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回歸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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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條,一定要有合法的固定住所,一定要從事正當的職業。”

又尖又高的聲音緊張得一個勁兒打戰。啟程前往樂園之前,不允許有一點點疏忽大意。

“第二條,一定要保持善行。”

三上純一站得筆直筆直的,聽著就要跟他一起被提前假釋出獄的獄友宣讀誓約書。他已經脫下囚服,換上了自己的衣服,手裏拿著的是假釋許可證。他有一雙內雙的眼睛和細長的眉毛。今年二十七歲的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要年輕。他緊繃著臉,似乎為某件事情鑽了牛角尖。

“第三條,堅決不與有犯罪傾向的人和行為不端的人來往。”

純一緊張地盯著正在宣讀誓約書的獄友的後背。獄友姓田崎,比純一大十歲。田崎外側眼角下垂,長著一張謙恭的臉。誰也想不到他會因為未婚妻不是處女怒而殺人。

“第四條,搬家或者長時間外出旅行時,要得到監護觀察官許可。”

鬆山監獄保安部會議室裏,除了就要被假釋的兩個服刑人員以外,還有包括監獄長在內的幾名看守。看守在法務省文件中的名稱是懲戒處理官,一般稱為管教官。看守這個名稱隻作為職位還被保留著,而作為官職稱呼,早在十年前組織機構改革時就被廢止了。

透過磨砂玻璃,柔和的光線照射進來,管教官們的表情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和藹可親。但是,純一平靜的心情很快就被田崎宣讀的第五條誓言打亂了。

“第五條,我們要為被害人祈禱冥福,我們要誠心誠意賠償被害人的損失。”

純一感覺上半身的血液唰的一下子流空了,臉色變得煞白。

要為被害人祈禱冥福?還要誠心誠意賠償被害人的損失?

自己殺死的那個男人到哪裏去了?是升入了天堂,還是下了地獄?還是哪裏都沒去,化為烏有了呢?是因為自己的施暴,整個人就徹底消失了嗎?

“第六條,要每月兩次跟監護人或監護觀察官會麵,報告近況。”

純一低下了頭。在服刑期間,他一直有一個問題,至今沒有找到答案。自己真是一個犯了罪的人嗎?如果自己的行為是犯罪的話,服刑還不到兩年就能贖罪嗎?

“第七條,監獄裏的情況堅決不對任何人講。”

田崎宣讀完假釋期間必須遵守的事項之後,開始宣讀誓言。

“從今天起我被假釋,我要接受監護觀察……”

純一突然抬起頭來,視線跟坐在他對麵的管教官碰在了一起。這名管教官姓南鄉,年近五十,職位是看守長。結實的肩膀上是一張莊重嚴肅的臉。此刻,南鄉正看著純一微笑。

最初純一認為南鄉是在祝賀他出獄,但仔細一看,發現南鄉的微笑中還有更深的含義。

“我宣誓,嚴格遵守以上各項,努力重新做人。”

純一感到不可思議:南鄉為什麽這麽關注我呢?服刑期間,純一遇到過在不違反規定的範圍內為囚犯謀求方便的態度和藹的管教官,也遇到過態度蠻橫、動不動就找碴兒懲罰囚犯的虐待狂似的管教官,但南鄉既不屬於前者也不屬於後者,連接觸都很少。很難想象南鄉對純一的悔過自新會有什麽特別關照。

“如果違背了上述任何一項,我對取消假釋送回監獄不會提出任何異議。假釋犯人代表田崎五郎。”

誓約書剛剛宣讀完畢,純一背後就傳來了不合時宜的孤零零的掌聲。大概鼓掌的人馬上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拍了兩下就不拍了。

純一不用回頭看就知道鼓掌的人是自己的父親。父親為了接兒子,特意從東京來到了遙遠的四國鬆山。父親五十一歲了,經營著一家很小的街道工廠。父親停止了鼓掌,純一麵部緊張的肌肉隨之鬆弛下來。

“也許你們覺得服刑期很長,”身穿深藍色警服的監獄長開始作最後的訓示,“但是我希望你們能認識到,真正的重新做人從現在起才剛剛起步。我不希望你們再回到監獄裏來!當你們成為社會上優秀的一分子的時候,才能說是真正完成了悔過自新的過程。回到社會上以後,不要屈服於任何困難,不要忘記在這裏學到的東西,好好努力吧!我就講這些,祝賀你們!”

這次,會議室裏所有在場的人都熱烈地鼓起掌來。

交付假釋許可決定書的儀式舉行了十分鍾就結束了。

純一和田崎向管教官們行禮之後,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麽才好。他們已經習慣了連麵朝哪個方向都要按照命令執行的生活,一時還改不過來。

監獄長對他們說了句“你們可以回家了”,並伸出右手做了一個送人的手勢,他們這才朝監獄長指示的方向轉過頭去。

三上純一的父親三上俊男背靠著牆站在會議室的後方。父親膚色灰黑,身體瘦弱,像個常年辛苦勞作的工人。今天穿上了僅有的一套西裝,但怎麽看都覺得人配不上衣服,就像一個總也出不了名的演歌[1]歌手。不過,父親這身顯得有些土氣的穿著,充滿了家鄉溫暖的氣息。

純一向父親走過去,田崎也向大概是他父母的一對初老夫婦走過去。

三上俊男迎著兒子,滿麵笑容地晃著拳頭,做了一個慶祝勝利的姿勢。管教官們見狀不由得笑出了聲。

“這麽長時間,”俊男看著純一的臉,就像自己剛服完刑一樣,歎了口氣又說,“終於堅持下來了,好樣的!”

“我媽呢?”

“在家裏給你做好吃的呢。”

“嗯。”純一點點頭,猶豫了一下才說,“爸爸,對不起……”

聽到兒子這句話,俊男的眼睛被淚水模糊了。純一咬著嘴唇,等著父親開口說話。

“不用想那麽多,”俊男也不知道說什麽好,“今後,一定要認認真真地工作,老老實實地做人。對吧?”

