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場春夜的劫
除夕,江瀲一家三口圍在電視機前,一邊看春節聯歡晚會,一邊包餃子,其樂融融。
房子雖然是租的,但生活不是。他們家雖然錢不多,但很幸福,簡單又快樂。如果父親還是健康的,一家人會更幸福的。
春節聯歡晚會正在直播小品,是一個關於殘疾人的故事。前半段還是令人開懷大笑,到了後半段,畫風一轉,不禁讓看客潸然淚下。
江瀲餘光掃了下父親變殘疾的右腿,心頭像梗住團棉花一樣,悶得透不過來氣兒。母親曹穎春在一旁,注意到江瀲這孩子默不作聲地紅了眼睛,拍了拍她的肩。
“你爸這腿醫生說沒有大礙了,別的你不用操心,就安心上學讀書。”
父親江立軍也想起當年的事,但他一個大男人粗枝大葉,沒發現她們娘倆的情緒變化,跟著發起牢騷:“好好的頂天立地一個大男人就這麽垮了,我是真沒用!早知道就不去什麽破煤礦上班了!”
“立軍,別這麽說,我們都沒覺得你沒用。”曹穎春安慰他。
江立軍歎氣:“罷了!天不遂人願!”
曹穎春把一鍋排餃子端進廚房,以備等會兒年夜飯。
江瀲在一旁安靜地包著餃子,沒插話,每每想起當年的事,還會眼睛發酸——
那是在江瀲高二下學期某個周五的傍晚,她們接到醫院來電:江立軍遭遇礦難,正在接受醫院的治療,目前生命垂危。
掛了電話,江瀲和母親火速趕往醫院。
手術結束,醫生一行人緩緩走出來,告知了兩個消息,好消息是患者性命保住了,但壞消息是,患者右腿粉碎性骨折,後半生都要在輪椅上度日。
“小水,來拿碗盛餃子。”母親的聲音從廚房傳來,江瀲翩飛的思緒戛然而止。
“來了。”她應聲,眨了眨眼,原本的情緒消失得一幹二淨。
白菜豬肉餡兒的餃子在鍋裏“咕嘟咕嘟”冒著泡,升騰起的白色熱氣,把整個廚房沾滿了熱氣騰騰的餃子香。
秒針即將與時針分針重合,指向“12”。
電視機裏主持人和明星藝人站在一起,共同開啟倒計時——
“五,四,三,二,一!新年快樂!”
伴隨祝福落下,江瀲的手機也響了起來。屏幕上顯示著一串陌生號碼,若是在平日十二點鍾的時刻這電話會顯得尤其古怪,可是在新年除夕夜,倒更像是來送祝福的。
想到這兒,江瀲心頭洋溢起一絲歡愉,好似在期待著什麽。
她接聽起,頓了兩秒後,方才“喂”了一聲。
“江瀲。”對方的聲音低而啞,帶著沉穩的呼吸聲。
是陸燃。真的是他!
江瀲應聲,心尖漾起的愉悅抵達頂峰,唇角的笑意飛揚。她瞄了眼父母,起身走向陽台。
“新年快樂。”陸燃的聲音沉穩又清晰地落在聽筒上,他話外背景傳來“嘭!嘭!”煙花燃放在夜幕的聲音。
“新年快樂。”江瀲回應。不隻新年,每一天都要快樂。
“對了……你怎麽有我的號碼?”
“想知道?”陸燃嗓音裏憋著笑,故意逗她,“秘密。”
他又問:“看煙花了嗎?”
市區管製越來越嚴,年味遠沒有鎮上的濃。江瀲歎息:“市區不允許放煙花。”
“想看嗎?”
小姑娘老老實實擠出一個字:“想。”
“簡單,等我會兒。”說完這句,陸燃立刻掛了電話。
二十分鍾後,陸燃的微信視頻請求彈了出來。
江瀲躲到陽台上更黑的地方,沒有光,視頻裏看不清她,這才安心地點了接聽。
手機鏡頭切入的是陸燃窄雙眼皮下那雙透著光的眸子,漆黑的瞳仁裏倒映著點點煙火的餘亮。
陸燃的眼睛帶著笑意:“這就完成你新年的第一個願望。”
話音落下,鏡頭一轉,仰拍向天空。煙花絢爛地炸開在鏡頭裏。
這時傳來陸燃的畫外音:“那裏的煙花,能看清嗎?”
江瀲眸子一亮:“能!”
各種各樣的煙花:有的像星星,明滅閃動著消失在夜幕;有的劃著火焰般的煙花穗,拖著長長的尾巴消失墜落;有的從下方直接帶著星光火苗騰空而起,一片絢爛轉瞬即逝……
江瀲屏息看著視頻裏的動態,忘記了說話,也忘記時間過去了多久。
“阿嚏!”鏡頭一抖,陸燃打了個噴嚏。
風聲呼嘯而過,樹上的幹葉子“嘩嘩”作響。
江瀲本以為陸燃是在家中陽台上打開窗戶拍的煙花,但是他好像在外麵……
江瀲不確定道:“這是你買的煙花在外麵放的嗎?”
“你看我像喜歡放煙花的人嗎?”陸燃帶著點鼻音,語調漫不經心道,“這不是在外麵散步嘛,遇到了順手給你拍一下。”
大年三十晚上在樓下散步嗎?這是什麽怪癖。
江瀲半信半疑:“那你冷嗎?穿得厚嗎?別感冒了。”
“怎麽,”電話那頭的陸燃帶著戲謔笑意,“關心我?”
“嘭!嘭!”
當然是關心。江瀲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被煙花聲劃破。
她聽到陸燃又問:“煙花好看嗎,小江同學?”
“好看。”江瀲抿唇笑,重重點頭。
“好看就行。”
最後一顆煙花從夜幕隕落,陸燃把電話掛斷,對著黑色屏幕緩緩開口:“好看就值了。”
他把手機裝進口袋,連忙吹了口熱氣哈手,再趕緊搓搓凍僵的手和臉,連鼻頭也凍得發紅。
賣他煙花的老板走來,樂嗬嗬地朝他搭訕:“美人一笑值千金啊。怎麽樣,我這煙花不錯吧?”
“還行。”陸燃又補充道,“有點貴。”
“帥哥,這很便宜了,像“四尺玉”那種煙花一顆就一百八十萬……”
老板有些話癆,陸燃凍得受不了了,朝老板揮手:“走了,箱子你拿走賣廢品吧。”
“行,謝謝帥哥。”
陸燃沒回頭,裹著圍巾迅速鑽進一輛出租車回家。
小區不能放煙花,他是打車去郊區放的,好在家裏離郊區也不遠。
丁靜看到兒子凍得通紅的臉,心疼道:“這麽冷的天,出門幹嗎去了?”
陸燃隨口回:“扔垃圾,順道兜一圈。”
丁靜扭頭,垃圾桶內滿滿當當的垃圾:“這垃圾不還在這兒嗎?”
陸燃:“……我是說,我的個人垃圾。”
丁靜:“你這孩子,不知道把家裏垃圾一起扔了。”
程一澤半躺在沙發上玩著手機,朝陸燃睨了一眼,冷嘲熱諷道:“哥哥估計是看我在家不順眼,病症要發作了,趕緊下樓去透口氣。”
丁靜瞧陸燃有點不對勁,狐疑道:“你身上怎麽一股火藥味兒?”
沒等陸燃回答,程一澤插嘴:“去外麵偷偷縱火了吧。”他捏腔拿調道,“年輕人,玩火自焚。”
陸燃沒搭理程一澤,去衛生間洗漱。
程天明訓斥程一澤:“沒大沒小!你就不能好好說話嗎?”
陸燃洗漱完,站在暖氣旁烤手,手機又振了起來,備注是“憨憨”的來電。
小姑娘這是把他的手機號碼也存下了,還知道主動給他打電話了。
陸燃挑著笑接起,江瀲的聲音傳來:“你回到家了嗎?”
“到了。”
“那就好,”電話那頭停頓了下,又問,“你喜歡什麽顏色?”
