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過去(2)

對於這個殘酷的場麵,他所相信的正義沒有給予任何回答。

南鄉在路邊一邊吐著胃液一邊哭泣起來。湧上心頭的是一種做了無法挽回的事情之後的悔恨。他想起了少年時代和家人一起圍著餐桌吃飯的情景,反複問自己:為什麽會是這樣?如果自己考上了比哥哥更好的大學的話,就不會殺人了吧?也許這是回避不了的命運,從出生那天起就已經被上天決定了。自己大概就是為了成為一個殺人者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

眼淚不但止不住,而且越來越多地從雙眼中湧出來。他忽然覺得趴在地上嘔吐的自己十分悲慘,禁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在以後的一個星期裏,南鄉還和以前一樣每天上班。到了第八天,他覺得已經到了極限,隻好請假去醫院。醫生給他開了安眠藥。

那天,給南鄉抓藥的藥劑師是一位年輕的姑娘。南鄉看到姑娘胸前掛著一個小小的閃閃發光的十字架,就問她是不是基督徒。姑娘臉上浮現出靦腆的笑容,搖了搖頭回答說,隻不過是一個吊墜。但是,那個十字架卻讓南鄉得到了某種啟示。

從此以後,南鄉每天晚上都要吃安眠藥,並且利用睡著之前的時間閱讀大量宗教方麵的書籍。他覺得書中的語言很美,充滿慈愛,有時又覺得書中的話是在叱責自己。南鄉在這些書中得到很大安慰,心情變得舒暢起來。但是,他很快又把宗教書丟到一邊去了。

因為他認為依靠神的幫助是懦弱的表現。

一切都是人類幹的。強奸兩名幼女,並殘暴地殺害她們,是人幹的;對犯下這些罪行的人處以極刑,也是人幹的。這一切都是人的手幹的。對於人類幹的事,人類本身是不是應該給出一個答案呢?

給出這個答案用了長達七年的時間。

後來,南鄉跟醫院那位戴十字架吊墜的姑娘結婚了。他們從認識到結婚經過了五年的時間。他們第一次在一起睡了一夜之後的第二天早上,她對他說:“你好像整夜都在做噩夢。”聽了她的話,南鄉猶豫了:自己到底應不應該結婚呢?南鄉對誰都沒有講過當過死刑執行官的事,他不知道是否應該對妻子也隱瞞自己以前做過的事。但是,南鄉不想失去她給予他的安寧,最終還是決定結婚了。

結婚兩年後,他們生了一個男孩。

孩子非常非常可愛。看著孩子熟睡的小臉,南鄉又燃起了已經放棄的參加高等考試的欲望。同時,他開始認為自己七年前做過的事是正確的。

如果自己的孩子被人殺死了,當凶手出現在麵前時,南鄉肯定會把凶手殺死。但是,如果這個社會認可私刑,社會就會陷於無秩序狀態。因此,必須由第三者,也就是國家機器行使刑罰權,來代替被害人親屬做他們想做的事。是人都有複仇心,所謂複仇心,就是對失去的人的愛。隻要法律是為了人類而存在的,包括死刑在內的報應刑思想就應該被認可。

處死470號死刑犯以來,南鄉一直對死刑製度持有疑問。但是現在他意識到,這是由於自己把死刑與殺人的不快感混同在一起導致的錯誤認識。在執行死刑之前,他一直是支持死刑製度的。

南鄉的思緒回到了七年前的那個時刻,回到了他俯視著跪在地上求饒的470號,在心裏把憎恨砸過去的那個時刻。

所以,當南鄉第二次接到執行死刑的命令時,他已經能夠控製住自己內心的動搖了。執行死刑的時候,類似殺人的那種生理上的嫌惡感,是可以忍耐的。他認為,即使因此被奪走今後四十年的安眠,也必須伸張正義。

第二次接受執行死刑的命令時,南鄉已經調到福岡拘留所去了。頻繁調動工作,意味著他正在踏上晉升的台階。

執行前夜,他到公務員宿舍“俱樂部”去了。一進去就看到一個臉色蒼白的年輕看守在那裏一個人喝悶酒。

這個年輕的看守姓岡崎,也被任命為死刑執行官。岡崎、南鄉和另外一名死刑執行官接受了按下踏板按鈕的任務。

看到岡崎的樣子,南鄉就像看到了過去的自己,於是就在岡崎身旁坐了下來。岡崎先向南鄉打招呼,並跟他談起了如何對待看守所中的死刑犯的問題,似乎在有意回避明天執行死刑的事。年輕的看守岡崎提出了南鄉以前曾經有過的疑問,即為什麽無視監獄法,優先執行法務省的內部通知。

“關於這個問題,我也想了很長時間。”南鄉說出了自己的結論,“法務省恐怕是希望修改監獄法的,但是政治家按兵不動,所以監獄法就修改不了。法務省發那樣一個內部通知,大概也是無奈之舉。”

“照您這麽說,是那些不修改監獄法的政治家不好?”

