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就讓往事塵封

兩個月後,《主持人大賽》正式開播。

這個節目開播前就受到廣泛關注,街上人頭攢動,紛湧匯入館內。

檢票口入場引導員看到江瀲是VIP貴賓席,態度恭敬地請她入座。

VIP票不對外售賣,能拿到VIP票的幾乎都是受邀而來的商界精英。小小的一片區域,位於台下正中被圈起來的“C位”,每個座位都是皮質軟座,並且每人標配了一瓶組委會特供礦泉水。

江瀲一身正裝坐到VIP貴賓席,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下周圍。

端坐在場的年輕精英,舉手投足間散發著成熟與自信。隻有她,雖著正裝,但稚嫩的臉一看就是沒經曆過“社會毒打”的學生。

幾分鍾後,大賽開始。

一列男女衣著西裝上台,按序號依次排開。每人隨機抽取三個關鍵詞,進行兩分鍾的即興演說。

文人墨客,神仙打架。

台上的演說家們操著一口標準普通話,口齒流暢,字正腔圓,娓娓道來,盡顯學富五車和滿腹經綸的詩書才華。豐富的閱讀量讓他們出口成章,口若懸河。

江瀲全程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隻覺得在台下看得自慚形穢,感慨著自己不知要讀多少書、沉澱多少知識,才能像他們一樣擁有如此深厚的文化底蘊。

最受關注的人氣女主持阮瀟蕾壓軸出場。她的演說一如既往很精彩,拋出觀點絲絲入扣,緩緩深入,最後升華主題,語驚四座。台下掌聲雷鳴。

阮瀟蕾用三個詞講述了一個感人肺腑的英雄故事,話語間正能量滿滿,讓在場評委和台下觀眾為之動容。

在這一刻,江瀲也被阮瀟蕾深深打動了。她的心在不知不覺間開始傾倒:主持人也能在台上發光發熱,能給觀眾帶來溫暖和知識的洗禮。

比賽結束,觀眾烏泱泱離場。

江瀲來之前帶了一本阮瀟蕾的《自傳集》,這本書是耿雨的,她托江瀲找阮瀟蕾簽個名。

江瀲逆著人群跑到後台,阮瀟蕾和其他幾個主持人有說有笑地聊天。她站在一旁等了一會兒,待他們走了之後禮貌上前。她不知道怎樣稱呼合適,便硬著頭皮叫了聲:“瀟蕾學姐。”

阮瀟蕾轉身麵對江瀲,那是一種“腹有詩書氣自華”的優雅,她問:“你是?”

江瀲呆愣了片刻——阮瀟蕾比在台上氣質更佳,台上的她嚴肅又權威,台下的她透著溫文爾雅的氣質。

“瀟,瀟蕾學姐,可以簽個名嗎?”

“嗯,可以的。”阮瀟蕾笑了一下,拿著一支金色的油性筆在書扉上落了一個大氣的簽名。

簽完,她抬眼問江瀲:“你也是雁大的?”

“是的。”

“以後也想當主持人嗎?”

“想,”江瀲咬了下唇,“學姐,我可以請教您一個問題嗎?”

阮瀟蕾把筆蓋合上,看著江瀲:“你說。”

“您覺得,性格不是很開朗的人能做主持人嗎?”

其實,江瀲被這個問題困擾了許久。很多人認為她的性格內斂,不適合做靠一張嘴走天下的工作,久而久之,她也變得猶豫和自我懷疑。

“嗯……”阮瀟蕾眯了下眼,很認真地思考了片刻,“我覺得職業不應該被性格約束。在你穿上西裝,噴上香水,站在台上的那一刻,你就應該忘記你自己,去扮演一個很優秀的主持人。”

江瀲重複:“扮演?”

“是的。”阮瀟蕾繼續說,“就比如娛樂節目,主持人每次站在台上都嘻嘻哈哈,大家都認為他應該就是個喜歡傻樂的人。但其實不然,他們私下的性格和台上可能不大一樣,甚至生活裏還是個很悲觀的人。所以,每當你缺什麽,你就可以想象你在扮演一個什麽樣的角色。這樣想是不是就有意思多了?”

聽君一席話,如醍醐灌頂。江瀲明白了,雙眼泛著光:“謝謝您!我懂了。”

“不過,”阮瀟蕾睿智一笑,“你看起來內斂,但我覺得你很勇敢,適合做主持人。很少有人專門私下跑來問我要簽名,特別是含蓄的人。”她拍了拍江瀲的肩膀,“加油哦學妹,希望以後能在雁瑜衛視遇見你。”

雁瑜衛視是國內知名的電視台,曾因明星綜藝帶火,又有優秀的主持人,在廣播影視界相當於處於金字塔上遊。

江瀲重重點頭:“會的。”

阮瀟蕾的話,讓江瀲更加堅定了。

江瀲把書抱在懷裏,目送著阮瀟蕾走遠。

她以後,也想做一個有溫度的節目主持人,一個揭露黑暗、主持正義,傳遞溫暖與幸福的主持人。

江瀲思考得入神,手機響了半天,她才反應過來。

“姐姐,比賽精彩嗎?”崔澤洋的聲音無論何時都像山澗的流水一般清澈。

“精彩絕倫,”江瀲看了眼手中那瓶組委會特供水,“真是謝謝你,這張票還是VI——”

“停,打住!我給你打電話可不是為了聽你的道謝的。”

“好,”江瀲笑了笑,“那等你想好了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告訴我。”

“一言為定。那我就先不打擾你啦,今天是周末,等下你還能和陸學長約會,我就不占用你的時間啦。”

“好,拜拜。”

掛了電話,江瀲轉身離開後台。

燈關了大半,室內很黑,轉角處是視線的盲區,她不小心與迎麵走來的人撞上了。

對方女生抱了一遝文件,手沒拿穩,“嘩啦”散落一地。

江瀲連忙道歉,女生應了句“沒關係”,打開手機手電筒。

江瀲蹲下幫她一起撿。

一束光驟然亮起,剛好照在了女生掉落的工作牌上。

江瀲抬手正要拿,在看到對方名字的那一刹那,頓了一下。

——李嘉夢。

江瀲驚愕地抬頭,在微微的光亮中,她看到對方和她年齡相仿,明眸皓齒,姿容俏麗。

她……是陸燃的白月光嗎?

