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調查(2)

現在的中森看上去三十六七歲,那麽,他在起草處以樹原亮死刑的文件時,也就是二十六七歲,跟現在的純一年齡不相上下。那時的中森與惡性事件的被告人對峙,以強硬的態度起草了處以被告人死刑的文件。

純一被判刑的時候,對檢察官沒有好印象。在純一眼裏,檢察官都是通過了司法考試的精英,是一些不交流感情、隻將法律作為武器宣揚正義的人。但是,看到中森祈禱樹原亮的死刑判決不要是冤案的樣子,純一相信他一定也有苦惱。純一想,如果中森從事別的職業,說不定會反對死刑製度。

汽車駛入中湊郡,駛過繁華的磯邊町時,一直陰沉的天開始掉雨點了。

南鄉打開了雨刮器的開關。純一問道:“接下來做什麽?”

“尋找台階。”南鄉答道。

汽車上了通往宇津木耕平宅邸的山路。

“你帶駕照了嗎?”南鄉突然問道。

純一從褲子後兜裏把錢包掏出來確認了一下,有駕駛證。但純一仔細一看,不由得驚叫了一聲:“哎呀!我駕照上的住址還是鬆山監獄。”

“和我的住址一樣,”南鄉笑了,“隻要在兩周以內將地址改了就沒有問題。現在我要請你來開車。”

“我?”

“是的,”南鄉用眼角的餘光看著純一,“我知道,你會害怕的。”

“那當然。”在假釋期間,純一如果因超速或違章停車等被警察抓住,就要被送回監獄。

“可我隻能請你開車,因為我要進入那所房子。也就是說,我要私闖民宅了。”

純一吃驚地看著南鄉的臉。

“如果不搞清楚有沒有台階,什麽都無法往下進行。”

“可那麽幹行嗎?”

“沒有別的辦法,”南鄉笑了,“考慮到萬一被什麽人發現,你在場很不好,你會被認為是共犯。而且如果那所房子附近停著汽車,怎麽也會被人看到。所以我決定,我進去,你開車下山。沒問題吧?”

看來隻能服從了。“可是,南鄉先生,您怎麽回去呢?”

“我這邊的事一完,馬上打你的手機,你到摩托車事故現場來接我就是了。”

純一點點頭。

南鄉有氣無力地歎了一口氣,為自己辯解似的說道:“非法進入荒廢的舊房子和為死刑犯的冤案平反,你說哪一個更重要?”

跟上次來的時候一樣,宇津木耕平宅邸前麵一個人也沒有。開著車上來的那條路以前可能是通往內陸的交通要道,但是後來隨著公路交通網的發達,已經很少有人走了。

在蒙蒙細雨中,南鄉下了車,打開汽車的後備廂,把必要的工具拿了出來。折疊傘、鐵鍬、筆記本、筆,還有手電筒。想了一下之後,又戴上了手套。

南鄉撐開雨傘,扭頭看了一眼宇津木耕平宅邸。那所木造宅邸看上去陰森森的,從屋簷上滴落下來的雨滴,簡直就像是宅邸在流血流淚。

純一坐到主駕駛座上,緊張地調整著座椅的位置。

“沒問題吧?”南鄉對純一說道。他說話的聲音似乎被身後的宅邸吸走了,純一不由得回過頭去。

“應該沒有問題吧。”純一好像沒有把握,不過還是鬆開手刹掛上擋,前進後退重複了好幾次,才把車頭掉過去。

“開得不錯嘛!”

“那,我走了,過會兒來接您。”純一說完,就沿著山路下山了。

南鄉轉身走向宇津木耕平宅邸,他一邊驅除著從內心湧上來的不祥預感,一邊回憶起在檢證調查書中看過的宅邸平麵圖。

從後門進去!決定了作戰方案之後,南鄉撥開雜草直奔宅邸後門。

眼前的後門與其說是門,倒不如說是一塊木板。在檢證調查書中寫著“門板內側有木製的門閂”。

南鄉把傘靠牆放好,打開折疊式鐵鍬,用鐵鍬柄試著敲了一下門板,本來關著的門立刻敞開了。

原來,後門根本就沒閂門閂。南鄉在心裏叮囑自己:沉住氣,不要慌!

觀察了一下黑乎乎的房間,那是一個六疊大小的廚房。南鄉打開手電筒,走進房間,關上身後的門板。這時,他聞到一股鏽蝕的金屬發出的異味。不祥的預感再次湧上心頭,但南鄉還是在廚房門口脫掉鞋子,走進了廚房。

地上全是灰塵,不可避免地要留下腳印。南鄉索性穿上鞋子,在廚房裏四處觀察。他很快就找到了那個所謂的“儲物空間”,其實也就是鑲嵌在碗櫃前麵的一塊連一米見方都不到的木板。

