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過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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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十九歲的南鄉正二看到了招聘管教官的廣告,廣告上根本沒有寫管教官的工作包括執行死刑。

廣告上隻寫這是一個非常值得做的工作,工作內容為:改造罪犯,引導罪犯重新做人,防止罪犯隱藏或銷毀罪證,保證對拘留中的被告人的公正審判……

南鄉通過了管教官考試以後,被分配到千葉監獄。在這所監獄服刑的罪犯,雖說都是初次入獄,但都是被判八年以上有期徒刑的罪犯,即LA級罪犯。

一開始南鄉在保安科,做了一段時間的雜務之後,在矯正研修所接受了為時七十天的初級培訓,取得了見習管教官資格。他又學習了有關法律和護身術,希望成為一名毫不遜色的管教官。

但是,南鄉回到千葉監獄後,理想與現實的乖離,讓他受到沉重打擊。當時,全國的監獄一片混亂,並不是所有正在服刑的罪犯都想悔過自新,很多監獄的看守也不把囚犯當人看,對教育罪犯重新做人缺乏耐心。

虐待囚犯的看守被囚犯告上法庭,同情囚犯的看守反而被囚犯利用,結果受到了處分。監獄不再是教育人改造人的地方,而成了人與人鉤心鬥角的地方。

必須給這種混亂狀況打上終止符。在大阪開始實行的《行刑管理條例》,使全國監獄的管理狀況大為改觀。對囚犯實行軍事化管理,禁止囚犯東張西望、交頭接耳等,這是一個全麵徹底監督囚犯的方針。規定全體看守必須隨身攜帶被稱為“小票”的記事本,隨時記錄囚犯任何細小的違規行為。

南鄉被任命為法務事務官看守那年,正是日本的行刑製度迎來了一大轉機的時候。

可是,南鄉在履行自己職務的同時,一直對自己到底在幹什麽抱有疑問。

囚犯列隊時,隻要往邊上看一眼,就會受到懲罰。在南鄉的同事裏,有人蔑稱囚犯為“徒刑”,有人隻考慮如何完成上邊下達的指標,從不考慮怎樣教育囚犯,使之重新做人。

南鄉深切地感到,許多同事都對這種風潮皺眉頭。對自己的工作感到驕傲,致力於改造囚犯,為他們重新做人回歸社會開辟道路,進而消滅他們對社會的威脅——這些教育刑主義[1]的高尚理念都到哪裏去了?但是另一方麵,嚴格的規定哪怕放鬆一點點,囚犯中就一定會有人乘機搗亂。行刑管理條例實行之前,甚至出現過監獄裏的黑社會成員深夜讓看守去路邊攤買拉麵的怪事。

如何對待眼前的現實中存在的犯罪者?站在監獄行政管理最前線的看守們,麵對的是一種左右兩難的情況。

工作五年後,南鄉的內心發生了變化。變化的契機是監獄裏舉行的一年一度的運動會。運動會對囚犯來說是非常快樂的活動。隻有運動會這天,囚犯們才會忘記與看守的緊張關係。這些成年人像孩子似的在一起賽跑,像孩子似的歡蹦亂跳。

運動會那天,南鄉在運動場上負責監視參加運動會的囚犯。他突然發現這個監獄裏竟然關著三百多個殺人犯!這意味著什麽呢?意味著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三百多名被害人就是被他們殺害的!

想到這裏,南鄉眼前的光景突然發生了變化。那些殺人犯狼吞虎咽地嚼著今天特別發給他們的甜點,個個笑逐顏開。為什麽要讓這些人高興呢?要是這樣的話,這些人還能想起被他們殺害的那些無辜的人嗎?南鄉感到自己受到了強烈的衝擊。

恰在這時,南鄉為了通過晉升的第一道門檻——中級考試,正在拚命學習。在這期間,他學習了刑法史。他想到了刑法史中殘留下來的有關問題的曆史性爭論。在近代刑法的搖籃期,歐洲大陸圍繞著刑罰到底是為了什麽這一問題展開了激烈爭論。

刑法史上有兩種理論:一種是報應刑論,主張刑罰是對犯罪者的報複;另一種是目的刑論,以教育改造犯罪者、消除社會威脅為主。這兩種思想經過長期爭論,最後結合兩者的長處發展,形成了現在的刑罰體係的基礎。