那次同學聚會,江瀲刻意把李嘉夢的名字記了下來。她覺得治愈陸燃的心病李嘉夢或許是個突破口,她想從李嘉夢入手,再逐步召集當年的同學。結果江瀲剛聯係了馮昱肆,還沒從他那兒打聽到李嘉夢的消息,就被陸燃抓包了。陸燃不讓她操心他高中的事,這件事因此暫時擱置。

江瀲把地上散落的文件整理好,歸置成一遝,遞給李嘉夢。

“謝謝。”

對方禮貌道謝,正要起身走,江瀲大膽叫住她:“嘉夢。”

在李嘉夢疑惑的眼神裏,江瀲繼續說:“我是雁鎮新高的同學,你轉學之前咱們在辦公室見過,我還誇了你長得漂亮。你不記得我了嗎?”

李嘉夢被她問得自己都不確定了,一拍頭,裝作忽然想起來的模樣:“哦,不好意思啊,原來是你。你叫……”

“江瀲。”

這些,其實都是江瀲現編的。當年的事過去那麽久了,江瀲開門見山地問李嘉夢怕她有戒備之心。夜市騷擾事件對女孩子來說不是那麽光彩,況且李嘉夢又轉學了,完全可以忘掉過去開始新的生活。

江瀲開始和她敘舊:“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你,你這是……”

“哦,”李嘉夢健談,很快和江瀲聊了起來,“你是不知道《主持人大賽》的入場券多難搞,我為了來看比賽,做了一個月的場務呢!”

她說著,看到了江瀲手裏的那瓶VIP席才有的特供水:“哇,你好厲害啊,在哪兒搞到的VIP?我聽說能坐VIP席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呢!”

江瀲把水往後掩了掩:“你以後也想當主持人嗎?”

“沒啦,我是這個節目的忠實粉絲,就是喜歡看‘神仙打架’。”

江瀲點頭:“好久不見了,我請你喝奶茶?”

李嘉夢看著懷裏的那摞文件,猶豫了一下。

江瀲說:“我等你。”

李嘉夢:“行吧。”

立夏已過,節氣步入小滿,樹葉返綠。

江瀲和李嘉夢坐在網紅奶茶店,店內裝潢陳列充斥著甜膩的粉紅色。許多前來買奶茶的女生駐足停留在店內,手拿奶茶擺造型拍照,扭著婀娜的身姿,隨手一拍就是名媛風。

兩個人像老朋友一樣敘起了舊,李嘉夢對江瀲也沒設防,從她的大學生活講到了她的男朋友。江瀲溫婉地笑,認真地聽著。

李嘉夢聊的一直都是大學生話,江瀲想把話題帶回高中。

她斂睫呷了口奶茶,試圖套李嘉夢的話:“嘉夢,你男朋友對你真好。不過,你長得漂亮,我記得高中那會兒學校就有傳聞說陸燃喜歡你,還為你擋了刀。”

話落的一瞬,李嘉夢眸色變冷,態度回避,不想談及此事。她低下頭,臉色沉沒在陰影裏:“陸燃是個好人,當年那件事鬧得很大,可在事情發生前我父母已經給我辦好了轉學。事發時還在高三下學期,我父母怕影響我學業,即便沒頭沒尾的視頻傳得沸沸揚揚,但他們還是把我的手機收了起來,不讓我跟鎮上同學聯係,想讓我跟過去一刀兩斷。高考畢業後,我才聽說那時的陸燃險些被輿論壓垮,我自責沒有作為目擊證人早些站出來,可這時已經畢業了,高中的同學各奔東西,我知道我再講這件事已經沒有意義了。”

江瀲說:“當年收場如此潦草,那些往陸燃身上‘潑髒水’的人欠他一個正式的道歉。”

李嘉夢單手握奶茶,望向窗外,目色平靜:“他明明做了好事,卻落得這個下場。包括那夜他挺身而出幫助的那兩個女生,據說一個暈血後選擇性失憶,一個膽小如鼠怕被報複不敢做證。”

李嘉夢臉色變了一下:“當然,我沒有資格指責別人,因為我也未曾及時站出。”

江瀲真切地看著她:“嘉夢,如果我組織一場雁鎮新高的同學聚會,你願意重新站出來嗎?”

“那就看你如何說服我了。”李嘉夢說,“事情過去那麽久了,我不站出來大家至今仍以為陸燃喜歡過我,可我若站出來……”

江瀲把手覆在李嘉夢手背上,真誠地懇求她:“如果我說我是陸燃的女朋友,很喜歡很喜歡他,想帶他走出心結。你也有男朋友,應該能體會到——”

李嘉夢立刻警覺,將手抽離開:“你究竟是否認識我?請我喝奶茶就是這個目的嗎?”

江瀲抿唇,終於開口道:“對不起,我的確騙了你,我不認識你。但我也是雁鎮新高的,應該叫你聲學姐——”

話還沒說完,李嘉夢臉色一黑,“噌”地站起來,像一座隨時要爆發的火山。

江瀲緊緊抓住李嘉夢的手,在李嘉夢轉身前懇求她:“陸燃因為那件事患上了雙相情感障礙,這種病很可能伴隨他一生。拜托你,聽我說完。”

李嘉夢神色鬆動,表情仍有不悅,氣鼓鼓地撣了下衣服,又坐下。

江瀲從頭到尾完整講述了陸燃的遭遇,李嘉夢耐著性子聽,不悅的表情逐漸散去,麵色多了些溫和。

但若是站在女生的角度,江瀲能理解李嘉夢,她在末尾又補充了一句:“你放心,我不會道德綁架你,無論你是否願意站出來,我都尊重你的決定。”

李嘉夢長睫半垂,在流淌的時間裏沉思,片刻後道:“給我點時間,想好了給你發消息。”

江瀲鬆了口氣:“好。”

李嘉夢拎起斜挎包,把奶茶空杯丟進垃圾桶。在轉身的一瞬,她忽然又想起了什麽:“陸燃真的是個好人,寧願自己默默承受流言,都沒有為了保全自己告訴大家是我主動表達心意邀他吃飯的。視頻裏他說‘是’隻不過是權宜之計,但當時他的確有個心儀的女生。出事前一周,他看到了騷擾犯尾隨那個女生,他說即便那晚的事件沒有發生,他也一定會將騷擾犯繩之以法。”

玻璃門向外一推,李嘉夢連同影子一起消失。

——陸燃高中的確有個“白月光”,不是李嘉夢,那會是誰呢?