南鄉抓住那塊木板的把手,掀開了木板。揚起的灰塵在手電筒的光束中飛舞。

但是那裏沒有台階。“儲物空間”深淺隻有五十厘米左右,裏麵放著不常用的餐具和調味品瓶子什麽的,還有幹了的死蟑螂。

慎重起見,南鄉又敲了敲那個“儲物空間”的四壁和底部,都是用水泥加固的,不可能有什麽台階。

沒有找到台階的南鄉無奈地站起身來,目光落在了裏麵的推拉門上。他不打算就這麽回去,他想親眼看看殺人現場。

拉開推拉門進入走廊,先看了看左邊黑暗中的門廳。鞋櫃上放著一部電話,大概就是宇津木啟介叫救護車時用過的電話吧,原封不動地留在那裏。

臭味越來越大,南鄉皺起了眉頭。但是,不能就此罷手,他暗暗下定決心,一咬牙拉開了客廳的推拉門。

客廳裏黑乎乎的,這所房子吸了被害人大量的鮮血,已經被丟棄不用了。死人的臭味好像還跟當年一樣飄**在空氣中。

盡管如此,南鄉還是借著手電筒的光亮走進了殺人現場。

純一開車下山後,一進磯邊町就開始找停車場。去接南鄉之前,他必須找個地方消磨時間。在這段時間裏,如果一直握著方向盤開車,太危險了。

他一邊在繁華的商業街上開著車慢慢往前走,一邊回憶十年前跟女朋友友裏一起來這裏時見過的建築物等。突然,一陣惡心想吐的感覺湧上來,他不再去想過去的事了。

純一總算在車站前找到一家咖啡館,他馬上把車開進了咖啡館的停車場。

走進咖啡館,純一點了一杯冰咖啡,用來緩解自己的緊張感。可是他又為自己這樣做感到一種罪惡感,因為南鄉現在正在那所被廢棄了的鬼屋似的房子裏孤軍奮戰。

自己能幹點什麽呢?純一這樣想著,回到車裏,將南鄉放在皮包裏的中湊郡地圖拿了出來。

如果那所房子裏沒有台階,就必須在那所房子附近尋找。純一拿著地圖回到咖啡館,開始在地圖上尋找應該搜索的地方。

從磯邊町到宇津木的宅邸隻有一條路,開車需要十分鍾左右。柏油馬路到了宇津木宅邸前就變成了土路,彎彎曲曲地在山上繞行約三公裏,開始進入內陸地區處,有一個十字路口。右邊那一條通向勝浦市,左邊那一條通向安房郡,一直走的話,就會與沿著養老川修的公路合並,那是一條縱貫房總半島的道路。

那把被認為是用來挖掘地麵、掩埋證據的鐵鍬,是警察在距宇津木宅邸三百米處發現的。可以考慮證據也被埋在這附近的可能性,但看一下地形圖上的等高線,就會知道這一帶不會有房屋。那麽在死刑犯樹原亮的記憶中複蘇的台階,應該在哪裏呢?

純一又計算了一下事件經過的時間。被害人的死亡推定時間是晚上7點左右,在摩托車事故現場發現樹原亮的時間是晚上8點30分,也就是說,在這一個半小時的時間裏,樹原亮上過台階。

無論真正的凶手是誰,樹原亮的摩托車肯定被當作移動工具使用過,那麽,在摩托車單程四十五分鍾路程的範圍內,應該有台階的存在。如果再把挖洞埋證據的時間考慮進去,範圍就會更小,最多也不會超過摩托車單程三十五分鍾路程的範圍。

從磯邊町開車十分鍾就可以到達宇津木宅邸,直線距離正好是一公裏。再考慮到這條道路是險峻的山路,凶手能夠移動的距離,應該在三公裏以內。如果台階存在的話,肯定在這個範圍之內。

純一抬起頭來,開始設計一個包括訪問郡政府在內的行動計劃。就在這時,他看見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佐村光男!

純一立刻僵住了。身穿工作服的光男,從丁字路對麵的信用社走了出來。看樣子他沒有注意到咖啡館裏的純一。他的手裏拿著一個裝現金和傳票的手包,滿臉笑容地跟走在路上的一位老人打了個招呼,然後鑽進了噴印著“佐村製作所”字樣的輕型卡車裏。

這個很平常的情景,激烈地震撼了純一的心。

兒子雖然被別人打死了,但是作為父親還得保住自己的工作。每天還得吃三餐飯,還得排泄,還得睡覺,見到熟人還得滿臉笑容地打招呼,還得幹活掙錢,總之還得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光男跟在海邊的那棟大房子裏住著的宇津木夫婦一樣,跟在東京偏僻的小巷裏住著的純一的父母親一樣,每天為生計奔忙。當然,有時也會因湧上心頭的痛苦記憶停下手中的工作,但還得為了不讓別人發現低下頭。

純一心裏覺得很難受。

他後悔自己向佐村光男道歉時沒有表現出足夠的誠意。

犯罪所破壞的並不僅僅是眼睛看得到的東西,而是深深地侵入人們心中,破壞了人們心中最根本的東西。

而且,人們將被這個根本性的傷害長久地困擾。

那個時候自己還有別的選擇嗎?

難道隻有奪走佐村恭介的生命這一個辦法嗎?