但是,由於不同的國家有不同的法律,側重點也就有所不同。一般而言,歐美諸國大都傾向於報應刑論,而日本則傾向於目的刑論。

學習這些理論的時候,南鄉終於知道讓自己感到左右為難的東西是什麽了。那個嚴格的行刑管理條例,表麵標榜教育刑主義,實際上是對囚犯嚴加管製,完全是一種形式與內容分裂的管教方針。

運動會這天,南鄉在殺人犯背後看到了那些以前沒有浮現過的被害人的靈魂,清楚地認識到了自己應該選擇的道路。他認為,懲罰犯罪者是自己的工作,隻要想一想被害人,就會認為報應刑論絕對是正義的。

從那以後,南鄉忠實執行行刑管理條例的管教方針開展管教工作。他通過了中級考試,結束了培訓,晉升為副看守長。上級對他的評價很高,決定調他去東京拘留所。

南鄉有生以來第一次執行死刑,就是在那個時候。

前往位於東京小菅的拘留所赴任時,剛滿二十五歲的南鄉意氣風發,鬥誌昂揚。他正在認真考慮如何再晉升一級,登上更高的台階,因為他已經意識到:在監獄管教官這個世界裏,是下級絕對服從上級的等級社會。如果當不了大官,什麽也幹不成。他現在已經踏上第一級台階了。

此時的南鄉,把推進實施行刑管理條例當作了自己的神聖使命。而且,新的工作單位——東京拘留所,關押的都是那些被認為沒有改造餘地的被宣判了死刑的死刑犯。

關押已經被判處了死刑的死刑犯的地方不是監獄,而是拘留所。在執行死刑之前,死刑犯作為未決囚被關押在拘留所裏,並且集中關押在新4號樓二層的死囚牢房,被重點監視起來。由於縫在死刑犯們衣服上的囚犯號碼最後一個數字都是“0”,所以東京拘留所新4號樓二層,被稱為“0號區”。

當管教官六年來,南鄉從來沒有深入思考過關於死刑的問題。他跟一般人一樣,認為那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所以剛到東京拘留所工作不久,南鄉在一位保安科同事的帶領下參觀“0號區”時,對死刑也沒有什麽切實的體會。

但是,那時候同事壓低聲音說話的樣子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走進新4號樓二層的走廊之前,同事對南鄉說:“走路時盡量不要發出腳步聲,絕對不要站在死囚牢房門前。”

“為什麽?”

“死刑犯會以為是來接他去執行死刑,陷入極度恐慌。”

參觀完新4號樓二層之後,同事又給南鄉講了一件以前發生過的恐怖的事情。一個管教官為了辦某種手續,去了一個死刑犯的單人牢房。這個管教官過於粗心大意,沒有意識到他去的時候恰好是上午9點到10點之間,也就是行刑隊去死囚牢接死刑犯執行死刑的時間。管教官在鐵門叫了半天也聽不見動靜,覺得很奇怪,從觀察口往裏一看,隻見那個死刑犯已經大小便失禁,馬上就要昏厥過去了。幾天後,這個單人牢房的報警器突然被舉了起來。所謂報警器,也就是一塊囚犯用來與管教官聯絡用的木牌。囚犯在牢房裏往上推一下操縱杆,牢房外麵的木牌就升起來了。管教官立刻跑到牢房門口,從觀察口中往裏麵看。就在這時,那個死刑犯突然從觀察口裏伸出手指,戳爛了管教官的眼睛。

“死刑犯被關在死囚牢裏,緊張得超過了極限。”同事對南鄉解釋道,“如果你不了解這種情況,就不知道如何恰當地對待死刑犯。”

南鄉點頭表示同意,但是,運動會上那個津津有味地吃甜點的殺人犯在他腦子裏的印象太深了。那個男人殺了人,才被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關在東京拘留所的死刑犯都是犯下了殘酷暴行的罪犯,怎麽能同情他們呢?當時南鄉的想法非常單純。

一周以後,南鄉跟那位保安科同事走在拘留所的院子裏,看到院子裏的小樹林中有一座象牙色的小屋,感覺就像森林公園的管理處。

“那所建築是幹什麽用的?”南鄉漫不經心地問道。

同事回答說:“刑場。”

南鄉不由得停下了腳步。這是為執行絞刑建造的設施。漂亮的外觀,與外觀不協調的堅固的鐵門,讓看到它的人聯想到殘酷的童話故事。南鄉心中湧上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感。執行死刑的任務也有可能會落到自己頭上吧。那時候,在那扇鐵門裏麵,到底會發生什麽樣的事情呢?

