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此去經年再相遇(2)

“這是什麽?”陸燃掃了一眼,很快放下,“死了這份心,我拒絕接受媒體采訪。”

“你會同意的,”馮昱肆歪唇笑,“大作家,給你看段視頻。”

視頻播放,溫婉清甜的女聲響起——

“歡迎大家收看第一期《時光對白》欄目,我是江瀲,現在位於雁瑜大學的校園裏。特此為大家實地求證‘雁大出帥哥’這句話。”

鏡頭跟隨江瀲,目標鎖定在一位男同學瘦高的背影上。

“同學你好,可以采訪你一下嗎?”

男同學轉頭,骨相優越,目色清冷:“采訪什麽?”

“同學你是什麽專業?”

“法學。”

“你未來想從事什麽職業?”

“律師。”

…………

陸燃眼神別開,故作漠然:“是江瀲的訪談我也不去,我跟她已經沒關係了。”

“別急。”馮昱肆拖動進度條快進到崔澤洋出場。

“同學你好,請問你是什麽專業?”

崔澤洋麵對鏡頭笑得很乖,小虎牙若隱若現:“戲劇與影視學,輔修日文,但是我已經畢業了,今天來學校逛逛。”

“已經畢業了,來學校追憶一下,挺好的。那你畢業後從事什麽工作呢?”

“動漫影視配音。”

“哇哦,你的聲音也很好聽呢。說到這兒,我看你有些眼熟……”

崔澤洋聲音澄澈,坦然一笑:“是我。”

“哇,今天很幸運能在雁大偶遇這樣一位‘大咖’,我能請您進入演播廳聊一聊嗎?”

“當然,榮幸之至。”

鏡頭再一轉,進入演播廳……

彈幕滿屏“好帥”“愛了”飄過,把崔澤洋的臉都蓋住了大半。

陸燃把手機屏一關,道:“我沒興趣看他,他參加了江瀲的訪談,我就得去嗎?”

“當然不是,如果你不介意他搶去了雁大名人榜的風頭。”馮昱肆接著說,“前幾天你室友和她室友間的聚會,崔澤洋和江瀲一起來的,不僅是名人榜的風頭,我覺得你的位置也快保不住嘍。”

陸燃的聲音像是從胸腔裏磨出來的:“他們……在一起了?”

馮昱肆反問他:“你覺得呢?”

陸燃一口氣把一杯酒喝光,酒水掛了一滴在唇角。他揚手擦去,笑了:“和他在一起總比和我好。”

見陸燃不聽勸,馮昱肆臉色變狠,猛然起身,揚手指著他:“陸燃,你再這樣老子瞧不起你!你在M國什麽樣你心裏清楚,幾次喝酒喝到吐血洗胃,卻不敢說一句想她,慫蛋玩意兒給老子丟臉!”

陸燃陷入了安靜。

酒館昏暗的燈光照在他晦澀不明的臉上,他一杯接一杯地喝著,不發一語,沉默得像是災難發生後的默哀現場。

半晌,馮昱肆低聲道:“江瀲知道你為什麽離開她,我告訴她了。”

聞言,陸燃的臉色立刻變了,兩秒後,他“噌”地起身抓住馮昱肆的領子,動作迅猛到桌上的空酒瓶滾落在地,發出“咣當”一聲。

他憤怒地直視著馮昱肆,雙眼赤紅布著血絲。

三年來,但凡有人提起江瀲的名字,陸燃都會潰不成軍。無論他是一個在職場上多麽冷靜多麽能穩固大局的人,江瀲的名字就是他的軟肋,片刻間,所有防備就會轟然倒塌。

馮昱肆看著他的眼睛,疾聲厲色道:“陸燃,你最大的缺點就是喜歡當聖人,你憑什麽替她作你自以為對她好的決定?”

眼看陸燃眼底的情緒越來越痛苦,馮昱肆鬆懈了下來。

“江瀲三年來一直單身。”

當年,馮昱肆問陸燃有沒有後悔過作出分手的決定,陸燃的回答是:後悔過。

他說,隻有和江瀲在一起的日子他才像真正地活著。

抑鬱的日子暗無天日,所以他把她推到能看見光的地方和能給她帶來溫暖的人身邊。躁狂的日子終日戾氣,他怕身邊愛他的人遭受連累,所以主動隔離,不讓他們忍受他無端的暴躁情緒。

把愛人推開,是陸燃孤注一擲的絕望之舉。

他沉思著馮昱肆的話出了酒館,走了幾步一抬頭——雁鎮麵館。

門簾撩動,他跨進門檻,思索著三年前落在這裏的東西該怎樣開口問起。

三年了,任何人任何物都不會站在時間的長河裏等他,應該是找不到了。

老板娘認得陸燃,熱情地說道:“小夥子,幾年不見,穿西裝的樣子更帥氣了。”

“您記得我?”陸燃重新懷抱起希望,斟酌著該怎樣開口詢問。

“你和那姑娘我都記得,”老板娘主動提起了陸燃遺失物品的事,“幾年前你落在這裏的東西我以為你不會來找了,便交給與你一起來過的那個姑娘了,她交給你了沒有哦?”

