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事件

-1-

天剛亮,南鄉就從川崎市的家裏出來了。他在這個家裏出生長大,現在哥嫂住在那裏。他走到離家最近的武藏小杉站,在那裏租了一輛汽車,開車沿中原街道北上,向前一天跟純一約好的旗之台的一家咖啡館駛去。

6點50分,他來到純一跟他說過的站前大街,馬上就看到了一大早就開門營業的咖啡館,純一正等在那裏。

“等了很長時間?”南鄉向純一打了個招呼。

一直注視窗外的純一抬起頭來:“沒有沒有,我也是剛到。麻煩您到這種地方來接我,真不好意思。”

“哪裏,這地方離我家不遠,很方便。”

南鄉走到櫃台前,買了充當早餐的麵包,然後坐在了純一的對麵。眼前的這位年輕人穿著白色襯衫、棉布長褲,腰帶將褲腰勒出很多皺褶,大概是監獄生活讓他的體重下降了。盡管如此,穿上了自己衣服的純一還是比穿囚服的純一看上去更靠譜。

讓南鄉感到不可思議的是,為什麽純一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有前科的人回歸社會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但是他才出獄兩天,應該更快樂才是啊。

這時,純一的表情突然發生了變化。南鄉追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隻見馬路對麵的“裏裏雜貨店”的卷簾門打開了一點,一個姑娘從下麵鑽出來,赤腳穿著拖鞋向遠處跑去。大概是做早飯的時候發現材料不夠,要到附近的便利店去買材料吧。純一追著她的背影看的目光,完全是一個單相思少年盯著心上人時的眼神。

那姑娘皮膚白皙,年齡跟純一不相上下。也許是他過去的戀人。不過,開庭審判純一的時候並沒有年輕女人作為情狀證人出庭,估計事件發生以後兩人的關係就斷了。

南鄉歎了口氣,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人一旦犯了罪,就無可挽回地破壞了自己原有的生活環境。

南鄉想不出應該對純一說些什麽。二人默默地吃完早飯,南鄉帶著純一走出咖啡館。

開車到中湊郡,單程預計需要兩小時。南鄉手握方向盤駕車駛入東京灣橫斷道路。進入房總半島以後,一直沉默的純一說話了。

“關於案件的詳細情況,到了現場就可以告訴我嗎?”

“是的。”

“南鄉先生是怎麽找到這個工作的?”

“今年初春,我出差去東京,遇到一位當律師的熟人,他看上我了。”

“可是,您幹這種工作沒問題嗎?身為管教官,卻要去證明一個死刑犯是無罪的。”

“你是在擔心我嗎?”南鄉笑了。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高興。“不要緊的,我很快就要辭掉管教官這個工作了。”

“什麽?”純一吃了一驚。

“從現在開始,我要把積攢了很多的帶薪休假用完。用完以後就正式提出辭職。這個證明死刑犯無罪的工作,是我辭職之前的一次誌願者活動,不違犯公務員法。”

“可是,你為什麽一定要辭職呢?”

“各種原因吧。對工作不滿意啦,家庭問題啦。真的,有很多原因。”

純一點點頭,不再繼續問下去。

南鄉換了個話題:“對了,那件事你準備好了嗎?”

“啊?嗯,”純一好像沒有什麽自信,“我倒是把領帶和西服都帶來了。”

“不錯嘛!”南鄉知道純一去做這件事會很難受,就建議道,“向被害人家屬謝罪的關鍵,是要讓對方看到你很有誠意。能做到這一點就足夠了。對方可能會怒氣衝衝,但你不要慌張,要通過語言和態度將你誠心誠意道歉的心情表達出來。”

“是,”純一有氣無力地答道,“我能做到嗎?”

“隻要真心道歉,就能做到。”

見純一不說話,南鄉看了他一眼問道:“你不是在反省嗎?”

“嗯。”

南鄉有點生氣,想批評純一說話聲音太小,但一想這裏又不是監獄,就沒吱聲。

此後一個多小時的時間裏,行駛非常順利。他們從國道進入鴨川收費公路,橫穿房總半島之後,終於看到了太平洋。他們的目的地中湊郡,夾在勝浦市和安房郡之間,是一個人口還不到1萬的小鎮。一直延伸到海岸山地下,有一塊很小的平地,平地上的住宅和商店一家挨著一家。這裏的主要產業是漁業,還有海水浴場和接待觀光客的旅館、餐館與遊戲廳等設施。雖然規模都很小,但足以讓人們都能過上不算太富裕也不算太窮的生活,整個小鎮沒有經濟衰退的跡象。總之,中湊郡是個充滿活力的小鎮。

他們從鴨川市沿著海岸線變向,朝東北方向駛去。在海風的吹拂下,穿過安房郡,進入了中湊郡。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純一,靠一張寫著地址的便箋和地圖,指引著汽車前行。下了國道向右一拐,穿過一條繁華熱鬧的大街,就看到了佐村光男的家。這座前廠後家的木造建築孤零零地矗立在商業街和住宅區的交界處,麵向街道的一層的突出部位,掛著一塊牌子,牌子上寫著“佐村製作所”幾個大字。

南鄉把車停在路邊,趁純一係領帶的時候,透過車窗觀察佐村光男家的動靜。木製推拉門裏麵,一個身穿工作服的年輕男人正在操作旋床。被害人是獨生子,因此那個年輕人應該是佐村製作所的工人。南鄉把目光移到車間裏麵,看到一個裝滿了透明的米黃色**樹脂的巨大水槽。這裏的機器跟在純一父親的工廠裏看到的機器是同一種類的。這叫南鄉感到意外。南鄉看過好幾遍有關純一這個案子的案件材料,但加害人家和被害人家是同行,還是第一次發現。這種巧合是命運在捉弄人嗎?

