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過去002

純一迅速在自己的頭腦中整理了一下人物關係。被害人宇津木耕平退休前是當地一所中學的校長,退休後作為監護人負責監護有過不良行為和輕微犯罪曆史的樹原亮。兩個人認識的經過很自然。

“監護人老師定期與被監護人見麵嗎?”純一問道。

“是的,”久保老人說,“我一般是請被監護人到我家來,了解近況並問他有什麽煩惱。”

這麽說,樹原亮去被害人的家也沒有什麽不自然。問題是那次他去宇津木耕平家的時候是否還有別人在那裏。

“我還有個問題想問,不過不好說出口。”

“你是不是想問我們會不會招被監護人恨,對吧?”

“是的。”

“有一種情況會招被監護人恨。”

“什麽情況?”

“取消假釋。你出獄的時候,還有到這裏來報到的時候,都跟你說過一些必須遵守的規定吧?”

“說過。”

“我們如果知道你違反了規定,就會取消你的假釋。拿你的情況來說呢,還要被關進監獄,直到三個月後刑滿釋放才能出來,如果是被判了無期徒刑的囚犯在假釋期間違反規定,就非常嚴重了。”

“被判了無期徒刑還能假釋?”純一感到意外。

“能啊。犯了比被判處死刑輕一點的罪,就會被判處無期徒刑。但是,日本的無期徒刑跟外國的終身刑不一樣,不會一輩子都被關在監獄裏。法律規定,被判處無期徒刑的囚犯,十年以後就可以成為假釋審查的對象。不過嘛,實際上平均十八年,就可以回歸社會了。”

“十八年?”純一非常吃驚。差一點就會被判處死刑的重罪,這麽快就能被假釋嗎?

“那麽,如果被判處無期徒刑的囚犯取消了假釋,會是怎樣一種結果呢?”

“當然是被送回監獄。不過,以後什麽時候能再放出來,就不好說了。因此,取消假釋是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落合表情嚴肅起來,“假釋被取消以後,自殺的人都有。”

“這是一個‘活著,還是死去’的問題。”久保老人仍然麵帶微笑,“但是,無論會招致怎樣的仇恨,我們也要把違反了規定的假釋人員送回監獄。這是法律。”

被取消假釋很可能是殺死監護人的動機。想到這裏,純一向前探了探身子:“我正在調查的這個事件是宇津木耕平被殺害的事件。”

“果然如此!”落合說話了,“我對這個事件還有印象。就是發生在房總半島外側的那個搶劫殺人事件吧?”

“是的。宇津木先生當時是樹原亮的監護人。對了,宇津木先生那裏還有沒有其他被監護觀察的對象,您知道嗎?其中有沒有被判處無期徒刑被假釋的?”

落合笑了:“我就算是知道,也不能告訴你呀。保守秘密,是幹我們這種工作的絕對條件。關於被監護觀察的對象的任何信息,都是絕對不能向外人泄露的。”

“這麽說,我們沒有辦法來這裏調查?”

“沒有。”落合非常幹脆地答道,“我倒是很想為你提供幫助,隻有在這件事情上,我什麽都不能為你做。”

純一在感到失望的同時,還在想找到真凶的辦法。南鄉先生是管教官,能不能走個後門什麽的……

這時候,久保老人帶著幾分顧慮向落合請求道:“這種時候也許我不該說話,不過,我還是想向三上提一個建議,不知是否妥當。”

“什麽建議?”落合顯得有些不安。

久保老人把臉轉向純一:“那個事件,確實是發生在被害人家裏嗎?”

“確實是。”

“家裏沒發現什麽東西嗎?”

純一不明白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困惑地看著久保老人的臉。

“被害人是一個監護人對吧?那麽他應該有一本觀察者記錄,在觀察者記錄裏,詳細地記錄著被監護人的情況。”

“觀察者記錄?”純一重複著久保老人說的這個名詞,心想:南鄉潛入已經被廢棄的宇津木耕平宅邸時,是否看到過所謂的觀察者記錄呢?得趕快找南鄉確認一下。

這時落合用責備的口氣叫道:“久保先生!”

“對不起。”老人始終麵帶微笑,“因為我很喜歡看推理小說。”

南鄉在鬆山接到了純一的電話。

南鄉在川崎把借的那輛本田思域還給租車公司以後,坐飛機直奔鬆山。這次他要辭去管教官的工作,搬出公務員宿舍。他請的假快用完了,打算一次就把鬆山這邊雜七雜八的事情處理好。

在三室一廳的公務員宿舍裏,南鄉暫時停下捆綁行李的手,拿起了手機。

“什麽?觀察者記錄?你等一下,讓我好好想想。”

南鄉仔細回憶之後對純一說:“沒有,肯定沒有。返還的證據我都看過,沒有看到什麽觀察者記錄。”

從電話那頭傳來純一的聲音,聽上去很興奮:“作為證據,是不是還被法院保管著?”

“那也不可能,在審判過程中沒有使用的證據,都會還給被害人遺屬。”

“那就奇怪了,不可能沒有觀察者記錄吧?”

“難道是被凶手拿走了?”

“我認為是被凶手拿走了。為的是不暴露與被害人的關係。”

接下來純一說出了自己的推理:真正的凶手可能是出入宇津木耕平宅邸的被判無期徒刑的假釋犯。“您能想辦法查一下被害人負責觀察的人裏邊有沒有這樣的假釋犯嗎?”

“困難不小,不過我可以想想辦法。”

掛斷電話以後,南鄉走進六疊大的房間裏,開始整理自己的思緒。

他感覺純一的推理是正確的。由於某種原因被取消假釋的犯人,為了阻止假釋被取消,有可能殺死監護人。如果凶手知道監護人那裏有觀察者記錄,將其拿走也是有可能的。說不定觀察者記錄裏寫著取消假釋的理由,拿走以後就可以掩蓋犯罪動機。這也就解開了為什麽凶手把存折和印鑒拿走,卻沒有取錢這個謎團。一切都是為了偽裝,凶手犯罪的目的一開始就不是為了錢。

純一也許發現了金礦——南鄉想到這裏,臉上露出了笑容。但是,他還有一個疑問,如果凶手的目的不是錢的話,難道說是臨時想到把殺人的罪名加到樹原亮頭上的嗎?那樣的話為什麽不把存折和印鑒留在摩托車事故現場呢?