“表麵上是這樣的。但是我們也必須分析一下國會議員按兵不動的理由。如果哪個國會議員說出要嚴厲懲罰犯罪者,特別是要嚴格執行死刑製度這樣的話來,他的形象就會遭到破壞,就會影響到他的人氣。”

“還是政治家不好嘛!”

“你沒看過關於死刑製度的國民調查嗎?”

“支持死刑製度的國民過半數,對吧?”

“是啊,”南鄉說,“可是,日本人一邊在心裏想著壞人應該被判處死刑,一邊在公開場合冷眼看待說出這種話的人。這就是真實想法與說給別人聽的話完全背離的日本民族的陰暗心理。”

岡崎好像發現了什麽似的張大了嘴巴,過了一會兒才點了點頭,感慨地說道:“是啊,在電視上露麵的都是那些反對死刑製度的人。”

“是的。而且被冷眼看待的並不僅僅是政治家,我們也在其中。我們本來是順應國民的願望去做的,卻被人戳脊梁骨。誰也不會對我們說,感謝你們為我們除掉了惡人。”南鄉歎了口氣,接著說,“但是,這事總得有人去做。”

“那麽,”岡崎環視了周圍一下,壓低聲音問道,“南鄉先生,您讚成死刑製度嗎?”

“讚成。”

“也讚成明天對160號執行死刑?”

南鄉盯住了岡崎的臉。在岡崎的臉上,可以看出兩難和緊張的神情。南鄉問道:“160號有什麽特別的情況嗎?”

岡崎沒有回答。

南鄉有種不祥的預感:“難道是冤案?”

“不,證據沒有問題,可是……”岡崎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想了一下才說,“您去看看160號的服刑記錄吧,隻看最後一頁就可以了。”

南鄉向死刑犯牢房走去。關於160號死刑犯的罪狀,南鄉已經掌握了。五十多歲,男性,因為給借錢的朋友當擔保人連累了自己,負債累累。走投無路之下,他猶豫著是殺死全家再自殺,還是做強盜搶錢。結果他選擇了後者,成了殺人犯。他殺死了三個人,一對很有錢的老夫婦和他們的兒子。如果他選擇殺死全家再自殺,殺死自己的妻子和兩個孩子以後,即便自殺不成,不要說死刑,連無期徒刑都判不了。

南鄉得到翻閱160號的服刑記錄的許可之後,拿著厚厚的活頁夾走進晚上空無一人的會議室,跟七年前一樣,認真翻閱起來。在看岡崎所說的最後一頁之前,他看到了160號關於宗教教誨的記述。

“被逮捕以後,我馬上就承認了自己的罪行,第一次審判時,我皈依了基督教。”

南鄉用手指畫著160號的記述讀下去。

“我不是那種同時信仰多種宗教的所謂‘蝙蝠信徒’,我真摯地按照教誨師的教導,每天為被害人祈禱冥福。”

南鄉想,岡崎指的大概就是這些吧。這是一個關於對真心悔過的死刑犯是否有必要執行死刑的問題。

關於這個問題,南鄉已經準備好了答案。因職務關係,南鄉認識很多被判了無期徒刑的囚犯和判了死刑的囚犯,對這兩類囚犯做過比較之後,得出了自己的結論。

同樣是犯下了非常殘暴的罪行,無期徒刑囚犯中沒有悔過之心的占很大比例。他們心裏隻有為自己辯護的借口,甚至有不少人對正好出現在犯罪現場的被害人心懷怨恨。他們在監獄裏假裝老實,目的是為了被評為模範囚犯,假釋出獄。

另一方麵,被判了無期徒刑的犯人確實也有表示悔過的,也可以說大多數都表示悔過。但是,這些犯人的態度,跟很多被判處死刑的犯人在某種熱情的驅使下所表現出來的悔恨有很大不同。真正達到了宗教式心醉神迷的真誠悔過程度的,隻有在死刑犯中才能看到。

經過上述觀察,南鄉得出了一個結論:死刑犯真誠悔過,難道這不是因為他們被判了死刑才收到的效果嗎?也就是說,以報應刑論為基礎的死刑判決製度,引出了悔過之心這個教育刑論希望達到的目標,這種現象難道不是一種絕妙的諷刺嗎?