通過車內的後視鏡,南鄉看到純一係好領帶下了車,穿上了西裝上衣。大概是出獄後還沒有騰出時間去買衣服吧,這身衣服看上去給人的整體印象是不太協調。不過,這樣反而更能讓人感到他表達誠意的願望。

“怎麽樣?”純一怯生生地問道。

“沒問題!一定要把誠意道歉的心情傳達給對方。去吧!”

純一向佐村家的大門走去。佐村製作所的工人聽到有腳步聲,扭過頭來,純一用目光跟那個工人打了個招呼,慢慢走近大門。

純一還記得佐村光男的樣子。作為被害人的父親,佐村光男曾作為檢察官方麵的證人出庭,他在法庭上聲淚俱下地對審判長說:“我唯一的寶貴兒子再也回不來了!一定要嚴懲被告人,判他死刑!”

純一動搖了,幾次想返回去,但還是走到了大門口。他向那個工人打聽道:“請問,佐村光男先生在家嗎?”

“啊,在家。你是?”

“我叫三上純一。”

“請等一下。”工人停下旋床,走到後麵,推開居住部分的一扇門走了進去。

在等待主人出來的這段時間裏,純一看了看佐村製作所的設備。這裏的設備比父親工廠的設備高好幾個檔次,大概是用從三上家得到的賠償金買的吧。這裏的激光造型係統比“三上造型”的那台起碼貴十倍,性能也好得多。

這時,從裏麵傳來一聲怒吼:“三上?”

純一還沒來得及站好,佐村光男就出來了。抹了頭油的頭發油光鋥亮,寬寬的額頭下一雙閃光的大眼,給人以精力旺盛的形象,正是法庭上見過的那個人,一點沒變。

光男一看到純一就站住了,從他嘴裏說出來的那句“出來啦”,既像是詛咒又像是威脅,聲音裏帶著一股殺氣。

“我在鬆山監獄服過刑了。”純一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從嗓子眼裏擠出了事先準備好的話,“也許您認為我不該被放出來,但我還是要來這裏向您謝罪。實在對不起。”

純一深深地低下頭,等著對方說話。但是過了很長時間,他什麽聲音也沒有聽到。也許自己會被佐村光男一頓拳打腳踢趕出門去吧。純一心裏越是這樣想,短暫的沉默就越讓他感到緊張。

“把頭抬起來!”過了一會兒,光男終於說話了。在他顫抖的聲音裏,可以聽出他在拚命壓製自己的怒火。“我要好好聽你怎麽謝罪,進來吧!”

“是。”

純一走進了佐村製作所。工人已經察覺到是怎麽回事,驚慌地看看光男,又看看純一。

光男把純一帶進製作所裏麵的一個房間,讓他在一張辦公桌前坐下,他自己也坐下了。可是,他小聲嘟囔了一聲,又站了起來。他要幹什麽?純一心中惶恐不安。隻見光男走到牆邊的電水壺旁,衝了一杯茶,然後放到了純一麵前。跟殺害兒子的人麵對麵坐著,還給他倒茶,這需要多大的意誌力啊。

“對不起,”純一站起來鞠躬,“實在對不起。”他把謝罪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光男盯著純一看了很長時間才問:“什麽時候出來的?”

“兩天前。”

“兩天前?為什麽不馬上來?”

“和解契約的內容,我昨天才知道。”純一如實回答。

聽純一這麽說,光男那油亮亮的額頭上青筋暴起:“要是沒有契約,就不來謝罪了嗎?”

“不是的,不會的。”純一慌忙回答,他在心裏卻說:正如你所說的那樣,我是不會來的。我沒有錯,挑起事端的是你兒子!

光男不再說話。大概他是想用沉默來折磨純一吧。純一一心想盡快地解脫,再次低下頭去:“我知道我無論怎樣做都無法平息您的憤怒,但我還是要誠心誠意地向您謝罪……實在對不起。”

“關於和解契約,”光男開口說話了,“我接受你父母的誠意,咱們是同行,所以我知道你父母籌措那麽大一筆撫慰金和賠償金很困難。我能理解他們。”

聽光男的語氣,上麵那些話好像是在說給他自己聽。在純一麵前,他大概在盡量壓抑內心的憤怒。

“喝點茶吧。”光男說。

純一被感動了。巨額賠償金像一塊大石頭壓在純一心頭。自從知道了父母的困境,純一的心就一直在痛。但是冷靜地想一想,一切都是因為自己的行為造成的。現在,光男表現出的小親切,猶如一股溫和的風吹在了純一僵硬的心上。

純一小聲說了一句“謝謝了,我喝”,隨即拿起了茶杯。

“說實話,我根本不想再看到你,不過既然我們已經見麵了,我要你做一件事。”