現在還不能鬆勁,還不到發起針對性進攻的時候,掌握的線索太少了。

給南鄉打完電話後,純一直奔新橋。他去新橋是為了解開一個有關他個人的謎。純一按照印在自己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了杉浦律師事務所。

正如純一所想的那樣,杉浦律師事務所在一個很舊的雜居大樓裏。他乘著搖搖晃晃哢嗒哢嗒作響的電梯上了五樓,敲了敲一扇鑲著磨砂玻璃的門。

“來了!”裏邊的杉浦律師答應了一聲,隨即拉開了門。他一看是純一,感到非常意外。

“出什麽事了?”

“我個人有點事想問問您。”

“什麽事?”杉浦律師趕緊又加了一句,“啊,裏邊請。”一邊說著,一邊把純一讓進了事務所。雖然純一是突然到訪,杉浦律師也沒有忘記在臉上擠出討好的笑容。

事務所大約有十疊大小,在鋪著瓷磚的地板上,擺放著桌子和書架。書架上有日本現行法規和最高法院判例集等法律方麵的書籍。到底是律師事務所。

“南鄉先生呢?”杉浦律師一邊請純一坐在舊沙發上,一邊問道。

“回鬆山去了,過幾天就回來。”

“啊,是嗎?真要辭去公職?”

“是。”純一想起管教官辭職的理由,緊閉著嘴巴不再說話。

“那麽,你今天……”

純一有些拘謹地說道:“如果您覺得沒有什麽不方便的話,我想請您告訴我,南鄉先生為什麽選擇我做他的搭檔呢?”

杉浦律師有點為難地看了看純一。

“他可以選擇他的管教官同事,或者其他有正式工作的人……為什麽選擇了我這個有前科的人呢?我一直想不明白。”

“南鄉先生不是我的委托人,我應該沒有為他保守秘密的義務。”杉浦律師自言自語,像是在說給自己聽。他抬起頭來:“好吧,我告訴你。南鄉說了,這是他作為管教官的最後一項工作。”

“最後一項工作?”

“是的。南鄉先生是支持報應刑主義的,但是他也沒有拋棄教育刑主義的理想。他認為,犯了罪的人大部分都是可以改過自新的。南鄉先生一直在這兩種主義之間搖擺。”

杉浦律師的話讓純一感到有些意外。

“但是,監獄在怎樣對待囚犯的問題上,跟南鄉先生一樣曖昧。監獄是懲罰犯罪者的地方呢,還是通過教育矯正犯罪者反社會人格的地方呢?實際上,現在的監獄裏幾乎沒有人格教育,隻知道用規則約束犯罪者,讓他們勞動。結果呢,犯罪者出獄後再犯率高達48%,這是一個觸目驚心的數字!這就等於說,從監獄裏出來的人每兩個就有一個因再次犯罪而被送回監獄。南鄉先生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工作的,該有多煩惱啊!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有了一個夢想,那就是用自己的手,用自己的想法改造罪犯,讓罪犯新生。他要親眼看到一個罪犯是如何真正脫胎換骨,重新做人的。”

這就是南鄉先生作為管教官的最後一項工作啊!純一不由得向前探著身子問道:“於是他就選中了我?”

“是的。你知道自己假釋出獄的前後經過嗎?”

“不知道。”純一對自己的假釋出獄早就感到有點不可思議。聽說被判處兩年有期徒刑的囚犯,在服刑期間隻要受到一次處罰,就不可能假釋出獄了。但是純一跟一個合不來的管教官發生過爭吵,還被關進了單人隔離牢房,結果還是跟模範囚犯一樣,獲得了假釋的待遇,提前出獄了。

“你的假釋出獄申請書是南鄉先生幫你寫的。”

“是嗎?可是,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其實,至於他為什麽選中了你,我也不知道……不過,有一次我倒是聽南鄉先生半開玩笑地說過一句話。他說,三上這小夥子很像我南鄉,人不錯。”

“我像南鄉?”不知為什麽,純一覺得這句話有點道理。

離開杉浦律師事務所,純一坐電車去父親的工廠。今天晚上他打算回大塚的家住一夜,回家之前,他想去“三上造型”看看。

純一抓著電車上的吊環,腦子裏想的是杉浦律師的話。南鄉和自己的共同點,正是昨天晚上聽南鄉回憶過去的時候忽視了的地方。

南鄉和純一都曾在二十五歲時奪去過他人的生命。隻不過南鄉是執行死刑的執行官,純一是傷害他人致死的罪犯。他們都曾一度求助於宗教的慰藉,但又都很快放棄了宗教。在監獄裏純一拒絕聽宗教教誨,作為首席管教官的南鄉,肯定了解這件事情的經過。

純一認為,在上述那種表麵上的理由背後,南鄉選擇在很多方麵都像他的純一作為搭檔,還有更深一層的動機。是不是南鄉認為他自己也是罪人,把贖罪的希望寄托在純一身上了呢?其實,作為一名管教官,為了履行職務對死刑犯執行死刑,即使他本人有罪惡感,也永遠用不著贖罪。理由很簡單,因為他不會因為對死刑犯執行了死刑就受到法律的製裁。因此他要用別的方法懲罰自己從而達到贖罪的目的,於是就選擇了為別人做點什麽的方法。

如果是這樣的話,也就可以理解南鄉把本可以一個人得到的高額報酬跟純一平分的行為了。有前科的人回歸社會的一個重要障礙就是經濟上的困窮。所以,當委托人要求把純一排除在這項工作之外的時候,南鄉非常憤怒。純一確信自己的推測絕不是穿鑿附會。

南鄉為純一做的這一切,純一發自內心地感激。但是,越是感激,純一的心情就越沉重。

純一並沒有想過要悔過自新。

雙親被殘忍殺害的宇津木啟介夫婦溢於言表的憎恨之情,佐村光男拚命壓抑著憎恨之情接待前來謝罪的純一時那張苦澀的臉,這些人的痛苦純一都親眼所見了。他們的樣子足以喚醒純一悔罪的意識。他真心想對佐村光男說一聲對不起。但是,一想起兩年前的情形,他除了殺死佐村恭介,難道還有別的選擇嗎?作惡的不是自己,而是被害人。

電車接近了大岡山站,純一猶豫著要不要在這裏下車。如果在這裏下車再換車的話,還有兩站就到友裏家附近的旗之台了。

自己對友裏依然戀戀不舍——純一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打消了下車的念頭。他心裏明白,自己現在什麽都做不到。為了向友裏贖罪,能做的他都做了,現在能做的隻有一件事,那就是遠遠離開她,在心裏默默祈願她平安無事地生活。

純一在離“三上造型”最近的車站下了車。他走在街道工廠林立的街區一角,忽然覺得自己不想等南鄉回來再開展工作了。他想盡快回房總半島去。在那裏可以忘掉一切煩惱,全身心地投入到拯救死刑犯生命的工作中。

走進父親的工廠,純一看到三上俊男正在專心致誌地看造型設計圖。

“噢,你來了。”父親那張似乎寫著運氣不好的臉上浮現出笑容,“怎麽樣?律師事務所的工作怎麽樣?”