“黑色吧。”陸燃問,“怎麽了?”
“嗯……”小姑娘聲音有些扭捏,“假期無聊,閑著也沒事,我想……織條圍巾練手。”
“隨你。”陸燃語氣淡淡,唇角卻勾著笑。
“哥哥是在和女生打電話啊。”程一澤陰陽怪氣地拖著調子,傳進了電話聲中。
江瀲聽到那抹稚嫩的男聲:“那聲音是你表弟?”頓了頓,她又想到一個更重要的問題,“你喝酒了嗎?”
陸燃走去側臥講電話,耐心回應:“我連年夜飯上都沒喝酒。”
“也不算是表弟。”他接著回應她上一個問題。
江瀲疑惑:“不算?”
陸燃麵色微沉,畢竟他的家事他從沒和別人提起過多。但是江瀲,他對她沒有防備之心。
“我上初中時,我媽再婚了,是繼父帶來的兒子,比我小幾個月。”
繼父?兒子?
江瀲啞然,雖然她聽說過陸燃家也是在他初中時搬到了鎮上的東頭,在那個時候她和陸燃就是鄰居了。一牆之隔,一個在別墅區,一個在高層區。
但江瀲開始注意陸燃,還是在和他成為高中校友之後。即便是校友,他們的交集也並不多,江瀲除了知道陸燃家住別墅,是個有錢人家的孩子,別的一概不知。
她隻是下意識地覺得,像陸燃那麽溫暖的一個男生,應該也出生在一個同樣溫暖幸福的原生家庭才對。
好似預料到了江瀲的疑惑,陸燃繼續解釋道:“繼父對我挺好的,我很早就改口叫爸了,這事也沒對外說過。我弟一直沒改口,但他小學是寄宿,沒怎麽回過家。鄰裏們也都不知道我家的事。”
“噢,這樣啊……”
“怎麽?”江瀲許久沒說話,陸燃問,“這就嚇著了?”
他知道,這個社會對原生家庭不幸的孩子有很多偏見,認為童年不幸的孩子性格缺失,會冷漠無情、自私狹隘、極度缺乏安全感、不信任任何人。
這些偏見,像種子一樣紮根在他們心底深處,再長出刺來,輕易刺傷那些本就不幸的孩子。
“不是,”江瀲平靜地說,“隻是以為你身上的光環,是你自出生起就有的。明媚溫暖、成績好、長相好、家世好。但現在一聽,覺得你更厲害了。”
陸燃垂眸,帶著似有若無的笑,坐到床邊,回憶起從前。
“隻有長相好是我出生帶的,至於其他——我小學愛玩,成績也一般,初中為了討繼父喜歡才好好學習的。
“童年也挺慘的,被人很不好地對待過,從小就開始懂事了,我怕這個社會對我有偏見,就一直努力做到最好。
“隨著逐漸長大,我就想,我一定要當一個好人,不能和生父那種人一樣……”
聊了很久才掛電話。
他走出側臥,客廳換成了暖黃色的暗光,母親和程一澤都回臥室了,隻剩繼父,坐在沙發上百無聊賴地換著台。
程天明看到陸燃從裏屋出來,就把電視關上了,房間裏最後一點餘聲也消失殆盡。
他把目光轉向陸燃,好似等待已久了,他拍了拍沙發旁的空位:“聊聊?”
陸燃輕點了下頭,坐到繼父旁邊。兩人之間隔著剛剛好的距離,不算很遠,但也沒有很近。
“燃燃,在學校談戀愛了嗎?”
陸燃微哽,腦袋瓜飛速轉動。繼父很少會問他私人問題,更別提單獨坐在一起聊天了。他與繼父之間的關係如同溫水,關心浮於表麵,不深入幹涉。不沸騰,但也不冰冷。
陸燃雖然什麽都不說,但他什麽都懂。繼父看似對程一澤很凶,對他很溫柔,但其實,繼父偏袒的還是程一澤。
隻是程一澤年紀小,不懂罷了。
“沒有。”陸燃如實回答。
程天明點點頭,他第一次見陸燃在家打那麽久的電話,懷疑他是談戀愛了。但這孩子說了沒有,他也不好再多問。
他摟過陸燃的肩,說:“爸希望你快樂地生活,有想要的就大膽地去追求,不要束手束腳,把自己當成一個……病人。你為此怯懦退縮的話,青春不會再來。”
說到這兒,他切入正題:“燃燃,其實在我心裏,有件事一直很愧疚。那年你出了那麽大的事,我卻忙於理清礦難損失,都沒怎麽關心你,結果讓你落下了心理病根。”
“爸,這和您無關,您沒必要感到愧疚。”這是實話,陸燃從沒怪罪過繼父,“相反,我一直很感謝您帶給我父愛的溫暖。”
程天明眸子一閃,被陸燃的這番話打動了。
“好兒子,你和一澤都是我的好兒子。你未來的日子還很長,要勇敢和堅強。人生是用來體會的,好與不好的經曆都是生命旅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你不能因為畏懼而止步不前,要知道,經曆磨難後重新站起來才值得驕傲。爸永遠為十八歲那個挺身而出的你驕傲。”
繼父很少與陸燃講長篇大論的道理,但這番話,給了陸燃些許感悟和啟發。
也許,他是應該大膽一些,如果江瀲對他也有此意的話……
“爸,我知道。”陸燃往繼父那側挪近了些,兩個人的雙手搭在了一起。
臥室另一邊。
程一澤閉上眼睡了會兒,又被窗外零星的鞭炮聲吵醒了。
他口渴,想去客廳拿水喝,一打開臥室門,客廳暖黃色燈光立馬照進來,把黑著的臥室屋照亮了一半。
這個點了還有人?
他往外麵走著,看到沙發上坐著的一對父子——他的親生父親摟著陸燃的肩,嘴裏還不停重複著“好兒子”。
程一澤嗤笑一聲,退進房間,關上門。
真像一家人。好似他才是局外人。
寒假過得很快。
江瀲提著一大箱行李推開寢室門,光線斑駁。劉雅芝正對著鏡子化妝,聶婉在給陽台上的花草澆水,耿雨在收拾床鋪。
歲月靜好的模樣。
看到江瀲來了,室友們都很熱情。
“江江,看看我從老家帶了什麽好吃的?”聶婉放下手中的水壺,去行李箱裏拿出一袋速食燴麵,“我剛剛和她倆都分過了,你來得最晚,這是你的。”
“謝謝,”江瀲溫軟一笑,“我會好好品嚐的。”
耿雨鋪好被褥,從**下來:“江江,你有沒有要洗的床單?我們都收拾好了,等下拿到洗衣房的洗衣機裏麵去。”
“好,”江瀲回應,“先放那兒吧,我把床單取下來後幫你們一起拿過去。”
“行。”
“小江江,”劉雅芝對著鏡子塗口紅,“吧嗒”了一下嘴唇,“看我新買的這個顏色的口紅怎麽樣?”
江瀲認真欣賞了一番,答道:“好看,符合你的氣質。”
“喜歡嗎?等你生日了姐送你支新的!”
聶婉佯裝哭腔,嘟嘴道:“雅芝你偏心,送她不送我!”
“送,都送,這有什麽難的。”
耿雨:“別!一定要給我換成幾斤排骨,或者遊戲裝備也成。”
劉雅芝開玩笑道:“膚淺。”
“不用送我,”江瀲眉眼彎彎,笑得很溫柔,“知道你人美心善又大方,但是我不太會化妝,這麽貴的口紅就不用……”
話音未止,她的視線停在了劉雅芝化妝盒裏周禹銘送她的口紅上,那支口紅磨損痕跡很重,看起來使用得很頻繁。
劉雅芝那麽多支口紅,卻偏愛那一支。
劉雅芝對著聶婉做了個鬼臉:“看到沒,還是小江江溫柔又善解人意。”
江瀲退回到自己座位上整理行李,順便把帶來的零食分給室友一些。
聶婉扭身接過,餘光瞥見江瀲行李箱裏一條疊得整整齊齊的黑色毛線圍巾,驚呼道:“哇!這是你自己織的嗎?”