客廳中飄散著從浸透了人血的榻榻米上發出的鐵鏽和黴菌混合的刺鼻臭氣。

南鄉用手絹捂著鼻子,把整所房子查看了一遍,親眼確認了這所房子裏沒有台階。後來,他發現到處可見地板被掀起的痕跡。一定是當時警察懷疑消失了的證據被埋在了地板下麵,才掀開地板到處亂挖留下了痕跡。

確認有沒有台階的目的達到以後,南鄉開始做最後一件事。他要看一下扔在客廳矮桌上的那個大信封裏裝的是什麽。表麵看來,那個大信封應該是警方扣押證據時使用的,而這些沒有被法庭采用的證據,最後還給了被害人的繼承人宇津木啟介。不知何時亦不知何故,宇津木啟介將這些還回來的證據扔在了這裏。

信封全都被打開過了,南鄉把裏邊的東西拿出來,首先看到的是一個地址簿。這是確認被害人人際關係的重要資料。

他想帶走這些東西,但轉念一想,這就犯了盜竊罪,不能這樣做。於是南鄉拿出筆記本和筆,借著放在矮桌上的手電筒的光亮,抄寫起地址簿上的姓名、地址和電話來。以後在附近做調查,如果找不到台階的話,抄下來的這個地址簿就可以發揮作用了。

但是抄寫地址簿很費時間。由於戴著手套,寫字很困難,翻頁更困難,南鄉隻好把手套摘了下來。這時他突然想到一件事。

那個消失了的存折。

凶手殺人之後盜走存折時,一定會確認一下有多少存款。凶手翻看存折時,會不會也把手套摘下來了呢?

肯定摘下來了!如果戴著沾滿血跡的手套,不但很難翻頁,還會留下血跡。取錢時肯定會引起懷疑。毫無疑問,凶手直接用手拿過存折。

此前南鄉看過數千份犯罪記錄,他知道,要想完全徹底地抹掉指紋是很困難的。隻要罪犯在現場摘掉手套,就肯定會留下潛在指紋。因為指紋是肉眼看不見的,人在觸摸物品時完全是無意識的行為,所以即便事後企圖擦拭幹淨,也會有漏掉的地方。隻要找到消失的存折和印鑒,就很有可能在上麵檢測出真正的凶手的指紋。

南鄉暫時停止抄寫,看了看客廳裏宇津木耕平和宇津木康子的屍體躺過的地方。那裏的榻榻米都已變得黑黢黢的,隻有兩具屍體躺過的地方基本上沒有變色。南鄉對著兩個模糊的人形印跡說道:“也許我們能把殺死你們的真正的凶手找到。”

南鄉開始繼續抄寫。他看了一眼手表,進入這所房子已經有一個小時了。

默默抄寫的過程中,南鄉突然在地址簿中看到了兩個令人感到意外的名字。

佐村光男和佐村恭介。

被純一打死的那個年輕人和他父親跟被害人宇津木夫婦是熟人!

純一接到南鄉的電話以後,開車直奔摩托車事故現場。

在蜿蜒的山道中,他謹慎地往上開,不一會兒就看見了撐著雨傘等他的南鄉。

純一鬆了口氣。既沒有發生事故,也沒有違反交通規則,順利地回來了。

將車停在路邊,純一馬上把主駕駛座讓給南鄉,並問道:“怎麽樣?”

南鄉告訴純一,在被害人宇津木耕平的地址簿中看到了佐村父子的名字。

“是佐村光男和佐村恭介嗎?”純一吃驚地問道。

“是的。最初我也感到意外,但仔細一想,這也沒有什麽不可思議的。你還記得被害人宇津木耕平的簡曆嗎?”

“監護人,是嗎?”

“再往前。”

純一想起了杉浦律師介紹過的情況:“中學校長?”

“是的。大概他教過的學生中就有佐村恭介。”

純一覺得可以理解了。

“另外,家裏沒有台階。以後我們要進行野外作業了,要在山裏轉來轉去找台階。”

“我早就有思想準備。”純一告訴了南鄉自己查看地圖後經過分析得出的結論,以及應該搜索的範圍等想法。

聽了純一的話,南鄉馬上就覺得厭煩了:“方圓三公裏?那麽大範圍?”

“雖說是方圓三公裏,但凶手走得越遠,深入森林的時間就越少,所以搜索範圍實際上是一個三角形。”

“嗯?”

“也就是說,如果凶手走到三公裏遠的某個地方,就隻剩下回來的時間,沒有掩埋證據的時間了。就算凶手想把證據埋在森林裏,也隻能埋在離道路很近的地方。”

“哦,我明白了。是這麽回事吧?如果掩埋證據的地方距宇津木宅邸很近,就有足夠的時間進入森林深處。離宅邸越遠,掩埋證據的地方就離道路越近。”

“對。據此計算的結果,加上凶手徒步在森林裏行進的時間,搜索範圍不就是一個底邊一公裏、高三公裏的三角形嗎?”

南鄉笑了,說:“不愧是學理科的,我可比不上你。”

“還有一件事,我去郡政府問過了,這個三角形裏好像沒有住宅。不過可能還有昭和三十年代[5]植樹造林時留下來的設施。”

“好!那我們就先在這個範圍內找!”南鄉說著發動了汽車。

搜索當天下午就開始了。

兩人先回了一趟勝浦市,購買了登山鞋、厚襪子、雨衣以及繩子等必需品,然後返回中湊郡的大山裏。他們把汽車停在路邊,走進了森林。

搜索工作比預想的要艱難得多。因為下雨,被雨水打濕的地麵無法站穩腳跟,**的樹根無情地絆住他們的腳。南鄉上了年紀,純一在監獄裏長期沒有得到足夠的營養,體力消耗之快連他們自己都感到吃驚。

“南鄉先生,”行進了還不到十五分鍾,純一就氣喘籲籲地說,“我們忘了買水壺了。”

“太粗心了。”南鄉也喘著粗氣說。他為他們的愚蠢感到可笑,“而且沒帶指南針,搞不好還會迷路呢。”

“如果我們在這個地方遇難的話,誰也發現不了。”

“就是。”南鄉說完,又問手裏拿著地圖的純一,“我們走了多遠了?”