純一點點頭。

俊男臉上又有了笑容,他用右手摁著兒子的頭頂,使勁搖了搖。

南鄉透過總務科的窗戶看著正要走出監獄大門的三上父子。在大門裏邊,管教官正在最後一次核實三上純一的身份。

南鄉的全名是南鄉正二,此刻,他正以一種“又一個罪犯被挽救過來了”的心情看著高高興興的三上父子。他喜歡看囚犯被釋放走出監獄大門時的情景。他十九歲就當了看守,但是隻幹了一年,他對這個工作的使命感就消失殆盡。但是,打那以後他又連續幹了近三十年,完全是因為可以看到囚犯被釋放走出監獄大門時的情景。隻有在這時,才能說罪犯已經重新做人了。至於他們是否還有犯罪的危險,也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能沉浸於放他們出去的喜悅就足夠了。

南鄉看到三上父子向管教官深深鞠躬,然後走出監獄大門,肩並肩地走了。

兩個人的背影從視野裏消失之後,南鄉走到文件櫃前。文件櫃裏有三上純一的《服刑記錄》。這份厚厚的文件是囚犯在服刑過程中所有表現的觀察記錄。純一假釋出獄,《服刑記錄》由南鄉所在的管教部門轉送到總務科。隻要純一不因為再犯罪被關進監獄,《服刑記錄》就會永遠被保管在這裏。

南鄉雖然看過很多次三上純一的《服刑記錄》,但還是掀開封麵,重新看了一遍分類調查表上記載著的三上純一的個人信息,以及公訴事實,為的是最後確認一下。

純一出生於東京,其家庭成員有父母和一個弟弟。兩年前犯罪時二十五歲,罪名是傷害致死罪。一審判決後沒有上訴。包括判決之前的拘留期,總共服刑兩年。按照服刑人員分類的規定,被定為YA級(未滿二十六周歲的成人,沒有進一步的犯罪傾向者),從東京拘留所移送至鬆山監獄服刑。

南鄉的目光移到出生後的經曆和罪行一欄。純一出生後的經曆和犯罪經過,都是根據搜查資料整理的。南鄉的手指在文字下麵滑動著,查看著純一犯罪的詳細記錄。

三上純一,1973年出生於東京都大田區,父親以前是街道工廠的工人,後來獨立出來,經營著一家隻有三名員工的小工廠。

初中畢業前的情況沒有什麽特別的記載,但是在1991年,十七歲的純一上高中三年級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這件事可以說是後來事件的誘因。

那年暑假,純一對家裏說要和朋友外出旅遊四天三夜,但是過了該回家的日子也沒有回來,父母十分擔心,便去派出所報案尋人。

十天後,也就是8月29日,家人才得知純一正在旅遊目的地千葉縣勝浦市以南十五公裏處的中湊郡被警察輔導。純一不是一個人,而是跟女朋友一起被警察輔導。原來,和朋友一起出去旅遊是撒謊,他是去享受有生以來第一次與異性在一起過夜的快樂。

事件過後,純一回到東京就開始經常逃學,對父母和老師也開始表現出強烈的反抗情緒。他的學習成績直線下降,高中畢業後沒考上大學,複讀了一年才考上一所作為第四誌願的理科大學,專攻化學工業。

大學畢業後,純一在父親經營的“三上造型”工廠幫忙,兩年後的1999年就出事了。

“看什麽哪,看得這麽入迷?”突然有人問道。

南鄉吃了一驚,抬起頭來。

原來是總務科長杉田。杉田的級別比南鄉高一級,是副管教長,警服袖口上的兩條金線閃閃發光。

“229號假釋有問題嗎?”229號是純一的囚犯編號,管教官們都這樣稱呼他。

“不不不,他這一走,我還真覺得有點舍不得呢。”南鄉開玩笑地搪塞了一句,“這個,可以借給我看看嗎?”

“啊,倒是沒什麽不可以的……”杉田嘴上這樣說,但還是困惑地直皺眉頭。

南鄉心中暗自高興。管教官們在固定不變的日常工作中哪怕有一點點破綻都會臉色大變,因為監獄裏的小征兆很可能會發展成大問題。杉田就是以那種謹小慎微的人特有的警戒心為武器升官的男人。哪怕部下隻是把《服刑記錄》拿出來看看,他都會感到極度不安。

“我很快就會還回來的。”

南鄉說完這句安撫杉田的話,走出總務科,回到保安部二樓的管教部門。這裏是負責全麵管理囚犯的部門。南鄉是這裏的首席管教官。職級是看守長,對於四十七歲的南鄉來說,晉升得不算快也不算慢。相當於一般企業裏部長助理的位置。

擺滿了辦公桌和監視器的房間裏隻有很少幾個管教官,顯得空****的。其他人都出去監督犯人或巡查監獄了。南鄉特意放慢腳步,確認沒有要來向他請示工作的部下以後,才坐在了背靠窗戶的首席管教官的辦公桌前。他點燃一支煙,開始仔細閱讀三上純一的《服刑記錄》。三上純一二十五歲時犯罪的詳情,在寫給檢察官的書麵材料和審判記錄等數份文件中都有記錄。

1999年8月7日晚上8點33分,突然發生了一起傷害致死事件。現場在東京市濱鬆町車站附近的餐館。一個正要在店裏就餐的名叫佐村恭介的二十五歲的客人,對當時也在店裏的純一用挑釁的口吻說了一句“你他媽的看我不順眼是嗎”,這就是事件的起因。

是佐村恭介先出言不遜找碴兒打架,二人各自的餐桌相距五米左右,一直沒有說過話等,好幾個當時在現場的證人都在證詞中證實了以上事實。

根據餐館老板的證詞,是佐村恭介主動走到純一這邊來的,當時純一隻是一臉困惑地看著佐村恭介。佐村恭介對純一說:“我討厭你看我的眼神!簡直就是看罪犯的眼神!”總之是想挑起事端。

後來二人又對了幾句話,然後就爭吵起來,而且越吵越厲害。不但言辭激烈,而且逐步升級。在寫給檢察官的書麵材料裏,根據純一的證詞,佐村當時說的話的主要意思是“你認為我是鄉下人,瞧不起我”。當純一知道了佐村恭介是千葉縣人時,為了讓對方冷靜下來,還說起自己在高中時代對家裏謊稱跟朋友一起去旅遊,去過千葉縣房總半島外側的中湊郡。沒想到這樣一說更是火上澆油。原來,佐村恭介正是從中湊郡出差來東京的。

“你這渾蛋!”所有在場的人都聽到了佐村罵純一的這句話。罵完以後,佐村劈胸抓住了純一的衣襟。老板為了製止二人打架從櫃台後麵跑了出來,但還沒等他跑到純一的餐桌,二人已經你來我往對打了好幾拳,有的證人說是打了十拳以上。先出手的是純一。純一在口供記錄裏說自己是“為了掙脫對方,隻好出手”。