“什麽事?”純一戰戰兢兢地問道。

“在你離開之前,麵向恭介的靈位雙手合十。”

十分鍾後,純一終於走出了佐村製作所。他已筋疲力盡,簡直連走到馬路對麵的汽車那邊去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打開副駕駛座那邊的門鑽進汽車,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怎麽樣?”坐在駕駛座上的南鄉問道。

“總算完成任務了。”

“太好了!”南鄉安慰了一下純一,發動了車子。

隨後,二人來到一家快餐店,吃了頓便餐。吃飯的時候,純一把跟佐村光男見麵的情況講給南鄉聽。但是他看到放在靈位上的佐村恭介的遺像時的心境,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被純一傷害致死,已經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佐村恭介,在相框裏微笑著。這個二十五歲的年輕人的笑臉,跟事件發生時那陰險的表情完全不同。

那個男人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想到這裏,純一心裏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去思考,怎樣去感受。以前他一直在心中憐憫自己,一直認為自己是正當的,甚至認為是命運捉弄自己,現在這些想法突然全都消失了。他沒有辦法填補內心的空白,所以感到非常狼狽。

聽了純一的話,南鄉說:“以後,你永遠不要忘記被害人家屬的憤怒。這個事件之後最痛苦的人不是你,而是被害人的家屬。”

“是的。”

“好了,總之這件事就算過去了。你要全力投入工作哦。”

南鄉拿起賬單站了起來,向收款台走去。他付了兩個人的賬。純一看到南鄉要了發票,大概是要用律師事務所給的必要活動經費報銷吧。

從現在起就要開始工作了,想到這裏純一就振作了起來。但是,為一個死刑犯昭雪冤案,真的有可能嗎?

-2-

離開餐館十分鍾後,南鄉開車越過鐵路,進入了靠近內陸的山區。這是一條很窄的柏油馬路,鏽跡斑斑的護欄外邊草木叢生,擋住了本來可以看到的中湊郡的全景。

拐過好幾個急彎道之後,他們看到了一輛停在路邊的白色小轎車。

“那就是雇主。”南鄉說著,把自己的車停在了白色小轎車後麵。

二人下車以後,從白色小轎車上也下來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年齡大約五十歲,垂在胸前的舊領帶隨風飄**,眉毛很濃,由於經常為了討好別人裝出笑容,臉上刻滿了皺紋。

“讓您久等了。”南鄉說。

那個男人臉上馬上浮現出討好的笑容,皺紋更深了:“哪裏哪裏,我剛到。”

“這個年輕人叫三上純一。”南鄉介紹說,“這位是律師事務所的杉浦老師。”

純一鞠了個躬:“請多關照。”

“彼此彼此。”杉浦律師應該知道純一是個有前科的人,不過並沒有從他的態度上表現出來。他跟南鄉閑聊了幾句之後,轉過頭來問純一:“三上先生還不太了解事件的詳情吧?”

“是的。”

“那太好了。在腦子還是一張白紙的狀態下了解情況最好。審判資料我已經交給南鄉了,回頭你再參考一下。”杉浦律師說著把視線移到了柏油馬路上,“現在我就將事件的經過按順序講一下。事件發生在十年前夏天的一個夜晚,就在你們現在站的地方躺著一個受傷的男人。”

純一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幾步,目不轉睛地看著路麵。

“是摩托車事故。在男人身後,倒著一輛撞上護欄後完全損壞的摩托車。”

1991年8月29日晚上8點30分左右。

住在中湊郡磯邊町的教員宇津木啟介,帶著妻子芳枝回父母家看望年邁的父母。他們駕駛著一輛輕型汽車順著這條山路往上爬。雖然那天不巧趕上下雨,但因為是很熟悉的路,也沒有特別在意。

在離父母家隻有三百米處,差點軋上一個倒在路上的男人。宇津木夫婦嚇了一跳,急忙從車裏跳下來,跑到男人身邊。

聽到男人痛苦的呻吟聲,他們馬上意識到人還活著。

男人應該是從倒在他身後的越野摩托車上摔下來的。宇津木啟介的直覺告訴他,這可能是一起摩托車超速行駛造成的交通事故。

後來的現場勘查把發生事故的狀況搞清楚了。時速高達70公裏的摩托車拐彎沒減速,結果撞到了護欄上,男人被從摩托車上甩下來,摔在了地上。

關於當時的狀況,宇津木啟介的證詞證實了後來在審判中成為爭議焦點的重要事實:“躺在地上的男人沒有戴頭盔,一眼就能看到頭部在流血。”

宇津木夫婦為了盡快趕到父母家撥打119,趕緊上車繼續前行。當時手機還未普及,隻能回家打電話。

匆匆趕到父母家的宇津木夫婦,看到的卻是遭到斧頭之類大型木工工具襲擊後慘死的父母的屍體。

“咱們換個地方接著說吧。”

杉浦律師說到這裏,轉身上車,引導著南鄉他們在山路上行駛。

行駛了三百米左右,來到一所木造平房前麵。

這就是案發現場——宇津木耕平宅邸。由於事件發生後一直閑置,庭院裏雜草叢生,窗戶上滿是塵土。造型精巧的平房已經荒廢,即便在強烈的陽光照射下,也顯得蒼涼淒愴。

“進去看一眼吧。”杉浦律師用漫不經心的語氣說著,一隻腳從道路和院子之間拉著的鐵鏈上跨了過去。

“請等一下。”純一不由自主地製止道。

“怎麽了?”