“大約走了二百米。”

南鄉笑出了聲:“這麽幹下去,前景太令人擔憂了。”

從第二天開始,兩人的工作量猛增。早晨起床以後,南鄉就像送孩子去遠足的母親一樣,準備好一壺飲料和兩個人的盒飯。而純一每天結束了山中的搜索,回到勝浦市的公寓後,都要抱起兩人沾滿泥水的一大堆衣服去投幣自助洗衣店。

除此以外,他們還要計算經費,反複閱讀訴訟記錄,更要及時向杉浦律師匯報進展,忙得連一點喘息的時間都沒有。

山中搜索這個重要任務,隨著時間的推移,搜索範圍日益擴大,他們的腿腳都得到了鍛煉。但這絕不是快樂的郊遊。考慮到這一帶的森林中有獵人打獵,會有遇到野豬的危險性。實際見到的蛇啦,蜈蚣啦,螞蟥啦,都讓在城市裏長大的純一寒毛倒豎。

有一天,純一想起警方曾為了尋找消失了的證據搜過山,那麽警察是怎麽搜山的呢?於是他又看了一遍訴訟記錄。警方的搜山行動除了有刑事科和鑒識科的警察參加以外,還動員了七十名機動隊員。總共一百二十名搜查員,用了十天的時間,把方圓四公裏的範圍篦頭發似的篦了一遍。這是日本警察最拿手的地毯式搜索。而且警察跟尋找台階的純一他們不同,警察是為了找出被掩埋的凶器。警察隻要看到被挖掘過的痕跡或者可疑的地方,都要挖它一個底朝天,甚至還使用了金屬探測儀,把這一帶全都搜查了一遍。盡管如此,也沒找到作為殺人凶器的大型利器,以及存折和印鑒。

純一期待在訴訟記錄中看到有關於台階的記載,比如設置了台階的供登山者休息用的山上小屋之類,但是沒有看到。

兩人已經在山上搜索了十天。地圖上的三角形被塗了一半的時候,他們在靠山的小河邊發現了一個小木屋。

從遠處看到小木屋時,純一不由自主地叫了起來:“南鄉先生,那邊有一個小木屋!”

南鄉也有一種從苦役中解放了的感覺,他兩眼放光,叫道:“過去看看!”

他們跑到小木屋前一看,那是一個建築麵積約為三坪、縱向細長的二層建築。入口處一側雖然掛著一塊牌子,但由於常年風雨侵蝕,牌子上的字難以辨認,寫的好像是某某營林署什麽的。門上有把生鏽的掛鎖,用力一拽,連釕銱都被從門上拽下來了。

“我要第二次非法侵入住宅了。”

南鄉的話讓純一回過神來,不由自主地環視了一下四周。

南鄉笑道:“不用看,沒人監視我們。”說完一把將門推開。

二人往裏邊一看,立刻就失望了。因為這座小屋從外麵看確實是二層,但並沒有上二樓的樓梯。

“他們怎麽上二樓啊?難道是用梯子?”

南鄉一邊往裏走,一邊往二樓看,純一跟在他身後。他們仔細觀察著這個隻有六疊大小的空間。

到處散落著打碎的玻璃杯、四棱木材,還有沾滿了泥沙的被褥等,看樣子是營林署的工人們休息用的小屋。

他們並沒有放棄,而是立刻把整個小屋包括地板下麵都仔細搜查了好幾遍,希望能找到台階或相關證據,但是他們什麽也沒找到。

撲了個空。南鄉和純一呆然站在小屋裏。他們必須回到門外茂密的森林裏去,但是,這對於他們來說,就像在寒冷的早晨從暖暖和和的被窩裏爬出來一樣,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南鄉在木板鋪就的地板上躺下來,對純一說道:“休息一下吧。”

“好吧。”純一靠著牆壁坐下來,喝了幾口裝在水壺裏的運動飲料,腿腳的疲勞似乎得到了一點緩解。純一聽著野鳥的鳴叫聲,對南鄉說道:“我想了一下……”

“怎麽說?”滿臉疲憊的南鄉隻轉動眼珠看了一下純一,他累得連轉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關於存在第三者的假設,可以認為是罪犯脅迫樹原亮進入森林中的吧?”

“可以這樣認為,為的是掩埋證據。”

“當時樹原亮上了台階。”

“是的。”

“問題就在這裏。掩埋證據的地方有台階,是偶然的嗎?”

“這個問題提得好!罪犯應該是一開始就計劃好了在有台階的地方掩埋證據。也就是說,罪犯是個對本地的地理狀況很熟悉的人。”

“我也這麽認為。”

“說不定是營林署的職員。”南鄉說的是玩笑話,但對純一的意見也是尖銳的反駁。

純一聽出了南鄉話裏的弦外之音:“您說得對。即便是當地人,對森林裏的情況也了解不了那麽清楚。”

“我也這麽想過。盡管如此,關於樹原亮對台階的記憶,我越想越覺得奇怪。樹原亮真的上過台階嗎?”

“也許是做夢或幻覺。”

“搞不明白。”南鄉也感到困惑。他思考了一會兒,振作起精神說了句“繼續幹”,隨後站了起來。他揚起細細的眉毛,臉上浮現出淘氣的笑容,看著純一問道:“我這裏有一個好消息,也有一個壞消息,你想先聽哪個?”