老板趕到時,已經無法把扭打在一起的兩個人分開了。在後來的審判中,老板的證詞是這樣的:“企圖傷害對方的應該是被害人,被告人看起來隻是為了離開現場拚命掙脫。”

後來,純一終於成功地擺脫了佐村。但是佐村又要從正麵抓住純一,於是純一一邊怒罵著“你這渾蛋!畜生!”一邊用頭、右肩和右臂撞向對方。佐村突然遭到純一的撞擊,搖搖晃晃地向後退去,結果被一隻矮凳子絆住雙腳,身體騰空而起,後腦著地倒在地上,造成頭蓋骨骨折和腦挫傷,救護車趕到十一分鍾以後不幸死亡。

事件發生後,純一也不用老板製止他逃走,隻是呆呆地留在現場等著警察到來。最終純一以傷害致死嫌疑的罪名被逮捕。

看到這裏,南鄉掐滅香煙,歎了一口氣。他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盡管他知道自己的表情太不謹慎了,但無法控製自己。

這是一起由吵架引起的典型的傷害致死案件。隻有那種運氣不好的人,才會卷入這種事件。從公訴事實來判斷,量刑為有期徒刑兩年可以說重了點,判個緩期執行也不奇怪。也許法官把純一高中時代被警察輔導過的經曆跟這次事件聯係在一起了。檢察官為了達到影響法官心證[2]的目的,最初在法庭上陳述犯罪事實的時候就詳細地敘述了純一那次離家出走的事,並暗示那次離家出走跟這個案件有關。

盡管如此,也可以說法官的判決是公正的。通常,在傷害致死案件的審理中,爭議焦點在於是否為正當防衛,或者被告人是否有殺人意圖。如果被認定為正當防衛,被告人就會被判為無罪;如果被認定為有殺人意圖,就會定為殺人罪,量刑重得多。在法律條文上,殺人罪是可以判死刑的罪。

就純一的情況而言,審判中最大的爭議焦點是他的背包裏有一把獵刀。雖然這對純一來說是相當不利的證據,但純一在父親的工廠裏幫忙,平時幹活時很多的細活都需要使用小刀,而且這把剛買的刀還包著商店的包裝紙,一直在背包裏裝著沒拿出來。辯護律師說:“如果有殺人意圖,被告人肯定會使用那把刀。”辯護律師的主張不僅得到了法庭的認可,而且在立案階段關於違犯刀槍法的追訴也被免除了。

檢察院方麵竭盡全力反擊。他們讓被害人的父親佐村光男作為證人出庭,拿出餐廳的小票作為憑據,說被害人隻點了兩杯兌水的日式燒酒,根本沒喝醉,不能認為醉酒是吵架的原因。的確,被害人醉酒程度很輕,這通過對屍體進行司法解剖時測定血液中的酒精濃度也得到了證明,但是這並不能成為左右審判結果的證據。

結果,法院經過三次開庭審理,宣布加上判決前拘留的一個月,判處三上純一有期徒刑兩年。

南鄉看了一陣《服刑記錄》以後抬起頭來,開始回憶純一服刑一年零八個月期間在獄中的表現。

南鄉對229號囚犯的總體印象是:不計較個人得失,性格純樸笨拙。仔細看了《服刑記錄》以後,這個印象越來越強烈了。純一的臉上依然留著少年時代的影子,一雙眼睛透出的神情好像總是在一心一意想著一個問題。上高中時發生的離家出走十天的事情,大概也是因為一心一意地想著女朋友吧。

現在,南鄉想起了半年前的管教官會議。純一拒絕與教誨師見麵,問他為什麽,他回答說:“我不依賴宗教,我要用自己的腦子思考。”結果純一給負責他的管教官留下了狂妄自大的印象。會議上有人提議以反駁管教官為由處罰他,但是由於南鄉的反對,這個提議被否決了。從這件事開始,南鄉注意上了這個叫三上純一的229號囚犯。

後來,通過《服刑記錄》了解到的奇妙的偶然,使南鄉下定了決心。

純一上高中三年級時帶著女朋友離家出走以後去的那個地方,在同一時間發生了一起搶劫殺人事件。

最終確認之後,南鄉對於最合適的人選,已經不再猶豫了。

南鄉在煙灰缸裏摁滅香煙,拿起桌上的電話,撥了東京一個律師事務所的號碼。

“我這邊都準備好了,”南鄉低聲告訴對方,“就這一兩天,肯定有辦法。”

-2-

從鬆山監獄到東京隻有四個小時的路程。可是在這短短的四個小時裏,出獄的喜悅接二連三地從純一心底湧上來,連喘息一下的時間都沒有。

首先讓純一感到吃驚的是,自己住過的監獄的圍牆竟是那麽矮。五米高的水泥圍牆看上去怎麽那麽矮呢?自己從監獄裏麵看它的時候,幾乎可以說是高聳入雲,遮住了整個天空。

寬闊的馬路也讓他驚得目瞪口呆。在開往機場的出租車裏,純一貪婪地看著車窗外鬆山市的街景。一座座高樓大廈好像要向他傾倒下來似的,讓他有一種被壓迫的感覺。昨天在接受最後一次出獄教育時,他來過鬆山市,那時候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剛剛過了一夜,對鬆山市的印象就發生了如此大的變化,如果就這樣坐出租車回東京的話,那會是怎樣一種感覺呢?

到達機場辦完登機手續以後,俊男問純一:“想喝點酒嗎?”純一搖搖頭,立刻答道:“我想吃甜的。”

父子二人走進咖啡館,點了法式水果布丁和巧克力芭菲等甜點。

看著狼吞虎咽吃甜點的兒子,父親什麽都沒說。

不一會兒,純一吃飽了。吃飽以後他開始四處亂看周圍年輕的女人。現在是6月,正是女人們穿著單薄的季節。從咖啡館出來到上飛機之前,純一不得不一直把雙手插在褲兜裏,微微弓著身子往前走。

上飛機以後,純一被劇烈的腹痛襲擾,腸子在腹腔裏翻滾,疼痛難忍的他去了好幾次廁所,狼狽不堪。在將近兩年的時間裏,他一直以麥飯[3]為主食。長期以來隻攝取最低限度卡路裏的消化係統,由於剛才那頓甜食的攻擊,引起了恐慌。盡管如此,純一還是很高興的。僅僅是能夠在一個誰都看不見的單人衛生間裏排便,就像做美夢似的。

父子二人在羽田機場下了飛機,坐電車直奔大塚。到了東京都內,又換上環繞東京市中心運行的山手線,在位於西北方向的一個車站下了車。車站附近就是繁華的池袋,走著去都不會覺得太遠。