“嗯。”江瀲點頭,“喜歡嗎?下次給你也織一條。”
“好,等你!”
劉雅芝:“我也要!”
耿雨接話:“圍巾可以有。”
“一個一個來。”江瀲笑,“既然那麽搶手,要不然我兼職在校園裏賣圍巾吧。”
“這個可以有。欸?不過……”聶婉疑惑,“江江啊,你不是喜歡白色嗎,怎麽織個黑圍巾?”
江瀲嗓子一緊:“黑色……線多。”
劉雅芝好奇地轉頭望過來,看到江瀲那副古怪的表情後,瞬間明白了什麽,笑得前仰後合。
聶婉:“雅芝,你笑什麽?”
劉雅芝笑的間隙停頓了下,一語道破天機:“我猜,陸燃喜歡黑色。”
三個人不約而同地拖長了音調,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
在“哦”聲落地後,江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臉,她在圍巾外套了一個黑色不透明的袋子,害羞道:“你們別這樣,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愛要大膽說出來,”劉雅芝說,“小江江,晚上約陸燃吃飯吧,主動出擊!”
“這……不太好吧。”
“你如果怕尷尬,那我,”劉雅芝拍拍胸脯,“願意做你的犧牲品,陪你一起。讓陸燃再叫上他室友,搞個寢室之間的聚餐,就順理成章啦。”
“江江,托你的福,”聶婉做哭泣狀,“沒想到我這輩子能和校草吃那麽多次飯。”
“我和陸燃打過幾把遊戲,”耿雨讚許道,“他成績那麽好,沒想到玩遊戲也那麽厲害。”
“那我……問問?”江瀲猶豫道。
三個人齊齊點頭。
江瀲拿出手機,在上麵打了一行字,又看了眼室友們的迫切眼神,騎虎難下。
她一咬牙,點擊發送:陸燃,你到學校了嗎?
陸燃回複:到了。
聽到手機提示聲響,三個人都湊了上來,興奮“吃瓜”。
“有戲!”
“接著問!”
江瀲又問:要一起吃晚飯嗎?
陸燃秒回:行。
三個人激動得跳腳。
“可以啊江江!”
“我覺得陸燃也對你有意思,起碼不反感。”
“對,不然不會答應。”
“要不你倆去吃得了,別帶上我們一群電燈泡了。”
江瀲辯解道:“也不一定吧,陸燃和好多女生都一起吃過飯。”
劉雅芝:“你怎麽知道?說不定是人家女生硬坐他跟前的。”
“……”
江瀲又加了行字:我帶上我室友,你帶上你室友。
陸燃問:幾點?哪裏?
江瀲把地點定在了校門口的菜館。
女寢離校門口比較近,女生們先到了菜館,找了個靠窗的大桌坐下來。江瀲將手中不透明的袋子放在一邊。
陸燃和他室友們沒兩分鍾也到了。
肖宇把菜單轉給女生們,熱情地說道:“看看吃什麽。”
江瀲提議:“要不,一人點一道菜,怎麽樣?”
“怎麽都成,”肖宇應聲,“誰有忌口提前說。”
“好。”大家應聲。
菜單順時針轉,一人選一道菜,從女生開始。
到江瀲的時候,她選了一道不辣的素菜,認為大家不會對這道菜有忌口。選完後,她把菜單轉過去給周毅,手機也在這時振了兩下。
陸燃發來消息問江瀲:喜歡吃什麽?
江瀲心頭一跳,回複道:都可以。
陸燃:豬肉,牛肉,羊肉,雞肉。四選一。
江瀲記得之前和陸燃一起吃飯的時候,他把豬肉的肥肉全部挑了出來,所以首先排除豬肉。
她抬眼,菜單就要轉到陸燃,為了避免耽誤大家時間,她迅速回複:雞肉,謝謝。
陸燃鉤了個土豆燉雞塊,低頭繼續回複:謝什麽?誰要給你點菜了,我也喜歡吃雞肉。
回完消息,陸燃憋著笑,打量著江瀲白一陣紅一陣的臉色變化,有趣極了。
五分鍾後,陸續上菜。
香氣撲鼻而來,大家開動筷子。
江瀲看了看對角方向那道土豆燉雞塊,是唯一有雞肉的菜品。即便陸燃嘴硬,但她的心裏還是湧進了一股暖流。
她正想下筷子,對麵一隻骨節分明的手,端起對角的那盤土豆燉雞塊,和她麵前的手撕包菜換了換。
三個男生莫名其妙地看著陸燃的舉動,表示奇怪。隻見他抬了抬唇,漫不經心道:“我喜歡吃素,抱歉。”
江瀲低著頭,臉色微紅。她先夾了塊土豆,土豆燉得很爛,一口下去滿滿的雞湯味。
肖宇不忿:“不是吧燃兄,你怎麽一天變一個樣,昨天你還搶了我一個雞腿,還說你就喜歡吃雞。”
劉雅芝揶揄道:“我喜歡吃狗糧。”
江瀲桌子下的手悄悄拽了拽劉雅芝的衣擺,叫她別說了。
聶婉和耿雨交換眼神,暗暗地笑了起來。
女生們的眼神暗示,突然點醒了坐在對麵的郭宸,他驚呼道:“我懂了!陸燃晚上怕長胖!”
“你也太有心機了吧燃兄,讓女生們長胖。”肖宇調侃道。
劉雅芝在聶婉耳邊悄悄說了句:“這寢室是按智商分的嗎?”
江瀲聽到劉雅芝的話,不禁輕笑了一聲。
一直沒說話的周毅,早就在旁邊洞察了一切。
他夾了塊麵前的麻婆豆腐,對陸燃說:“喜糖,別忘了我。”
話落,眾人一噎。
片刻後,哄堂大笑。
周毅說話風格跟耿雨有一拚,要麽不說話,要麽語出驚人。
隻是江瀲,臉熱得發燙,覺得四周布滿了火爐,坐立不安,後背直冒汗。
在被調侃的緊張與不安之餘,她偷偷看了眼陸燃。陸燃神色淡然,沒接一句話,卻也沒反駁。
沒反駁……起碼代表不排斥。
這讓江瀲心底慢慢洋溢起喜悅。
陸燃低頭夾菜的間隙掀起眼皮看了眼江瀲——這姑娘的臉通紅。
他挑唇,把菜送進嘴裏,笑意誰都沒察覺。
肖宇這下總算明白怎麽回事了,一拍腦袋,總覺得有什麽事在腦中一閃而過。他開始捋順回憶,想知道從哪兒開始不對勁的——
元旦他失戀了,三號他去酒吧喝了酒,因為心情不太好,喝了很多,早上起來斷片兒了。他好像還叫陸燃一起喝酒了,陸燃走的時候是跟一個妹子一起的。
那個妹子?江瀲!
肖宇“噌”地站起來,一臉震驚地看著陸燃和江瀲。
陸燃早就有“貓膩”了,他竟然一直被他蒙在鼓裏!陸燃禍害誰不行,偏偏禍害那麽清純的小江學妹!
周毅用一種看怪胎的眼神看著肖宇:“你又發什麽神經呢?”
肖宇筆直坐下,像失戀般靠在陸燃肩上,小拳拳捶他胸口:“陸燃,你不是人!你忘了“男德”宗旨了嗎?男人不自愛就像爛葉菜,你不能一邊夜不歸宿一邊玷汙小江學妹!”
“瞎說什麽呢你?”陸燃推開肖宇,漫不經心地夾了一片包菜葉,對其他人說,“不用在意,這孩子打小腦子就燒壞了。”
用最正經的語氣講冷笑話是陸燃的強項,他逗得餘下六個人笑得前仰後合。
“酸黃瓜。”周毅笑完繼續調侃肖宇。
酒足飯飽,男男女女三兩並排走在一起,暖色的燈光把他們的影子拉長,青春的模樣大抵如此。
江瀲和陸燃並排走著,她在想該以怎樣的措辭把圍巾送給他。
“江瀲!”