江瀲望著來回擺動的玻璃門,陷入了許久的安靜。

漫長的夏季過去,秋天的九月,陸燃升入大四。

一開學就要交接社聯主席職位。

為爭奪上位名額,幾個學弟學妹在群裏上演了一出爭選大戲,吵得陸燃直接把候選群消息屏蔽了。

和陸燃關係挺好的一個棋牌社社員,百般自信以為陸燃會選他,結果陸燃選了一個他不怎麽熟悉但認為最有領導力的一個男生。

群內鴉雀無聲,眾人目瞪口呆。

陸燃幹脆利落地交接了繼任文件,直接點了退群。

世界都清淨了。

江瀲大三也有了目標規劃,自從她看完《主持人大賽》就跟“打了雞血”一樣,在專業課上猛下功夫,一有空就叫室友搬來小凳子坐成一排聽她演說。

日積月累,她沒了膽怯,出口成章、從容不迫,連室友都不禁拍手稱絕。

聶婉豎起大拇指:“江江,你本身就氣質出眾,主持人真的太適合你了!”

耿雨托腮:“我以後就想當個撰稿人,講說這一塊被你拿捏得死死的,我怕是門檻都進不去。”

“哪有。”江瀲笑著打了一下耿雨,轉頭用眼神問劉雅芝。

劉雅芝緩緩揚起一聲驚呼:“絕!”

“欸,”劉雅芝問聶婉和耿雨,“你們有沒有感覺江瀲變自信了?”

聶婉和耿雨陷入了短暫的思考,先後點頭。

耿雨:“我總感覺她身上多了點什麽,你這個詞形容得非常準確!”

聶婉:“自信了,好像也更開朗了。”

劉雅芝用食指挑起江瀲的下巴,讚許道:“看來好的戀愛真能救贖一個人,被陸燃那樣的天之驕子喜歡,你也跟著散發自信光芒。”

江瀲麵露喜悅:“真的嗎?”

三個室友狂點頭。

聶婉:“我覺得陸燃也變了,沒有以前那麽冷冰冰難以接近了。”

劉雅芝和耿雨不約而同地點頭。

江瀲的手機響了,陸燃發來消息:我到了。

江瀲穿上鞋子,飛奔出門,她和陸燃約好一起去校招現場打探情況。

校招在九月中旬正式啟動。陸燃即將麵臨實習,提前帶著江瀲感受一下氛圍。

招聘會現場,每家企業都有一麵宣傳立牌,介紹著企業文化。負責招聘的人坐在桌子後收簡曆,簡曆初篩通過後會給求職者發送具體時間安排統一麵試。

企業雖多,但水平參差不齊。大到上市公司,小到個人私企。

江瀲隨著陸燃轉了一圈,目光不經意一掃,被一張照片勾住了視線。

老板的肖像是個肥碩的男人,小小的眼睛陷到臉上的肥肉裏去,圓潤的啤酒肚把白襯衫的最後一粒扣子都崩開了。

她視線再一抬,頂端現幾個大字——名邸地產:萬淳碩。

這不是苗苗的老公嗎?

江瀲上前拿了份招聘傳單,“求賢若渴”四個大字占了整張紙的四分之一。

招聘:房地產銷售員數名,五險一金,提供住宿。

另:征集廣告文案,一經采納,報酬從優!

要求:1.符合……

江瀲大致閱覽了一遍,廣告文案的要求不難,對於他們專業院校的學生來說更是小菜一碟。她把傳單對折裝進背包。

陸燃手裏精選了一遝上市公司的宣傳頁,邊低頭整理著,邊往江瀲方向走去。他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小公司啊。”

江瀲:“我想投一篇文案試試。”

陸燃拉著她的手離開:“這家地產的名字聽都沒聽說過,規模太小,給不了高報酬。”

江瀲為了寫好文案,上網搜集了無數知名樓盤的廣告文案,揣摩其中的寫作手法,分析爆火的原因。她挑燈夜戰一連創作了十餘篇,勢必要拿下名邸地產的文案。

為了確保拔得頭籌,她又拿給專業導師指點了一番,導師指點過後,最後她拿給了陸燃修改。

陸燃這個文科狀元,當年高考作文拿了滿分。在同屆考生還為寫作發愁的時候,他一篇議論文走天下,被當作範文傳閱了好幾個班。

得作文者得天下,陸燃就是那個既得了作文,又得了文科半壁天下的人。

陸燃看了幾篇,覺得江瀲寫得沒問題,對付名不見經傳的小企業綽綽有餘。他提筆為江瀲的文案潤色。

江瀲看著陸燃燈下的側臉,他專注起來的樣子和高中時期的學霸一模一樣,手握筆杆,在稿紙上利落下筆,筆鋒遒勁有力。不到半小時,幾篇修改過的文案誕生了。

江瀲閱覽著被他修改過的文案,讚聲不絕。

“放心吧,咱們學校的學生野心大,那種小公司給出的報酬也不明確,不會有多少競爭者的。”陸燃把筆蓋合上,捏了下她的臉,補充道,“就算放到社會上公開競爭,你這文案也有過之而無不及。”

江瀲笑了笑:“最主要是被陸狀元修改過,我就有信心多了。”

她打開筆記本電腦,將五份文檔修改整理好,從十篇中精選五篇,打包添加到郵件正文。

“那你不得感謝感謝我,”陸燃把臉伸過去,吊兒郎當的語氣裏透著痞,“親我一下。”

江瀲瞄了眼其他正在看書學習的學生,把視線拉回電腦屏幕,拒絕道:“不要,這可是圖書館,這麽多人呢。”

陸燃把頭縮了回去,想起江瀲為這家連報酬都寫得模棱兩可的小公司鞠躬盡瘁,心頭一酸。

“江瀲,你要是有什麽經濟上的困難一定要和我說。”

郵件發送成功,收到了回執。

江瀲伸了個懶腰,神色愜意,後知後覺才把陸燃的話聽進耳朵裏。

“啊,不是。我不為賺錢。”

陸燃揚眉,有些意外:“那是?”

江瀲眼中帶著笑意,目光攀上他那雙漂亮的眸子,忽然,蜻蜓點水般親了一下他的臉頰。

為你。

“你會知道的。”她笑著說。

江瀲苦等了一周遲遲沒收到回信,以為石沉大海了,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中。

在第十天傍晚的時候,她正在苦背期末閉卷考試的知識點,手機屏幕一亮,閃出QQ郵箱的郵件提醒:恭喜您,您的文案被我司采納。請把銀行卡號回複過來,報酬將會在五個工作日內發放。

江瀲立馬回複:我不要報酬。具體我要和貴司老總萬淳碩單獨麵談,請給我一個他的聯係方式。

翌日,江瀲和萬淳碩約好了見麵時間,導航到他發來的公司地址。

一樓是售樓部,銷售經理在給員工“打雞血”。一列男女一字排開,興致高昂地喊著口號:“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

二樓是運營部,運營策劃和修圖設計被隔開成兩個區,一個區五個人左右。往最裏麵走就是總經理辦公室。

門扉半掩著,江瀲輕叩三下,屋內傳出一聲渾厚的“請進”。

她推開門,見真皮旋轉椅上架著萬淳碩臃腫的身體。

江瀲感慨,照片還是把他美化了,修瘦了。苗苗還真是不挑,這大概就是“鈔能力”吧。

“您好萬總,文案是我寫的。”

萬淳碩這才把埋在電腦前的頭緩緩探出來,在看到江瀲的時候,他眼睛亮了一瞬。

“沒想到這麽年輕。”他問,“大學生?”