自從看到了刑場那一天起,南鄉下班後一回到宿舍裏,就開始學習關於如何對待死刑犯的知識。其中關於執行死刑的細節,除了自己學習以外別無他法,因為即使去問前輩們,也不會得到滿意的回答。大家都好像幹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似的,緘口不語。在這種背景下,有執行死刑經驗的管教官隻有很少幾個人。

隻有一位在千葉監獄時就認識的老看守的話依然回響在南鄉耳邊:“他們總是在黃昏時到來。那就是死神啊。隻要有一輛黑色公車吱的一聲停在辦公室前麵,就危險了。”

雖然那時候南鄉不知道老看守指的是什麽,但現在的他已經意識到,那輛黑色公車是來送死刑執行的命令的。

南鄉開始研究如何對待死刑犯的問題時,也找到了這個製度在實際運用時的問題點。法律規定死刑犯也應該跟刑事被告人一樣對待,也就是說,跟一般被拘留起來但還沒有被宣判的被告人是一樣的。雖然法律上是這麽規定的,但現實中不是這樣。根據1963年法務省的內部通知,死刑犯基本上被禁止與外界聯係,甚至不允許與隔壁房間的犯人說話。進一步說,隻有收信送信等方麵的細小規則可以由拘留所所長具體掌握,很難說所有死刑犯所受待遇是公平的。

即便南鄉認為對惡性犯罪者應加以嚴懲,他對這種做法也有疑問。法律本來應該放在第一位,但在這裏,一個內部通知卻更具有效力。作為一個法治國家,這是不能被允許的。

那時候南鄉把這些矛盾當成了督促自己上進的動力。如果通過了高級考試,他的晉升就不會再受學曆限製了。一旦升到了矯正管區長這樣的高位,他這個隻有高中畢業學曆的人,就可以和法務省的高級官僚平等競爭了。

但是,就在南鄉一心一意拚命學習的時候,死神終於悄悄地出現在他麵前。

正如那位老看守所說的那樣,一天黃昏時分,一輛黑色公車停在了辦公室前麵。從車上走下一位身穿黑色西裝、手提文件包的三十多歲的男人。

看到這個男人胸前別著的閃光的銀色徽章時,南鄉才知道了死神的真麵目。東京高等檢察院的檢察官,把《行刑執行指揮書》送到拘留所來了。南鄉看到的檢察官胸前那枚檢察官徽章,也叫“秋霜烈日徽章”,代表執行刑罰的嚴厲意誌。秋天的寒霜和夏天的烈日,都是檢察機關的象征。

南鄉確信,就要執行死刑了。但是,他並不知道現在被關押在東京拘留所的十個死刑犯中,誰會被執行死刑。

兩天過去了,南鄉的身邊什麽都沒有發生。不過,保安科的上司以及老資格的獄警們,表情看起來比平時嚴肅得多。

第三天的傍晚,南鄉被保安科科長叫了過去。一進會議室,科長就沉著臉,非常嚴肅地向南鄉宣布:

“明天對470號死刑犯執行死刑。”

南鄉眼前一下子浮現出470號死刑犯的臉。那是一個因兩起強奸殺人案被判處死刑的二十多歲男人。

科長停頓了一下,一直盯著南鄉的臉,然後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們考慮了各方麵的情況,決定推薦你對470號死刑犯執行死刑。”

終於來了——這是南鄉想到的第一句話。不可思議的是,小學生時代的一些事情,在他的記憶中複蘇,那是在牙科候診室裏等待時的不安感,被護士叫到名字時想逃走的緊張感。

接下來科長坦率地明確了選擇的標準。被選中來執行這個任務的人都是在平時的工作中表現特別出色的。本人沒有疾病,家裏沒有病人,妻子不在懷孕期間,本人也不在服喪期間。滿足這些條件的管教官一共有七個,全都被科長推薦對470號死刑犯執行死刑。

“但這並不是絕對命令,”科長說,“如果你有不想幹的理由,不要有顧慮,要坦率地說出來。”