“還在做。”純一也麵帶笑容地回答了父親的問話。他知道父親為他這份律師事務所的工作感到驕傲。上個月純一拿到了100萬日元的報酬,除去實際花費的10萬,他已經把剩下的90萬都給了家裏。

“今晚在家住嗎?”

“嗯。”

“那麽跟我一起回大塚吧。”

純一點點頭說:“回家之前,如果有我能幹的活,交給我。”

“好啊。”俊男說著,環視了一下狹小的車間,又突然不好意思地看了兒子一眼。

純一覺得父親的樣子很奇怪,但他馬上就知道是為什麽了。這個工廠裏唯一的高端設備——激光造型係統不見了。

“看它也沒有什麽用,就把它賣了。”俊男像是在找借口似的解釋道。

純一愣愣地站在那裏,心想:已經沒有退路了。每個月給家裏100萬也不夠了。如果死刑犯的冤案不能昭雪,拿不到成功的報酬,自己家在經濟上就會破產。

南鄉處理完鬆山的最後一些雜事,回到了川崎。這兩天他非常忙。他把公務員宿舍裏的家具送到了分居的妻子家中。今天早上起床以後,他參加了作為管教官的最後一次早點名。

雖然這是最後一次穿警服了,但是南鄉沒有一點留戀,反而覺得神清氣爽。同事們高興地為他送行。南鄉接過曾經是他的部下的女管教官獻上的一束鮮花之後,發表了簡短的告別辭,為自己二十八年的管教官生活打上了終止符。等著他馬上就要做的工作,是全力以赴為樹原亮的冤案昭雪。

南鄉來到哥哥家,放下行李就直奔東京都的官廳街。他的目的地是大報社的新聞記事檢索室。這是他早就預定要做的事。他要通過閱讀當時的新聞記事,確認一下殺害宇津木夫婦的凶手有沒有可能是流竄作案。

因為南鄉已經通過電話預約好了,所以直接進入了一個擺放著電腦的小房間。一位女職員將使用電腦的方法教給南鄉,南鄉就開始檢索了。

他把檢索期間限定為宇津木夫婦被殺前後的十年間,他輸入“搶劫殺人”“斧頭”“砍刀”等關鍵詞,又輸入“千葉”“埼玉”“東京”“神奈川”四個地名,就開始等待電腦的回答。幾秒鍾以後,多得數不清的相關新聞記事便出現在電腦屏幕上。

南鄉一邊感歎這個世界變得太方便了,一邊篩選檢索出來的新聞記事,隨後追加了“搜索”“凶器”“發現”等關鍵詞。也就是說,十年間在千葉縣周邊發生的搶劫殺人案中以斧頭、砍刀等為凶器,並被警察搜查到的,他都要查看。

電腦屏幕上顯示這方麵的新聞記事有十二條,不過實際發生的事件隻有兩個。記事雖然很多,但都是連續報道同一事件。除了發生在中湊郡的事件,還有一個。

在《埼玉縣一主婦被殺》的標題下,詳細報道了發生在埼玉縣的一起搶劫殺人事件。事件發生在宇津木耕平夫婦被殺害兩個月之前。深夜,凶手闖入遠離村落的民宅,用斧頭砍死了主婦,搶走了金銀首飾。後來,警察在離案發現場二百米遠的山中,發現了凶手作案時使用的凶器。

可以說,作案手段跟殺害宇津木耕平夫婦的作案手段是一致的。得到這些信息以後,南鄉心情激動。在偵破宇津木耕平夫婦被害的案子時,警察那樣徹底地搜山尋找凶器,正是因為有這個前例。

在報道中,南鄉看到這樣一段文字:“埼玉縣警方考慮到該事件與發生在福島、茨城兩縣的事件類似,將該事件認定為全國性大案要案第31號事件。”看到這段文字以後,南鄉趕緊返回檢索畫麵。原來在福島和茨城也發生過類似事件!南鄉迅速輸入關鍵詞,將發生在福島縣和茨城縣的事件新聞記事檢索了出來。在埼玉縣的事件發生前兩個月和前四個月,就發生過同樣的事件。同樣的凶器,被害人都是一個人,凶手使用的小手斧也都是在現場附近的田地裏或雜樹林中挖出來的。

可以肯定,這一係列事件的凶手是同一個人。這個凶手從福島到茨城,從茨城到埼玉,從埼玉到房總半島,一邊南下一邊犯罪。如果沒有在中湊郡宇津木耕平夫婦被害現場附近發現樹原亮這個重要的犯罪嫌疑人,這個事件也會被並入“第31號事件”。

如果能抓住這一係列事件的真正凶手——南鄉想到這裏,立刻輸入“全國性大案要案第31號事件”這個關鍵詞進行檢索,結果出現了“凶手已被逮捕”的新聞記事。

罪犯已被逮捕了。南鄉吃了一驚,盯住了記事中凶手的照片。照片給南鄉的第一印象是,凶手肯定是一個經常去跑馬場賭博的人。這個中年男人顴骨突出,麵部就像凹凸不平的岩石。文字說明寫的是“犯罪嫌疑人小原”幾個字。

南鄉把視線移到了記事上。

埼玉事件發生半年以後,警察在靜岡市內當場抓住了一個非法侵入他人住宅的男人。被侵入了住宅的主人在深夜聽到可疑的動靜以後報了警。

被抓起來的那個男人叫小原歲三,四十六歲,沒有固定住所,沒有職業。因為小原身上帶著一把小手斧,警察認為他與“第31號事件”有關,經嚴加審訊,終於招供了。

南鄉仔細查閱了這個姓小原的男人從被捕到起訴的報道。這個搶劫殺人犯供認發生在福島、茨城、埼玉的三個事件都是他作的案。至於中湊郡宇津木耕平夫婦被害事件是否也是他作的案,也許是因為樹原亮已經被逮捕,靜岡縣的警察沒有深究。

南鄉焦躁起來,但還是輸入了“小原歲三”這個關鍵詞,確認了一下審判過程。小原是在被逮捕四年後,在一審判決中被判處死刑的。三年後的1998年的二審判決,駁回了小原的上訴。

糟糕!南鄉趕緊打開了下一條報道。如果這個小原歲三已經被處決了的話,那麽這個也許在中湊郡殺害了宇津木耕平夫婦的真凶,就永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南鄉把剩下的所有的報道都看了一遍,有關小原的最後一條消息是“上訴被駁回三日後,小原被告向最高法院提出上訴”的簡短記事,此後就再也沒有關於小原的報道了。