“是。”

“有意思,不要報酬。”萬淳碩笑了,笑的時候滿臉贅肉橫飛,“那你想要什麽,說說。”

“那我就開門見山了。”江瀲絲毫不怯,“高總,我和您老婆苗苗是高中同學,我男朋友和她有一些過節,我想要她的一句道歉。”

江瀲不知道苗苗在萬淳碩心中的地位,她怕砝碼不夠,繼續說:“相應的是,我的五篇文案全部無條件免費贈與貴司,不要一分報酬。”

萬淳碩心想,這買賣值。

“一句道歉值千金啊。”他問,“什麽過節?值得你放棄金錢,隻要一句道歉?”

“高總,人活在世上,並非所有人都認金錢為主宰一切的神。更有道義、羈絆、情懷、大愛等等,它們並存為一體才能組成一個有溫度的人。血肉之軀如果淪為為金錢行走的機器,人類與智能機器人毫無區別。”

江瀲話語不卑不亢,鏗鏘有力,頗有演說家的風範。

“大學生果然不一樣。”半晌,萬淳碩擠出這樣一句話。

江瀲能從他語氣裏聽出這並不是一句褒獎,更像是反諷。萬淳碩和苗苗是一類人,視金錢為第一順位。

“我會讓苗苗盡快聯係你的。”萬淳碩椅背一轉,重新把頭邁進電腦裏去。

江瀲還想說什麽也作罷。“道不同,不相為謀”。她退出,把門輕帶上,快步走進電梯間,心髒“怦怦”狂跳。

她背靠冰冷的金屬廂壁,雙腿發軟,身體不由自主地往下滑。

這是她第一次充滿自信地與人對峙。雖然緊張,但說完那番話的感覺就像在盛夏喝了一瓶冰鎮汽水。

江瀲緩好情緒時,電梯抵達一層。梯門緩緩打開,她深吸一口氣,外麵陽光普照,萬物仿佛煥然新生。手機在她剛邁出電梯門的一刹那振了下,一個很久沒聯係的人給她發來消息。

是李嘉夢發來的:我願意出麵,時間你定。

陸燃的生日在一月,正值寒假。

江瀲為了謀劃這場生日聚會,耗費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

當年事發突然,臨近高三畢業,給陸燃造成輿論傷害的校友並沒有給他一個正式的道歉就潦草收場,各奔東西。如今時隔四年,再組織這些同學到場,少不了要請求當年的任課老師出麵。

她先是找到了教語文的李老師,又通過李老師聯係到了陸燃的班主任,說明原委後,兩位老師欣然答應,決定聯合組織一場17、18屆雁鎮新高校友會。

校友會定在傍晚。下午兩點,江瀲專程從市區到鎮上KTV陪陸燃過生日。

KTV包間裏,江瀲用幾隻氣球和蠟燭作了裝點,歌曲切到《生日快樂》歌,愛心小蛋糕擺放在桌子正中央。

燈光熄滅,昏暗的包廂隻剩幾盞擺成心形的蠟燭。

陸燃的側臉隱匿在火光之下,猩紅的火焰拖著忽明忽暗的軌跡映在他瞳孔裏,像一顆夜晚的星辰。

“小水,”陸燃看著蛋糕,緩緩開口,“其實我成年過後就再也沒過過生日,我本以為我的人生在十八歲那年就死去了,往後的日子裏都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直到和你在一起,我忽然意識到,我的人生好像才剛剛開始。”

“我會永遠在你身邊的。”江瀲說,“以後你不要想那麽多了,有什麽事情和我一起分擔。”

“好。”陸燃摸了摸她的發,親吻了她的額頭。

江瀲:“許願吧。”

陸燃閉上眼,就許——畢業和她結婚。

他睜開眼,吹滅蠟燭。他望著蛋糕,忖度片刻。

“在想什麽?”江瀲問他。

陸燃笑得無奈:“在想,如果每次的生日願望都能實現,那人生也不會有那麽多遺憾了。”

…………

兩人飽腹一頓後,嗨唱許久,天色漸黑,到了傍晚。

走出KTV,陸燃察覺到牽著他的那隻手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緊,他調侃道:“怕哥哥丟了?”

江瀲支支吾吾地“嗯”了一聲糊弄了過去。

她知道校友會的消息滿天飛,為了讓陸燃順利和她一起參加校友會又不引起他的懷疑,坐公交車是最好的選擇。她事先打探好了路線,KTV門口的24路公交車經過四站將會停靠在校友會地點附近。在這全程,她隻要不告訴陸燃目的地並說服他跟著她,計劃便能順利進行。

江瀲不安地踮腳張望著公交車。

陸燃隨口問道:“這是要去哪兒?怎麽不打車?”

江瀲心虛,如果打車相當於直接報出目的地,計劃便會暴露。可是陸燃這個富家公子,當年落魄僅是一時,幾乎沒嚐過苦日子,錦衣玉食的他到哪兒都是打車,沒坐過幾次公交車。

好在24路公交車及時駛來,江瀲鬆了口氣,麻溜地拿出提前準備好的硬幣跳上車:“來都來了,正好坐公交車吧。”

坐上公交車的陸燃,神色凝重地盯著手機看了許久。

旁邊的江瀲正在回複馮昱肆的消息:大約十五分鍾到。

下了公交車,江瀲心跳急劇攀升。她不知道告訴陸燃她的意圖之後陸燃會不會發火,但她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陸燃,”江瀲輕輕拉住他的袖子,“我要和你說……”

“我知道。”陸燃打斷她。

“知道……”江瀲小心翼翼地問,“什麽?”