在科長說話的口氣中,可以讓人感到他對部下的關心是很有誠意的。當時,如果南鄉搖搖頭,也許就可以不接受執行死刑的任務了。但是考慮到還有其他六個人同時被選中,他無法拒絕。

“沒關係。”南鄉說。

“太好了。”科長點了點頭。科長臉上浮現出真誠感謝的表情,南鄉幫他解決了讓他苦惱的執行死刑的人選問題。

“謝謝你!”科長又說。

一個小時以後,七名死刑執行官在所長室集合,接受了所長的正式命令。接下來保安科科長發給每人一份手寫的計劃書。文件裏寫著從現在開始二十四小時內必須做的事情——從檢查刑場,到當日人員的配置、對死刑犯本人宣布執行死刑和押赴刑場的程序、每個死刑執行官的具體任務、遺體的處理以及如何應對記者采訪等,非常詳細。

南鄉他們按照計劃書的指示,向那個看上去像森林公園管理處的建築物走去。他們要在那裏做事前準備工作,以及死刑執行的預演。

打開門鎖,推開大鐵門,低沉的聲音在夜幕中的樹林裏響起。七個人中年紀最大的是一位四十歲的看守部長,他摸到牆壁上的電燈開關,打開了日光燈。

建築物內被統一塗成了淺駝色,地麵也鋪著同樣顏色的地毯,看上去的感覺就像進入了一所高級住宅。但是它的內部結構跟一般的住宅完全不一樣。南鄉他們走進一層,看到的隻有入口和走廊,再往前走,可以看到走廊的左右兩側分別有通向二層和半地下室的樓梯。也就是說,這座二層的建築物有半層是被埋在地麵之下的。南鄉他們實際上是從位於半層高的入口走進去的。

七名死刑執行官默默地沿著還不到10階的樓梯,走上比一般建築物低矮得多的二層。

南鄉首先看到的是三個安裝在走廊牆壁上的按鈕。這就是執行死刑的按鈕,是打開絞刑架下麵的踏板的開關。為什麽是三個按鈕呢?這是為了讓三個死刑執行官分不清楚到底是誰把死刑犯送上西天的。

負責按下按鈕的三個死刑執行官留在了走廊裏,包括南鄉在內的另外四個死刑執行官進入牆壁另一側被稱為佛堂的房間。

這個房間被伸縮式簾子隔成兩個,這邊隻有六疊大小。正麵是祭壇,中間放著一張桌子和六把椅子。這是教誨師讀經和死刑犯吃最後一頓飯的地方。

進入佛堂的四個死刑執行官當中,其中兩個要在這裏工作。在執行死刑之前,一個負責蒙上死刑犯的眼睛,另一個負責把死刑犯反銬上。

南鄉為了預演一下分配給自己的任務,拉開伸縮式簾子,打算走到裏邊去。

但是,就在他看到絞刑架的那一瞬間,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

距離簾子隻有一米遠的地方就是踏板,踏板上麵鋪著絨毯,被蒙住眼睛的死刑犯站到上麵,感覺不出自己站在什麽地方。

在這個一米見方的踏板上方,垂下一根兩厘米粗的麻繩。麻繩的全長有八米左右,兩端都被固定在側麵牆壁柱子上,通過天花板上的滑輪垂到踏板上,中間部分形成一個繩套。

南鄉的任務是把這根麻繩套到死刑犯的脖子上。他呆呆地站在伸縮式簾子邊上,很長時間沒動地方。其他六名同事都在默默地等待著他。南鄉想咽口唾沫,但是還沒等他咽下去,唾沫就在口中消失了。他無可奈何地吸了口氣,然後才進入施行絞刑的房間,拿起繩套。

套住死刑犯脖子上的繩套部分裹著黑色的皮革。看著皮革表麵暗淡的光,南鄉感覺自己好像聞到了死屍的臭味。繩套的根部,有一個橢圓形的鐵板,鐵板上有兩個洞,麻繩穿過這兩個洞形成一個繩套以後,返回側麵牆壁的柱子上,跟麻繩的另一端固定在一起。這樣,把繩套套在死刑犯的脖子上以後,再把鐵板壓下去,繩套就不會從死刑犯脖子上脫落了。