後麵一道清澈的男聲隔著人群傳來。
江瀲的思緒被打斷,反應慢了半拍,還沒來得及轉頭,就看到旁邊的陸燃先轉了頭。
“!”
她心跳滯了半拍,忽然想起聶婉對她說的那句話:“如果他聽到有人叫你名字,回頭得比你還快,就一定是對你有意思。”
——難道陸然,真的對她有意思?
江瀲努力地抑製住內心難以置信的興奮,在轉頭的同時順勢看了眼陸燃,而後才看向身後的男生。
崔澤洋的笑容陽光明媚:“姐姐,你們吃完飯了嗎?”
江瀲應聲:“吃完了,準備回去了。”
“那太可惜了。”崔澤洋表示遺憾,“沒吃的話,就叫你和陸燃學長一起來拚桌了。”
“吃了,還吃得飽呢。”陸燃忽然插嘴道,語氣怪怪的,“江瀲跟你一起吃不飽,你看你細胳膊細腿兒的。”
話到最後,陸燃還拍了拍崔澤洋的肩,以表學長的關懷:“學弟,平日要多吃點飯。”
崔澤洋疑惑地盯著陸燃半晌,開口道:“陸燃學長,你平常不照鏡子嗎?”
陸燃:“?”想誇我帥?
崔澤洋:“咱們兩個差不多瘦。”
陸燃一噎:“我比你有肌肉。”
崔澤洋笑:“你都這麽說了,我不和你比比就說不過去了。”
陸燃眉梢微揚:“打籃球,敢比嗎?”
“隨時奉陪。”
江瀲在一旁忍俊不禁——男生間的拌嘴還挺有意思的。
陸燃加完崔澤洋的微信,回到江瀲身邊:“走吧。”
江瀲不知這兩人何來的勝負欲,打趣道:“你倆還加微信約著一起打籃球了。”
“別說得那麽惡心,”陸燃糾正道,“是下戰書。”
江瀲笑著暗自感慨:男人至死是少年。都大學生了,還跟小孩子的勝負欲一樣強。
和崔澤洋聊天耽誤了一會兒,江瀲和陸燃掉隊。前麵的大部隊估計是不想當電燈泡,也沒等他們。
月色溫柔,風也寂靜。
江瀲左右看看周圍,沒什麽人注意他們。她抓緊手中不透明的袋子,抬唇輕聲叫了句陸燃的名字。
陸燃側過頭看她,夜色深陷,他的眸色也更深了幾分。隻見女孩單腿一邁,步子一轉,身體迎麵擋在他麵前。她看著他,又更近了一步。兩個人的距離不到一寸。衣物碰在一起時,輕擦出了靜電。電流湧動。一陣風徐徐吹過,夾帶著女孩身上的山茶香撲鼻而來。
陸燃像是被電流流過,全身上下傳遞來一種酥麻的勁兒。他直直盯著她,喉結慢慢滑動了下。他沒做別的舉動,也沒半點躲閃,隻定在原地,等著她。
女孩腳尖輕輕踮起,圍巾勾上他的脖子,又纏了一圈。她站定,笑容明豔地問他:“暖和嗎?”
陸燃有半秒的失神。
——“借過!借過!”
還沒等到回答,江瀲左肩被人用力地撞了一下,身子不受控製地向右傾倒。就在快要摔倒時,被一股力量回正,順勢帶進了溫暖的胸膛。一瞬間,所有的感官都被陸燃身上鋪天蓋地的雪鬆香占據。
陸燃的下頜剛好抵住江瀲的頭,聲音輕得像是在她耳邊吹氣。
“沒事吧?”
江瀲反應過來,耳根迅速升溫,搖了搖頭。
陸燃這才鬆開雙手,後退了一步,兩人回歸到了安全距離。
女孩像隻乖順的小兔子,脖頸間細細幾縷黑發,被衣領遮掩在白皙的肌膚之間,柔軟得好像絲絲棉線。
密集地纏繞在人心頭。
“暖和。”他喉結輕滾。
他別過眼睛,目光落向別處:“江瀲,周日上午十點記得來看我打籃球。”
不知誰走漏了風聲,幾天時間裏,校草與“奶狗”學弟的籃球對決賽傳遍了學校的角落,也登上了校園論壇。
比賽本來定在男寢樓下的籃球場,內容為雙人投籃。隨著關注度越來越高,場地被迫改為了學校籃球館,進行多人籃球隊比賽。
周末如期來臨。
江瀲早上醒來睜開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想穿什麽衣服去看陸燃打籃球。
她興高采烈地起身坐直,疊被子。
把被子整理好放在床邊,臀下坐著的位置一移,她發現了床單上一小塊紅色的“姨媽血”。
她苦惱著把床單放進盆裏,去衛生間墊了個姨媽巾。
室友都去食堂吃飯了,吃完飯直接去看籃球賽。江瀲因為腹痛點了個外賣,沒和她們一起。
用完早飯,腹痛更加劇烈了。
她的經期腹痛基本上會每兩個月發作一次,有時候輕微,一個小時左右就好了。嚴重的話,半天都直不起身。
她看了眼時間,距離籃球賽開始還有四十分鍾。她找好衣服,又回到床鋪上蜷縮成一團。
誰知時間越久,腹部痛感越烈,像有什麽東西在肚子裏絞著翻滾一樣,她換了個姿勢蓋上被子,後背冒了一層細汗。
沒一會兒,便睡著了。
另一邊。
十點鍾,校籃球館的看台上坐滿了觀眾。
人最多的地方,在籃球館的中央坐席。尖叫聲此起彼伏,把比賽氛圍推向了最**。
那些高揚的喝彩聲中,歡呼聲最響亮的,依稀能從中拚湊出完整的名字——陸燃。
其次就是新生屆的耀眼新星:崔澤洋。
但看點遠不止於此,陸燃這次還帶了個校外的神秘高手,同樣吸引了不少雁大學生的目光。
男生利落板寸,眉眼帶著桀驁不馴的不羈感,骨相裏透著一股痞帥勁兒,骨子裏刻著的反骨天成的野性肆意張揚。
和在條條框框裏約束著的大學生顯得與眾不同,他野蠻生長,就像自由翱翔在天空上方的獵鷹——馮昱肆。
在觀眾屏息以待的注視下,兩支隊伍緩緩入場。
兩支隊伍給人的觀感截然不同——陸燃這支隊伍從上到下透著人狠話不多的痞帥勁兒,崔澤洋那支隊伍洋溢著青春陽光男大學生的朝氣。
副裁判中線拋球,籃球往空中一擲,比賽激烈開始。
馮昱肆打球很猛,運球傳球之間更是透著一股侵略性的狠勁兒,在球場上像一頭豺狼一般猛烈的攻勢,讓對手瞬間弱了氣勢。
陸燃打球的爆發性也很強,眼角眉梢都透著野性。兩個人配合得很好,撐起一支隊伍,比分逐漸懸殊開來。陸燃向半空躍起,又是一個精準扣籃。場上尖叫聲一聲蓋過一聲。
他麵色卻淡薄如水,又一次側頭看向觀眾席——江瀲的三個室友挨著坐,唯獨沒有江瀲。
他比了一個暫停的手勢,語氣微微不悅,給裁判說:“換人。”
陸燃隨意地坐在了替補區,旁邊蜂擁一群女生上來遞水和毛巾。他沒接,低頭看了眼手機。一小時前他給江瀲發的微信消息,江瀲到現在都沒回複。
陸燃心底的暴躁湧上心頭,去口袋裏找藥瓶,找了一會兒沒找到,才想起來落在了寢室。狂躁難耐,他抓起手邊的一瓶水,猛灌起來。
一瓶水見底,他擦了擦嘴角,眸色很冷地朝看台上望去。目光尋到了劉雅芝,他招手示意她過來。
劉雅芝從看台上下來,她一身辣妹裝很是凸顯身材,連美女看了都挪不開眼。
觀眾席上不少目光尾隨了她一路,直至與替補席的陸燃會合到一起。甚至有人議論陸燃身邊是不是又換了跟班的小美女。
“小江江她肚子不舒服,”劉雅芝瞄了眼陸燃身後替補席的幾個大男生,在陸燃耳邊輕聲道,“痛經。”
陸燃心領神會,點了點頭。再往看台上撩起眼的時候,在一層又一層的人浪中,他看見了江瀲。
江瀲雙手放在腿上,背挺得直直的,坐在室友的旁邊。她隻要稍一塌腰,就會被前排男生擋得結結實實的,擋住半張臉。
江瀲醒來再看時間的時候,比賽已經開始了。陸燃一連發來了幾條微信消息,因為她手機設成了振動也沒聽到,醒來後匆忙收拾了一下便趕來籃球館。
在來時的路上,她穿過層層看台,女生們議論劉雅芝與陸燃的聲音早就傳到了她的耳中。
看台上躁亂**,歡呼呐喊聲此起彼伏。
江瀲的目光盡頭,劉雅芝踮起腳伏在陸燃耳邊說了句悄悄話,從她的位置看去,他們舉止十分親昵。
“江江,”耿雨叫她,“陸燃在下麵,他剛才叫劉雅芝過去了,你也過去吧。”
江瀲搖搖頭,笑得溫軟,沒有一點攻擊性:“算了吧。”
也許陸燃和誰都沒邊界感,不隻和她。
陸燃的目光被看台上的那一小隻勾了去,沒挪開眼。
他揚起下巴,側頭一挑,對劉雅芝說:“她來了。幫我把她叫下來,務必讓她坐到下麵來看我打球。”
劉雅芝點頭。沒一會兒,江瀲就乖乖地下來了。
性感辣妹替換成清純乖乖女,看台的討論聲更加激烈了,更有人認出江瀲正是曾火上論壇被陸燃“英雄救美”的緋聞“白月光”。
“你找我?”江瀲聲音小小的。在那麽多人的注視下,她不由自主地緊張,肢體動作僵硬不自在。
陸燃指了下替補席的空位:“坐下。”
替補席的隊友們從上到下打量著江瀲,發出一陣起哄聲,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這個才是‘正主’?”