純一還沒見過這邊的家。半年前他從父母的來信中得知,家已經搬到這邊來了。但是,他故意沒問那是一個什麽樣的家,而是將其作為出獄後的一個期待埋在了自己心裏。在一個陌生的街道裏生活,對於一心想告別過去、重新做人的純一來說,感覺就像給了他一個美好的未來一樣。

走出大塚站的檢票口,純一眺望著麵前的環行交叉路口和呈放射狀的道路。到處都是銀行、商務旅館、高檔餐館和快餐店,來來往往的行人也很多。看著眼前充滿活力的城市,純一非常興奮。

但是,也許是因為進入了住宅區的原因吧,純一跟在俊男的身後剛走了五分鍾,周圍就突然靜了下來,甚至給人幾分寂寥的感覺。又走了十分鍾左右,純一心情沉重起來。他懷疑自己沒有意識到家裏發生了重大變故,繼而從他的內心深處,湧上來強烈的自責之情,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低著頭走路了。

離家越來越近,說話越來越少的俊男終於開口說話了:“前麵那個路口拐彎就是咱家。”

轉眼之間父子二人拐過彎去,映入純一眼簾的是抹了砂漿的黑乎乎的牆壁。在常年的風雨侵蝕之下,牆壁上有很多明顯的黑色條紋。沒有院門,臨街的一扇小門告訴人們那就是這所房子的入口。建築麵積隻有六坪[4],雖說是一所獨門獨戶的小樓,但也太寒酸了。

“進去吧!”俊男低著頭說,“這就是你的家。”

純一忽然覺得自己讓父親擔憂了,於是他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走進了家門,裝得還挺像那麽回事。

“我回來了!”純一大聲打著招呼拉開了門。一進門就是廚房,母親幸惠正在往盤子裏盛色拉,她聽到聲音,回過頭來。

盼望已久的重逢的喜悅,使母親那雙眼皮的大眼睛睜得大大的。母親的臉圓圓的,眼睛與眉毛之間的距離很近,神色堅毅,這特點被兒子遺傳了。

“純一!”幸惠一邊用圍裙擦著雙手,一邊慢慢向門口走過來。眼淚順著她的麵頰嘩嘩地往下流。

看著變得衰老的母親,純一精神上受到很大刺激,不過他竭力控製著自己,沒有從表情上流露出來。

“給你們添麻煩了,對不起,”純一說,“我終於回來了。”

純一和父母一家三口的慶祝晚宴不到下午5點就開始了。在一樓隻有六疊大小的房間正中放著一張矮桌,矮桌上擺著牛肉、烤魚和中式炒菜等三種主菜。

純一沒看到比自己小八歲的弟弟明男,覺得很奇怪,但他決定在父母談到弟弟之前什麽也不問。

俊男和幸惠最初說話很少,大概他們都不知道應該對有前科的二十七歲兒子說什麽好吧。一家三口零零星星地對話,總算落到了純一的將來這個話題上。

純一想明天就去父親的工廠“三上造型”幹活,但是父母都勸他先休息休息,過一個星期再去。純一聽從了父母的勸告。他並不是想毫無目的地閑逛一個星期,因為他看著這個黑黢黢的所謂的新家,察覺到家裏一定發生了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吃完飯,幸惠帶著純一上了二樓。踩著陡得不能再陡的咯吱作響的樓梯來到二樓,看到的是被短短的走廊分開的兩個日式房間。

拉開推拉門,看到自己的房間隻有三疊大小,純一心中僅存的一點點出獄後的喜悅完全消失了。這間屋子的麵積跟監獄裏的單人牢房一樣。

“小了點,沒問題吧?”幸惠用明快的聲音問道。

“沒問題。”純一點點頭,放下從鬆山監獄帶回來的運動背包,坐在了已經為他鋪好的被褥上。

“你別看這房子看起來不怎麽樣,住著可方便了。”幸惠站在門口笑著說,“雖然舊一點,但哪兒都不用整修,打掃起來也省事。”

但是,幸惠的話越多,越能讓純一聽出她是在拚命壓抑著跟她表情完全相反的悲傷。

“離車站遠,不用擔心噪聲。買東西的話,走十五分鍾就到商業街了。陽光也算充足。”幸惠停頓了一下,輕聲嘟囔了一句,“就是比以前的家小了點。”

“媽,”純一想換一個話題,因為他擔心母親會再次傷心落淚,“明男呢?”

“明男離開這個家了。一個人租了一間公寓。”

“能把他的地址告訴我嗎?”

幸惠猶豫了一下才把明男的地址告訴了純一。

下午6點多,純一拿起寫著明男地址的紙條離開了家。

雖說夏至快到了,但這個時間天還沒黑。盡管如此,純一自己一個人在街上走還是感到忐忑不安。一個原因是他覺得來來往往的汽車行駛速度異常快,還有一個原因是假釋出獄的犯人特有的問題。他還有三個月才能刑滿釋放,在這三個月裏,哪怕隻是觸犯了隻會被處以罰款的法律,甚至連違反了交通規則,都要重新被關進監獄。他還必須隨身攜帶通稱為“前科卡片”的聯絡卡片。這張讓純一感到非常沉重的卡片,就在他胸前的襯衣口袋裏。

弟弟住在東十條,加上換車的時間,坐電車二十分鍾就到了。那是一棟木結構的二層樓公寓。順著外掛樓梯上去,最裏麵就是明男的房間。純一敲了敲房門,裏邊的人很隨便地問了一聲“誰呀”,就向門口走過來。那是已經有一年零十個月沒聽到過的弟弟的聲音。

“明男?是我。”

純一在門外說完這句話,就聽到裏邊的人好像停下不動了。

“開門讓我進去行嗎?”

裏邊的人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把門拉開了一道縫。門縫裏露出明男那酷似父親的貧寒相的臉。

“你來幹什麽?”明男瞪著純一,怒氣衝衝地問道。那是弟弟真生氣時的表情。

一想到弟弟生氣的理由,純一有點心虛,但還是問道:“我有話跟你說,能不能讓我進去?”

“不行!”

“為什麽?”