南鄉在自己的大腦裏描繪著作業的過程,不由得一陣惡心,胃裏的東西差點吐出來。但是,這是他的工作。隻要法律規定還要維持死刑製度,就必須有人去做執行死刑的工作。

南鄉想起了計劃書裏寫的命令:要調整好麻繩的長度,保證死刑犯落下後,腳要離開地麵三十厘米以上。於是他開始練習了。470號死刑犯的身高在計劃書裏寫得很清楚。

麻繩的長度調整好以後,南鄉他們在年齡比他們大的看守部長指導下開始了執行死刑的預演。由留在走廊裏負責按按鈕的三個死刑執行官中最年輕一個看守扮演死刑犯。先把他反銬起來,蒙上眼睛,然後拉開伸縮式簾子,把他帶到絞刑架那邊,讓他站在踏板上。站在左邊的看守部長負責綁上他的雙腿,南鄉負責把繩套套在他的脖子上,然後兩人一起從踏板上後退一步下來。實際執行死刑的時候,保安科長一看到看守部長和南鄉從踏板上下來了,就會立刻向三個負責按按鈕的死刑執行官打手勢。那三個死刑執行官同時按下按鈕,死刑犯就會掉進二點七米以下的半地下室去。

他們反複練習了很多遍,所需時間越來越短了。最後,執行死刑的整個過程所需時間之短,甚至讓南鄉感到吃驚。470號死刑犯從帶進來到掉到踏板下麵去,恐怕連十秒鍾都用不了。主要是南鄉把繩套套在死刑犯的脖子上的動作已經非常熟練了。

晚上10點多,預演結束了。七名死刑執行官一起走回宿舍區,然後就解散了。其中兩個回宿舍休息,另外四個去了被稱為“俱樂部”的管教官們散心的地方。

南鄉一個人回到新4號樓,跟值班長交涉了一陣以後,得到了查閱470號死刑犯的服刑記錄的許可。他想在執行死刑前記住明天就要被他殺死的那個男人的罪狀。

他獨自一人坐在會議室裏,默默地翻閱服刑記錄。470號死刑犯的罪狀是兩起強奸殺人罪,犯罪時的年齡是二十一歲,當時是東京都內一所大學的三年級學生。被他強奸殺害的是兩個幼女,一個七歲,一個才五歲。

在翻閱服刑記錄的過程中,南鄉漸漸覺得輕鬆起來。對死刑犯的憎惡不是源於他的意誌力,而是自然地從內心深處湧上來的。南鄉一向很喜歡孩子,對殺害幼兒的犯罪,仇恨程度要比一般人深一倍。每次去位於川崎市的雙胞胎哥哥家時,小侄女總是大聲叫著“和爸爸長得一樣的叔叔來了”,在他的身邊歡呼雀躍。南鄉想象著:如果被害人是自己的小侄女的話,就理解了遺屬以及整個社會對凶手的憎惡。

而且,470號死刑犯在公審過程中還假裝精神異常,甚至還胡說什麽是因為被害人對他的性**才造成了他的犯罪,這引起了審判長的強烈憤怒。審判長認為罪犯“絲毫沒有悔改之意,沒有重新做人的可能性”,理所當然地判處了死刑。

看到這裏,南鄉擔心的隻有一個問題了,那就是證據是否確鑿,470號會不會是冤案,自己即將殺死的會不會是一個無辜的人?

不過,看完服刑記錄裏的訴訟記錄以後,他也不再擔心這個問題了。通過各種形式鑒定,被害人體內殘留的精液,跟被告人的血型完全一致。另外,在搜查階段扣押的被告人**上,附著有包含血液的被害人的**分泌物。不僅有這些足以證明強奸罪的證據,還在被告人的毛衣上發現了凶手作案時使用的石塊的碎片。

這些物證鮮明地描繪出470號死刑犯的犯罪過程,南鄉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

兩名幼女遭受淩辱之後,被石塊砸碎了頭。

這不是人幹的事,連野獸都幹不出這種事來。

南鄉明天要處死的,是一個連野獸都不如的東西。

但是,那天晚上南鄉一夜都沒睡著。後來他才深切意識到,死刑前夜的那個晚上,是他人生中的最後一個安眠之夜。

第二天早上,看守所特別安排了點名,7個臉色蒼白的死刑執行官和他們的上司並排站在那裏。昨天夜裏沒有一個人能睡好。

點名結束後,7個死刑執行官走向刑場,做了最後一次預演,然後在祭壇的佛龕上點燃了一炷香。南鄉和管教官們向著佛龕雙手合十。他們在合掌祈禱時不由得感到困惑,因為他們在為還活著的人祈禱。祈禱之後,他們坐在椅子上等待執行時間的到來。