這就是說,最高法院還沒有駁回小原歲三的上訴。他還不是已經確定要執行死刑的罪犯。走後門想想辦法,應該有可能跟他見上一麵。

南鄉鬆了口氣,隨後嘲諷地笑了一下。跟小原同一年被逮捕的樹原亮已經在等待執行死刑了,小原卻還沒確定要執行死刑。這是日本的審判製度存在的問題。在同樣犯了應該被判處死刑的重罪的情況下,即便是多殺了一個人,審判的時間都要延長。也就是說,殺的人越多,殺人凶手活的時間越長。

盡管如此,南鄉還是認為一天也不能耽誤了。小原是三年前向最高法院提出上訴的,現在隨時都有被駁回的可能。一旦確定了要執行死刑,除了直係親屬和律師,誰也不能再跟小原會麵,必須盡快行動。

南鄉起身離開電腦,叫來剛才教他檢索方法的女職員,詢問打印的方法,他要把相關報道打印出來。在等待打印的時候,他突然想搞一個惡作劇,就打開了另一台電腦。

南鄉點擊檢索畫麵上的“地方版”,再點擊“千葉縣”,然後查看首次報道中湊郡宇津木耕平夫婦被害事件那天報紙上刊登的本地新聞記事。

他看到了一條《從東京離家出走的一對高中生情侶被警方輔導》的簡短記事,不由得笑了。純樸的少年三上純一和他的女友都上報紙了,這天應該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但是在這篇簡短的記事裏,還有一些南鄉不知道的情況。

“29日晚上10點左右,在中湊郡磯邊町,兩個從東京離家出走的高中生被警方輔導。少年A(十八歲)左臂負傷,在少女B(十七歲)的陪同下去磯邊町的一家診所包紮傷口。診療的醫生認為是刀傷,就給派出所打電話報警,警察對少年少女進行了輔導。少年A和少女B的父母在此之前都已報警,請求警方協助尋人。”

左臂負傷?刀傷?本地新聞記事裏沒有更多的細節。

南鄉盯著這條短短的新聞記事,腦子裏非常混亂。他好像覺得他心中那個純樸少年的形象需要修正。看了新聞記事,南鄉腦海中浮現出一個野蠻的十八歲少年的形象。恐怕純一跟當地品行不良的少年打架來著,就像八年後殺死佐村恭介那樣。

純一那好像為什麽事想不開時的表情浮現在南鄉眼前。容易衝動、性格暴戾的人,大多數都難以悔過自新。雖然本人也能意識到自己容易衝動,但是由於控製不住內心的攻擊性衝動,也就喪失了悔過自新的決心。

南鄉也注意到純一有時表現出對悔過自新缺乏信心。盯著那條簡短的記事,南鄉在想:也許讓純一回歸社會要比想象的難得多。

-3-

兩天沒有見過的純一無精打采地鑽進了車裏。

南鄉把車從武藏小杉車站前的租車公司裏開出來以後問道:“你怎麽了?”

“家裏情況很不好。”

“很不好?”

“這個工作如果不順利,拿不到成功的報酬的話,我們家就完了。”純一把家裏的經濟狀況向南鄉做了一番說明。

聽了純一的話,南鄉也有點擔心:“對佐村先生的傷害賠償,不能請他們等一段時間嗎?”

“雙方簽了和解契約,賠償時間要想滯後,就得上法院。”

南鄉點了點頭。既然簽了和解契約,就得履行和約的條款。如果上法院,肯定是敗訴。萬一法院判一個強製執行,三上家就連立錐之地都沒有了。南鄉更深刻地體會到,阻擋有前科的人悔過自新重返社會的障礙有多厚。

“我以前聽人說過這樣的話……”滿臉憂愁的純一改變了話題,“如果殺了人沒有悔改之意的話,就隻有被判處死刑,是真的嗎?”

十字路口亮起了紅燈,南鄉一腳踩住了刹車,車子停下來以後,南鄉轉過臉去看了看坐在副駕駛座上的純一。以前他沒有注意到純一左臂上的傷痕,現在看到了。純一左臂內側有一道至少縫了五針的傷痕,應該就是被輔導之前受的傷。

“你是說你自己嗎?”南鄉直截了當地問道。

“那倒不……”純一含糊其詞地答道。

“不要太責備自己了。”南鄉認為現在到了關鍵時刻,“你離刑滿釋放還有一個半月吧?你應該好好想想了。盡管家裏經濟上有困難,但還沒有到一點辦法都沒有的地步嘛。”

“您說得對……”純一無力地點點頭,好像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對了,南鄉先生!”

“什麽事?”

“我早就想對您說,謝謝您!謝謝您讓我來參加這項工作。”

“不用謝。”南鄉不由得笑了。看來在副駕駛座上坐著的還是自己心目中那個純樸的青年,他全身都感到輕鬆了。

“隻要這項工作進行得順利,就能讓我爸爸媽媽過上輕鬆的日子。我們還有希望吧?”

“當然有希望了,大有希望!實際上我這裏已經有收獲了。”南鄉看見綠燈亮了,立刻鬆開刹車繼續前進。他把在報社的新聞檢索室檢索到的“第31號事件”告訴了純一,“被告人小原歲三還被關押在東京拘留所裏,最近也許能跟他見一麵。”

南鄉已經跟當管教官時的部下岡崎說過想見小原的事了。

“關於這個第31號事件,”純一分析道,“如果殺害宇津木夫婦的凶手是流竄作案慣犯的話,不就跟找不到觀察者記錄相矛盾了嗎?”

“我也這樣認為,確實是這麽回事。凶手確實有可能是被宇津木先生監護的對象,不過,我們也不能排除小原是凶手的可能性。凡事不要先入為主,要耐心地去發現各種線索。”

“對!我聽您的!”純一點頭表示讚同南鄉的話。現在的純一總算有了一點精神。

“對了,昨天晚上我讓你給樹原亮的情狀證人打電話,結果怎麽樣?”

“都聯係上了。”純一說著從後座把背包拿過來,從裏麵掏出一個記事本。南鄉讓純一做的是:列出公開審判樹原亮時出庭作證的情狀證人名單,然後跟那些情狀證人取得聯係。那些情狀證人在樹原亮被逮捕之前跟他關係很近。南鄉和純一打算驗證第三種可能性,即樹原亮是被真正的凶手有意陷害的。

“情狀證人隻有兩個。”純一從訴訟記錄中找到了這兩個人的姓名和電話號碼,“這兩個人都住在中湊郡,一個是樹原亮的雇主,一個是樹原亮的同事。”

“約好跟他們見麵了嗎?”