“對啊陸燃,介紹介紹?”
陸燃抬眼看著台上的比分越拉越小,最後變成22∶18。
馮昱肆給陸燃一個眼神,陸燃點頭。
比賽暫停,陸燃重新上場。
臨走時,他想起來剛才隊友的問題還沒回答。眼看江瀲被越來越多的目光聚焦,不給一個答複恐怕已無法收場。
——“你為此怯懦退縮的話,青春不會再來。”
那就允許他,大膽這一次。
他回眼,看向江瀲,目光堅毅:“家屬。”
也似在和看台上八卦的觀眾澄清——這位才是“正主”。
在一陣驚呼尖叫和起哄聲中,江瀲的耳朵又燒紅了,掩藏不住的是心底豁然湧現的雀躍。
“家屬”的意思是——他女朋友嗎?
陸燃再次上場時,眼中有光,勢在必得的光。他打得更起勁了,還帶著一股狠勁兒。
一場球讓觀眾看得**澎湃,連連尖叫和驚呼。
打到最後,他收不住了,不受控製的心悸蔓延而上,心率也跟著極速加快。
他瞳孔像冒著火一樣,橫衝直撞間滿是破壞性和侵略性,幾乎是帶著一股不顧一切的狠意,一連撞倒了兩個人。
裁判一聲哨響,陸燃犯規了。
觀眾麵麵相覷:忽然之間,他就像變了一個人。
馮昱肆察覺了陸燃的異樣,低聲問:“發作了?”
陸燃點頭,大口喘著氣,單手攥緊胸口的衣服,像要把指甲揉嵌進肉裏。
沒幾分鍾,比賽結束,裁判宣布陸燃隊勝利。
可陸燃臉上沒有一絲笑意,他看了眼乖乖坐在替補席的江瀲,臉色又變了變。怎麽就偏偏她在的時候發作呢?
他彎下腰,雙手撐著膝蓋,大口喘息,極力把躁狂的情緒壓製下去,但心裏還是壓不住地躁狂,情緒不受控製地紊亂。
人群作鳥獸散,江瀲留在原地不知所措。陸燃情緒反常,她擔心陸燃的狀況,拿了瓶水走到他身邊。
“你還好嗎?”
見到江瀲走來,陸燃連忙背過身去。
“你先走吧。”他語氣不怎麽好。
江瀲沒動身:“我等你一起吧。”
“我隻說一遍!”
陸燃音調忽高,江瀲被吼得脊背一顫。
上一秒陸燃還承認她是家屬,這一秒就翻臉不認人了?
江瀲把水遞過去,倔強地說道:“我等你。”
陸燃雙眉緊蹙,心髒溢著火突突地往外跳,聲線又高了三度:“聽不懂話?”
在他抬高聲線的同時,身體也轉了過來。他情緒有些激動,誰知力度過大了,一甩手竟把江瀲遞過來的礦泉水打翻了。瓶口因是敞開的,水流即刻沿著地板縫汩汩地往外流。
場麵一寂。
場館內剩下十幾名正在攀談的籃球隊隊員,他們被聲音吸引得看過來,全然不知陸燃為何無故發脾氣,隻得離得遠遠的。
半晌後,江瀲的眼眸蓄積了一層濕氣,她垂頭。
遠處的崔澤洋換完衣服,湊巧撞見這一幕。他走到江瀲麵前,拽了拽她的袖子:“姐姐,咱們走吧。”
江瀲被崔澤洋拉著,頻頻回頭。
明明贏了比賽,卻像輸了全世界。陸燃的餘光裏,江瀲的目光像一束光一樣熄滅,他始終沒再抬頭看她一眼。不想讓她看到他發病的樣子,他隻想永遠讓她看到他最明亮耀眼的一麵。
“崔澤洋,你先走吧。”她說,“我想再等等。”
崔澤洋歎息:“你確定嗎?剛剛他都那樣發脾氣了。”
“沒關係的。”江瀲眨了眨眼,方才煞白透紅的眼尾已經沒了痕跡,“我想弄清楚是怎麽回事。”
是捉弄調戲,還是認真的,總要弄清楚吧。
江瀲在門口站了會兒,正值經期的緣故,沒一會兒就開始腰痛了,她也沒那麽多顧忌,席地而坐。
場館內的人幾乎都走完了,剩下陸燃和馮昱肆。
又等了一會兒,馮昱肆的聲音漸近,江瀲忙不迭起身,擋在門口:“陸……”
話剛脫口,江瀲臉色一下紅了,硬是把另一個字咽回了嗓子眼。
陸燃看起來很熱,赤著上身。他胸肌上掛著汗,又痞又欲。腹肌也相當分明,胸膛強勁結實,還有寬厚的肩膀和優美的肌肉線條。又有幾顆水珠從他喉結滾下,順著胸膛緩緩流下。
江瀲憋著紅臉,把頭轉向別處,語速很快:“陸燃,我想和你聊聊。”
“過幾天再說。”
他語氣很平,態度很冷。發病期間,他沒心思去聊別的。
“燃,”在一旁的馮昱肆忽然開口,“如果你是認真的,不該對她有所隱瞞的。”
陸燃低頭,是啊,早就應該告訴她的。
隻是他害怕這姑娘膽子那麽小,聽完之後更不敢靠近他了。
這可是精神障礙,沒發病的時候和正常人並無二致,發病的時候嚴重的話是要住進精神病院的。
他是怕失去她罷了。
“你和她說吧。”陸燃套上衣服,對馮昱肆說,“我先回寢室拿藥,然後去外麵開間房,你等會兒去那裏找我。”
陸燃無法親口告訴她,這不是簡單的情緒波動。
躁鬱症發作的時候,為了不傷害身邊的人,他通常自己去外麵住一個星期,恢複之後再回歸寢室。
室友也因此誤會他夜不歸宿是在外麵放浪形骸,學校的各種謠言更是滿天飛。
比起真實原因,他寧願被誤會。
江瀲坐在空曠的綠茵草地上,聽馮昱肆靜靜地講述著陸燃的故事。
“上次在貓咖門口,陸燃因為見血導致創傷後應激障礙複發,這個病是在他童年時期,他生父長期毆打他和他母親所導致的。
“而這次這個病更為嚴重,你要做好心理準備,如果你接納他,就可能一輩子要接受他的情緒反複。”
江瀲點點頭,聽得很認真。
馮昱肆問她:“雙向情感障礙你知道嗎?也就是俗稱的躁鬱症。”
“略有耳聞。”
“這種病,時而躁狂時而抑鬱,處於一種反複橫跳的狀態。
“躁狂的時候亢奮,情緒高漲,就像有用不完的精力一樣,甚至每天隻用睡三四個小時。還會做一些很危險又離經叛道的事,也會口無遮攔給最親的人造成傷害。
江瀲抿緊唇,陸燃的病竟然如此痛苦。要是她早一點知道的話,就能多給他一些關心和理解了。
馮昱肆拿出手機,找出一段監控錄像視頻,遞給江瀲。對於視頻背後事件的前因後果,江瀲後來也聽說了。
那是在高三下學期的春夜。