“我不想跟殺人犯說話。”

純一的視線模糊了。從心底湧上來一種無法挽回的失敗之後常有的絕望感。他想轉身就走,但又覺得那也太不負責任了。

就在這時,傳來了有人上樓的腳步聲,大概是別的住戶回來了。明男的眼睛裏掠過一絲膽怯的神情。

明男一把抓住純一的肩膀將他拽進去,並趕緊關上門。

“我可不想讓鄰居看見我跟殺人犯在一起。”明男說。

純一默默地環視著明男這個六疊大小的房間。在一張肯定是從大件垃圾集散點撿來的矮桌上,散落著大學入學資格檢定考試[5]的參考書,其中一本是打開的。眼前的情景告訴純一,明男現在正在學習。

但是,純一覺得不可思議的是:明男為什麽要參加大學入學資格檢定考試?

明男從哥哥的眼神裏看出純一在想什麽,斷斷續續地嘟囔道:“高中……退學了……”

“啊?”純一吃了一驚。他想起自己出事是在兩年前,就問:“我出事的時候,你不是還有半年就可以畢業了嗎?”

“我還能在學校待下去嗎?我可是殺人犯的弟弟。”

明男的眼睛裏還是剛才把哥哥拽進房間時那種膽怯的神情。純一感到頭暈目眩,但他咬牙堅持著站在那裏。他必須在這裏待下去,因為他認為明男一定會不加隱瞞地把家裏發生的一切都說出來。

“你為什麽離開家?”

“因為父親要我斷了上大學的念頭馬上工作……我要自己掙學費上大學。”

“你在打工?”

“在倉庫裏做分類等力氣活,隻要肯幹,一個月大約能掙17萬日元。”

純一決意觸及核心問題了:“家裏……爸媽沒錢了嗎?”

“那還用說嗎?”明男加重語氣,抬起頭來,“難道你不知道因為你殺了人,大家過的是什麽日子嗎?損害賠償金是多少,難道你不知道嗎?”

事件發生後,被害人的父親佐村光男向純一和純一的父母提出了支付撫慰金和損害賠償金的要求。此後雙方的律師通過協商達成和解,並簽訂了契約。但純一不知道和解的具體內容,隻是盲目相信了父親來信中“你就不必擔心了”之類的說法。

在監獄裏收到父親那封信的時候,純一剛被從禁閉室裏放出來。他因為與一個管教官合不來發生了口角,所以被關進了充滿惡臭的單人禁閉室。雙手被皮手銬固定著,被關了整整一個星期。吃飯時要像狗一樣把嘴伸進放在地上的盆子裏吃,大小便都拉在褲子裏。那是一段極其殘酷的經曆。那時候純一被折磨得思考能力都麻痹了,雖然收到了父親的信,但並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賠償金是多少?”

“7000萬。”

純一啞口無言。他在監獄裏每周勞動四十個小時,在監獄裏的木工工廠幹了一年零八個月,個人所得報酬僅為6萬日元,而且他的勞動使監獄方麵獲得的收益要全部上繳國庫,不能用作對被害人的撫慰金。

弟弟連珠炮似的對陷入沉默的純一說:“以前的房子和土地使用權,賣了3500萬,汽車和工廠的機器賣了200萬,從親戚那裏借了600萬,還差2700萬。”

“怎麽辦?還差那麽多錢……”

“一個月一個月地在盡可能的範圍內支付。媽說了,付清這筆錢還得二十年。”

純一眼前浮現出母親那衰老的麵容,他不由得閉上了眼睛。從住了多年的家裏搬出來的時候,母親該有多難過啊。住進那套又小又髒的房子,母親心中該有多淒慘啊!自己唯一的母親,為了犯重罪的兒子膽戰心驚。想起全家團圓時的幸福生活,純一低聲哭了起來。

“你哭什麽?”明男捅了一下哥哥,“還不都是因為你!你以為你掉幾滴眼淚就能得到原諒嗎?”

純一無話可說。他垂著頭走出弟弟的房間,在黑暗的公寓走廊裏,一邊走一邊想著怎樣在回到父母親身邊前將眼淚全都咽進肚子裏去。

-3-

東京霞關中央政府辦公樓6號樓。

法務省刑事局辦公室一角,從檢察廳借調過來的一名檢察官正在做《死刑執行提案》的收尾工作。在審查了總共170頁,整整占用了文件櫃一層空間的大量記錄之後,就要做出最後的結論了。

被確定執行死刑的死刑犯叫樹原亮,現年三十二歲,跟檢察官同歲。

在著手寫結論之前,檢察官把身體靠在椅背上,在大腦裏的每一個角落搜索著,確認是否有任何一點點遺漏。此前他已經反反複複這樣做過多次了。

獨占了公訴權、手中握有強大權力的檢察官,直到刑罰最後執行都負有責任。特別是死刑的執行,更要進行嚴格公正的審查,他起草的《死刑執行提案》,還要通過5個部門、13名各級官員的審查。

13名。

檢察官對這個數字皺起眉頭,數了數從死刑判決到死刑執行需要多少道手續,得出的數字也是13。

13級台階。

檢察官腦海裏浮現出這個絞刑台的代名詞的時候,不禁感慨萬端:這真是絕妙的諷刺。其實,日本明治時代以來的死刑製度史上,從沒有過13級台階的絞刑台,唯一的例外是為了處死戰犯在巢鴨監獄製作的絞刑台,那是美國占領軍製作的。以前日本的絞刑台有過19級台階的,但是由於讓死刑犯上台階時經常發生事故,隻好進行改良。現在通用的是所謂“半地下式絞刑架”。把繩索套在被蒙上了眼睛的死刑犯的脖子上之後,死刑犯腳下的地板就會立刻裂開,死刑犯掉進半地下室被絞死。現實中並不存在13級台階的絞刑台。

但是,13級台階存在於讓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檢察官負責的工作相當於第5級台階,到死刑執行還有8級。被確定執行死刑的死刑犯樹原亮,在什麽都不知道的情況下,一階一階地走在絞刑台的台階上。走到最上邊那一階,大約是三個月之後。

檢察官開始敲擊電腦鍵盤。

“結論:從以上任何一點來看,本案都沒有停止執行、重審以及非常上訴的理由,更沒有酌情恩赦的可能。”

打到這裏,檢察官停了下來。樹原亮這個案件是特殊的案件。檢察官又在大腦裏檢查了一遍是否有可疑之點,但最終得出的結論還是隻能依照法律處以極刑。在他的心中確實存在說不清道不明的疑惑,但疑惑並不能成為證據。

於是,他打上了《死刑執行提案》的最後一句:

“因此,特向死刑執行命令的發布機關高等法院上交本提案。”

