是濕的?”
“要什麽樣的?”
“求求我。”
“啊?”丁曉禾臉都快紅了,“峰哥,都聽著呢,別鬧了。”
另一輛車上,段迎九聽見倆人的對話,一邊剪指甲,一邊下意識地說道:“笨蛋,檳榔就叫‘求求我’,還沒懂?”
話一出口,丁曉禾未必聽懂,但段迎九馬上把自己說懂了。她扔下指甲刀,抓起對講機說道:“‘求求我’是個牌子,‘明天見’也不一定是時間,也許是個地方!快,馬上查,把整個廈州叫‘明天見’的地方都找出來!”
這時,哪吒也傳來消息:“他又下樓了。拎著一袋垃圾,不過沒穿拖鞋,換了一雙係鞋帶的鞋。”
段迎九死死地盯著由各路監控傳輸到監視器裏的圖像。待老懟從小區門口出來,她抓著對講機說:“黃海和朱慧別跟太緊,要提防他記住你們的臉。換另一組交叉,咬住就行,不要太近。”
老魏率先查到了“明天見”的線索:“中山路步行街背後的小路,有家足療店,就叫‘明天見’。”
段迎九一拍司機,車馬上發動了。她衝對講機說:“大峰,馬上到這個地方,他的上線在這兒!”幾路人馬以最快的速度,向“明天見”包抄了過去。
* * * * * *
在所有人到達之前,女學生獨自一人來到“明天見”足療店,手上挎著從蓮花金店取出來的背包。她走進一個包間,裏麵空無一人。坐著等了一會兒,包裏的手機響了。她膽怯地朝外麵看了看,接起電話,輕輕喂了一聲,然後點頭說道:“對,他叫我來,給你送點東西。”
電話裏說了句什麽,女學生起身往外走去,邊走邊問:“好,我去哪兒找你?”
* * * * * *
老懟溜溜達達地走出小區,在一家露天甜品店停了下來。他站在櫃台邊,看了看價格表,然後點了一杯甘蔗汁。等著榨汁的空當,他假裝無意地朝四周看了看。丁曉禾從街對麵走了過去,但他絲毫沒有引起老懟的注意。
老懟重新看向櫃台裏麵,對老板招呼著說:“少摻點水啊。”
* * * * * *
“明天見”足療店的對麵有一個位於二樓的半露天茶座。林彧戴著墨鏡,坐在茶座的椅子上,慢慢品著手裏的茶。眼看著大峰第一個衝進足療店,又看見段迎九領著兩個便衣從另一側衝進去,林彧安心地出了口氣。現在可以安全收貨了。
不久之後,林彧出現在足療店後身的一條小巷裏。他摳掉了一部手機的電話卡,同樣被扔進垃圾桶的,還有女學生之前裝金子的背包,裏麵的東西已經盡數轉移到了林彧的背包裏。
* * * * * *
女學生短暫停留的包間裏,段迎九伸手試了試泡腳盆裏的水溫,然後轉頭不解地問道:“房間訂了,錢也交了,熱水都擺好了,人倒走了?”
店內的女前台跟在旁邊說:“也沒說要退房,我們也不敢撤桶。”
“一男一女,誰先走的?”
“男的。”
“為什麽要先走?”
“有人給前台打了個電話,說這個包間裏客人的手機打不通,讓我來告訴他句話。”
“說什麽?”
“就說是有台風。他聽完就走了,一會兒來個女的坐了坐,也走了。”
一來一回,把眾人耍得團團轉,段迎九心下覺得不妙。這時大峰匆匆進來說:“監控裏找著他了!”
電腦屏幕的監控裏,一個戴著墨鏡的男人利用恰到好處的角度,用舉起來的手機遮著自己的臉,一邊打電話,一邊往外走去。看著這個背影從門口消失,段迎九仿佛一下回到了上次的地鐵站。一個背影全然不顧周圍發生的一切,堅決而快速地向外麵走去。那個背影,和眼前這個如出一轍。
“鯰魚?”大峰問道。
段迎九沒有回答,她眉頭緊鎖地看著屏幕。女學生走進了包間,頃刻又出來,一樣舉著電話,順著之前背影的方向,一路走了出去。
“快,找到這個女的,別讓她再死了!”段迎九火速下達了命令。
* * * * * *
甘蔗汁喝得見了底,老懟坐在一張塑料小桌旁,一邊看表,一邊嘬著吸管。過了一會兒,他拿出手機撥了一串號碼,很快電話裏傳來“您好,您撥叫的用戶暫時無人接聽,請您稍後再撥……”的提示音。
老懟不動聲色地掛斷了電話,站起來,問了一句:“小老板,廁所在哪兒?”