“有進入許可證嗎?”

“沒關係,不會有人來的。”

“不,不是有沒有人來的問題……”

“哦,是這樣的。”南鄉插嘴了。為了照顧純一的情緒,他隻簡短地說了一句“他還在假釋中”。

杉浦律師一副不理解的樣子:“那又怎麽樣?”

“萬一被人認為是侵入了別人的住所,就會被重新關進監獄。”

“啊?是嗎?是這麽回事啊?跟我這個當律師的一起進去還不行嗎?”杉浦律師臉上浮現出輕蔑的笑容。這讓純一對杉浦律師有了敵意。

“那麽,我們就站在這兒說吧。”杉浦律師收回已經跨進院內的一隻腳,繼續說道,“這所房子的布局是這樣的,進門以後右側是廚房和浴室,左側是客廳和寢室,這對老年夫婦是在進門以後左側的客廳裏被殺害的……”

宇津木啟介和芳枝來到父母家時,家裏的燈都亮著,大門也開著。啟介一進門廳就拿起了放在鞋櫃上的電話。

芳枝在丈夫叫救護車的時候,準備進客廳向公公婆婆說明情況。她拉開客廳的推拉門一看,看到的是倒在客廳兩端的兩位老人慘死後的屍體。

芳枝尖叫起來,與此同時,啟介也看到了那淒慘的場麵。他扔掉正在通話中的電話,跑進客廳,一看就知道老父老母已經死亡。

啟介一時變得精神恍惚,清醒過來以後,又返回電話機旁,為父母叫了救護車。掛斷電話後,他又想起了在路上看到的摩托車事故,不過在慌亂之中忘了已經叫過救護車了,於是又叫了一輛。

二十分鍾後,三台救護車和臨時派出所的警察趕來了。又過了十五分鍾,勝浦市警察署派出的第一批搜查員也趕到了。震驚南房總地區的搶劫殺人案的偵破行動拉開了大幕。

現場鑒定和屍體觀察的初步結果,判明了以下事實。

由於房子的門窗沒有被撬過的痕跡,可以認為凶手是從大門進入家中,然後在客廳行凶殺人的。

被害人之一名叫宇津木耕平,六十七歲,已退休。另一個被害人是耕平的妻子,名叫宇津木康子。耕平退休前是當地一所中學的校長,七年前退休後一直作為誌願者擔任刑滿釋放者的監護人。兩名被害人的推定死亡時間為晚上7點左右。

從兩名被害人身上留下的創傷推定,凶器是斧頭之類的大型利器。致命傷都是頭部那致命一擊,兩名被害人的頭蓋骨被擊碎,大腦完全損傷。另外,耕平好像與凶手展開過短暫的搏鬥,他雙臂上的傷痕被認為是防禦凶手攻擊留下的。手臂的傷情說明大型利器的破壞力極大。被砍斷的四根手指落在現場各處,隻有肌肉連著的左前臂向下耷拉著。

現場勘查時在場的宇津木啟介證實,裝著被害人的存折、印鑒和銀行卡的錢包被盜走,其他房間也有被翻找過的痕跡,但經宇津木啟介夫婦確認,沒盜走其他東西。

在距現場三百米處發生交通事故的摩托車駕駛員樹原亮引起了搜查員們的注意。樹原亮當時二十二歲,由於少年時代就有過不良行為,二十歲以後又有過小偷小摸行為,受到監護觀察處分。他的監護人就是被害人宇津木耕平。

搞清了這層關係,搜查員直奔正在搶救樹原亮的醫院,結果在樹原亮所持物品中發現了裝著宇津木耕平銀行卡的錢包。隨後通過鑒定,從樹原亮的衣服上檢出了三個人的血,分別是樹原亮本人和兩名被害人的。

一切都清楚了,樹原亮去他的監護人家裏,殺害了宇津木夫婦,盜走了金錢,然後騎摩托車逃走。逃走途中由於車速太快,在拐彎處滑倒。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他居然是由被害人的兒子發現的。

結果,樹原亮在住院的時候就以搶劫殺人嫌疑罪被逮捕,傷好以後就被起訴了。

“事件的經過就是這樣。”杉浦律師說到這裏停下來,叼上了一支香煙。

“難道對他的懷疑是錯誤的嗎?”純一問,“有能證明他的案子是冤案的證據嗎?”

“首先,”杉浦律師點燃香煙後開始往下說,“我看了一審的審判記錄,談得上爭議焦點的東西幾乎沒有。樹原亮運氣不好,公設辯護人根本無心為他辯護。”

純一不由得看了杉浦律師一眼:“無心為他辯護?”

“是的,這是常有的事,”杉浦律師滿不在乎地說,“審判這東西全看走運不走運。被告人的律師、檢察官、法官等湊在一起,完全可以左右一場審判。有這樣的說法:如果被告人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性,男法官就會作出較輕的判決,反之,女法官就會主張嚴懲。這也是自由心證主義[1]。哈哈……”

純一根本沒在意杉浦律師的哈哈大笑,而是低頭思考著自己的事。自己因傷害致死罪被審判的時候,法庭是怎樣一種狀況呢?