出獄後的第二天早上,純一去了霞關的中央政府辦公樓,目的是去監護觀察所報到,與監護觀察官和監護人見麵。

純一昨天夜裏一直到天快亮了都沒睡著,清晨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早晨7點就起來了。這是有規律的監獄生活形成的生物鍾。盡管如此,早晨沒有點名,已經很幸福了,所以心情還不壞。至於從弟弟那裏聽到的話,他打算直到父母說出來的時候一直保持沉默。

一家三口一起吃早飯時沒有發生什麽不愉快的事情。純一送走去自己工廠上班的父親,收拾一下也從家裏出來了。

這時,有人叫了一聲“三上”,隨著叫聲,一位身穿灰色西裝的五十多歲的男士走進接待室來。

“久保老師!”純一迎上去叫了一聲,尊敬地看著眼前這個比自己略矮一點的監護人。監護人久保老師讓純一感到很親近。

久保老師是豐島區監護人協會的會員,自從擔任純一的監護人以來,一直在進行所謂的環境調整的工作,為純一假釋出獄創造了必要條件。他曾大老遠地跑到鬆山監獄了解情況,看望純一,所以他們早就認識。

“咱們進去吧。”久保老師用沉穩的聲音說道。

寒暄已畢,純一便與久保老師一起走進了監護觀察官辦公室。房間裏有一張辦公桌,一位姓落合的四十多歲的監護觀察官正在等待他們。

落合不胖不瘦,微黑的麵龐給人一種傲慢無禮的印象,但是一開口說話,就會讓人感到他是一個直率務實的人。他先跟純一確認了假釋出獄後應該遵守的事項,然後又強調了“不要隨便換工作,離開現住所二百公裏或者三天以上的外出旅行必須得到許可”等特別要遵守的事項,最後並沒有忘記用上軟硬兼施的教育方法。

“因為你有前科,所以警察有時會對你表現出你認為不必要的強硬態度,你不必介意。”落合說道,“但是,如果遇到不合理的事情,你也不要有顧慮,要及時告訴我,我會使用一切手段保護你的人權。”

如此親切的話語讓純一感到吃驚,他不由得看了監護人久保一眼。久保微笑著點點頭,似乎在說:沒錯。

“但是,”落合繼續說道,“如果你不遵守有關事項,犯了哪怕隻是繳納罰金的輕罪,那麽無須多言,你將重新被關進監獄。”

純一感到了恐怖,又看了監護人久保一眼。久保依然是微笑著點點頭,似乎還是在說:沒錯。

“另外,和解契約的條款你都履行了嗎?”

聽落合這樣問,純一立刻抬起頭來:“您指的是錢的事嗎?”

“還有一件事……你父母沒告訴你嗎?”

“詳細情況我還不知道。”純一如實答道。

“他昨天剛假釋出獄,所以……”久保溫和地幫純一解圍。

“是嗎?”觀察官將視線落到眼前的文件上,考慮了一下才說,“經濟上的賠償,你父母已經替你承擔,這方麵的事情,今後你們父子之間好好商量著解決就是了。另一件事你必須親自去做,那就是向被害人遺屬謝罪。”

“你必須去千葉縣中湊郡見佐村光男,向他謝罪。”觀察官了解純一的經曆,又加上一句,“就是你高中時代跟女朋友一起去過的地方,那邊你應該很熟悉吧?”

必須到那個鎮子去——純一想到這裏,後背直冒涼氣。

落合本來是想使談話的氣氛輕鬆一下,發現純一的臉色變得蒼白,驚訝地看了看純一,改變了說話的語氣:“我知道你不想去,但這是你的義務,無論從法律上還是從道義上來講,你都應該去。”

“明白了。”純一這樣回答著,心裏想的卻是馬上去見女朋友。

位於旗之台的那家雜貨店一點變化都沒有。車站前麵的商業街,用淡紫色的塑料布搭起的涼棚下麵,可以看到似乎是用緞帶編成的美麗文字:裏裏雜貨店。

由於沒有看到女朋友的身影,純一走進馬路對麵的一家咖啡館,坐下來一邊喝甜甜的咖啡歐蕾,一邊等著女朋友出現。

終於,純一看見一輛輕型小麵包車停在了裏裏雜貨店門口,女朋友從駕駛座上下來了。她穿著一條牛仔褲,上身是一件T恤衫,圍著牛仔布圍裙。頭發比以前短了,但左右晃動的柔細劉海還跟以前一樣。白皙柔嫩的麵龐,給人一種朦朦朧朧的印象,那雙失去了氣力的黑眼睛也是依然如故。

純一看著久違的女朋友木下友裏,覺得她就像自己的母親一樣疲憊而憔悴。

友裏從車上卸下紙箱,搬入店中,開始跟收款台後麵的母親說話。

純一把咖啡歐蕾的杯子放到櫃台上,從咖啡館裏出來走上馬路。友裏的汽車也許馬上要開到停車場去,發動機沒有熄火。

友裏從雜貨店裏出來,馬上就朝純一這邊看了一眼,似乎瞬間就察覺到了純一。

“我回來了。”純一對友裏說。

友裏吃驚得臉都扭歪了,差點就要哭出來。她扭頭看了一眼店裏的母親,然後迅速鑽進了麵包車裏。

純一以為她是為了回避想開車跑掉,其實不是的。友裏在車上向他招手,讓他坐到副駕駛座上。

純一剛上車,汽車就開走了。

二人沉默了一陣。友裏開著車穿過站前大街,上了大路。

“我在電視上看到了,”友裏終於開口說話了,“一開始我還不敢相信……純怎麽會幹那樣的事?”

純是友裏對純一的愛稱,隻有她一個人這樣叫。

“我的事還上了電視新聞?”

“不但上了新聞,連大型綜合節目都播了。什麽以前就是品行不良的少年啦……一臉蠢相的主持人滿嘴胡說八道。完全是這些人把純說成壞人的。”

在社會上一般人的眼裏,也許這就是自己的真實形象吧。純一感到屈辱。如果沒有媒體那樣的報道,弟弟明男也許就不會被周圍的人戳脊梁骨,早就高中畢業了。

“嗯。我嘛,從那天起,時間對我來說就停止了。”友裏悲傷地說,“總是想起那天的事,十年前那天。”

“一點都沒變好嗎?”