現在看到160號有關宗教教誨的記述,南鄉也感到具有諷刺意味。對教誨的態度,是判斷一個死刑犯情緒是否安定的標準,也是確定行刑日期的重要因素。在死刑犯中,遵從教誨師的教導情緒安定得越早,被處刑的日子就越早。

恐怕岡崎正是對這樣一種製度上的矛盾感到困惑吧。南鄉一邊這樣想著一邊翻到了最後一頁。

那是一封信的複印件。收信人是福岡地方法院的審判長,寄信人是一位女性,160號殺害的,就是她的父母和哥哥。

這是被害人遺屬寫給審判長的信。信箋是高檔的,字是手寫的。當看到“我不希望判處被告人死刑”這句話,南鄉不由得懷疑自己的眼睛。

為什麽?這是南鄉的第一感覺。以前南鄉曾經想過,如果自己的孩子被殺害的話,一定要讓凶手償命。這句話使他受到很大衝擊。他無法理解,甚至感到震驚。

“被告人已經充分地表示了賠償的意願。”看到信中有這樣一句話以後,南鄉又慌忙往前翻服刑記錄。他想,被害人遺屬是不是因為得到了足夠的經濟賠償呢?但是,160號是因為受到借錢人牽連,負債累累才走上犯罪道路的,不可能有賠付高額賠償金的能力。從被逮捕到現在,160號賠付給被害人遺屬的,隻有服刑十一年間在獄中通過勞動賺來的區區22萬日元。

南鄉又翻到服刑記錄最後一頁。寫給審判長的信中,遺屬的心情是這樣表述的:

“開始,我對被告人也是恨之入骨,恨不得將其碎屍萬段。但是,被告人從小家境貧寒,沒有學曆,飽嚐人世間的辛酸,最後由於太相信朋友而負債累累。考慮到以上情況,我在希望判處被告人死刑的問題上猶豫了。如果我走的是像他那樣的人生道路,說不定我也會像他對我的家人做過的那樣,去傷害別人。當然,我的意思並不是主張無罪釋放被告人,而是希望被告人在監獄裏一直活下去,為我的父母和哥哥祈禱冥福。”

這封信比任何死刑反對論者的理論都有說服力。正是因為太有說服力了,南鄉甚至非常討厭這封信。我們忍受著那麽痛苦的精神折磨去執行死刑,你卻這樣說,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

南鄉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內心深處在憎恨這位遺屬,趕緊讓自己打消了這種念頭。

接下來南鄉看了看第一審的判決。審判長收到這位遺屬的來信以後,一審判決宣布判處被告人無期徒刑。但是,檢方對法院的判決不服,提出了上訴。結果在第二審判決時,原判被撤銷,改判為死刑。判決的量刑理由如下:“被告人在搜查和公審階段自始至終都表現了明顯的悔過之心,被害人遺屬也請求免判死刑,本應酌情輕判。但是,由於被告人犯下的罪行是極其殘暴和不人道的,給社會帶來了極其巨大的衝擊,完全沒有酌情輕判的餘地。即便處以極刑,都不足以彰顯正義。”

後來被告人上訴到最高法院,最高法院予以駁回,並不允許被告人再次申請改判,確定了死刑的判決。

南鄉認為,法院的一審判決未能彰顯正義。南鄉支持死刑製度,七年前執行死刑的行為得以在心中正當化,正是從被害人因果報應的感情出發思考的結果。如果不考慮被害人的感情,剩下的就隻有法學家們建立的法理了。也就是說,160號侵害了法律所保護的利益,即法益,所以應該被判處死刑。

可是,事情真有這麽簡單嗎?為了糾正這種一刀切的判決,有一種被稱為恩赦製度的挽救措施。但是,恩赦製度在160號身上沒有發揮任何作用。

南鄉又把視線落在了遺屬的信上。這位女性,雖然家人都被殺害了,但是她並不希望被告人被判處死刑。這個事實,把一個南鄉連做夢都沒有想到過的問題擺在了眼前。

明天就要執行的死刑到底是為了誰?南鄉和岡崎有必須殺死160號的理由嗎?違背被害人遺屬的意願,給予犯罪者絕對報應,這不是精神上進一步傷害被害人的行為嗎?