上午9點35分,刑場一層的鐵門打開了。在二層等待執行任務的南鄉聽到了教誨師讀經的聲音。伴隨著讀經的聲音來到二層的先後是警備隊隊長、教誨師、470號死刑犯、看守所所長和另外五名幹部,以及檢察官和檢察事務官。

南鄉這時才第一次近距離地看到470號死刑犯。這個強奸並殘忍地殺害了兩名幼女的凶犯,長著一張細長而文弱的臉。他的手腕很細,看上去沒有什麽力氣,恐怕隻能欺負未成年的孩子。

470號被從單人牢房帶出來以後,先被帶進了看守所的禮堂,並在那裏接受了執行死刑的宣告。在即將施行絞刑之前,這個雙手被手銬銬在身體前麵的死刑犯一直在撇著嘴哭泣,眉頭緊皺,眼淚一個勁兒地往下掉。

“我們為你準備了很多好吃的東西,”保安科科長為470號死刑犯摘下手銬,溫和地說道,“想吃什麽就吃什麽吧。”

470號死刑犯看了看桌子上的食物。有蔬菜,有肉,有白米飯,有水果。還特意準備了甜點,有日式甜點,有西式甜點,還有蛋糕和巧克力。

死刑犯哭著伸出手去,拿起一塊紅豆餡年糕塞進了自己的嘴裏。還沒咀嚼,又哇的一聲吐了出來。他想彎腰把年糕撿起來,又突然停住,挨個看著周圍的人們。

死刑犯看到南鄉的時候就停下了。南鄉緊張得身體僵硬。為了執行死刑套在嶄新的白手套裏的雙手一個勁兒地出汗。

“救救我吧!”死刑犯盯著南鄉的眼睛,嗚咽著從嗓子眼裏擠出一句話來,“請你不要殺死我!”

南鄉在讓自己拚命想起對這個皮膚白皙的年輕人的憎恨。

死刑犯掙開拉住他的警備隊員的手,在南鄉麵前跪下:“救救我!求求你了!請你不要殺死我!”

南鄉一動不動地俯視著死刑犯。他感覺跪在自己麵前的隻不過是一個身材矮小的可憐的年輕人。看著苦苦相求的死刑犯,南鄉把從昨天晚上開始在心裏積攢下的憎恨砸了過去。

你對幼女施暴,然後殺害她們的時候,嚐到的是怎樣的一種快感?

你那時候嚐到的快感和你現在嚐到的麵對死亡的恐懼可以互相抵消了嗎?

警備隊長把470號拉起來,向在場的人們使了個眼色,這是盡快執行死刑的信號。他們是一個為了殺死470號而團結戰鬥的集體。

“在離開人世之前,你還有什麽話要說嗎?”保安科科長盡可能地用溫柔的聲音說道,“寫下來也行。”

這時,一直在持續的讀經的聲音停止了。也許是為了讓大家聽到470號死刑犯最後的遺言吧。

在突如其來的寂靜中,470號開口說話了:“我沒殺人。”

刹那間,在場的近二十個男人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我真的沒殺人。”

“就這些嗎?”保安科科長問道,“這就是你要說的全部嗎?”

“我沒殺人!救救我!”

三名警備隊員撲向就要暴跳起來的死刑犯。與此同時,從拘留所所長的口中發出了短促的命令。

“執行!”

眾人的腳步聲亂作一團。教誨師用更大的聲音開始繼續讀經。

470號的頭部被蒙上了麵罩。南鄉看到以後立刻拉開了伸縮式簾子,走向絞刑架。

南鄉的眼前就是已經調節好長度的繩套。

他不由自主地回頭看了一眼。470號被摁倒在地,手被反銬在身後。

必須把這個繩套套到那個家夥的脖子上。想到這裏,南鄉的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了。教誨師讀經的聲音響徹整個刑場,加劇了南鄉的動搖。吊慰死者的經文沒有給南鄉帶來心靈的平靜。在吊慰對象還活著的時候,那隻能是一種喚醒人的獵奇心理的邪術。

“救救我!救救我!”拚命號叫的470號被警備隊員從地上拉起來。

這時,拘留所所長喊了一聲:“像你這樣大喊大叫,舌頭會被咬斷的!”