“嗯。”

純一感到非常失望,不由得把視線從友裏的臉上移到別處去。

“對不起。我想,今後無論發生什麽事情,我再也回不到從前了。”友裏抱歉地說道。

純一陷入了沉默。應該道歉的是他,他還沒向友裏道歉呢。可是,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友裏手握方向盤,就像兩年前開車送純一回家那樣,向純一原來的家的方向駛去。她好像還不知道三上家已經搬走了。

看著熟悉的大街,純一想起上高中時的事。清晨跑步,跑過安靜的住宅街,看到關著卷簾門的友裏的家,再往回跑。隻這樣就感到非常幸福了。單程二十分鍾的距離,現在開車連五分鍾都用不了。隨著一天天變成大人,多餘的時間也越來越少。

汽車開到街道小工廠集中的地方時,純一對友裏說:“就停在這裏吧。”他不想讓友裏再往前開了,因為他不想看到那個充滿了美好回憶的過去的家。

友裏沒說話,把車停在了路邊。

“再見!”純一說著下了車。

友裏把臉轉向純一,用充滿寂寞的聲音說道:“一切都已經結束了,純和我。”

純一下車後低著頭默默地走了五分鍾。不僅是因為情緒低落,還因為無法宣泄的性欲在糾纏著他。

他邁著沉重的腳步剛走進住宅和街道工廠混合的街區,就碰到了熟人。是出事之前他常去的文具店的大媽。

純一想起大媽曾為他寫過減刑請願書,打算上前向她表示感謝之情。可對方認出是純一以後,臉上立刻浮現出驚愕的表情,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純一想好的感謝的話轉眼消失得無影無蹤。

大媽客氣地笑著說了句“純一,好久不見”,轉身就走了。純一發現大媽還沒等轉過身去,臉上就浮現出恐懼與嫌惡的表情。

我從來沒有見過純一這麽好的青年。如果真的發生了那樣的事件,也隻能是不幸的事故——大媽在減刑請願書上這樣寫道。

大媽寫的那些長長的連想都沒認真想過的話,在法庭上作為審判的證據被采用了。

判決是錯誤的,純一的這個想法變得更強烈了,審判長宣讀的判決書等於什麽都沒審判。不過,純一雖然是這樣想的,但他並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做。為了不再看到熟人,純一開始看著天走路。

現在,他才感覺到壓在雙肩上的前科這個包袱有多麽沉重。回歸社會重新做人,比想象的難多了。在區政府和檢察院的犯罪者名簿裏,以及警察局電腦裏保存的犯罪履曆數據裏,都記錄著三上純一這個名字和所犯罪行。自己是個有前科的人。

但是,純一突然發現,隻有友裏不一樣。他心中感到一絲溫暖。隻有友裏能夠正確地看待純一。隻有友裏認為,無論在事件發生前還是在事件發生後,純一都沒有變化。幾年以後再回過頭來看,也許剛才與友裏在一起的短暫時光,會成為難忘的回憶。純一東想西想著,不知不覺來到了父親的工廠。

“三上造型”的外觀沒有變化。預製板搭建的平房,鐵框推拉門,都是老樣子。

純一走進去,看見父親正在辦公桌前整理發票。兩年前,這是女職員幹的工作。

“純一?”俊男抬起頭來,吃驚地看著純一,“你怎麽來了?”

“我想幹活。”

“是嗎?”俊男一邊說,一邊往門外看。

純一想,也許父親還沒準備好。讓有前科的人在這裏幹活,即便是自己的兒子,也得提前通知周圍的鄰居吧。

“對了,剛才有人打電話找你。”

純一想問是誰打來的,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因為他在這個十五坪[6]大小的車間裏,發現了一台與這個破舊的街道工廠不相匹配的設備。鑲著玻璃的外包裝,下部乳白色的護板。這台最新型的機器,正是純一出事那天去展銷會訂購的。

濱鬆町的展銷會。

就在這一天,純一遇到了佐村恭介。

兩年前的記憶湧上心頭,純一閉上眼睛。

“那是什麽機器啊?”

身後突然響起一個不合時宜的聲音。

純一的思緒被打斷,回到了現實世界。回頭一看,門口站著一位戴寬簷黑帽子的中年男人。

男人臉上浮現出惡作劇式的笑容,隻見他低頭摘下帽子,露出一張嚴肅的臉。純一條件反射似的立正站好,還差點報出自己服刑期間被叫了將近兩年的囚犯號碼。

鬆山監獄的首席管教官親切地笑著走進“三上造型”,微笑著對俊男說:“剛才打電話來的人就是我,打攪了。我姓南鄉,在鬆山照顧過純一。”

“哎呀哎呀,從那麽老遠的地方來……”俊男惶恐地低頭行禮。

“讓你受驚了,對不起。”南鄉對純一說。

純一吃了一驚:一個以管教官為職業的人竟然對假釋出獄的犯人道歉。

“南鄉老師,您怎麽來了?”

“別叫我老師。”南鄉討厭強迫囚犯尊稱管教官為老師,“我有點小事。”

難道假釋要被取消嗎?純一心中感到一陣不安。但是南鄉很快活地環視了一下車間之後,再次問道:“那台漂亮的機器是幹什麽用的?”

南鄉的臉上浮現出天真的好奇:“哦?”

管教官來幹什麽?看來為了盡快知道管教官來這裏的目的,必須先向他介紹一下激光造型係統:“比如把南鄉老師的,不,把南鄉先生的臉部數據輸入電腦,就能製作出跟南鄉先生一模一樣的塑料模型。”

“這麽說,用我的照片就可以製作出我的半身像?”

“照片效果還不是最好,最好是輸入三維數據。”純一不是反駁,而是耐心解釋,“即便是平麵數據,也可以通過電腦加上凹凸數據。激光可以按照電腦的設計使**樹脂凝固為立體形象。”

“真的?”就像找到了丟失的玩具後的孩子,南鄉的眼睛放光,“連鼻毛也能再現嗎?”

“這台機器,隻要不小於0.01毫米就沒問題。”

“是嗎?”南鄉喜色滿麵地回過頭來看著純一,“真了不起啊!沒想到你還會使用這麽高級的機器!”

純一終於發現了南鄉的用心:他是為了讚賞純一才指著這台最新型的機器問這問那的。

解除了警戒心的純一見南鄉如此體諒他,感到非常高興。他誠實地告訴南鄉:“不過,我一次都沒用過。這是我出事那天訂購的機器。”

“是嗎?這機器你還沒用過啊?”南鄉遺憾地說道。緊接著他話鋒一轉,對俊男說:“我想借用一下您的兒子,可以嗎?”

“沒問題,您想借多久就借多久。”純一的父親滿麵笑容,“請您多指教。我本來就打算讓他先休息一周再上班。”

“我這身打扮讓你吃了一驚吧?”