那天夜裏南鄉輾轉反側,一分鍾都沒有睡。他甚至想到了辭職。他在三室一廳的公務員宿舍裏走來走去,好幾次去看妻子和兒子熟睡的臉。

他有一個必須由他來保護的家。

想來想去的結果,是他違背自己的真實意願,打消了辭職的念頭。與一個死刑犯的命相比,還是全家人的生活更重要。

第二天早晨,在刑場又做了一遍執行死刑的預演之後,南鄉等待著160號被帶進來。他的腦海裏浮現出七年前執行死刑的情景。

“我沒有殺人!”

南鄉認為,把絞繩套在乞求救命的470號死刑犯脖子上的行動,怎麽說都是正確的。但是,這回這個160號情況如何呢?被害人遺屬寫給審判長那封要求輕判凶手的信,說明在用一刀切的法律製度處罰罪犯的時候,人們的感情多種多樣,太複雜了。這是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

刑場的鐵門打開了,在身穿黑袍的神父引領之下,160號死刑犯登上了又窄又短的台階。這個殺了三個人的五十多歲的男人,臉形瘦削,眼窩深陷,臉上卻露出毅然決然的神情,甚至讓人感到他充滿活力。死刑犯邁著沉穩的步子,走進佛堂。

南鄉很擔心他身旁的岡崎。南鄉的擔心並不是多餘的,這位年輕看守就像已經忍受不了極度的痛苦似的,身體在微微顫抖。

摘掉手銬的160號死刑犯麵向祭壇上的十字架,虔誠地注視了很久。計劃科科長勸他吃最後一頓飯,他先對科長表示感謝,然後吃了少量的點心和水果。

160號沉著平靜的態度,讓包括檢察官在內的二十名左右的男人們臉上浮現出安心的神色。

接下來,死刑犯被允許吸最後一支煙。他一邊吸煙,一邊跟拘留所所長做最後的交談。遺物轉交給家屬,遺書已經事先交給了負責看管他的看守,屬於他的現金雖然不多,但都用於對被害人遺屬的賠償。他已經提出了把自己的遺體捐獻給大學醫院的申請,作為回報,他預先領到了5萬日元現金。

四十分鍾後,保安科科長說話了:“請準備向這個世界告別吧。”

160號一瞬間停止了動作,過了一會兒,才點頭說道:“好的。”

與此同時,看管了他七年的看守忍不住哭了起來。

160號也悲傷地低下了頭。終於,他麵向教誨師說話了:“神父,請給我施懺悔與和解之聖禮。我犯罪了。”

神父點點頭,走到跪在地上的死刑犯麵前,背對著祭壇上的十字架,用嚴厲的口吻說道:“你懺悔一生的罪過嗎?你懺悔做了違背全能的神的事嗎?”

“我懺悔。”

“那麽,我饒恕你的罪過。”

聽到神的話,南鄉覺得自己的頭就像遭到了重擊。160號犯的罪,神都赦免了,可是人類不赦免。

“以聖父、聖子、聖靈的名義,阿門。”

“阿門。”160號唱和著,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站了起來。

兩名死刑執行官走過來,蒙住160號的頭,把他反銬起來。

南鄉和岡崎以及另外一名死刑執行官立刻走到佛堂牆壁另一側,站在了執行按鈕前麵。在這裏看不到絞刑架。隻要保安科科長舉起的右手一放下,三個執行官就同時按下按鈕。

可以聽到拉開伸縮式簾子的聲音,通向絞刑架的門被拉開了。南鄉注視著眼前的按鈕,心想這是辭去這個工作的最後的機會了。如果在這裏放棄必須執行的任務,至少可以不用親手殺死160號了。

但是,老婆孩子怎麽辦?誰來養活他們?還有,難道就這樣背叛忍受著極大的痛苦和他一起準備按按鈕的另外兩位年輕同事嗎?

這時,保安科科長舉起的手放下了,南鄉條件反射似的按下了眼前的按鈕。

但是,什麽事情也沒發生。

南鄉抬起頭來,沒有聽見踏板被抽掉的聲音。保安科科長一臉茫然,他看看絞刑架那邊,又看看南鄉他們這邊,在確認到底發生了什麽異常情況。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呢?南鄉慌忙環顧四周,很快就找到了原因,不禁戰栗起來。

岡崎的手指在按下按鈕之前停止了動作。

南鄉按住自己那個按鈕,小聲叫道:“岡崎!”