“嗯?那,先聽好消息吧。”

“好消息是我們的工作已經完成了一半。”

“壞消息呢?”

“我們的工作還有一半沒有完成。”

-3-

《死刑執行草案》被送到法務省保護局的時間,是6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五。

參事官立刻到恩赦科科長那裏去,確認關於樹原亮請求恩赦的情況。

“我也跟中央更生保護審查會確認過,樹原亮一次也沒有請求過恩赦。他本人一直堅持說不記得犯罪時的情況了。”恩赦科科長說道。

“記憶喪失不能成為停止執行的理由嗎?”

“這不是我該考慮的事。關於樹原亮的情緒是否穩定的問題,矯正局已經審查過了。”

參事官盯著矯正局局長等三人在執行草案上蓋的大紅印章,看了很久。他們已經認可了對喪失記憶的樹原亮執行死刑。作為隻負責審查恩赦理由的保護局,並沒有對矯正局的結論提出異議的權力。

從恩赦科科長那裏回來,參事官開始閱讀執行草案。閱讀執行草案的時候,他知道要想停止執行死刑已經不可能了。但是,他還是希望對得起自己的職業良心。現在連詳細情況都沒有掌握,怎麽能把一個人送上絞刑架呢?

盡管如此,參事官在閱讀執行草案時,內心經常有的那種空虛感又開始襲擾他。所謂的恩赦製度真能發揮作用嗎?他對此抱有很大疑問。恩赦,實際上是根據行政部門的判斷,對司法部門下達的命令,即對刑事裁判的效力進行變更。簡單地說,就是可以根據內閣的判斷,讓罪犯免於刑事處罰或給罪犯減刑。有人批判說這是違反三權分立原則的,但恩赦製度還是被維持了下來。恩赦製度源於一種高尚的理念:在根據法律的單一性作出了不妥當的判決時,用其他方法無法補救誤判,而恩赦則可以挽回。這種理念使恩赦製度得到了支持。

但是,如果看一下現實,就會發現這一製度帶來的都是負麵的影響。

恩赦大體上分為政令恩赦和個別恩赦兩種。

政令特赦是在皇室或國慶國喪時統一進行的恩赦。昭和六十三年[6]傳出昭和天皇病情惡化的消息時,就停止了一切有關執行死刑的操作。當時普遍認為,如果天皇駕崩,政令恩赦肯定會下達,而政令恩赦也適用於死刑犯,死刑就不會執行了。可以說這是行政方麵的溫情。但是,這種先入之見導致了意想不到的悲劇的發生。當時有幾個本來在法庭上一直為自己辯護、力爭免於死刑的被告人,認為政令恩赦肯定會下達,便主動放棄了上訴,結果被法官判處了死刑。

發生上述悲劇,是因為恩赦隻適用於已經被判了有期徒刑或死刑的囚犯。如果還沒有確定刑期或死刑,就不在恩赦的範圍之內。如果在政令恩赦下達時,被告人還在法庭上為自己辯護,死刑判決還沒有確定,就不能沾政令恩赦的光。那幾個對恩赦有誤解的被告人都想賭一把,他們把“寶”押在了政令恩赦上。

結果呢,天皇駕崩之後,政令恩赦確實下達了,不過這次政令恩赦,恩赦對象隻限定為那些犯有輕微罪行的罪犯,不適用於被判處了無期徒刑或死刑的惡性犯罪者。那幾個主動放棄了上訴的被告人等於把自己的死期提前了。

為什麽會發生這種悲劇呢?原因一清二楚。其實,關於恩赦的適用範圍,並沒有一個明確的標準。也就是說,恩赦是由那些手握行政大權的人隨意發布的,適用範圍也看他當時的心情如何。從過去下達過的政令恩赦中可以明顯地看到這種情況。政令恩赦下達之後被釋放甚至恢複公民權利的人當中,因違犯選舉法而被判刑的占壓倒性多數。換句話說,那些為了讓政治家在選舉中獲勝而違犯選舉法的人,被優先赦免了。

相對於上述情況,死刑犯又是怎樣一種情況呢?在過去的二十五年中,適用於恩赦的例子一個也沒有。當然,法庭的量刑標準變得緩和了,也是一個原因。隻要不是慘無人道的殺人罪,一般都不會被判處死刑。現在,日本全國每年有1300多個殺人犯被捕入獄,其中被判處死刑的隻有區區數人,占殺人犯總數的0.5%以下。從全國總人口來看,幾千萬人裏隻有一個死刑犯,這樣的比例堪稱奇跡。這幾個被判死刑的罪犯都是所謂“罪不能赦”的殘暴至極的凶殺犯,如果把他們恩赦了,反而被認為太過分。

盡管參事官非常了解這些情況,心裏還是有些想不通,因為政令恩赦和個別恩赦這兩種恩赦都沒有明確的標準。所謂的“考慮到判決以後的具體情況”,到底是怎樣一種情況呢?拘留所所長的報告,是不是準確地把握了死刑犯的內心世界呢?參照恩赦製度的基本理念,不是也有過把應該減刑的人處死的情況嗎?對於參事官來說,這些疑問一直縈繞於懷。

參事官看完樹原亮的《死刑執行草案》以後,決定在上麵蓋章。這樣一來,就再也不會有人提出異議了。

參事官回顧了一下自己的人生,覺得自己還是需要作一點反省的。剛進法務省的時候,他從沒有想到過自己會參與死刑執行的決定。

這樣做有點輕率——參事官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在執行草案上蓋上了自己的印章。

“我們可以三呼萬歲了吧?”