“校友會,猜到了。”陸燃眼神堅定,十指緊扣起她的手,“刻意準備好零錢,還不說去哪兒,鬼鬼祟祟。我查了公交線路,其中一站途經校友會聚餐的富麗大酒店。”

在江瀲一臉驚訝的神色中,陸燃拉著她往前走:“走吧,我都聽你的。”

江瀲牽著陸燃的手更緊了一些,像是在安慰他,也像是安慰自己:“別擔心,一切都會好的。”

包間的金屬門很重,有些老化,推開時發出了長長的“吱呀”聲。

屋內的人被聲音吸引,接二連三地轉頭,直至四麵八方的目光都匯聚到了門外。

老同學的目光裏是顯而易見的驚訝。在場的人都認識陸燃,認識江瀲的卻不多。一來是驚訝性情大變後銷聲匿跡的陸燃會參加校友聚會,二來是驚訝陸燃竟高調牽著江瀲一起參加。

屋內水晶燈的光線溢出門外,江瀲牽著陸燃的手緊了一下,他們大步邁向前。

兩位老師坐鎮,參加聚會的人數比想象的更多。

馮昱肆清了清嗓子,七嘴八舌的議論聲戛然而止。盡管他已經脫離校園數年,但每次出場,還是儼然一副老大的威嚴樣子。

“我介紹一下。”馮昱肆挎過陸燃的肩膀,“陸燃,你們應該都認識,我就不多說了。他旁邊這位呢,你們之中可能有人不認識。江瀲,高一高二就讀於雁鎮新高,現在是陸燃的女朋友。”

馮昱肆頓了頓,用囂張的口吻壓製住旁人的驚訝:“這兩位,都是我請來的。”

話音一落,在場的人交頭接耳,紛紛議論。

陸燃和江瀲在馮昱肆安排之下,落座於兩位老師旁邊。

“李……嘉夢?”陸燃側眸,驚訝於她的到來。

坐在陸燃旁邊的李嘉夢沒回應陸燃,她表情慌張,惴惴不安地摳著手,指甲劈開了,滲出了血漬。

“同學們,今天召集大家齊聚於此,是想彌補當年的一個錯誤。”忽然,一位中年女人起身,擲地有聲。她正是江瀲請來的陸燃所在班級的班主任。

話音剛落,投影儀幕布也在這時緩緩下落。

監控視頻從醉酒男人騷擾李嘉夢開始播放。

班主任道:“同學們,當年鬧得沸沸揚揚的‘夜市事件’不知你們是否還記得,請問在場的是否有人曾跟風造謠,對陸燃同學落井下石過?如果有,請舉手。”

苗苗臉色發白,顫顫巍巍地舉手,緊接著,陸續有胳膊緩緩舉了起來。

“感謝舉手的同學,請放下。”李老師道,“感謝你們敢於正麵直視曾經那個不夠成熟的、犯過錯誤的自己。今天召集你們來此,就是為了讓大家更清楚地了解當日的完整經過,幫助陸燃同學治愈心病。”

李嘉夢鼓起勇氣起身道:“當年,我與陸燃在夜市遇見醉酒犯騷擾,是陸燃挺身而出讓我先走。但我當時並未走遠,目睹了整件事的完整經過。陸燃因見義勇為卷入紛爭,又因不知從哪兒傳出的片段視頻飽受爭議。可那時,父母已為我辦好轉學手續,我離開了雁鎮,一直為此事懊悔不已。陸燃,對不起。並且,我想告訴大家,那是我與陸燃的第一次見麵,而非傳言所說。”

陸燃神色間有些觸動:“你不必道歉,我沒怪過你。”

陸燃知道,不是人人都有站出來的勇氣。因為很多時候,承認真相就像承認錯誤一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教語文的李老師也站了起來,語重心長道:“《伏爾泰語錄》中有這樣一句話:‘雪崩時,沒有一片雪花覺得自己有責任。’陸燃是被你們的謠言所傷,而非李嘉夢的離開。希望你們在今後的人生裏時刻謹言慎行。”

班主任推了推鏡框,附和道:“成年人需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要為自己犯下的錯誤買單。我希望,你們之中落井下石的同學此刻能站出來,還陸燃同學一句真誠的道歉,還社會一個遲來的正義!”

苗苗在這時沒了囂張氣焰,率先站出來,像個提線木偶一樣走到了陸燃的麵前,估計是受萬淳碩旨意,還給陸燃鞠了一躬。

“對不起陸燃,我向你道歉!”

苗苗起身後,同學競相起身向陸燃道歉。人越來越多,聲音也越來越洪亮。

正義雖遲,但必到。

陸燃的眼眶微微泛起了紅,心裏的鬱結一點點被遲來的道歉解開。

正義終將衝破黑暗,抵達黎明。

十八歲那年,世界悄然送了陸燃一份特殊的成人禮。

他一聲不吭地接受了世界對他的審判,留下一個孤寂的英雄背影。從那時起,他就把羅曼·羅蘭的一句話,掛在他的QQ簽名裏。

——“世上隻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在認清生活真相之後依然熱愛生活。”

一群老同學當著兩個老師的麵聊起了感情問題,氣氛一改沉重。

情感話題永遠不過時,沒一會兒場子就聊熱了。當年的暗戀,當年的無疾而終,最終都帶著笑意被提起。

那年夏天,少年和少女永遠熱烈地停留在了十八歲。

聊到這一茬了,話題焦點又回到了雁大校草身上。不知是誰八卦了一嘴,問陸燃和江瀲怎麽在一起的。

還沒等兩位當事人發話,苗苗冷不丁說了句:“被死纏爛打妥協了唄。”

場子一下又冷了起來。

察覺到江瀲的臉色變了變,陸燃放下筷子,拉起她的手站起來:“是我先喜歡的江瀲。”

眾人七嘴八舌的議論倏然而止。

射燈的光變幻交錯,遊走在陸燃陰鬱的臉上。他濃黑的睫毛投下一片陰翳,緩緩聲明:“就算有為愛‘拔刀’的原因,你們也猜錯主人公了,不是別人,是江瀲。”

2018年驚蟄,氣溫回暖,春雷乍動,萬物複蘇生機。

那時的鎮上,舊城區治安混亂,夜晚發生過數起搶劫和猥褻案,年輕女性不敢在晚上十點後單獨出門。夜色籠罩下,小鎮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與孤寂的舊城不同,晚上九點,雁鎮新高仍燈火通明。

學校組織了一場高二年級的詩詞誦讀大賽,前三名的班級予以頒發“優秀班集體”榮譽證書。為了獎項,每個班都抓緊排練。

與高二一樣沒放學的,是樓上的高三年級。

晚自習上,教室安靜得隻能聽見筆尖在紙上寫字的“嚓嚓”聲,每張課桌都摞著一遝厚厚的課本,課本堆積成山峰狀,昭告著刻苦的三年隻差最後一搏。

陸燃握著筆,集中精力計算著一道難解的方程式。

樓下詩朗誦的聲音隨著夜晚的涼風飄飄然傳上來:“北國風光,千裏冰封,萬裏雪飄。望長城內外,惟餘莽莽……”

聲音是從正下層江瀲的班級傳出來的。

陸燃神色一恍,細細分辨著和聲裏那縷軟糯的女聲。很難分辨,又好似分不出來。他太過於出神,黑色中性筆從他手中脫落到了桌子上,順著滾向桌邊的低凹處。

“啪嗒!”