四月底,即將進入立夏。花仍開得很香,片片馥鬱的花香流淌在風中。火燒雲也很美,遙遠地灼燒著天空。
周五,晚自習結束後,天色微醺。
校門口高年級的學生魚貫而出,肩膀擦著肩膀,街燈驟然亮起,汽車鳴笛聲和自行車鈴聲像一幀一幀慢放的電影。
陸燃從街角轉過幾條老舊的小巷,就能到達一片新建成的學區房。
學區房的別墅區就像獨立於破舊小鎮之外的光景,能住上這種檔次的別墅,都是鎮上非富即貴的有錢人。
過了紅綠燈之後就是鎮上人口中所說的富人區。一條橫亙在中間的長馬路,就像是一條兩極分界線。
線內的是幹淨整潔的富人區,線外的是破舊髒亂的鎮上原住民區。
少年看著紅燈倒計時一秒秒消減,他口中在背誦著一個英文單詞——
“flipped,flipped。”
怦然心動。
想到這兒,他的唇角微微上翹,腦海裏回放著默片,女孩的白色裙擺就像盛開在夏季的睡蓮,搖曳在心尖。
他漫不經心地眼瞟著紅燈倒計時,五,四,三——
“等等!”
人海中飛快地躥出一個女生,定在陸燃身後,她臉色微紅,大喘著氣,低下頭,喊道:“陸燃,請給我一次請你吃飯的機會!”
“哈?”陸燃茫然地轉過頭。
女生語速很快,一句話連成串地一口氣說完:
“陸燃我欣賞你!但我下周就要轉學,以後可能再也見不到了,所以我想和你吃頓飯!請答應我!”
陸燃定睛打量著眼前麵孔陌生的女生。他不太會拒絕別人,女生又格外坦誠,他便點頭答應了。
“不過請我吃飯就不必了,和女孩子吃飯,我習慣請客。”
“謝謝!”女生眼裏蓄滿了光芒,激動地給陸燃深鞠了一躬。
陸燃被她誇張的謝意嚇到了,囅然一笑。
“想吃什麽?”他問。
“嗯……”女生思索著。
兩個人折回到了破舊的小巷,小巷裏麵隱藏著很多家沒有門頭的小店,再往前走,就是一條狹長的夜市街。
“夜市!”女生指了指前方,“去看看?”
自從馮昱肆冷嘲熱諷把陸燃趕走之後,陸燃就再也沒踏進過這條夜市街。
“行。”陸燃猶豫了一下點頭,兩人一同朝巷子深處走。
街燈綿延,芬芳四溢。
昏黃的路燈,一張木紋掉色的老方桌,兩張小馬紮。
“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
“李嘉夢。”女生聲音洪亮,“嘉年華的嘉,夢想的夢。”
“行,”陸燃重複了一遍,“嘉夢。”
雖然是剛認識,但也談不上尷尬。李嘉夢性格開朗,陸燃又是自來熟。
大塊的烤串肥瘦相間,香噴噴的炭烤味令人垂涎欲滴。兩個人吃著聊著,話題有一搭沒一搭地接著。
馮昱肆不知道什麽時候來了,默不作聲地坐到了鄰桌,一改往日刺兒頭的模樣。他安靜得出奇,沒找陸燃麻煩,一個人點了一盤烤串,一盤花生。
夜色漸深,周遭的聲音變得嘈雜,人也紛湧雜亂了起來。
有一群男人在玩酒桌遊戲,聲音響震天,也有酒鬼用大嗓門叫囂著不知在和誰發酒瘋。
叫囂聲、謾罵聲,連成一片。
腥臭的汙水流進下水道,過街老鼠堂而皇之地鑽進看不見的黑洞。髒話和汙言穢語借著酒意抒發在髒亂差的小巷。
法外之徒也喜歡在黑夜逗留,危險也總在夜色降臨。
兩個人也吃得差不多了,陸燃結賬回來的時候,李嘉夢旁邊站著一個流裏流氣的社會青年。
青年腳穿人字拖,脖戴大粗鏈,挽起的袖口露出一截花臂。他渾身酒氣,醉醺醺的,挑事的意圖昭然若揭。
陸燃不想惹事,拉著李嘉夢,低頭回避目光:“咱們走吧。”
“別走啊。”花臂男單腿一邁,把兩人攔下。
他鼓起腮幫子,笑得像一隻老鼠,然後從上到下不懷好意地打量了兩人一番:“這麽漂亮一妞兒,你女朋友嗎?”
這聲音……
陸燃驚疑抬頭,對視上花臂男的麵容,那個男人——正是鎮上騷擾女性的慣犯!
一周前陸燃親眼看到慣犯跟蹤一個女孩到了巷子口,就在千鈞一發之際,女孩的父親迎了出來,慣犯才灰溜溜地掉頭離開。
他當時就決定,再遇到這個男人,就要拍下證據交給警察製裁!但今天李嘉夢在,正麵衝突實在不是良策。
陸燃應付了句“是”,拉著李嘉夢繞開花臂男,意欲離開後再撥打110。
吃了閉門羹,花臂男借著酒意,隨機抓起鄰桌女生,囂張地問她:“妹妹,你開個價,多少錢能陪我一晚?”
鄰桌都是女生,被他抓起的女生瞬間臉色羞紅。她破口大罵道:“你是不是腦子有病啊!”
男人囂張至極,借著酒意無所顧忌:“你說什麽,你再罵一遍?!”
“再說一遍!你也不照照鏡子,臭流氓!”
“臭娘兒們敢罵老子?找死!”
…………
這一場紛爭,陸燃本可以避開,但本能讓他止住了腳步,總要有人為正義挺身而出。
他讓李嘉夢先走,轉身去拉那個女生。他勸女生不要介入正麵衝突,但女生被激惹火了,顯然不聽勸。她使勁甩開陸燃的手,覺得自己是受害者,為什麽要逃,有強硬到底的架勢。
陸燃見勸解無果,果斷拿出手機,撥打110。
電話那頭,110還沒接通。下一秒,腳下驀地一震,一道黑影砸下。
一聲悶響,女生被花臂男一記耳光扇倒在地。
“老子今天非給你點顏色瞧瞧!”
體力懸殊之下,花臂男輕而易舉地就像在撩撥掌中之物,借著酒意,為所欲為。
女生的哭喊聲響震耳膜,醉漢惡臭的酒氣撲鼻而來。
陸燃眼前一陣眩暈,心跳速率急速攀升,心慌疊加心悸,就連視線也變得模糊,交疊出現重影。
耳中閃現著生父一次次酗酒過後毆打母親的聲音。回憶像一幀幀老電影循環播放著慘痛的畫麵。年僅六歲的他,眼睜睜看著嗜酒成性的生父頂著一張殘暴嘴臉毒打著母親。
母親流著淚表情痛苦,一遍遍哭喊哀求的聲音刺穿他的耳膜。
回憶交疊著痛苦輪回閃現。
頭腦被謾罵和毆打的回憶充斥。
他這輩子最恨的就是欺負女性的男人!