“約好了。”

中湊郡首屈一指的觀光住宿設施陽光飯店,是一家擁有大型洗浴中心和結婚宴會廳的十層樓大飯店。乳白色外牆的大飯店單獨聳立在海邊,給人的印象是:這個大飯店是支撐當地觀光產業的主要設施。南鄉駕車駛入停車場,大半車位都停著車,意味著現在已經進入了旅遊觀光的旺季。

南鄉和純一下車以後,忍著悶熱走向陽光飯店正門,進入飯店大廳。

他們向前台的服務員說明來意之後不久,大堂經理就從裏麵出來了。大堂經理把南鄉和純一帶到三樓,沿著鋪滿地毯的走廊走到盡頭,敲了敲最裏麵那個房間的門。

“董事長,有客人。”

大堂經理的話音剛落,房門就從裏麵打開了。出現在南鄉和純一麵前的,就是樹原亮的情狀證人之一,陽光飯店的董事長。

“我姓安藤。”

董事長把南鄉和純一讓進辦公室,遞給他們每人一張印著“安藤紀夫”的名片,頭銜是“陽光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安藤雖然已經五十多歲了,但身上的肌肉還是緊繃繃的,看上去很強壯。西服便裝的袖口露出被曬得黑黑的健壯的手腕,給人的感覺是一個愛好運動的人。臉上開朗的笑容與他的地位似乎並不相符,看來這個人不喜歡裝腔作勢。

對安藤頗有好感的南鄉把自己和純一介紹了一下,並拿出自己的名片遞了過去,而純一隻是禮貌性地打了個招呼就不再說話了,因為他與律師事務所已經沒有雇傭關係。董事長看著純一,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不過很快又變成了笑臉,然後請二人在沙發上落座。

“你們找我,”等女服務生模樣的年輕姑娘送來三杯冰咖啡離開以後,安藤問道,“電話裏說是為樹原亮的事,對吧?”

“是的。雖然隻有一點點可能性,但我們還是認為有可能是冤案。”

“是嗎?”安藤顯出吃驚的樣子,但是臉上依然掛著微笑。

“在進入正題之前,我想先問您一個問題,您了解現場附近的地理情況嗎?”南鄉問道。

“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宇津木先生和我關係很好,我去過他家好幾次。”

“他家附近有沒有帶台階的建築物?”南鄉扼要地將他們重視台階的理由和白白搜索了一場的情況講了一遍。

安藤歪著頭認真地想了一陣才說:“沒印象。”

“這個問題就說到這裏吧。”南鄉把話題拉回到最初的目的上來,“審判樹原亮的時候,安藤先生作為辯護方的情狀證人出過庭,對吧?”

“對。說實話,當時我真的不知道怎麽辦才好。”安藤臉上浮現出為難的表情,“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此話怎講?”

“被害人和加害人跟我關係都很親近。如果我偏袒一方,另一方的利益就要受到損害。”

“可是安藤先生還是為樹原亮出庭了。”

“是啊。”安藤不好意思地笑了。

南鄉有了一種終於找到了同伴的安心感。他要通過安藤之口確認一下在訴訟記錄中看到的事實。

“安藤先生原來就跟宇津木耕平關係很好嗎?”

“是的。宇津木先生在我們這個地方是首屈一指的有學識的人,我事業上的事和其他方麵的事都跟他商量。”

“與樹原亮相識也是宇津木先生介紹的嗎?”

“對。你們應該知道,宇津木先生是監護人,他為犯過盜竊罪的樹原亮找工作,找到我這裏,問我能不能給他安排一下。”

“您對樹原亮的印象怎麽樣?”

“說實話,我感覺他這個人性格很內向。”安藤仰起頭來,好像在回憶以前的事情,“但是考慮到他的成長經曆,也是理所當然的。”

南鄉想起了訴訟記錄中記載的樹原亮的成長經曆:“安藤先生雇用樹原亮,就是因為同情他嗎?”

“是的。我的子公司中有一家出租錄像帶的店鋪,我安排他去那裏當了店員。”安藤說著向前探了探身子,“本來隻是讓他試試,沒想到他非常賣力,幹得非常出色。”

“哦?”

“什麽深夜打折服務啦,四處發廣告啦……總之他想出了各種各樣的好主意,營業額確實也上去了。”

這些話引起了南鄉對改造盜竊犯的興趣。“他為什麽這麽努力呢?”

“我認為是宇津木先生的人格魅力。樹原亮很敬慕他的監護人,所以很努力地工作。”安藤說到這裏,表情變得陰鬱了,“在事件發生之前,我是這麽認為的。”

“根據當時的情形來看,樹原亮殺害監護人這樣的事,根本無法想象,是嗎?”

“完全無法想象。直到現在我都覺得不可思議。”

“樹原亮都有一些什麽樣的朋友呢?在他的朋友裏邊,會不會有一個在搶劫殺人以後,又把罪名嫁禍在樹原亮頭上的?”

“我想不出有這樣的人。”安藤想了一會兒又說,“他開始工作後,朋友好像不多。”

“也就是說,與他來往的人很少?”

“是的。既沒有恨他的人,也沒有跟他關係很好的人。”

南鄉點點頭,又開始探尋其他方麵的可能性:“宇津木先生讓您幫別人找過工作嗎?”

“您這話是什麽意思?”

“也就是說,除了樹原亮以外,宇津木先生還有沒有其他的監護對象?”

安藤自言自語似的小聲說道:“有一個。”

“還有一個?”

“也許還有一個。因為我聽宇津木先生說過,照顧兩個人,太費心勞神了。”

“照顧兩個人,就意味著他那裏有兩個監護對象?”

“大概是這個意思。”

坐在旁邊的純一看了南鄉一眼。安藤的話可以看作監護對象犯罪說的旁證。

“他沒說過那個人是誰嗎?”

“沒有。監護人有為監護對象保守秘密的義務。那個人與樹原亮的情況不同,宇津木先生沒跟我談過幫他找工作的事,所以我不知道。”

安藤說著瞥了一眼桌子上的座鍾。南鄉察覺出安藤可能還有別的應酬,就決定結束這次談話:“好吧,我提最後一個問題。宇津木先生有沒有被什麽人記恨過?當然也包括把好心當作歹意之類的怨恨。”

“據我所知是沒有的。”一直皺著眉頭的安藤突然笑了,“聽說他跟兒媳婦的關係不好,最多也就是這種程度吧。”

“兒媳婦就是宇津木芳枝嗎?”