筆掉在了地上,陸燃緩過神,晚自習下課的鈴聲恰好響起。

他彎腰去撿,還沒等碰上,就被橫向伸來的手奪了去。

女同學把筆放在他桌子上,言笑晏晏:“陸燃,放學了,我們順路,一起回家吧!”

樓下的誦讀聲也在鈴聲響起時戛然而止。“轟轟”的響聲傳來,是凳子反扣到桌子上震出的沉悶碰撞聲。

陸燃望向窗外,幾個班級同時放學,人群烏泱泱地往外魚貫散出。

他迅速把課本和作業胡亂塞進書包,說了句“抱歉”,單手把書包拎在肩上往下走。下了幾層後,他看到了女生的身影,悄然放緩腳步。

女生的馬尾尖尖在頸後輕輕搖擺著,時不時刮兩下她頸後白嫩如雪的皮膚。

他盯著她的背影,不遠不近地跟著她,一路從校園到髒亂狹窄的小巷。

青春像一幅浪漫的水彩畫——女生悄悄跟在男生身後上學,男生默默守護女生放學回家。

穿過一條巷子口,就會抵達新舊城區分界的馬路。新城區燈火輝煌,街道幹淨整潔,治安也甩舊城幾條街。舊城小巷髒亂差,沒有燈,被昏黑的夜色籠罩著。

當他再次抬起頭時,視線裏進入了一個鬼鬼祟祟的男人,男人形跡可疑——前麵的女生往哪兒拐,他就跟著往哪兒拐。

陸燃的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每一寸神經都緊繃起來。他手裏緊緊握著手機,以備必要之時撥打報警電話。

“妞妞!”迎麵而來一位中年男人,對前麵的女生招手。

“爸!”女生雀躍著加快了步伐,跟上父親。

“不好意思,爸爸今天有點事,接你晚了。”

“沒關係。”女生緊攥著書包帶子的手放了下來,神情也瞬間鬆懈。

父女二人消失在了夜色中。

猥瑣男惡狠狠罵了聲,悻悻地掉頭,與陸燃擦肩而過。

那一夜,陸燃至今想起仍心有餘悸。

他緩過神,看了眼身邊的江瀲,把她往自己跟前拽緊了些。

他把冗長的故事簡化成三言兩語,目光輕狂地睨著眾人說:“事發前一晚,江瀲被那個男人跟蹤過,我發誓要把那個男人送進警局。我不僅要保護別的女孩,更要保護我的女孩。”

陸燃坦坦****地承認,是他先愛上了那個女孩。

這件事,是陸燃放在心裏的秘密,連馮昱肆也不知道。

在場的人目瞪口呆,片刻後,掀起了一陣更激烈的討論。

“太帥了吧。”

“時至今日還是能被陸燃帥翻。”

“陸燃,你是我的神!”

被當場“打臉”的苗苗,臉色像打翻的檸檬汁一樣酸澀難堪。

江瀲震驚得合不攏嘴,眼底湧現著激動驚喜的波瀾,腦子裏的疑問像小泡泡一樣此起彼伏——

陸燃的“白月光”竟是自己?那為什麽他之前三番五次地說不認識她,故意營造一種生疏的距離感?陸燃,是暗戀嗎?像他那麽耀眼的人,也會暗戀嗎?

陸燃在眾人驚訝的神色中丟下一句“先撤了”,就帶著江瀲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一聲沉重的悶響,門被牢牢地關上。各種各樣驚奇的討論聲,一並被隔絕在門的那側。

陸燃緊拉著江瀲的手走出大門,拿手機導航叫車,目的地明確。

江瀲:“去哪兒?”

陸燃:“猜。”

江瀲小聲嘀咕:“這會兒輪到你裝神秘了。”

兩人坐在出租車上,陸燃神色愜意,開著車窗感受著冷風灌進來的感覺。雖然是一月的寒風,但他此刻隻覺得心曠神怡。

江瀲低頭給李嘉夢發消息:謝謝你。

很快,她收到對方回複:不必謝,我終於敢麵對那年的自己了。

江瀲把喚醒良知這件事當成一種神聖的洗禮,一個人能這麽做說明他本身是個善良的人。如果人人都能喚醒良知的話,世界上也不會有那麽多罪犯了。

但他,始終沒有鬆開牽著江瀲的手,冷風刺骨,但手上的溫熱在一點點回升。

出租車拐了幾個彎,到達鬧市街頭。

下車後,陸燃帶著江瀲走進商業金街。忘了走了多遠,他忽然抬頭,望著頭頂上方的炫彩燈牌——

柒月刺青。

陸燃拉著江瀲往裏走,語氣篤定:“老子認定你了,畢業就娶你。”

“帥哥,文什麽?”穿著熱褲戴著大耳圈的文身妹手下一停,望著兩人問。

文身妹的熱褲極短,明晃晃的大腿上露著一株薔薇文身。薔薇花呈現暗粉色,從大腿內蔓延到膝關節處。

陸燃思考了一會兒——江瀲,小水。

“文一滴水。”

“好嘞,這個馬上文好,”文身妹又看了眼乖乖女,“這美女不文吧?”

“就我自己——”

“文一簇火焰。”江瀲睫毛微顫,輕聲說。

“喲,”文身妹撩起眼皮看了眼這對高顏值情侶,打趣道,“水火不容啊。”

陸燃把江瀲拉到一邊,眉頭緊蹙,用半命令的語氣和她說:“我不許你文。”

“你都文了,”江瀲語氣緩緩,“我也要文。”

“疼。”陸燃勸她。

這一次,江瀲比任何一次都更加堅定地想回應陸燃的愛意。

如果陸燃今日所說屬實,而不是為了替她解圍編造的故事,那陸燃的躁鬱症,與她也有或多或少的關係。

這是兩人命中的羈絆,就讓刺青刻骨銘記。

“陸燃,”江瀲看著他的眼睛問,“我隻問你一句,你今天說的都是真的嗎?”