到達最後一個地點時,南鄉這樣說道。

他們從開始在山中尋找台階到今天,已經三個星期了,梅雨季節也快過去了。純一他們終於結束了預定範圍內的搜索。

在這三個星期裏,為了匯報自己假釋期間的情況,純一隻在回東京的監護觀察所時休息了半天。在陰雨連綿的天氣裏,他們忍受著全身肌肉鞭笞一般的疼痛,到處尋找,結果一處台階都沒找到。

他們走上停著那輛本田思域的山道,純一無力地一屁股坐在了路邊。他的下半身沾滿了泥漿,雨水順著雨衣的帽簷一串串地滾落下來。他喘著粗氣問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樹原亮關於台階的記憶是不是錯覺啊?”

“隻能這樣認為了,”南鄉把毛巾塞進雨衣裏,一邊擦拭身上的汗水一邊答道,“找了這麽久都沒有找到嘛!”

“那麽,我們的工作已經以失敗告終了嗎?也就是說,樹原亮的冤罪不可能翻案了?”

“不,我們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今晚杉浦老師要來,咱們跟他商量一下。”

純一馬上想起了杉浦律師那張刻著討好的笑容的臉。今天的搜索暫時告一段落,杉浦律師來勝浦市應該是為了聽取詳細的報告吧。

還有時間。純一想起律師給了他們三個月的期限。還有兩個多月。

“我們絕不能就此撤退!”純一堅定地說道。

南鄉讚許地看了看純一。純一慌忙補充道:“救樹原亮的命當然是最重要的……成功以後還有報酬……”

“是啊,你也想幫你父母減輕負擔吧?”

“是的。”純一誠實地點點頭。

“這也是我的South Wind糕點鋪的開業資金。”南鄉笑著說,“為了掙錢也不能說是壞事,何況我們還有可能救人一命呢!”

“您說得太對了!”

於是純一和南鄉吃力地站起來,爬上車。汽車經過宇津木耕平宅邸,向山下駛去。由於剛過中午就結束了搜索,所以他們比平時提前四個小時收工,下午3點就回到了在勝浦市租的公寓裏。

當他們衝完澡,做完洗衣服等雜事時,杉浦律師也從東京趕到了。

“你們連個電視都沒有嗎?”

杉浦律師打量著兩個六疊大小、隻鋪著被褥的臥室問道。

南鄉好像剛注意到他們的房間是如此簡陋,苦笑道:“每天在山林裏爬來爬去,回來以後也就是睡個覺。這就是我們這段時間生活的全部。”

“辛苦你們了。看來你們都經受了鍛煉和考驗。”

純一被杉浦律師的俏皮話逗笑了,因為他眼看著南鄉那中年發福的肚子一天天癟了下去。

“可是,我們沒有找到台階。”

聽了南鄉的匯報,杉浦律師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咱們先去吃飯吧,得好好研究一下以後怎麽辦。”

走出公寓,杉浦律師帶著南鄉和純一走進了車站前一家賓館裏的壽司店。一進門,他們就被店員領到了裏邊的單間,看來是杉浦律師提前預訂好的。大概是想犒勞一下南鄉和純一吧。

三人落座後,先幹了一杯啤酒,然後就閑聊起來。純一狼吞虎咽地吃著好幾年沒有吃過的壽司,心想,要是能讓父母也吃上這麽好吃的壽司就好了。

一盒壽司吃下去了一半,南鄉想把閑聊引入正題:“我們以後的行動應該是……”

“請等一下,”杉浦律師打斷了南鄉的話,“在談這個問題之前,我想先說點別的。”

“什麽?”

杉浦律師好像有什麽難以說出口的事,看看南鄉,又看看純一,反複看了好幾遍才說:“發生了點問題。”

“什麽問題?”

“不是政治因素,我直說吧。實地調查隻能南鄉一個人幹了,這是委托人的要求。”

“我一個人幹?”南鄉一邊這樣問著,一邊擔心地看了看純一。

“至於理由,我也不知道。委托人不希望三上純一參與調查工作。”

純一放下了筷子。那麽好吃的壽司,忽然一點也咽不下去了。把自己排除在外的理由,他心裏很清楚。

“是因為三上有前科嗎?”南鄉強壓住心頭的怒火,低聲問道,“難道有前科的人收集到的證據就不能算是證據了嗎?”

“我不知道委托人是出於什麽想法這樣說的。”

“真是豈有此理!您向委托人通報三上以前的經曆了吧?”

“是的。”杉浦律師非常坦率地承認。

南鄉的視線四處遊**了一陣,看似自言自語地罵道:“真他媽的渾蛋!”

純一第一次看到南鄉發怒,吃了一驚。在他被逮捕後近兩年的時間裏,在這個世界上還沒有一人為了維護他發過怒。

但是,在緊張的氣氛中,南鄉臉上很快又浮現出笑容。他一邊往杉浦律師的杯子裏倒啤酒一邊說道:“這樣一來,杉浦老師和我,都會很為難的。”

“為難?”