但是,這位年輕的看守臉色蒼白,手指顫抖著,緊閉雙眼,就像什麽都沒聽見似的。

南鄉意識到,要讓岡崎按下按鈕是不可能的事了。由於岡崎的躊躇,將暴露負責按下執行按鈕的三個人當中,誰殺死了160號。

南鄉向佛堂看去。保安科科長在向南鄉右邊的看守招手。如果執行按鈕失靈,就得啟用手動控製杆。如果手動控製杆也失靈,就得由一名執行官親手絞死死刑犯。這是刑法的規定。刑法上清清楚楚地寫著:絞首處以死刑。

被叫的看守慌慌張張地向絞刑架跑過去。但是南鄉已經等不了了。再這樣把脖子上套著絞繩的160號放在踏板上,繼續忍受死亡的恐怖,哪怕延長一秒都太殘忍了。南鄉推開岡崎僵硬的手指,用自己的手按下了執行按鈕。

沉重的衝擊聲。

此後南鄉的耳朵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了。

我已經殺了兩個人!

南鄉能想到的,隻有這一句話。

如果在刑場以外的地方殺兩個人,自己肯定會被判處死刑的。

南鄉用殺死160號死刑犯的行動換來的,是可以繼續做這個工作以保住這個家庭,但是,從第二天起,他的家庭卻開始一天天走向崩潰。

以《福岡拘留所執行死刑》為標題的報道刊登在了一份全國性報紙上。

南鄉的妻子看到了這篇報道,好像也知道了丈夫為什麽前一天夜裏在外邊喝了那麽多酒以後才回家。雖然她沒有直接問南鄉,但態度開始發生微妙的變化。

開始南鄉以為妻子是因為他執行了死刑而在心裏埋怨他,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發現妻子的不滿在別的地方。妻子生氣,是因為丈夫沒有跟她說實話。但是南鄉認為,如果把實話告訴妻子,隻能讓她跟自己一起苦惱。

盡管南鄉找到了妻子生氣的原因,卻沒能跟她說實話。一是因為南鄉隱瞞了七年前執行死刑的事實跟妻子結了婚,對此他一直感到內疚;二是因為每當回家時看到跑到他身邊來的孩子,南鄉都覺得自己死也說不出口。結果,刑場上的事他跟誰都沒說過,一直嚴守保密規則。

孩子上了幼兒園以後,夫婦二人終於開始商量離婚的事了。商量的結果是,等孩子上了小學再重新考慮離婚的問題。可是,孩子上小學後,南鄉又希望繼續忍耐到孩子上中學。南鄉想方設法避免離婚,因為他知道,被送進監獄的大多數罪犯,都是在不和睦的家庭環境中長大的。一想到二十年後如果自己的兒子惹上官司被審判,父母離婚這一因素可能會作為酌情減刑的理由之一,南鄉就難過得無法忍受。把孩子的將來放在第一位來考慮,夫妻之間的關係已經不是真心相愛,而是來自意誌力的團結了。

妻子為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由於南鄉經常調動工作,她和孩子不得不跟著南鄉在日本各地轉來轉去,不僅如此,她還被公務員宿舍的人際關係搞得筋疲力盡。但是,她在孩子麵前從來沒有表現出不高興的樣子。她在默默地維持著這個家庭。

到了2001年,孩子上了高中,南鄉則被調到了鬆山監獄。以此為契機,夫婦開始分居,但對孩子隻是說爸爸“單身赴任[3]”。

南鄉想,三年後孩子高中畢業時,家庭也許就真的解體了。用殺死160號死刑犯的行動保住的家庭……

就在這時,他得到了一個意外的消息。

為了給一個死刑犯昭雪冤案,一位無名的律師正在尋找調查員。

南鄉想,這正是自己願意做的工作,他在衝動之下非常積極地與律師聯係。見麵時才發現,早在東京拘留所工作的時候,他就見過杉浦律師。

杉浦律師對管教官來應聘調查員感到吃驚,也很歡迎,因為南鄉從事的職業的關係,他對包括請求重審在內的所有對死刑犯的處置方法都很精通。

南鄉已經決定辭去管教官的工作,隻要利用好退職金和這次昭雪冤案的報酬,不但足夠送孩子上大學,還可以讓南鄉重振父親傳下來的家業,開一家糕點鋪。到那時再把一切都告訴妻子,請求妻子繼續跟他和孩子一起生活。