“咱們言歸正傳,”杉浦律師繼續說道,“對一審的死刑判決開始產生懷疑,是從二審開始的。新聘請的辯護律師非常執著地追究兩個疑點。一個是始終沒有發現被盜走的印鑒、存折和凶器。案發後警察進行了全麵搜索,結果……”

杉浦律師離開通向宇津木宅邸的道路,指著通向山中未鋪柏油的林蔭路說:“在離這裏三百米左右的地方,發現了一把鐵鍬。那把鐵鍬是被害人家裏的東西。也就是說,凶手逃走之前曾一度進入山中,掩埋證據。”

純一問:“凶手不但掩埋凶器,連印鑒和存折也掩埋,這不是太奇怪了嗎?”

“辯護人也指出了這一點。但是檢察院方麵反駁說,被害人肯定是認為隻要有銀行卡,就能取出現金。”

南鄉說話了:“這麽解釋有點勉強。”

“是的。但是,留在鐵鍬周圍的輪胎印,確實是樹原亮的摩托車留下的。”

“也就是說,去與逃走路線相反的方向掩埋證據是為了攪亂搜查?”

“審判方是這樣認為的。”

純一問道:“最後也沒發現存折、印鑒和凶器嗎?”

“是的。警察還分析了附著在鐵鍬上的泥土,在非常大的範圍內進行了搜查,結果什麽都沒找到。但是,附著在鐵鍬上的泥土,與附著在摩托車輪胎上的泥土的土質是一致的。毫無疑問,樹原亮的摩托車去過扔鐵鍬的地方。”

杉浦律師說到這裏停了下來,為的是給純一和南鄉一點整理思路的時間。然後他繼續說道:“第二個疑點是樹原亮這個年輕人在事故現場被發現時沒戴頭盔。根據他周圍的人的證詞,樹原亮在駕駛摩托車時總是戴全臉頭盔。作案的時候,這是掩蓋麵部最合適的東西,可為什麽在搶劫殺人這一天,卻沒戴頭盔呢?”

南鄉想了一下問道:“也就是說,有第三者的存在?”

“是的,辯護人就是這樣主張的。發生交通事故的時候,摩托車上應該有兩個人,坐在後麵的那個人,把樹原亮戴著的頭盔搶過去戴上了,所以事故發生時沒受重傷。”

“您的意思是說,他一個人逃走了?”

“是的,事故現場周圍雖然都是很陡的斜坡,但樹木很多,抓著樹枝樹幹下山,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純一問:“警察沒有查一查斜坡上是否有腳印嗎?”

“查了,沒發現腳印。但是那天下雨了,即使有人順著斜坡下去過,也找不到腳印了。這卻成了檢方反駁第三者說的強有力的證據。”杉浦律師謹慎地說,“搶劫殺人後卻沒用被害人的存折取出現金,也就是說,如果是第三者拿走了印鑒和存折的話,為什麽他不使用印鑒和存折呢?為了搶劫這些東西,他可是殺了兩個人啊。”

純一沉默了,南鄉也陷入了沉默。辯護方與檢方在二審時激辯的場麵浮現在他們眼前。但是,結果呢?……

“二審駁回了上訴,最高法院也駁回了上訴,後來的判決訂正申訴還是被駁回,最終確定了死刑判決。”

“請等一下,”純一發現自己聽漏了重要的事情,“關於剛才的第三者說,被抓起來的樹原亮是怎麽說的呢?摩托車後座上坐沒坐人?坐的是誰?沒有他的證詞嗎?”

“這個案子特殊就特殊在這裏,”杉浦律師停頓了一下又說,“被告人因在摩托車事故中頭部受到強烈撞擊,完全喪失了犯罪時和犯罪前後那幾個小時的記憶。”

樹原亮騎摩托車發生交通事故負的傷,除了四肢摔傷以外,右臉嚴重擦傷,皮膚幾乎剝落,頭蓋骨也骨折了,造成腦挫傷。不過,顱內的血腫通過手術被清除,頭部及麵部骨折也複位了,術後恢複得很好。

但是,樹原亮留下了讓搜查員們感到困惑的後遺症。案發當天下午5點以後的事,樹原亮完全喪失了記憶。

對於自稱隻喪失了案發前後四個小時的記憶的樹原亮,搜查員們持懷疑態度,認為他有可能是假裝失憶。刑警們執著地審問,想讓他招供,但樹原亮堅稱什麽也想不起來了。

被告人失去的那段記憶,在後來的審判中也成了爭議的焦點。如果是裝病拒絕招供的話,那麽他將受到更嚴厲的懲罰。但是,法官根據醫務人員的證詞推定,被告人記憶喪失是真實的。因為人在頭部受到撞擊的情況下,不僅發生事故那個瞬間的記憶可能會喪失,甚至此前很長一段時間的記憶也可能會喪失,這種現象被稱為“逆行性遺忘”,而且“逆行性遺忘”並不是稀有的病症,在交通事故中受傷的人中頻繁出現。法庭把醫務人員的證言作為證據采用了。

但是,推定畢竟是推定。發生逆行性遺忘的病理機製還沒有弄清,客觀地觀察到大腦的器質性病變的情況也很少。所以,說樹原亮肯定是喪失了記憶,並沒有物理性證據。

“問題就在這裏,”南鄉接著杉浦律師的話繼續說道,“沒有記憶就不能反駁檢方主張的公訴事實。進一步說,正因為他喪失了記憶,才會被認為他接受了死刑判決。”

“這是什麽意思?”