“是的。常見的婆媳關係問題而已。”也許這位大飯店的董事長害怕南鄉他們嘲笑他像個女人似的嚼舌頭吧,趕緊打住,“哪個家庭都有。”

監護對象犯罪的可能性增大了,純一很興奮:“宇津木還監護著另一個有前科的人,能把那個人調查出來嗎?”

“我回鬆山的時候試著查了一下,沒查到。首先是矯正管區不同,而且已經過去了十年,隻知道監護人的名字,很難查出他監護的對象是誰。”但是南鄉心裏也明白,查出宇津木先生的另一個監護對象是當務之急,於是他對純一說,“從現在開始咱們分頭行動吧。你去見另一個情狀證人,我去查宇津木先生監護過的另一個有前科的監護對象。”

“您打算怎麽查?”

“雖然明明知道不會有結果,但我還是打算先去中森檢察官那裏打聽一下。”

純一點點頭。

“對了,純一,你對安藤最後提到的婆媳關係問題怎麽看?”

“怎麽看?”純一反問道。從表情上可以看出,純一根本不重視這個問題。南鄉心想,這個問題問一個還沒結婚的年輕人,問也是白問,也就沒再往下問。

南鄉把純一留在烈日下的停車場,一個人開著車走了。他沿著國道南下,開到房總半島的南端之後順時針轉彎,直奔館山市。南鄉手握方向盤,一邊開車一邊想:為了給樹原亮的冤案昭雪,得跑多少路啊。

中森工作的千葉縣地方檢察院館山分院和千葉縣地方法院館山分院在一幢大樓裏。南鄉把車停在這座森嚴的建築物前的停車場裏,忽然覺得就這樣直接去見檢察官不太好。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時間剛過12點,就從錢包裏取出中森的名片,抱著淡淡的希望,掏出手機撥了中森的電話號碼。

通完電話,中森很快就出來了。檢察官的臉上並沒有疑惑的表情,說午休時間可以出來跟南鄉談談,並約定了半個小時後見麵的地點。

見麵地點是一家西式咖啡館,離中森工作的地方不遠,開車五分鍾就到。

南鄉坐在門口附近的一個位子上,正要喝今天的第二杯冰咖啡的時候,手機響了。最初他還以為是中森,聽到的卻是杉浦律師的聲音。

“出大麻煩了。”杉浦律師的聲音就像要哭出來似的,“不知怎麽搞的,委托人起疑心了。”

“委托人?他懷疑什麽?”

“他說三上還在和南鄉先生一起調查。”

南鄉皺起眉頭:“他是怎麽知道的?他看到過我們在一起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

南鄉突然猜到委托人是誰了,他不動聲色地問道:“委托人是本地人嗎?”

“關於委托人的信息,我什麽也不能對您說。”

“他剛才給你打電話了?”

“是的。”

南鄉想問“他叫什麽名字”,但話到嘴邊沒說出來。他知道,無論問什麽,杉浦律師都不會回答。於是他換了個方式問道:“這個委托人是一個很為樹原亮著想的人嗎?”

“他還有出高額報酬的財力?”

“是的。”

“委托人懷疑三上還跟我在一起,杉浦老師您是怎麽回答的呢?”

“裝不知道唄。”杉浦律師厚著臉皮說,“可是,我們能一直隱瞞下去嗎?”

“如果調查工作進展順利的話,委托人就不會有意見了吧。”南鄉不高興地說,“不過,這件事請你不要對三上說。拜托了。”

“好吧。”杉浦律師歎了口氣,掛斷了電話。

“讓您久等了。”

突然有人打招呼,南鄉吃了一驚,抬起頭一看,是身穿西裝的青年檢察官中森。

“對不起,我沒注意到您來了。”南鄉慌忙站了起來。

中森笑著說:“哪裏哪裏,我正猶豫什麽時候跟您打招呼呢。”中森檢察官脫掉上衣,坐在了南鄉對麵。

“午休時間把您叫出來,真對不起。”

“沒關係的。”

南鄉看著檢察官臉上的笑容,放心多了。從檢察官的笑容裏,可以看出他會協助南鄉他們調查的。

二人點了午餐,閑聊幾句之後就進入了正題。

“被害人宇津木先生負責的監護對象?”中森檢察官聽了南鄉的話,注視著半空,好像在努力回憶當時的情況。

“搜查階段警方沒有注意這個問題嗎?”

“至少沒有將這樣的人劃入犯罪嫌疑人範圍,因為樹原亮幾乎是被當場抓獲的。”中森雖然是這樣回答的,但好像還在繼續努力回憶,“啊,我想起來了,除了樹原亮以外,應該還有一個。”

“還有一個?”南鄉不由得向前探了探身子。看來安藤董事長的話是對的。

“可是,即便能在資料庫裏查出來,我也不能告訴你。”

“為什麽?”

“這屬於有前科者的個人隱私。你是管教官,應該知道相關法律規定吧?”

南鄉無奈地笑了笑:“是啊。”

中森檢察官也報以微笑之後,突然嚴肅起來:“你把目光放在監護對象身上,是不是因為你認為那個搶劫殺人事件是被人偽裝成樹原亮作案?”

“是的。”

“犯罪動機是因為有可能被取消假釋?”

南鄉不禁為檢察官反應如此之快而咋舌:“是的。”

中森微微點頭,陷入了沉思。

南鄉想,如果中森也能參與調查就好了。他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把話題轉移到第二種可能性上:“對了,您知道第31號事件嗎?”

中森沒想到南鄉會突然提到這個問題,看了南鄉一眼以後才說:“知道。”

“當年您是不是調查過宇津木夫婦被殺害的事件與第31號事件的關係?”

“您看問題真尖銳。我當然調查過這兩個事件之間的關係。但是隻調查了很短一段時間,即從事件發生到在醫院裏被搶救的樹原亮身上搜出被害人的錢包之後的這段時間。”

“那以後正好相反,樹原亮被懷疑上了,懷疑他是第31號事件的凶手。不過,在福島和茨城的搶劫殺人案發生的時候,樹原亮有不在場證明。”

“四個月後,第31號事件的凶手就被逮捕了。”

“凶手叫小原歲三吧?”

“對。你們有沒有調查過小原的不在場證明?我指的是發生在中湊郡的宇津木夫婦被害事件。”

“沒有。”

對於南鄉他們來說,小原歲三還是值得懷疑的。

後來南鄉和中森的談話離開了正題,一邊吃飯一邊閑聊起來。

南鄉對檢察官說,自己已經辭掉了管教官的工作。中森嚴肅地問道:“就是為了樹原亮這個案子的調查工作嗎?”