順著老板所指的方向,老懟不慌不忙地朝小店背後走過去,錢包和車鑰匙都還扔在桌上。一拐進後巷,他立刻加快了腳步。但很明顯,後麵有人在跟。
老懟在岔路上拐了個彎,趁跟著的人沒追上來的時候,撿起了一個空可樂罐。如同上次一樣,他一擰一撕,可樂罐馬上變成了一把利刃。
簡單換裝後的黃海和朱慧不遠不近地跟在老懟身後。走了一段,老懟突然掉頭,反身往回大步走來。朱慧和黃海猝不及防,隻能硬著頭皮繼續往前走去。狹窄的胡同內,三個人擦肩而過。盡管側過了身,朱慧還是被老懟輕輕地撞了一下——
說時遲那時快,一直注意著老懟手裏的黃海,在老懟抬手攻擊的一刹那,猛地把朱慧推到了一邊,易拉罐鋒利的薄邊擦著朱慧的喉嚨劃了過去。幾乎命懸一線的朱慧被黃海推倒在地,等她反應過來,黃海已經不管不顧地撲了過去,和老懟撕扯在了一起。老懟瘋狂地用易拉罐亂劃一氣,黃海的胳膊、大腿、胸口,全都被老懟劃爛了,一股股的鮮血突突地往外湧。但他根本顧不上這些,隻是死死地掐住了老懟的脖子不放手。
此時朱慧也從地上爬了起來,她本想上去幫忙,可剛一靠近,就被老懟一腳踹倒了。不僅沒能幫上忙,還擋住了黃海的視線。老懟借機把黃海摁在了地上,黃海雖然依舊勒住了老懟,但易拉罐的利刃已經離他越來越近了。
朱慧從地上爬起來,還沒等靠近,就聽到黃海拚命喊道:“別過來,滾蛋!”
但朱慧哪裏肯走,她不顧一切地再次撲上去,照著老懟的手腕子一口咬下去,鮮血立時滋了出來。
老懟發出了一聲淒厲的慘叫。
在“明天見”足療店的附近,女學生也加快了腳步。就在她要走出小巷,拐上大道的時候,一個身影攔在了她的身前……
* * * * * *
開了一會兒車,李唐停在了一片空場附近。幾個少年用書包堆了個球門,正在踢球。李唐腳步沉重地走過去,額頭上浮著一層細密的汗珠。一顆球朝他飛過來,李唐用腳尖一接,把球停住了,對望著自己的一眾少年說:“加我一個?十年前,《海峽時報》杯野球聯賽最佳射手,黃金右腳,要不要試試?”
天色漸晚的時候,李唐開車回到了家裏。從停車的街口到家,區區幾步路,他竟然感覺有千裏之遙。他大汗淋漓,呼吸越來越沉重,最後連眼睛都花了。恍惚之間,他看見丁美兮和李小滿慌慌張張地向他跑過來。
李唐隻覺得腳下一軟,聽著丁美兮的呼喚聲,放心地閉上了眼睛。
* * * * * *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李唐身上連著各種儀器,躺在病**。他少有地看見了乖巧的李小滿,心裏忽然覺得很放鬆。李小滿見他睜眼,立刻喊起來:“醒了,我爸醒了。”
一個大夫走過來,看看他,又看看機器上的指標,問道:“心髒不舒服多久了?”
“半年。”李唐慢慢說道。
“平時吃藥嗎?”
李唐看向丁美兮,她會意地接了一句:“硝酸甘油噴霧劑,隨身帶著。”
大夫看著打印傳導出來的檢查單說:“心肌有損傷,以後得注意了。戒煙戒酒戒鹹,禁止劇烈運動,多休息少熬夜,要不你會死的,明白嗎?”
丁美兮點點頭,眼圈忽然紅了。她剛想對李唐說點什麽,病房的門被推開了。丁曉禾匆匆趕來,關切地問道:“姐夫怎麽了?”
* * * * * *
審訊室裏,段迎九坐在老懟對麵,反複打量,好像文物販子正對著一件古董鑒別真偽。
終於,老懟先開口了:“你不打算問我點什麽嗎?”
段迎九問了兩個字:“餓嗎?”
老懟看著手腕上被朱慧咬破的口子,對這個問題有點反應不過來:“嗯?”
段迎九接著說道:“每天這個點你都會準時吃飯,沙茶麵最多。今天費了不少體力,肚子都叫了吧。”
“我要是真的說餓了,你也端不來。”
“不試試,怎麽會知道?”
老懟靠在椅背上說:“我就是個辛苦開公司的小老板。有人追我,我就跑。有人打我,我才還手。我是個守法的人啊。律師也不許見,這麽半天又什麽都不問,要什麽呀你們?”
段迎九看了看手表,又問了那倆字:“餓嗎?”