陸燃眸光炙熱,緩緩開口:“是真的。”

“文,”一聲話音落地,不容反駁,“就文到最靠近心髒的地方。”

兩個小時後,刺青完成。

陸燃的文身是一顆在腹肌處的破碎水滴,藍色的水滴流淌著破碎般的美;江瀲的文身是在肋骨處的一簇火焰,紅色和橘色雙色火苗向上直躥心髒。

情侶文身,用痛覺和刺青銘記愛情。這大概是這兩個人這輩子做得最離經叛道的事情。

陸燃說,第一次談戀愛儀式感要做足。為了徹底把儀式感做足,兩人還拿文身設計的樣圖當了情侶頭像。

一張水,一張火,生動彰顯著年輕的愛情。

就像江瀲朋友圈永遠不會刪的那條:水火不可容,唯愛可容。

出了店門,陸燃捏住江瀲的下巴,偏頭吻了她的唇,很重,帶著野蠻。

“小水,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他看著她,眼神炙熱,“咱們見家長吧。”

回到寢室,江瀲把校友會上的錄像傳到了雁鎮新高的校園論壇上。為尊重他人隱私,視頻裏的每個人都做了打碼以及變聲處理。

陸燃被譽為“雁鎮新高建校以來最璀璨耀眼的星”,盡管已經過去四年多,但重提此事,還是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論壇一炸,“蓋樓”道歉的從幾十條漲到了上百條。

清一色的道歉中,有兩條評論吸引了江瀲的注意。

硬殼的蝸牛:我當年雖然沒有跟著落井下石,但我成了沉默的大多數。因為膽怯,我看著眾人將白塗抹成黑,不敢發一言。我為我的懦弱道歉!

傷心月亮:分享個我媽的故事——她初中班上有個很愛笑但很窮的尖子生,富家女丟了東西懷疑是被尖子生偷竊,班上同學也跟著起哄。尖子生大哭一場,從此便不再笑了,成績一落千丈。直到有一天,富家女從自己抽屜裏找到了丟失的東西,才知道所有人都冤枉了尖子生。但那天過後,尖子生輟學了,回到了鄉下種地。可她,本可以擁有更耀眼的人生。

好好學習的巴洛克回複傷心月亮:謠言摧毀一個人的威力遠比想象的還要大,願世界上再無校園暴力。

江瀲心頭一酸,眼眶有些發燙。她關上屏幕,思緒沉了下來。

一切看似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但她的心裏總有一種莫名的不安。她翻開手邊的日曆,距離圈出紅色大圈的日子越來越近了,見家長的日子快到了。

小年,見家長前一天。

陸燃前往江河文具店,想從江瀲姑媽口中打探江瀲父母的喜好,為登門拜訪做準備。

到了寒假,校門口一條街重新恢複冷清。空曠的街道上,路邊一串風鈴“叮叮當當”地搖曳在風中。

陸燃望向那串風鈴,風中流淌著清脆聲響,文具店裏走出一個拄著拐杖的中年男人。

男人一瘸一拐,像風中搖晃的蠟燭。他並不年邁,也不像先天殘疾,更像是突如其來的意外導致。

男人出了文具店,立馬坐上門外的輪椅,沒一會兒,背影消失不見。

能把輪椅使用得這麽熟練,至少得幾個年頭了。

陸燃收回視線,長腿一跨,邁進文具店。

店內開著暖風,江秀薇戴著一副老花鏡,低頭數著賬目。年紀大了眼花了,她把頭勾得很低,翻動著賬頁。

聽到聲音,她抬了下眼皮:“燃燃來了啊,你先挑著,我正數著賬單走不開,等下怕搞掉了一頁就麻煩嘍。”說完,她繼續專注地念著嘴裏的數。

“阿姨,您先忙。”

陸燃在店裏瞎轉悠了一圈,隨便拿了點程一澤可能會用得上的學習用品,放在收銀櫃台上,耐心等著江秀薇忙完。

陸燃沒什麽事,目光四處飄散,隨意打量著,視線一掃,看到收銀台邊一本紅色證件。

有點眼熟,這個證好像在家裏也見過?繼父有本一模一樣的。

他湊近了去看,是一本程氏煤礦工作證。

他好奇地翻開——程氏煤礦工人,江立軍。

男人也姓江,且工作證放在江瀲姑媽店裏,莫非是江瀲的父親?江瀲的父親也在繼父手下工作?

一連串的疑問,讓陸燃回想起2018年的礦難,死傷慘重。

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他接著往下看——發證日期:2016年11月。

2016年?

那場礦難發生在2018年……

江秀薇把一遝賬單摞起來訂好,放在一旁,招呼陸燃道:“來,燃燃,我給你結賬。”

陸燃的思緒被打斷,他應了一聲,把小紅本合上放在櫃台,側身把挑好的商品遞給江秀薇掃碼。

江秀薇邊掃碼邊說:“燃燃,我就按進價,不虧本賣給你就行。其實你沒必要那麽客氣,阿姨知道你的好意。”

“沒事阿姨,”陸燃頓了下,“其實我今天是有事想和您說。”

江秀薇瞧了眼他:“你說。”

“阿姨,我明天要見小水的父母了。我們是奔著結婚戀愛的,特意來告訴您一聲。還有,順便想問下您我上門帶些什麽東西合——”

“哎喲!怎麽還落下個東西呢!”話音未止,江秀薇忽然打斷。她看到櫃台上江立軍落下的小紅本,急忙拿出手機打電話。

“立軍,你走遠了沒?不是說要領補助嗎,隻記得拿資料了,工作證沒拿……行,那你有空了再來拿。”

江秀薇掛斷電話,把工作證收進抽屜,有條不紊地一件件掃碼,裝入袋中,解釋道:“我弟,就是小水的父親,說要來我這拿什麽當年煤礦的資料。他們從鎮上搬走後,資料都落在了我那房子裏。這不,他前腳剛走你後腳就來了,你們差點就碰上了。”

江秀薇沒注意陸燃的臉色已經變了,自顧自地說:“我啊,對你們年輕人的事情沒有太多意見,隻要不影響學習。但小水父母的思想比較保守,他們就一個女兒,想讓女兒找個平凡人家,沒想著高攀……”

後麵的話陸燃都沒聽進去,隻覺得腦袋“嗡嗡”作響,一陣眩暈。

所有事情都連成了一條線……

江瀲的父親是江立軍,江立軍2016年在繼父手下工作,2018年遭遇礦難,導致終身殘疾,就是他剛剛見到的坐輪椅的那個男人。

這隻是陸燃的一部分推測。他還推測,江瀲的父母包括她姑媽都不知道煤礦是他繼父的產業,因為當年的老鄰居都不知道陸燃家是重組家庭。

程氏煤礦,與陸姓無關,沒人會把陸燃父親與開煤礦的程氏老板聯係在一起。

如果這一切真相揭開,江瀲的父母會接受他嗎?