“可以說是吧。”

這時,檢察官第一次警覺地觀察了一下周圍的情況,然後壓低聲音問道:“說實話,南鄉先生,您真認為樹原亮是被冤枉的嗎?”

南鄉考慮到自己如果說實話,檢察官將承受巨大的精神壓力,所以猶豫一下,但最後還是說道:“我認為是的。”

“也就是說,您認為死刑是誤判。”

南鄉點點頭,然後看著眼前這位小自己十歲的檢察官的眼睛說道:“現在還來得及,隻要樹原亮還活著。”

中森陷入了沉默。南鄉不知道他的沉默意味著什麽。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中森現在非常苦惱,因為他也有參與執行死刑的同事們感到的那種連帶意識。

一直到吃完午飯,檢察官都沒有再提過樹原亮事件。當南鄉手拿賬單站起身來要去付賬的時候,中森堅決主張各付各的,不讓南鄉請客。這是在檢察官身上經常能見到的潔身自好的清高。為了防止被人誤解為瀆職,他們言行非常謹慎。

他的這種正義感,要是用到樹原亮事件上就好了——南鄉心裏這樣想著,付了自己一個人的飯錢。

在陽光飯店與南鄉分開後,純一在烈日下步行了大約十分鍾,到了磯邊町。

第二個證人姓湊,這是一個很少見的姓。湊先生是樹原亮出事前在錄像帶出租店工作時的同事。

樹原亮工作過的“陽光錄像帶出租店”位於磯邊町最繁華的大街的中部。門口貼著好萊塢大片的廣告,烘托出華麗的氣氛。純一穿過自動門走進開著冷氣的店內,收銀台後麵一位看上去像打工學生的女孩立刻笑著喊道:“歡迎光臨!”

“請問,湊先生在嗎?”純一擦著汗問道。

女孩點點頭,叫了聲“店長”。

店裏一位正蹲在地上擺放錄像帶的男人回過頭來。

“您就是湊大介先生嗎?”

純一走近時,湊大介站起身說道:“我就是湊大介,您是?”

“我是昨晚給您打電話的三上。”

“啊,律師事務所的律師啊?”

“啊,隻不過是在事務所裏幫忙。”純一為了避免被人指責為詐稱身份,謹慎地答道,“我是為樹原亮的事來的。”

怎麽一提樹原亮就如此震驚呢——純一感到有些驚訝,就客氣地說:“在工作時間打擾您,實在對不起,要不我回頭再來吧。”

“不用,如果隻需十分鍾的話,沒問題。還不到中午,沒客人。”

純一表示感謝之後,開始提問。此刻純一有一種自己成了刑警或偵探的奇妙感覺。別太興奮了——純一在心裏這樣告誡著自己,問道:“湊先生,您是在這個店裏認識樹原亮的嗎?”

“是的。不過當時這家店還在別的地方。”

“別的地方?”

“對,在靠近海岸的地方。後來這個店越做越大,就搬到這裏來了。”

純一想起了安藤董事長的話,就問:“聽說樹原亮工作很賣力?”

“是的。他到處散發廣告,主動延長營業時間,幹勁十足。”

“剛才安藤先生也這麽說。”

“安藤先生?”

“陽光飯店的董事長啊。”

“哦?”湊大介那甚至可以說是驚愕的表情裏,分明流露出對樹原亮的佩服之情。對於陽光集團旗下一個錄像帶出租店的店長來說,安藤董事長簡直就是站在雲彩上麵的人物。

“聽安藤董事長說,樹原亮幾乎沒有朋友。”

“是啊,跟他關係融洽的人,恐怕隻有我一個。我跟那小子還算談得來。我們經常在一起談論喜歡的電視節目和歌曲等……”說到這裏,湊大介臉上浮現出困惑的表情,“不過,沒想到他會幹那種事,我的心情很複雜。”

也許由於樹原亮被逮捕,湊大介感到兩人之間的友情變得令人痛苦了吧。純一突然想到了自己的朋友,自從他被捕以後,一個都沒見過,他們一定都在回避現在的純一。

“在湊先生看來,樹原亮是個什麽樣的人?”

“至少看不出他是幹那種事的人。不過,他被抓起來以後我才知道,他來我們店裏工作以前就有過偷盜行為。”

“嗯。”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假定,我是說假定,”純一說完這句話,緊接著提到了冤案的可能性,“你認為有沒有可能是真正的凶手行凶後把罪名推到了樹原亮身上?”

“這……這……”湊大介驚得目瞪口呆,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純一剛才就注意到了,這位錄像帶出租店的店長對所有的事情都習慣於表現出過分誇張的反應。

“在您的印象中,有沒有跟樹原亮關係不好的人,或者……”

“請等一下。”湊大介伸出右手,製止純一繼續說下去,然後使勁地撓著後腦勺說道,“對了,我想起來了。樹原曾經跟我說過一件很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當時,有一個大叔隔三岔五地到我們店裏來。”

“一個中年男人,一個專門借黃色錄像帶的客人。有一天,樹原亮對我說,你要警惕那個大叔。”

“要警惕?”

“樹原亮說,那個大叔以前殺過人。”

“什麽?”純一情不自禁地叫出聲來,“具體是怎麽回事?”

“我也不清楚。問樹原亮,他也沒跟我詳細說。”

“那個大叔是個什麽樣的人?”

“四十歲左右,像個工廠裏的工人。”

“知道他叫什麽名字嗎?”

“不知道。”

“最近這個客人不來了嗎?”

“最近沒見過。我也忘了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不來了。”湊大介歪著頭想了一會兒,結果什麽也沒想起來。

純一與從館山市回到中湊郡的南鄉在咖啡館裏會合了。純一把在錄像帶出租店打聽到的事情告訴了南鄉。

南鄉思考了一陣說道:“難道說那個大叔在當時是一個監護對象?樹原為什麽能斷定他以前殺過人呢?”

“應該是犯過罪的人遇到了犯過罪的人。”純一蠻有自信地說。因為他剛出獄的時候,就在監護觀察所裏見到了許多有前科的人。純一又說:“一定是樹原亮和這個大叔在監護人家裏見過麵,所以樹原知道這個人有前科。”

“有道理。”南鄉說完,正要決定按照純一的思路進一步確認,又忽然說道,“等一下,樹原亮是因為偷盜被抓起來的,我們可不可以認為他們在看守所或拘留所裏見過麵?”