“比如說,這次尋找台階的行動。如果沒有三上,得多花費一倍以上的時間。不僅如此,以後也是一樣,如果我一個人幹的話,冤案昭雪的可能性就會減少到50%。”

“那倒也是。”

“而且,我又不能要求報酬加倍。一開始我就說報酬與三上平分。”

純一為剛剛了解到的事實感到吃驚。他這才知道,這份工作是南鄉一人接下來的,南鄉為了讓他參加這項工作,報酬減少了一半。

“而且,”南鄉的臉上浮現出惡作劇式的微笑,“杉浦老師的報酬也是在成功的基礎上簽的約吧?”

杉浦律師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尷尬地笑了笑。

“這樣吧,就算是我一個人接受了杉浦老師的委托,但您得允許我自己做主雇一個幫手。這與杉浦老師無關。您看怎麽樣?”

“這個嘛……”杉浦律師歪著頭考慮起來。

“這沒什麽不好吧?如果是我們三個人幹,拿到成功的報酬的機會就會增加。而且……”南鄉的表情突然嚴肅起來,“如果三上被辭退,那我也不幹了。您另請高明吧!”

“當然。選擇權在您手裏,您打算怎麽辦吧?”

“我投降,我投降,我投降還不成嗎?”杉浦律師反複說著同一句話,好像是在為得出結論贏得思考的時間。

南鄉麵帶微笑,耐心地等待著對方的答複。

“明白了。”杉浦律師終於說話了,“我隻雇南鄉先生,這樣總可以了吧?”

“好啊!”南鄉高興地點了點頭,然後轉過臉去,對正要開口說話的純一說道,“你沒必要介意這些。”

純一默默地低下了頭。

杉浦律師對純一說道:“當著你的麵談論這個叫人不高興的話題,實在對不起!”他用手巾擦去嘴角的醬油,“那麽,我們就談談今後的工作吧。如果樹原亮的記憶不可靠的話,我們就得改變作戰方案。”

“我也這樣想。”南鄉表示讚同。

杉浦律師繼續說道:“也就是說,我們不必去確認樹原亮記憶的內容了,要把方向轉到尋找真正的罪犯上來。”

南鄉點了點頭。

純一感到有些緊張:“勝算有多少?”

“試試看嘛,不嚐試怎麽能知道勝算有多少?”南鄉想了一下,問道,“杉浦老師,您是專門負責刑事案件的律師吧?”

“是啊,所以我很窮。”

“十年前的指紋,現在還能檢測出來嗎?”

“這要看證據保存的情況如何,應該能檢測出來。”

“是用鋁粉檢測法嗎?”

“鋁粉檢測法隻適用於潛在指紋還新鮮的情況。”

“如果用鋁粉的話,”純一插嘴說,“也許我家工廠裏就有。”

杉浦律師點點頭:“但是,如果是十年前的指紋,使用鋁粉檢測法也許檢測不出來。應該使用噴霧法或激光法。”

“哦?”

“什麽意思?”

“沒別的意思,隻是覺得您說的這些很有參考價值。”

杉浦律師又點點頭,端正了一下坐姿:“在這裏,我還想再說一遍期限問題。”

“三個月的期限?”

“是的。實話告訴你們,兩天前,樹原亮的上訴已被駁回了。雖然他馬上又提出了特別上訴的申請,但如果再被駁回會怎樣呢?也就是說,第四次重審請求完全被駁回以後……”

過了幾秒鍾,南鄉問道:“執行?”

“對。就要進入危險水域了。從現在算起隻有一個月左右的時間是安全的。”

“您的意思是說,一個月以後,什麽時候執行死刑都不奇怪?”

“是的。”

把要回東京的杉浦律師送到勝浦車站以後,純一和南鄉步行返回公寓。已經晚上9點多了。二人剛剛走進公寓二層那個簡陋的房間,窗外突然下起了大雨。梅雨季節快要結束時的雷雨來了。

純一從小冰箱裏拿出來兩罐啤酒,走進南鄉的臥室。

純一在南鄉對麵坐下,打開啤酒蓋問道:“執行死刑的時間是不確定的嗎?”

“法律規定,正式判決之後,法務大臣應該在六個月之內下達執行死刑的命令。命令下達之後,拘留所必須在五日以內執行。”

“也就是說應該是六個月零五天的期限?”

“是的。但是,再審請求和申請恩赦不包括在內。如果再審請求用了兩年的時間,期限應該是兩年零六個月零五天。”

“那麽,樹原亮是怎樣一種情況呢?”純一說著打算去自己的臥室取訴訟記錄。

“期限已經過了。正式判決之後,樹原亮在拘留所被關押了將近七年。除去再審請求的時間,期限也超了十一個月了。”

“為什麽到現在還沒有執行?”

“因為法務大臣不遵守法律。”南鄉笑了,“在執行死刑的問題上,誰都不那麽認真。從這個意義上來講,現在執行的死刑幾乎都是違法的。”

“為什麽會這樣?”

“因為沒有人對這種違法行為提意見。從死刑犯這方麵來說,哪怕多活一天也是好的。從執行死刑的人這方麵來說,也希望有足夠的時間讓自己平靜下來。”

純一點點頭,但他還是不太明白:“如果執行死刑的期限這麽不明確,樹原亮恐怕還不要緊吧?不一定立即執行吧?”

“但是,根據從判決到執行的時間的平均數據來看,從正式判決算起,七年左右這個時間點是最危險的。”

純一理解了。他終於明白了南鄉和杉浦律師焦急的理由。

南鄉喝了幾口啤酒,搖著扇子躺了下來。純一突然覺得很熱,趕緊跑到廚房打開了窗戶。大雨透過紗窗吹進屋裏,他也管不了那麽多了。在沒有空調的房間裏,沒有別的方法。

從廚房回到南鄉的臥室,純一問道:“剛才談到了指紋這個話題,凶手十年前用過的凶器上還會留有指紋嗎?”