“量刑基準。量刑基準是這樣的:關於搶劫殺人,如果被害人是一名,就不會被判死刑,而是被判無期徒刑。但是,如果被害人是三名以上,一般情況下都會被判處死刑。”

“這個案子的微妙之處在於被害人是兩名,”杉浦律師說,“在這種情況下,審判結果轉向哪邊都不奇怪。但對於被告人來說,這是生死攸關的問題。如果逃過死刑,被判無期徒刑,按照法律規定,服刑滿十年就有可能回歸社會。”

純一看看杉浦律師,又看看南鄉,然後說道:“那麽,量刑基準跟樹原亮有沒有關於這個案件的記憶有什麽關係呢?”

“這跟悔改之心有很大的關係,”南鄉說,“法官判不判死刑的最重要的理由,就是看被告人是否有悔改之心。”

純一對於悔改之心這個說法實在是太熟悉了,因為他自己被判刑的時候也存在這個問題。不過那時候也就是延長了幾個月的刑期,並不是死刑與無期徒刑這麽大的差別。

純一再也忍不住了,幹脆將一直存在於他心中的疑問說了出來:“悔改之心什麽的,別人能做出判斷嗎?犯了罪的人是否真正從內心反省,從外表怎麽能看出來呢?”

“從過去的判例來看,判斷的標準各種各樣。”杉浦律師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淺笑,“比如在法庭上痛哭流涕啦,願意支付給遺屬高額賠償金啦,在拘留所做個被害人的靈位每天叩拜啦,等等。”

“被害人已經被殺死了,每天叩拜也活不過來吧?如果用這些作為判斷的標準,不是對有錢人和愛哭的人很有利嗎?”純一真的生氣了,毫不客氣地反駁道。

南鄉見純一這麽衝動,感到不可思議。“你這麽說話就有點過分了。”南鄉溫和地批評了純一,又加了一句,“當然我也不能否定你的話是有道理的。”

“我們還是回到樹原亮喪失記憶這個話題上來吧。”杉浦律師說,“因為他本人喪失了記憶,當然也就不可能表現出所謂的悔改之心,因為他根本不記得自己幹了什麽。他本人非常自信地作出證詞,除了失去記憶的幾個小時以外,從未想過要殺害宇津木夫婦。”

南鄉說:“這真是一個莫大的諷刺。如果發生一個跟樹原亮相同的案子,凶手即便被起訴,但隻要主動坦白,並表現出悔改之心,也許就不會被判死刑了。”

純一又想起自己不滿兩年的刑期。自己也奪走了別人的性命,結果純一自己的生命卻沒有受到威脅。搶劫致死與傷害致死,同樣都是奪去他人生命的犯罪,量刑卻有如此大的差別。

“由於他的逆行性遺忘,判決確定後對他也很不利。”杉浦律師說,“法律賦予的可以挽救死刑犯的方法,有請求重審和請求恩赦兩種,但請求恩赦必須是在承認自己罪行的前提下,所以他沒有資格請求恩赦。”

“那麽剩下的方法隻有請求重審了?”

“是的。他三次重審請求都被駁回了,第四次也被駁回,但現在正在進行上訴。估計這次上訴也會被駁回。我要拜托南鄉先生和你的,是為第五次請求重審收集證據。”

純一決定積極參與這件事。他開始誠心誠意地考慮如何救這位叫樹原亮的死刑犯一命。如果他自己身上沒有背負著犯罪前科的話,也許不會如此同情一個死刑犯。

“但是我們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從第一次判決到現在已經過去快七年了,所以樹原亮哪天被執行死刑都不奇怪。最危險的時刻就是這次重審請求被駁回的那個瞬間。”

“那麽,即使我們找到了他無罪的證據,他也有可能在第五次請求重審之前被執行死刑,是這樣嗎?”

“是的,這次到我們事務所來的委托人也考慮到了這個情況,所以隻給了我們三個月的期限。”

“委托人?”南鄉感到意外,“這個工作,不是杉浦老師交給我們的嗎?”

“不是我交給你們的。我還沒有告訴您嗎?”杉浦律師臉上浮現出討好的笑容,“我隻是轉達委托人的願望。他想為死刑犯昭雪冤案,所以讓我找人收集證據。”

“於是您就選擇了我們作為行動部隊?”

“是這樣的。”

“我也想過,如果是杉浦老師交給我們的工作,報酬也太高了。”南鄉半開玩笑地笑了,但他眼神的一隅殘留著對杉浦律師的些許懷疑,“委托人是什麽地方的人?叫什麽名字?”

“這是秘密,我隻能告訴您,委托人是一位匿名的熱心慈善事業的人。他反對死刑製度,是一個很有骨氣的人。”

杉浦律師又圓滑地對依然持懷疑態度的南鄉說:“關於報酬,您還滿意吧?”

“啊,”南鄉沉著臉點點頭,“還有什麽事沒說給我們聽嗎?”