“我認為不會。殺人犯應該進監獄,樹原亮雖然被判了刑,但緩期執行,他們不可能在看守所或拘留所見過麵。”

南鄉覺得純一的話有道理,點了點頭:“不過,殺人犯也不可能到錄像帶出租店去借黃色錄像帶呀。”

“我來整理一下吧。因偷盜被判刑但緩期執行的樹原亮定期出入監護人宇津木老師家。同時還有一個人,一個被假釋的殺人犯也去他的監護人宇津木老師家。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們認識了。”說到這裏,純一又遺憾地說,“可惜我們不知道那個大叔是誰。”

“不,你等一下,我想起來一件事。”南鄉揚起細細的眉毛,臉上露出會心的微笑,“我們回到以前的推理思路上來看看吧。監護觀察對象殺了監護人,他的動機是什麽?”

“假釋有可能被取消。”

“如果隻是一個被判處有期徒刑的假釋犯,作案動機太牽強了。”

“那當然。所以,應該是一個被判處了無期徒刑的假釋殺人犯。”

“如果是這樣的話,宇津木耕平被殺害以後,這個大叔應該繼續接受監護觀察。”

純一恍然大悟,抬起頭來說道:“也就是說,現在他得到新的監護人家裏去。”

“是的。現在的問題是時間。在這十年裏,他是否已經被免除了徒刑。如果被免除了徒刑,也就用不著接受監護觀察了。”

經驗豐富的管教官回答說:“我認為他還在繼續接受監護觀察。”

“如果是那樣的話,”純一向前探了探身子,“隻要我們知道了誰是監護人,然後埋伏在監護人家附近,不就能找到那個大叔了嗎?”

南鄉點點頭:“好,現在去圖書館,那裏有本地監護人協會的出版物。”

“是不是要調查現在的監護人?”

“對!”

兩人就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同時舉起杯子,用吸管一口氣喝完杯中的冰咖啡,然後站起身來。這時,南鄉的手機響了。

“喂,”南鄉把手機貼在耳朵上,表情緊張起來,“明天嗎?不,沒問題,我11點以前到就可以是吧?明白了,謝謝你!”

南鄉掛斷電話,對純一說:“另一條線也有動靜了。”

“另一條線?”

“東京拘留所的同事來電話說,可以和第31號事件的罪犯見麵了。”

《死刑執行命令書》就等最後兩個人簽字批準了。經過刑事局、矯正局、保護局各三名幹部檢查過的《死刑執行議案書》轉回刑事局以後,改名為《死刑執行命令書》,由局長親自送到了法務大臣事務局。

位居法務官僚最高層的事務次官盯著放在辦公桌上的《死刑執行命令書》看了很久。事務局的秘書科科長和事務局局長批準後,就隻剩下事務次官審查蓋章了。隻要他蓋了章,這份《死刑執行命令書》就會被送到法務大臣辦公室去。在法務大臣辦公室,由第13個批準者,也就是最後一個批準者——法務大臣作出最後的判斷。

事務次官已經看了一遍命令書。粗讀一遍的結果,沒有發現問題。他拿起辦公桌上的官印,蘸上朱紅的印泥,在命令書上蓋了章。

接下來的問題是什麽時候把這份命令書送到法務大臣辦公室去。

事務次官直接服務於法務大臣。現在這個法務大臣,是沾了無法改變的國政弊端,即執政黨派閥排隊上崗的人事製度的光,坐到法務大臣這把交椅上的。對於整個法務行政,他既沒有知識也沒有見識。而且讓事務次官頭疼的是,這個體格粗壯的法務大臣,實際上是個膽小怕事的人。

隻要一涉及死刑這個話題,法務大臣就會大喊大叫起來,就像一個生了病需要打針的孩子一樣不情願。這反映出他是一個極其幼稚的人,但是誰也不敢笑。事務次官現在害怕的是,法務大臣拒絕在《死刑執行命令書》上簽字,又一次在法務行政史上留下汙點。

在曆屆法務大臣中,有過以自己的宗教信仰為擋箭牌拒絕簽署死刑執行命令的大臣,也有幾位大臣甚至連理由都不說,就是不在命令書上簽字。他們的行為受到反對死刑製度的人士歡迎,但這是明顯的失職行為。簽署《死刑執行命令書》是法律規定的法務大臣的職責,如果放棄自己的職責,一開始就應該拒絕就任法務大臣。無視法律,自己不喜歡的事就不做,隻是占據著權力的位置,對此法務省的職員們都非常不滿。

事務次官想,最後一張牌恐怕就是迫在眉睫的內閣改組了。退任之際簽署命令書已經形成了慣例,屆時樹原亮這個死刑犯的第四次重審請求應該也已經被駁回了。

根據事務次官的預測,距內閣人事變動也就還有兩周。應該利用這個機會得到大臣的私下承諾。如果大臣不願意的話,就在他退任的那天不容分說地把《死刑執行命令書》放在他的麵前,逼著他簽字。到時候和刑事局局長一起去,大臣就不能不簽了吧。

事務次官依舊滿臉不高興地把《死刑執行命令書》放進了抽屜裏。他有一種自己在鬧劇中飾演配角的感覺。本來是要奪走一個人的性命的決定,但由於一個愚蠢政治家的加入,墮落成了一幕廉價的鬧劇。這種人居然能被選民選上,選民的水平太低了!事務次官不由得把憤怒指向了日本國民。

再忍耐一段時間吧。如果內閣人事改組換掉了現在這個法務大臣,他就會把簽好字的命令書留在辦公桌上,走出大臣辦公室。那樣的話,事務次官這個讓人憂鬱的工作也就宣告完成了。

事務次官突然瞥了一眼放著《死刑執行命令書》的抽屜,突然意識到此刻隻有自己知道樹原亮這個人的壽命還有多長。

自己簡直就是死神。

事務次官雖然非常不愉快,但一想到這就是他的工作,也就不再自尋煩惱。

還有三個星期樹原亮就要上絞刑架了。

這已經是誰也阻止不了的事了。

[1] 教育刑主義是西方國家刑法學中的一種刑罰理論,這種刑罰理論的核心是主張刑罰的本質是教育而非懲罰,亦稱教育刑論。認為刑罰的目的不在於對過去的犯罪行為的報應,主張刑罰的目的在於教育改造犯罪人,與報應刑論的主張相對立。

[2] 亦稱刑罰報複主義,是重刑主義理論之一。即用等同於犯罪危害程度或超過犯罪危害程度的刑罰對犯罪人予以製裁,以起到威懾作用。

[3] 指員工被派到外地工作,妻子和孩子並不同住,而是留在原來的城市繼續生活。

[4] 日本的國會形態之一,每年固定召開,會期由1月左右開始到150天左右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