在咖啡館裏麵對麵坐下後,南鄉笑著摘下帽子:“管教官找到家裏來,肯定會製造出一種叫人害怕的氣氛。我因私事而來,所以想盡可能穿得隨便一些。”

純一目不轉睛地看著身穿花格襯衫的管教官。在監獄外邊見到的南鄉,集粗俗與灑脫於一身,讓人感到奇妙。剪得短短的頭發,愛動的細眉毛,中年男人表現出來的不可思議的魅力,讓純一驚奇不已。一旦脫掉鑲金線的警服,看上去差別竟如此之大。

向侍者要了兩杯冰咖啡後,南鄉說話了:“你一定覺得非常不可思議吧?我怎麽來了,對不對?”

“是的。”

“你放心,不是壞事。其實,我是想拜托你跟我一起做一份有期限的工作。”

“有期限的工作?從鬆山特地跑到這裏來?”

“我是因為調動工作去的鬆山,我出生的地方是緊挨著東京的川崎。”

“原來是這樣。”

“管教官這職業調動過於頻繁。”南鄉一臉無奈地撓撓頭,“我想拜托你跟我一起做的工作,期限隻有三個月。也就是到你監護觀察期結束之前的這段時間,工作內容是給一個律師事務所幫忙。”

“為一個死刑犯昭雪冤案。”

純一沒能馬上理解南鄉這句話的意思。

也許是因為注意到周圍有客人吧,南鄉壓低聲音重複了一遍:“為死刑犯昭雪冤案。怎麽樣,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幹?”

純一呆呆地看著管教官的臉。他突然感覺到二人麵對麵地坐在這個小小的咖啡館裏並不是現實,而是一種幻覺:“您的意思是說幫助一個受冤屈的死刑犯?”

“是的,在他被執行死刑之前。”

“南鄉先生也做這種工作?”

“是的。如果你願意接受的話,你就是我的助手。”

“可是您為什麽選擇我這樣的人?”

“因為你已經假釋出獄了。”

“和我一起假釋的還有田崎呀。”純一說出了那個因打死未婚妻被判刑的獄友的名字。

“那小子不會悔過自新的。”有著二十八年監獄工作經驗的管教官說道,“他隻不過是按照法律條文被放出來了。一旦怒火中燒,那小子還會殺人。”

這樣說來,南鄉肯定認為純一會悔過自新。隻要回想一下南鄉以前對自己那親切的態度,就可以知道他對自己是有好感的。

“對了,你還沒去向被害人遺屬謝罪吧?”

沒想到南鄉突然改變了話題,純一愣了一下才說:“還沒呢,準備這兩三天之內就去。”

“好,到時候我也去。”

純一感到奇怪,不由得問道:“您也去?”

南鄉雙手撐在桌子上,向前探著身子說道:“我剛才說的那個死刑犯的事件,就發生在千葉縣中湊郡。那地方跟你有緣吧?你離家出走的地方,正好是被害人的家鄉。”

純一沉默了。對南鄉那份工作的興趣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不由自主地問道:“那個事件是什麽時候發生的?”

“十年前的8月29日,你和你女朋友被警察輔導的日子。”

純一感到頭暈目眩。他強忍著坐在那裏想,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懲罰吧。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名叫“偶然”的懲罰。

“如果你接受這份工作的話,需要在那邊住三個月。我去跟監護人說。律師事務所的工作完全是正當的工作,不違反假釋人員的遵守事項。”南鄉訝異地看著正在猶豫的純一,換了話題,“你父母向遺屬支付賠償金是不是很辛苦啊?”

純一揚起臉,警戒心再次冒上來。南鄉利用職務之便對純一的情況了如指掌,無論是他的成長經曆還是他家庭的經濟狀況。

南鄉好像也對自己的狡猾感到有點不好意思,他低下頭帶著幾分顧慮繼續說道:“說句不好聽的話吧,這個工作的報酬非常可觀。三個月的薪酬總共是300萬日元,律師和你我平分,也就是說每人每月100萬。除此之外,還有300萬的活動經費。如果死刑犯的冤案能夠得到平反的話,外加每人1000萬的成功報酬。”

“是的,每人1000萬。”

純一眼前浮現出父母的身影。從前,整理發票是那個二十來歲的女職員的工作,而現在都由父親來做了。母親明顯變得衰老了,表情好像總是在哭泣。在法庭上,父母作為情狀證人[7]出庭,在身處被告席的兒子麵前哭著請求法官赦免兒子。

看到純一滿眼是淚,南鄉臉上流露出迷惑的神情,但他沒有放棄繼續說服純一。

“怎麽樣?我不想使用贖罪這個詞,但這是救人性命的工作,而且收入也很高,我認為你沒有理由拒絕。”

如果成功了,報酬將是剩餘的賠償金的一半。而且解救了一個被冤枉判處了死刑的人,也許還可以改變社會上的人們對我的看法。純一眼前浮現出為自己的兒子感到驕傲的父母那高興的樣子。

剩下的就隻需要自己做個決定了。隻要有勇氣再次踏上那塊令人厭惡的土地……

“明白了,”純一說,“我幹!”

“是嗎?太好了!”南鄉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

純一也勉強裝出笑臉:“對於一個殺過人的人來說,要想重新做人,這也許是一個很合適的工作。”

“你一定能重新做人,”南鄉的表情變得很認真,自言自語似的繼續說道,“我保證。”

[1] 日本特有的一種歌曲,融合了江戶時代日本民俗藝人的唱腔風格和日本各地的民族情調。

[2] 法律用語,又稱自由心證。一切訴訟證據的取舍和證明力的大小,法律不作預先規定,而由法官根據內心確信進行自由判斷。法官通過對證據的審查判斷所形成的內心確信,稱為心證。

[3] 大米和大麥混在一起煮的飯。

[4] 日本麵積單位,1坪約等於3.3平方米,6坪約20平方米。

[5] 2004年以前日本為那些由於各種原因沒能拿到高中畢業證書的人開設的一種考試製度,用以判定是否具有參加大學入學考試的能力,簡稱“大檢”。2005年起改稱“高中畢業程度認定考試”,簡稱“高認”。

[6] 日本麵積單位。1坪約等於3.3平方米,15坪約為50平方米。

[7] 日本法律名詞。情狀證人為辯護方證人,一般由被告人的妻子或丈夫以及父母出庭作證,以回答辯護律師提問的方式,證實被告人本質不壞,屬於偶然犯罪等。也有被告人的上司充當情狀證人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