他自己也不敢確定。

“……不過,你去見小水父母時和他們好好說說,我覺得你是個優秀的孩子,他們也會喜歡的。”江秀薇把那一長串話說完,忽然想起來陸燃的問題,“對了,你剛才問我什麽來著?”

江秀薇拿出計算器,把一串數字相加後乘0.5,計算器播出一串數字。

“三十八元。”女人麵相慈善,笑起來眼角有細細的褶子,“燃燃,我就給你按商品價的五折,差不多是按進價給你。”

陸燃一手提著塑料袋,一手拿手機掃碼,邊走出門邊輸入三位數字。

“阿姨再見。”

他留下一句沒什麽溫度的再見,聲音冷得像二月的雪。

“叮叮當當”的風鈴聲靜止下來。

兩秒後,傳來收款提示音——

“支付寶到賬:一百元。”

江秀薇一愣,追出門口:“燃燃!”

小街上,已經尋不到陸燃的蹤影了。

“這孩子!”江秀薇搖了搖頭,喃喃道,“不是說還有什麽問題嗎,溜得夠快。”

陸燃躲在了一棵樹後,紛亂錯雜的呼吸攪得他心神不寧,臉色陰鬱得像是暴雨前的烏雲。

陸燃回到家,情緒變得異常低落,不說一句話,倒頭就睡。一覺醒來,日暮低沉,天空朦朧灰暗。房間內拉著窗簾,光線昏暗,他覺得自己就像被世界遺棄的孤兒。

兩個孩子都在家,丁靜晚餐做得很豐盛,三素一葷,還有一鍋熬了幾個小時的八寶粥。

餐燈下耀著滿桌可口飯菜,卻沒激起陸燃的丁點食欲。他吃了兩口,胃裏突然翻湧酸水,跑到衛生間對著馬桶一陣幹嘔。

母親丁靜察覺到兒子的異常,跟著跑到衛生間,幫忙拍打他後背。

陸燃毫無血色的臉上透著疲憊與憔悴,整個人一副死氣沉沉的狀態。這還是他已經睡了一下午的狀態。平日陸燃作息極其規律,自製力很強的他不會放縱懶惰。

丁靜擔心兒子,心裏有種不好的預感。上次陸燃出現這種情況,還是他大一抑鬱發作時。

抑鬱發作睡眠習慣會隨之發生改變,陸燃每次發作起來,都會變得嗜睡。

丁靜拍著陸燃後背的手緩滯了兩秒,她問:“兒子,最近正常吃藥了沒?”

陸燃吐了幾口酸水,沒吐出來,拿紙擦嘴,搖頭道:“前一段沒再發作,我就把藥停了。吃藥的副作用太大了,會發胖、脫發。最重要的是會影響記憶,導致記憶力下降。”

丁靜心口一酸,看著兒子,滿眼心疼:“苦了你了燃燃,是媽對不起你,沒照顧好你。”

陸燃把紙擲進垃圾桶,背靠牆壁,雙眼放空:“媽,別這麽說——”

“嘖嘖嘖!上演母子情深的戲碼呢!”程一澤譏嘲的聲音打斷道。

他啃著半個饅頭,擺出一副看好戲的神情站在衛生間門口:“可惜,我爸不在家,少一個觀眾,我也不想為你們假惺惺的演技買單。”

“程一澤,”陸燃有氣無力地叫著他的名字,臉上還掛著當哥哥的威嚴,“爸出差不在家,不代表就沒人能管教你了。”

陸燃沒力氣跟他爭吵,拖著疲憊的身子踱出去,回到臥室,“砰”的一聲關上房間門。

程一澤在家橫行霸道慣了,丁靜向來拿他沒有辦法,但她又怕程一澤刺激到生病的陸燃。

這兩個孩子,一個不讓人省心,一個不讓人放心。

“一澤,”丁靜心平氣和、好言好語地勸他,“再開學就高三了,離成年還有幾個月,該懂事——”

“輪不到你教訓我!”程一澤翻了個白眼,把吃剩的半個饅頭直接丟進了垃圾桶,怒氣衝衝地鑽進了臥室。

丁靜搖了搖頭,程一澤從小被他親生父母慣壞了,長大了難管得很。

她獨自回到餐桌,看著精心準備了幾小時卻沒動幾口的飯菜,長歎一聲。她發了會兒呆,抹了把眼淚,繼續沉默地吃著飯。

可惜了這一桌好飯菜。

陸燃在**躺了會兒,輾轉反側,腦袋還是又暈又疼。

他不想處理任何事,情緒低落,對一切都提不起興趣。

是了,抑鬱發作了。

他看了眼手機,有條馮昱肆的未讀消息:你下午來雁大這邊了?好像在街上看到你了,怎麽不來酒館坐坐?

關掉,沒回。

上麵還有條江瀲的消息:明天要見家長了,好緊張。

時隔了好幾個小時,他還是沒回。

不想回,不知道怎麽回。

他把手機往**一拋,蒙上頭。

與世隔絕。

…………

陸燃在房間待了一會兒後,出臥室幫母親收拾碗筷,把剩餘的飯菜放冰箱。

收拾完回來的時候,他看到江瀲又發來了兩條消息:

怎麽不回我消息呀?

等你半天。後麵還配了個生氣的表情

陸燃在雙相情感障礙發作時,是拒絕與人溝通的。他直接把手機長按關機,關上燈,蒙到被子裏,倒頭就睡,一覺睡到第二天上午十點鍾。

除了發病時,他平常早起沒有超過九點鍾的。

天色暗沉,他拉開窗簾,小年到了。

這一天他期待了很久,可真的到了這一天,又不覺得興奮了。

屋外零下五攝氏度,樹枝頭掛著雪落後凝成的冰錐,看樣子又是一年凜冬。

陸燃手機開機沒兩分鍾,江瀲的電話就打了進來。

“你要嚇死我了,沒事吧?”

聽到江瀲的聲音,他內心有一瞬被撫平的感覺。

但,僅是一瞬,又重新跌入了冰冷。

“抱歉,今天不能陪你見家長了。”

電話那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江瀲聲音很輕地開口:“出什麽事了嗎?”

“我生病了,”陸燃補充道,“頭疼。”

“情況還好嗎?要不你把地址發我,我去看你,做點好吃的給你送過去,我手藝很好——”

電話那頭的江瀲欲言又止。

陸燃忽然想起了什麽,問:“輪椅是什麽牌子的?”

江瀲下意識答了個牌子,後知後覺疑惑才閃現——陸燃是怎麽知道她父親坐輪椅的?還沒等她問出口,電話就被掛斷了。

陸燃緊握著手機,向**用力一摔。那個殘疾男人,就是江瀲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