“還有一個。現在有不少各種各樣的社會組織在援助樹原亮,都是反對死刑製度的人士,你們絕對不要與這些組織接觸。”

“為什麽?”

“雖然這些援助樹原亮的人士都是善意的誌願者,但其中也有思想極端的人士。如果你們收集證據的時候與這些人扯上關係,對重審請求的審查就會更加嚴格。”

這個解釋沒能說服純一:“誰幹不一樣?證據就是證據。”

“那可不一樣。這就是日本社會的複雜之處。”杉浦律師用一種抽象的說法回避了純一的問題,“總之,你們兩個人的活動,千萬要保密。”

“可是我必須向監護人和監護觀察官匯報……”

“那倒不要緊。他們有義務為三上你保守秘密,不會從他們那裏泄露出去的。”

南鄉問:“杉浦老師以前援助過樹原亮嗎?”

“沒有。這次是第一次。”

見南鄉皺起了眉頭,杉浦律師慌忙說:“是這樣的,樹原亮還有別的律師,各種援助活動是以那位律師為中心開展的。可是有一個援助樹原亮的人,這次特意跑到我的事務所來了。也許是在援助樹原亮的組織內部與大家有了意見分歧,決定單獨行動吧。”

“原來如此。”南鄉說著用鼻子歎了口氣。為了換換心情,他故作開朗地對純一說道:“那好,我們就開始幹吧!可是從哪裏下手呢?”

“最後還有一點。”杉浦律師插話了。

純一和南鄉一起轉過頭去,不高興地看著杉浦律師。

杉浦律師猶猶豫豫地說道:“這次促使委托人采取行動的理由,是因為樹原亮想起來了一部分喪失的記憶。”

“一部分記憶?”

“是的。樹原亮說,在喪失的那不到四個小時的記憶裏,他正在某個地方上台階。”

“台階?”純一立刻問道。

“是的。他說當時他處於一種死亡的恐懼之中,他在死亡的恐懼之中上台階。”

-3-

杉浦律師鑽進自己的白色轎車,順著山路下山了。此後,純一和南鄉站在原地,盯著宇津木耕平宅邸看了好一會兒。

這時候已經是下午1點半了,開始傾斜的陽光使周圍新鮮的綠葉在逆光中格外顯眼。淡淡的光線照射下的木造房屋,看上去就像落後於時代潮流的古代遺跡。

“真是奇怪,”南鄉終於說話了,“這是座平房啊,怎麽會有……”

“是啊,怎麽會有台階呢?”純一也覺得奇怪。

“征得遺屬的同意以後,無論如何也要進去看看。”南鄉環顧四周,看到宇津木宅邸前麵那條路,一邊通向海邊中湊郡繁華的街道,一邊通向凶手掩埋證據的山中。

“不管怎麽說,我們要先找有台階的建築物。”南鄉主意已定。

“樹原亮恢複的記憶,”純一說道,“是不是過於模糊了?他想起來的,隻有死亡的恐懼和他自己踏上台階的腳。”

“除此之外他什麽也沒想起來啊。”

“不能跟本人見一麵,詳細問問嗎?”

“那是不可能的。已確定死刑的囚犯與社會完全隔離。能夠見到他的隻有律師和他的部分親屬。從被判處死刑的那一刻起,他就跟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樣。”

“南鄉先生作為管教官也不能見嗎?”

“也不能見。”南鄉想了想又說,“不過,同為死刑犯,在最高法院確定執行死刑之前,也有見到過的。不管怎麽說,我們隻能靠自己的力量解決問題。”

“南鄉先生怎麽看?樹原亮是被冤枉的嗎?”

“隻能說有這種可能性。”南鄉臉上浮現出為難的笑容,“從剛才杉浦律師介紹的情況來看,應該有四種假說。首先是樹原亮單獨作案。如果是這樣,判決就是正確的。第二,有第三者存在,但如果第三者與樹原亮同為主犯,死刑判決也不會更改。不過如果第三者是主犯,樹原亮是從犯,就可以減刑至無期徒刑以下。”

以上三個假說,都是將樹原亮當作罪犯。純一把希望寄托在第四個假說上。

“第四個假說是第三者單獨作案。去拜訪監護人的樹原亮偶然遇到了這個強盜,強盜脅迫樹原亮,讓樹原亮幫他處理證據並幫他逃走,結果在下山途中發生了交通事故。”

南鄉點點頭,說出了自己的疑問:“可是,強盜為什麽不在事故現場殺死樹原亮呢?也許樹原亮已經看到他的臉了。”

“大概強盜以為把樹原亮扔在那裏不管,也肯定會死掉的。如果警察發現摩托車事故現場的屍體是他殺,強盜不就惹火燒身了嗎?”

“你說得有道理。也許摩托車事故剛一發生,宇津木夫婦就正好經過那裏。”

“就是說,強盜沒有殺死樹原亮的時間。”

“是的。於是,強盜為了加罪於樹原亮,把裝著銀行卡的錢包留在了現場。”

純一見自己的推論說服了南鄉,感到十分滿足。

南鄉又說:“還有一件叫我覺得奇怪的事,就是存折和印鑒為什麽不見了。如果說存折、印鑒和凶器一起被掩埋了,怎麽想都讓人感到不可思議。如果說是被那個第三者拿走了,還比較自然……可是,他為什麽不去銀行取錢呢?”