最恨了!
生父的臉和慣犯的臉交織成同一張令人作嘔的麵容,浮現在他麵前。
他眼眶裏泛起一絲帶著恨意的淚花。
…………
隨著男人倒下,陸燃眼前也浮現出密密麻麻的星點,腦中“嗡嗡”地眩暈成一團。
迷迷糊糊中聽見了尖叫聲和警車鳴笛聲,周圍的人也早已作鳥獸散。
地上鮮紅的血暈開一片,像一朵盛開的彼岸花。記憶裏的那團紅像揮之不去的蚊子血,夜以繼日地折磨著驕傲的少年。
短短幾分鍾監控視頻播放完畢,江瀲眼眶漸紅。
原來陸燃不再去夜市的真正原因是這個。
在世俗眼裏,好學生的手上不能沾染血跡,好學生應該坐在雲層之上,沐浴陽光。
馮昱肆的睫毛緩緩垂下,投下一片陰翳。
“我那個時候也在場,但我沒陸燃那麽俠義,也沒有心懷百姓的人間大愛。我平時隻敢在校園裏當個老大,嚇跑那些小混混。進了社會,我又算哪根蔥。我覺得懲惡揚善是警察做的事,不是我這種尋常老百姓能操的心。”
他自嘲著冷笑一聲,點了支煙,用手半籠著,猩紅色的火光從虎口處躥出。
“從此我就改觀了對好學生的看法,陸燃是個真爺們,我對他刮目相看!他成績好,遊戲玩得好,籃球打得好,樣樣精通。善良又聰明,還愛行俠仗義,他從此就是我馮昱肆在這世上唯一佩服的人!”
江瀲沉默半晌後道:“最後那個慣犯被繩之以法了嗎?”
“當然。陸燃的報警電話打通了,我接通後告知警方地址,以及整個事件的經過。而和陸燃一同在夜市的那個女生,那件事後悄無聲息地走了,她本來就已經辦好了轉學手續。至於鄰桌女生,看上去膽大,其實暈血。她醒來後已經不記得當時發生的事情了,醫生說她是潛意識選擇性失憶。”
煙滅了,回憶太費煙了,馮昱肆又點了一支。
“陸燃傷人的過程被人錄像了,一段沒頭沒尾的視頻被惡意傳播。陸燃從好學生變成了鬥毆犯,甚至有人被營銷號帶節奏跟著詆毀他,說他一直以來都是在偽裝好學生,實則私下勾結社會青年,因為一個女生而打架鬥毆。
“我雖作為目擊證人站出來為陸燃平反過,但成效微乎其微,輿論的聲音震耳欲聾。一來,陸燃的確傷了人;二來,的確是因為保護女孩子。
“如果人們隻想相信他們想要相信的,那便沒人想聽真相是什麽。你是高才生,應該知道魯迅先生的這句話:‘當渾濁成為一種常態,清白就是一種罪。’當年即便有小部分人選擇相信陸燃,但很少有人敢站出來為他發聲。因為他們知道,隻有和大部隊站到統一戰線才不會遭受排擠。
“直到後來,警方發布了通告,營銷號紛紛刪文致歉,夜市上的完整監控錄像也被公之於眾,陸燃也證明了自己是見義勇為。但對於陸燃來說,傷害已經造成,雙相情感障礙由此滋生。
“他和我說過這麽一句話——‘世人用上帝視角框架出好學生的道德戒律,然後快樂地做不被約束的自己。他們做不了玫瑰,卻還偏偏要求玫瑰不能腐爛。’在他們眼裏,好學生不能打架,打架了別管是因為什麽,就不配當好學生了。所以陸燃索性就不當傳統意義上的好學生了。
“但是,你知道嗎,我問過陸燃他後不後悔見義勇為……”
馮昱肆吐出煙圈,黯然垂眸,忽然笑了:“如果再有一次,他還會挺身而出。如果壞人不能被繩之以法,接二連三還會有更多受害者。”
“他希望,這個社會永遠是有光亮的。”
江瀲心頭一顫,被陸燃深深折服。她胸腔湧上一股暖流,對平民中的英雄肅然起敬。
恰逢此時,操場的音響突然響起一首耳熟能詳的流行歌曲。曲調慷慨激昂,震著每個人的耳膜。
“——誰說站在光裏的才算英雄。”
女性在麵對性騷擾時,部分人會選擇三緘其口。怕社會對她們不夠友好,戴上有色眼鏡去看待她們,給她們貼上被調戲過的標簽,這往往就縱容了猥瑣男第二次第三次作案,乃至成為慣犯。
隻有得到法律的製裁,才能讓罪犯望而生畏,讓更多女性免於受害。其實每一次對待惡勢力的頑強反抗,也是一種投靠正義的善良之舉。
江瀲耳畔,又傳來馮昱肆的聲音:“雙向情感障礙是一種精神障礙,患者無法控製自己躁狂和抑鬱的情緒。如果你選擇接納他,就要做好萬全的心理準備,擁有一顆強大的心髒,理解他,陪伴他。如果因為適應不了他發作的情緒而離開他,很可能讓他陷入萬劫不複的深淵。說再嚴重點,躁鬱症的抑鬱發作起來,嚴重的話甚至有可能產生不好的念頭。”
“你不用著急回答。”馮昱肆看了眼手機,陸燃的房間號已經發送了過來,“躁狂發作一般在一周以上,抑鬱發作在兩周以上。如果你準備好了,第七天的時候去這個地方找他,去見他最真實的狀態。”
陸燃請了一周的假。
江瀲懷揣著惴惴不安的心等到了第七天。
周六一大早,她洗漱完畢,迫不及待動身去找陸燃。
寢室三個人還在睡覺,江瀲輕手輕腳,還是吵醒了劉雅芝。
劉雅芝拉開遮光簾的一角,睡眼惺忪地小聲問:“小江江,這麽早幹嗎去啊?”
江瀲在梳妝桌前,從鏡子裏看著她,沒回頭:“去找……一個朋友。”
江瀲在學校的關係網很窄,基本上就是兩點一線,從教室到寢室。“一個朋友”這個說辭很微妙,有種欲說還休的感覺。
劉雅芝一猜便中:“陸燃?”
江瀲含羞點頭。
“我還好奇你們怎麽回事呢。你說陸燃那麽大張旗鼓地在籃球館官宣你,怎麽出了門就不聯係你了呢?你都不知道學校那些無聊的人怎麽議論你們的關係的。陸燃雖然不談戀愛,但是他經常夜不歸宿啊,學校還傳他在外麵……咳咳。”
劉雅芝輕咳了聲,這事沒有論證,她沒繼續往下說。
她把頭探出簾子,認真發問:“不過你確定要那麽主動去找他嗎?你和我可不一樣。”
“嗯。”江瀲毫不猶豫地點頭。
她會繼續替陸燃隱瞞著他的病,別人誤會了他們也沒有關係。至於誰主動,江瀲覺得如果陸燃對她也有好感的話,她主動一點也沒有關係。
“那就祝你好運嘍!”劉雅芝把簾子拉上,繼續倒頭睡,“一定要把校草搞定,加油。”
“好。”
江瀲坐在梳妝桌前,稍微打扮了一下,塗了個粉嫩的唇釉,又戴了一個珍珠發箍,搭配上米白色長款連衣裙。
馮昱肆給的地址是校門口的一家連鎖酒店。
江瀲進入酒店,直梯口正好有人刷了卡在等電梯,她跟隨著一起上了樓。
酒店長廊靜悄悄的,江瀲忐忑地站在陸燃房間的門前,核對了三遍房間號,才大著膽子輕叩房門。
沒應答。此時距離八點還差十分鍾,陸然還沒起床嗎?