他要全身心地投入到這項艱難的工作中去,剩下的就是找一個搭檔了。為了把死刑犯從絞刑架上拉下來,還需要找一個跟他一起去調查的搭檔。

於是,他選中了在他的管教之下的二十七歲的囚犯三上純一。

“我違反了管教官工作規程,”作為自己的長篇故事的結語,南鄉說道,“我把一切都告訴你了。該說的和不該說的,都說出來了。不過,我覺得輕鬆一點了。”

這時已經是次日淩晨,新的一天開始了。大雨早已停了下來,從紗窗外吹進來涼爽的風。

純一注視著麵前這位四十七歲的管教官,注視著這個曾處死過兩名罪犯、還在拚命維持已經破碎了的家庭的男人的臉。此刻,管教官臉上那親切的笑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殉教者的嚴肅表情。純一想,也許這才是南鄉的真麵目。

“南鄉先生,”純一雖然十分關心已經身心疲憊的南鄉,還是問了一句,“現在您還讚成死刑製度嗎?”

南鄉看了純一一眼:“既不是讚成,也不是不讚成。”

“您的意思是?”

“啊,我不是在逃避你的問題。我心裏真是這樣想的。死刑製度什麽的,有也好,沒有也好,都一樣。”

南鄉的回答聽起來好像是敷衍了事,純一不由得追問道:“您到底是什麽意思啊?”

“喂喂!你可要注意喲。”南鄉的臉上浮現出拉攏人似的笑容,“關於死刑製度是否應該存續的爭論,很容易讓人感情用事,恐怕這就是本能與理性的鬥爭吧。”

純一認真地思考了一下這句話的含義之後,點了點頭:“對不起。”

“再說了,”南鄉繼續說道,“殺了人就會被判處死刑,連小學生都知道吧?”

“嗯。”

“重要的是,所犯罪行和對罪行的懲罰,已經眾所周知了。但是那些被判處了死刑的家夥呢,他們明知道如果被逮住了就會被判死刑,還敢去犯罪。明白我的意思嗎?也就是說,他們一旦殺了人,就等於把自己送上了絞刑台。被抓住以後才又哭又叫,已經晚了。”南鄉氣憤地說著,臉上的肌肉僵硬起來。他在竭力壓製住心底的憎恨。“為什麽那些渾蛋會沒完沒了地出現啊?如果沒有那些家夥,即便有這製度那製度的也沒關係,我就不用去執行死刑了。維持死刑製度的既不是國民也不是國家,而是殺人犯自己!”

“可是……”純一剛一開口,又趕緊閉上了。他不由自主地想問南鄉:那個160號的情況算是怎麽回事?

“當然,現行的製度也存在問題。”南鄉好像知道純一想問什麽似的,“誤判的可能性、不妥當的判決、完全沒有發揮作用的補救措施等,都是問題。特別是樹原亮的情況,就是一個實際的例子。”

“關於樹原亮,”純一回到正題,問道,“南鄉先生,如果凶手不是樹原亮,我們找到了真正的凶手,他就得被判處死刑,這樣好嗎?”

南鄉猶豫了一下之後,點了點頭:“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辦法能救樹原亮。如果我們放任不管,他被帶到刑場,脖子被套上絞繩的時候,一定會大喊大叫‘我沒殺人!救救我’,他一定會拚命地求死刑執行官饒命的。”

說到這裏,南鄉突然不往下說了。他的雙手停在了往死刑犯脖子上套繩套的動作上。

純一從南鄉的眼神中看到了他痛苦的過去。

“我想避免那樣的情況發生。無論如何也要把樹原亮從絞刑架上救下來。現在我想做的隻有這件事。”

“明白了。我一定協助您。”純一說道。

兩個人的對話總算告一段落了。

南鄉聽了純一這句話,微笑著點了點頭:“辛苦你了。”

從紗窗外吹進來的涼風解除了暑熱,他們默默地享受著吹在身上的涼爽的夜風。

“真是不可思議,”在靜謐的深夜,南鄉輕聲說道,“那兩個人的名字,我怎麽也想不起來了。我指的是470號和160號的名字。”說完又歪著頭喃喃自語,“這是為什麽呢?”