老懟不說話了,和段迎九一起不停地看著她的手表。時間一點一點流逝,老懟的耐心也在慢慢消耗。終於他再次不耐煩地說道:“企業的資料,工商和稅務那裏都有,隨便去查好了。那麽細的東西,我怎麽會記得住?”
“別的記不住,錢你記得最清楚了。公司有公司的製度,你給女學生那麽多錢,怎麽走賬?不怕別的股東知道嗎?”段迎九的話點到了老懟的軟肋,“你是個很有意思的人,感情淡漠,不相信任何人,對這個女孩子倒是一往情深。讀瓊瑤小說的年紀也過去了,你這算是晚熟嗎?”
“你想說什麽?”老懟警覺地問道。
“說你單純地利用她,當擋箭牌,不像。可她幹的事情,就是個替死鬼。你一個連買條魚都要砍價的人,居然舍得給她幾十萬的銀行卡。我在想,你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她什麽都不知道。不知道,不犯法吧?”老懟強作鎮定地說。
“錯了,全錯了,你弄錯了。她不在我這,犯不犯法這都扯遠了。”段迎九猛然站起身來,看著疑惑的老懟說,“你讓她去足療店送東西,她去了。我們過去的時候,房間裏除了兩個泡腳盆,一個人都沒有。你剛才在替她開脫,你不知道她在哪兒嗎?”
老懟反問了一句:“你們知道那麽多,她現在在哪兒,不清楚嗎?”
段迎九微微一笑:“我也不瞞你。每個人我們都要盯,再細致,也得分主次輕重,沒法像看孩子一樣替你看著她。學校不在,去過的步行街也不在,她平時常去的每個飯店和賣衣服的地方,都找不著。會不會,是你們的人把她帶走了?我知道的,和你知道的一樣多。唯一不知道的,就是她。”
老懟努力保持著麵部表情的平靜。段迎九也不著急,她再次看看表,仿佛自言自語地說:“這麽久了,還找不到人。她會在哪兒呢?”
* * * * * *
林彧的電話打不通了,丁曉禾匆匆來看了一眼,再回去電話也打不通了。丁美兮和李唐都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
“如果林彧被捕,就等於咱倆也戴上了銬子。”李唐虛弱地說道。
丁美兮不願麵對這種最壞的結局,她搖搖頭說:“他那麽鬼,當初掉進海裏那麽大的浪都淹不死,怎麽會被抓走?”
“他的手機從來不這樣。這個人都失蹤了,你說呢?”
丁美兮心亂如麻,她攥著手機轉了兩圈,問道:“他會把我們供出來嗎?”
這個問題李唐也不敢想。一旦噩夢成真,那麽他們一家……可怕的念頭還沒完全湧出來,胸口又一陣發緊。丁美兮趕緊過去輕撫安慰,李唐緩了一會兒問道:“小滿呢?”
“晚上還有作業,我叫她回家了。”見李唐似乎還不放心,丁美兮趕緊補了一句,“叮囑過她了,除了我,誰敲也不要開門。一會兒等你舒服點,我就回去看她。”
丁美兮坐在床邊,緊緊地拉著李唐的手回答道:“去了。我還找人算過,熬過這個月,家裏的事情就全順了。”
“媽祖保佑吧。”
“會的,你那麽折騰自己也沒死,肯定有後福。”
丁美兮說著,眼圈又紅了。李唐看著她說:“吃藥的時候也忘了給你打電話,我還攢了點私房錢,萬一過不來,別讓老鼠給啃了。”
“傻子。”眼淚終於奪眶而出,丁美兮把臉轉到一邊,用手擦了擦。
李唐感歎一聲:“唉,不傻的是段迎九,不這麽幹,身上的泥點子,洗得掉嗎?”
“別擔心。就像你說的,麻煩就像吃飯,總會吃完的。”
“可惜,趕上沒胃口的時候了。”
丁美兮再次握住了李唐的手,兩個人就像當初在岸邊無望地等著新竹一樣,瑟瑟發抖,又相依相偎。
家裏,李小滿收拾了一個背包,準備出門。臨走之際,她想起養了魚還沒喂,便又折回去,往魚缸裏撒了一把魚食。
* * * * * *
審訊室內,老懟獨自一人焦躁不安。段迎九站在單麵反射的玻璃牆外,靜靜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忽然,老懟猛然轉過身來。雖然在他看來,那裏隻是一麵密不透風的牆,但他依舊惡狠狠地瞪著雙眼,仿佛在和段迎九隔空角力。
而在另一個房間,女學生坐在沙發上,呆呆的一言不發。自從在胡同裏攔住她的去路,納蘭就一直陪在她身邊。奔波了一天,女學生看上去疲憊極了。納蘭給她準備了各種食物,但她一口都沒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