江瀲猶豫著,前傾倚靠在樅木色的門上,用耳朵貼著門去聽屋內的聲音——很安靜。
“唰!”
正聽得認真,門忽然從內側拉開。江瀲嚇了一跳,重心失衡,跟著門的力往前一閃。本以為就這樣撲空,她眼睛一閉,誰知,竟跌進了陸燃懷裏!
頃刻間,陸燃的鼻息撲在她的麵頰上。迅速傳遞而來的,是陸燃皮膚的溫熱,以及他剛從被子裏帶出來的被褥的氣息。
更要命的是,他還沒來得及穿上衣!下半身鬆鬆垮垮地罩著一條寬鬆的短褲。
一大早投懷送抱個美人,他還以為是自己病症出現的幻覺。他沒放開她,迷迷糊糊地抱了一會兒,越抱越緊。女孩子身上一股奶甜的味兒,有點像大白兔奶糖的味道。
他嘴裏含含糊糊地呢喃著,恍若夢囈:“一定是我太想你了,才會夢到你。”頓了頓,“小水。”
江瀲詫異,陸燃怎麽知道她的小名?除了親人這麽叫她以外,沒有人知道這個名字,也沒有人這麽親昵地叫過她。
她臉紅得像個蘋果,試探性地在他懷裏叫了聲他的名字:“陸……陸燃?”
“噓!”陸燃奶聲奶氣地在她耳根吹了口氣,“別說話,夢還沒醒,你不能走!”
江瀲就任憑他這麽抱著,又等了一會兒,理智回歸。
“陸燃,我是有話要和你說,才來找你的。”江瀲的聲音忽變嚴肅。
陸燃驚醒,猛一睜眼,困意全無,懷裏的觸感柔軟溫暖又真實。
原來……不是幻覺?
躁狂發作之下,伴隨情緒高漲、亢奮,偶爾也會出現幻覺。這下他徹底石化了,竟不是幻覺?自己邋裏邋遢剛起床沒洗漱的樣子被小姑娘看了個遍了?
下一秒,陸燃把江瀲推開,把門“砰”的一聲關上。
“?”江瀲一臉疑問,緊接著,口袋手機一振。
是陸燃發來的:等我十分鍾。
關上門,陸燃雙手捂住麵頰,耳根發燙。走進淋浴間,冷水從頭往下澆,身體的熱度還在沸騰。還好剛剛沒做什麽更過分的事。
洗完後,他刷了個牙,把頭發吹得半幹,疊了疊被子,又換了身幹淨的衣服。
這次他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就連襯衫最上麵一顆紐扣都整齊地扣上了。以及,還噴了隨身攜帶的香水。
他照了兩遍鏡子,確定儀表得體後,才把門大拉開。
“進來吧。”陸燃做了一個請進的紳士動作。
他大方地盯著姑娘瞧了起來——江瀲塗口紅了,還戴了個珍珠發箍,學會打扮了。
他唇角一勾,透著股痞壞的勁兒,是為了見他特意打扮的嗎?
江瀲見他一笑,剛剛還緊張的狀態瞬間鬆懈下來:“你笑什麽?”
“沒什麽。”陸燃嘴上應著,心裏想著:一見你就想笑。
他舌尖抵著左腮,欣賞之餘不忘讚賞:“挺好看的。”
江瀲不自然地將散落在額前的劉海掛到耳後,低聲道:“真的嗎?”
她很少打扮,突然一打扮,竟覺得渾身不自在。
“真的,”陸燃又重複了一遍,“好看。”
陸燃越誇她,她越不自在,想起手上的早餐,這才趕緊轉移話題:“還沒吃飯吧?我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就隨便給你帶了豆漿和雞蛋餅。”
陸燃接過:“不急。”
陸燃拉開茶幾旁的椅子,請江瀲坐下:“我是說……來日方長,慢慢知道。”
江瀲不太會聊天,不知道該回答什麽,乖乖地說了個“好”字。
陸燃大口吃著雞蛋餅,沒幾口就解決掉了,把袋子扔進一旁的垃圾桶,邊擦桌子邊說:“你不用顧及我,你作出什麽樣的決定我都能接受。”
江瀲點頭:“我想說……”
“你先等我說完,”陸燃換了個更嚴肅的坐姿,他挺直背,雙手十指交叉放在桌麵,真誠地看著她道歉,“上星期在籃球館我怕我控製不好情緒傷害到你,也怕你看到我發作的樣子,才那樣對你的,真的抱歉。”
“沒關係,其實你不用道歉的。我理解,那是因為,”江瀲頓了頓,語氣變弱,“你生病了。所以,我不會怪你的。”
“那就好。”陸燃鬆了口氣。
江瀲咬著唇,似乎在作一個很大的決定。
少頃,她抬眸看他,鼓足了勇氣:“你說的‘家屬’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嗎?”
窗外的日出像一顆鴨蛋黃,漫著璀璨的光。有風吹進,撩動半透的白紗窗簾。
陸燃的睫毛被風吹得微微眨了一下,而後輕聲開口——
“我喜歡你。”
江瀲被他那句話迷得挪不開眼,她盯著他的眸子,看了好一陣,恍若做了一場盛世美夢,暗戀了數年的那個人竟開口說喜歡她。
她第一次那麽近距離地看陸燃,他的骨相近乎完美,皮膚也幹淨到沒有一點雜質。隻是他眉骨的那塊疤痕,在他原本柔和的麵相中增加了一絲頹然的氣息。
“我喜歡你,”陸燃看著她的眼睛,堅定地重複了一遍,“如果你可以接受我的躁——”
“做我男朋友吧!”江瀲忽然打斷他,瞳孔裏閃著光,語調提高。
這是她人生裏第一次勇敢地奔赴愛。
她繼續說:
“陸燃,你知道嗎,躁鬱症有時候也會被稱為‘天才病’。得這種病的人往往思維活躍,辦事效率極高,一天可以隻睡三四個小時。
“他們在專業領域也能取得很高的成就,曆史的長河裏有很多名人都是躁鬱症患者。得這種病的人往往善良又敏感。
“而我,會永遠沉迷於你內心那片遼闊的靜海。”
那片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湧動波濤洶湧的海域,永遠湛藍,永遠純淨,永遠寬闊。
“呼——”江瀲長舒一口氣,臉色微紅,卻有如釋重負的解脫感。這星期以來她一直都想對陸燃說這番話。她永遠,心動於陸燃的善良與溫柔。
“隻要你不說分開,我永遠,不會離開你。”江瀲看著陸燃那雙漆黑的眸子,無比認真地說。
陸燃眉眼間靜滯片刻,瞳孔裏恍若裝著一條璀璨的銀河。
“你知道……”他喉結輕滾,“你現在有多危險嗎?”
距離漸漸拉近。
江瀲看著陸燃一點點靠近,目光之餘,都在眼中成為虛化場景。
“你孤身一人來我房間,知道有多危險嗎?”
短暫的沉默後,他的嗓音壓得極低:“你查了那麽多資料,是否知道,躁鬱發作期間,欲望也會隨之旺盛。”
江瀲的耳朵“唰”地紅了起來,像隻受驚的小兔子,忙抓起斜挎包起身:“我想起來學校還有事。”
陸燃漆黑的眸子半眯起來,在她拉開門的刹那,單手抵上。
房門悶聲關上。
江瀲轉身正對著陸燃,兩個人的衣服廝磨在一起。
陸燃的呼吸聲很重,焦灼的鼻息撲在她額頭上。他慢慢俯下身,目光直視著她的唇瓣。
逐漸拉近……
就在兩個人的唇快要碰上時,陸燃忽然轉頭側向別處,緊閉雙眼,在她耳邊重重喘著氣,好似在極力壓製著什麽。
當他再次睜開眼時,雙眸清澈,理智回歸。
“我要在健康的時候親吻你。”
在健康的時候,把初吻,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