純一想說,如果能想起名字來,恐怕更痛苦。但是,他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

-2-

昨夜的暴雨好像是梅雨天結束的前奏,第二天早晨,房總半島放晴了。

純一和南鄉沐浴著燦爛的陽光上了車。在勝浦市內,他們看到很多載著衝浪板的汽車和準備去海水浴場的遊客。旅遊旺季到了。

南鄉他們穿過中湊郡,向東京方向駛去。為了給下一步工作方針的轉變做準備,他們有一些工作必須在房總半島以外的地方做,為此他們要分頭行動幾天。

“你要關心一下政治新聞,”手握方向盤的南鄉對純一說,“特別是內閣重組的動向。”

純一對這個突然的話題不知所措:“為什麽?”

“因為執行死刑幾乎都在國會閉幕期間。”

純一再次問道:“為什麽?”

“因為如果在會議期間執行死刑,執政黨會被在野黨追問。最近通常國會[4]剛開完,馬上就要進入危險時間段了。”

一向遠離政治的純一雖然沒聽懂,還是點了點頭:“那麽,跟內閣重組有什麽……”

“內閣一旦重組,就有可能換一個法務大臣。”

“法務大臣?就是簽署執行死刑命令的人嗎?”

“是的,法務大臣一般在退任前簽署執行死刑命令。”

純一第三次問道:“為什麽?”

“這就像治牙一樣,不想治的時候,就盡量往後拖,拖到後來知道沒法再拖了,就一口氣全給治了。”

“法務大臣簽署執行死刑命令,就是這個水平的工作啊?”

“是啊,”南鄉笑了,“現在這個時候,可以說是駁回重審請求的時候,也可以說是政治情勢變化的時候,總之對樹原亮極為不利,我們盡量不要浪費時間。”

“我知道了。”

雖然車子駛入房總半島內側時有些堵車,但正午過後兩人還是穿過東京灣進入了神奈川縣北部。

純一在南鄉的哥哥家附近的武藏小杉站下車,然後換乘地鐵直奔霞關。今天是他必須到監護觀察所報到的日子。

從地鐵站走上來,在連接皇宮外苑的馬路上走了幾分鍾,就到了他的目的地——中央政府辦公樓6號樓。就要進入大樓時,他突然發現這座大樓就是法務省大樓。

在這座大樓裏的某個地方,正在進行有關樹原亮死刑執行的審查。

他一邊在心裏祈禱著法務省的官員都是懶人,一邊走進了大樓。

“最近生活還順利嗎?”監護觀察官落合把魁梧的身體靠在椅背上問道。

“順利。”純一點頭回答。他把每天的飲食狀況、健康狀況以及和南鄉一起工作等情況一一作了匯報,並說自己生活得很充實。非常務實的監護觀察官臉上浮現出滿意的笑容。

坐在旁邊的監護人久保老人眯縫起眼睛看著被曬黑了的純一說:“你好像壯實多了。”

“沒去玩女人吧?”落合問道。

“沒幹那個的時間。”

“那太好了。我們不擔心你會吸毒,但是我們還是要提醒你,酒要少喝。”

“是。”

近況報告完以後,純一對落合與久保老人說:“關於監護觀察,我想問幾個問題。”

“什麽問題?”落合問道。

“監護觀察官落合先生是政府官員,監護人久保老師是民間人士,對吧?”

“是啊。我們相互協助,幫助你們這些人回歸社會。如果這件事隻有官方來做,就無法貼近社會,所以我們非常需要民間的誌願者出力。”

純一想起了在監獄接受的出獄教育的內容,他又問了一個自己還不太清楚的問題:“監護人先生一分錢也不掙嗎?”

“是啊,”久保老人答道,“不過,交通費是實報實銷。”

“選擇考察監護人的資格,是監護觀察所負責嗎?”

“不是的,”答話的是落合,“地域不同,選擇考察的方法也多少有些不一樣,不過一般都是由前任推薦,即找一個繼任者把接力棒傳下去。”

“那麽,監護人老師負責監護的,都是一些什麽樣的人呢?”

“有品行不良的少年,也有從少年管教所出來的,還有像你這樣的被稱為3號觀察對象的假釋出獄者,對了,還有被判了刑緩期執行的人。總之,從小孩到大人,麵很廣。”落合回答完純一的問題以後反問道,“你為什麽要問這些?”

“現在我正在調查的一個事件,被害人就是監護人。”

“哦?”純一的話題引起了落合和久保老人的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