“怕被銀行的監控錄像錄下來?”

南鄉笑了:“能想到監控錄像的家夥,一開始就不會偷存折。”

“啊,那倒也是。”

“如果我們相信第四個假說,就無論如何也要找到台階。我覺得警察沒有找到的凶器就在那裏,說不定其他的證據也在那裏。”

純一對此也有同感。強盜行凶後,將樹原亮帶到一個有台階的地方,強迫他掩埋了證據。樹原亮一定想過,警察會根據他的供述把證據挖出來的。可惜的是,摩托車事故發生後,他喪失了記憶。

但是純一馬上又想到,所謂的台階如果是樓梯的話,一般應該在房子裏,跟用鐵鍬挖洞的行為沒有什麽關聯。

“先回東京吧。”

南鄉說著向汽車走去。純一跟在他身後,試探著問了一句:“剛才那位杉浦律師,我們可以信任他嗎?”

“律師嘛,就是為了讓人們信任而存在的。”南鄉笑著說道,說完又補充了一句,“當然,這隻不過是理想主義的說法。”

南鄉特意把純一送到了位於大塚的家。大概是想跟從今以後要一起工作的搭檔加深感情吧。南鄉跟純一確認了從第二天開始需要做的準備工作之後,就回位於川崎的哥哥家去了。

晚上,一家三口在一起吃晚飯,純一對父母說,他找到了一份給律師事務所幫忙三個月的工作。就像他希望看到的那樣,俊男和幸惠都高興得瞪大了眼睛。兒子是接受了鬆山監獄的首席管教官的邀請參與這個工作的,這讓純一的父母格外喜悅和安心。看著父母的笑臉,純一對邀請自己參與這個工作的南鄉,從心底裏湧出感激之情。

一家三口的晚飯很簡樸,但在歡快的氣氛中,純一吃了很多。關於高額報酬的事,他沒有對父母說。三個月的工作就能掙到300萬,如果能夠救了樹原亮的命,還會有1000萬的獎金。他打算到時全部交給父母。

然後他又去監護人久保老師家匯報,並向監護觀察所提交了“旅行申請”。

看來南鄉已經向久保老師做了詳細的說明。久保老師笑容滿麵地說:“監護觀察官落合先生也很高興。這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你要好好幹!”

“是!”純一也笑容滿麵地答道。

與此同時,南鄉又是跟杉浦律師見麵,又是前往中湊郡,也在忙著做準備工作。

為了節省經費和時間,南鄉打算租一套可以住三個月的公寓。最初他想去中湊郡的房地產公司,但考慮到中湊郡住著純一事件的被害人遺屬,萬一佐村光男和純一碰麵的話,說不定會遇到預想不到的麻煩。

最後,南鄉決定去勝浦市租房子,從勝浦市到中湊郡開車隻需要二十分鍾。考慮了一下之後,他認為應該讓純一自己睡一個單間,於是租了一套有兩個臥室的公寓。這是南鄉為了關照純一做出的決定,他想讓剛剛出獄的純一過上正常人的生活。一套有兩個臥室的帶浴室的公寓,房租是5.5萬日元。加上禮金,比租一套一個臥室的公寓貴了10萬日元,不過還在經費允許的範圍之內。

做完這些雜事,南鄉直奔位於東京都小菅的東京拘留所。樹原亮就被監禁在這個拘留所新4號樓二層的死囚牢裏,當然,南鄉不可能見到樹原亮,他的目的是見到那些他在頻繁調動工作過程中認識的管教官。

南鄉順利地找到了一個。這個人姓岡崎,是南鄉在福岡拘留所工作時的老部下,現在的職務是看守長。岡崎下班後,南鄉把他約到附近的小酒館,說是有機密事情。

“樹原亮要是有被執行死刑的動靜,能馬上告訴我嗎?”

南鄉壓低聲音說出這句話以後,比南鄉小七歲的老部下緊張得全身都僵住了。岡崎看守長比南鄉晉升得快,現在已經是企劃部門的首席管教官了。如果樹原亮的死刑執行通知書送到拘留所,他應該最早知道。當然,關於執行死刑的日期,上邊肯定會發出嚴禁向外人透露的命令,但是南鄉認為岡崎的沉默有別的理由。

“不用說,我不會對任何人說,隻有我一個人知道。”南鄉再次請求道。

岡崎環視了周圍一下,微微點了點頭:“明白了。”

“對不起,讓你為難了。”

岡崎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因為我確實受到過南鄉先生很多關照。”

聽岡崎這麽說,南鄉的心情變得沉重起來。

跟岡崎分手後回到川崎的哥哥家時,已經是第二天淩晨了。

南鄉從哥哥家拿了些鍋碗瓢盆和被褥之類的日常生活品,塞進從租車公司租來的一輛本田思域的後座上。

南鄉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為了揮去鬱悶的心情,南鄉抬頭仰望夜空。南方天空上,星星都被烏雲遮住,一顆也看不到了。

梅雨季節馬上就要來臨了。

[1] 自由心證主義的主要內涵是:法律不預先設定機械的規則來指示或約束法官,而是由法官針對具體案情,根據經驗法則、邏輯規則和自己的理性良心來自由判斷證據、認定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