但是,470號並沒有停止喊叫。他一邊喊叫,一邊絕望地掙紮著。兩個警備隊員抓住他的兩隻胳膊,把他帶上了絞刑架。

南鄉想盡快把絞繩的繩套拿起來,但是,他就像一個剛剛看到一場悲慘事故的人,眼前一片模糊,連自己的手的動作都看不清了。

470號被帶到了踏板前,南鄉拚命地把震耳欲聾的讀經聲和死刑犯的號叫聲從大腦裏趕出去。在這種時候,支持了他的是讚成報應刑主義[2]的德國著名哲學家康德的一句話:

隻有絕對報應才是正義的——

470號的腳踏在了踏板上。

絕對報應是刑罰最根本的意義——

南鄉一邊在心中重複著康德的話,一邊拿起了麻繩。

假定有一個公民社會將要解散,假定世界到了被滅絕的最後時刻——

南鄉將裹著黑色皮革的繩套,套在了470號的脖子上。

殺人者必須被處以極刑——

“我沒有殺人!”

南鄉聽到了從眼前那個被蒙上了麵罩的470號嘴裏發出的聲音。

“救救我!”

南鄉將橢圓形的鐵板押到死刑犯的脖子上,然後馬上向後退了一步。

緊接著,就像地震時發出的地聲,衝擊著整個刑場。踏板被抽掉,刑場與地獄連為一體。470號的身體就像被突然出現的洞穴吸走了一樣,轉瞬就消失了。麻繩被拉直的同時,傳來了窒息的聲音、骨折的聲音和麻繩摩擦的聲音。

南鄉認真調節過麻繩的長度,現在,在他的眼前,被拉得筆直的麻繩慢慢地左右搖晃,好像在對他說,你圓滿地完成了任務。

“請到下邊去吧。”

南鄉聽到了拘留所所長對檢察官和檢察事務官說的話。他們必須到半地下的地下室去確認470號的死亡。

南鄉雖然對還在繼續的讀經聲十分厭煩,但還是呆立在那裏。過了一會兒,麻繩突然停止了搖晃。負責按死刑執行按鈕的三個執行官已經去地下室,按住了還在繼續**的470號的身體。現在,醫務官正把聽診器放在470號胸部,等待著他的心髒停止跳動。

過了十六分鍾,470號的心髒停止跳動才得到確認。接下來,按照監獄法的規定,在確認死刑犯的心髒停止跳動以後,其屍體還必須在絞刑架上懸掛五分鍾以上。

為了處理遺體,南鄉等人於上午10點整來到地下室。他們花了十五分鍾的時間用酒精擦淨死刑犯的屍體,並給他穿上了壽衣。裝進了棺材的遺體被運到刑場旁邊的遺體安置所以後,南鄉他們的工作就算結束了。死刑執行官們每人領了2萬日元的特殊勤務津貼,並被告知絕對不要在外麵談論刑場裏發生的事。喝完淨身酒,南鄉他們一起去宿舍區的“俱樂部”洗澡。

南鄉就像一個旁觀者,冷眼觀看著這一連串的行動並參與其中。

中午12點,七名死刑執行官一起到拘留所外麵散心。大家很少說話,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閑逛。後來大家都不想在一起閑逛了,就無言地解散了。南鄉一個人在美食街溜達,想尋找一家中午也能喝酒的酒館。

南鄉恢複意識時,發現自己正趴在夜色已深的柏油馬路上,胃裏的東西都吐了出來,一片狼藉。

大概是酒喝多了吧?意識模糊的他回憶著數分鍾之前的事情。剛才應該是在酒吧的吧台上喝了很多威士忌吧?

他又嘔吐了一陣,終於想起了自己不舒服的原因。喝酒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了處理死刑犯遺體的情形。為了確認死刑犯死後的樣子,他從還懸掛在絞繩上的470號死刑犯頭上摘下麵罩,470號由於喊叫咬斷的舌頭滾到了南鄉的腳邊。

我殺人了。

凸出的眼球和因落下的衝擊抻長了十五厘米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