“我想到的是存折和印鑒。但是,存折、印鑒,包括凶器,當時警察那麽認真地搜查都沒有發現。也就是說,這對我們來說,既是好事也是壞事。”

“為什麽說是好事?”

“這說明凶器、存折、印鑒都還躺在山裏的某個地方。已經完成了搜索的範圍,是那些證據最安全的隱蔽場所。”

“那又為什麽說是壞事呢?”

“光靠我們兩個人,無論如何也找不到。”

純一無力地笑了。是的,最為關鍵的證據,當時包括機動隊員在內的一百二十名警察拉網式搜山都沒有找到。

“還有兩件值得注意的事情。第一,檢察官中森先生說過,凶手的血型是B型。第二,我認為摩托車事故現場的纖維是凶手留下的。”

“我也這樣認為。”

“認識的可能性更大吧?”不知為什麽,純一覺得宇津木夫婦肯定認識凶手。

“問題在於他們家的位置,離城裏那麽遠,又是獨門獨戶。到處流竄作案的強盜會到那裏去嗎?還是專門選擇離城裏遠的人家作案呢?還有一個可能必須考慮到,那就是凶手一開始就選中了樹原亮。”

“也就是說,凶手一開始就想好了讓樹原亮頂罪?”

“是的,”南鄉說著從臥室角落一個沾滿泥巴的背包裏拿出記事本,“我用這個記事本把被害人的地址簿抄下來了。如果被害人認識凶手,凶手就在其中!”

純一翻開記事本,確認了一下佐村光男的名字。佐村光男有可能是罪犯嗎?想到這裏,純一的大腦好像被什麽東西卡住了。

最初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這種感覺叫他覺得很別扭,就像是本來以為自己在正確的道路上前進,卻突然發現自己被引到了一個跟目的地完全不同的地方。

純一抬起頭來。那種奇怪的感覺突然變成一頭凶暴的野獸,正在向他毫無防備的身後突襲而來。

“你怎麽了?”南鄉問道。

“南鄉先生,等一下,”純一拚命清理自己混亂的大腦,“如果找到了真正的凶手……上了法庭,會怎樣判決呢?”

“死刑。”

“有可能酌情減刑嗎?也就是說,如果成長經曆和犯罪動機跟樹原亮的情況完全不同,也會判死刑嗎?”

“當然。因為犯罪事實並不會因此有任何改變,無論情狀如何,法院都會堅持以前的判決。”

“這我就有點想不通了,”純一發現自己正在拚命控製自己的情緒,“我是為了給這個死刑犯洗清冤罪才接受了這個工作的。我認為這個工作可以救人一命。但是,找到了真正的罪犯的結果,不等於把另一個人送上絞刑架嗎?”

“是啊,在有死刑製度的國家,抓住惡性犯罪的罪犯就等於殺掉他。我們如果發現了真正的凶手,他肯定會被判處死刑。”

“那樣好嗎?不殺這個人,就得殺那個人……”

“那有什麽辦法!”南鄉嚴肅地反問道,“你說怎麽辦好?如果我們什麽都不做,本來可能根本沒有犯罪的人就會被處以死刑!”

“可是……”

“好了好了。現在我們隻能二者擇一。比方說,現在,我們的麵前有兩個人溺水,一個是受冤枉的死刑犯,另一個是真正的搶劫殺人犯,隻能救一個人,你救哪個?”

純一沒說話,但在心裏回答了南鄉的問題,並且明白了一個道理:罪犯性命的輕重,跟他所犯罪行的輕重是成反比的。所犯罪行越重,罪犯的性命就越輕。想到這裏純一感到脊背發涼:自己犯下了傷害致死罪,自己的性命應該是很輕的。

“南鄉先生可以做到,可是我……”純一不想用殺人犯這個詞,但還是繼續說道,“我做不到。我過去殺過人,我是個殺人犯!”

但是,南鄉的表情沒有發生一點變化。

“所以,你不想再幹奪去別人生命的事了,對吧?”

房間裏安靜下來,隻能聽到下雨的聲音。不過安靜的時間並不長。

“殺過人的不隻是你,”南鄉說,“我也殺過兩個人。”

純一懷疑自己的耳朵,瞪大眼睛看著南鄉:“什麽?”

“我用這雙手,殺過兩個人。”

純一沒聽懂南鄉的話,認為他在開玩笑。但是,隻見南鄉表情僵硬,眼睛也失去了神采。看著那雙暗淡無光的眼睛,純一似乎聽到了南鄉每天夜裏做噩夢說夢話的聲音。

“到底是怎麽回事?”

“執行死刑,”南鄉低下頭說道,“那是管教官的工作。”

純一默默地看著南鄉,再也沒說什麽。

[1] 1991年。

[2]日本的印鑒隻刻姓氏,不刻全名。

[3]在日本,房地產買賣、繼承遺產、領取保險金、租房子、買汽車等,都要使用在政府機關正式登錄過的印鑒,並需要開具《印鑒登錄證明書》,稱為“實印”。其他需要確認、承認的情況下使用的印鑒稱為“認印”。在銀行可以使用“認印”。

[4] 1951年。

[5]相當於1955年至1965年之間。

[6] 198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