江瀲?陸燃心頭一緊:“您是交給了一個長相文靜、皮膚很白、瓜子臉、雙眼皮……的女孩嗎?”

這是他能想到為數不多的描述江瀲的詞匯了,剛才的短暫一瞥,他還沒來得及看清江瀲的變化,她就隱匿在濃濃的夜色中了。

老板娘連忙應道:“嗯,對對,她交給你了吧?”

陸燃神色錯愕,也就是說,他分手時說過的謊都敗露了。

三年前做完治療,他僅有一小部分無關緊要的記憶被刪去,不久之後便恢複了。不僅沒有忘記江瀲,甚至還清晰地記得與她分手的細節。

忘記了她,是為了讓她不回頭的說辭。

陸燃不想談論這個話題了,抬眼看著牆上的菜單。酒喝飽了,吃是吃不下了,隻能打包回去看看家裏誰要晚上加個餐。

“還要一份招牌麵,打包。”

“好嘞。”

陸燃坐在高腳桌上等餐的間隙,打開那段播放到一半的江瀲采訪崔澤洋的視頻。

他這個人就是嘴硬,喝酒喝到胃出血也不承認自己是想念,明明愛慘了還非說自己忘記了。

陸燃以倍速快進著看完,麵打包好了也不急著走,又轉到國內瀏覽器搜索江瀲做過的訪談。

他記得江瀲說過想做一種有溫度的工作,她做到了。

江瀲主持的很多期正能量滿滿的節目,揭露了腐朽與黑暗,站在人民至上的正義方據理力爭,不卑不亢地闡述觀點,眼中炯炯有光。

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江瀲更加自信開朗了。

陸燃切換到微信頁麵,打開和江瀲的對話框。

最新一條還停留在周五12:47。

“L”拍了拍我。

陸燃在M國不怎麽玩微信,工作中習慣使用郵件,平日裏經常用的社交軟件是Facebook和WhatsApp,微信隻是平常用來看看老同學的朋友圈,因此一直沒更新。

江瀲發來消息的時候M國是深夜,等他看到消息的時候已經是翌日清晨了。他憤恨著自己應該熬會兒夜當即回個消息,哪怕是回個問號也算是有個靈魂的交流。結果相隔了八九個小時隻能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抱著那條錯過的消息憤懣了一天。

陸燃點開江瀲的朋友圈,三天可見變成了一條黑杠。

他遲疑了片刻後嚐試著轉賬,微信名後麵沒有出現括號裏的姓名提示。

江瀲把他刪了?!

陸燃找出馮昱肆的微信,一個字一個字地打:安排訪談時間吧。

江瀲收到馮昱肆的消息後,立刻通知台長召集小組開會商榷錄製時間。

在一旁的舒捷憤憤不平,她給神秘作家發了好幾封郵件,一次次提高預算經費,結果人家大作家壓根不回消息。

其實江瀲也沒想到馮昱肆能這麽快給出答複,畢竟神秘作家不肯接受訪談是盡人皆知的事。馮昱肆開酒館認識形形色色的人,其中不乏有頭有臉的人物,連大作家都給他麵子。

江瀲一邊感慨著,一邊打開淘寶查看幾日前下單的《赴生》。還沒發貨……

江瀲打了幾個字問客服,客服很快回過來:親親,這本書銷量火爆,出版社加急印刷中,請再耐心等待兩日哦。

江瀲熄滅屏幕,起身去開會。

電視台方考慮到神秘作家不願公開露麵,為保護他的隱私不被泄露,特別說明後期會為他作變聲處理,頭像也會層層打碼。

江瀲把話原封不動地傳達給馮昱肆。會上繼續討論著神秘作家不願公開露麵的原因。

阮瀟蕾:“小說太過於火爆了,作家有心理壓力怕波及生活隱私可以理解。等火塚老師來了安排台裏人疏散,把手機都收起來,使他完全進入放鬆的狀態再開始錄製,不然也會影響錄製效果。”

“還有一個可能,”舒捷被神秘作家拒絕了數次心生怨懟,沒好氣地說,“大作家可能身有殘疾或者容貌上有缺陷,因為自卑而畏懼鏡頭。”

江瀲手機一振,馮昱肆回來消息:大作家說不用打碼也不用變聲,他會西裝革履地出席錄製。

江瀲聲音高亢洪亮地宣讀了這條回信,有意讀給鄰座的舒捷聽。舒捷輕“哼”了一聲,滿臉不屑,小聲嘀咕:“原來是耍大牌。”

江瀲沒再搭理她。心裏肮髒的人看什麽都是髒的。

她低頭回馮昱肆:收到。

神秘作家的任何個人信息在網上都查詢不到,馮昱肆也隻字不提他那個熟人朋友,江瀲問他要電話溝通工作也不給,保密工作做得相當到位。

江瀲對作家的性別、年齡一概不知,為了使訪談順利進行,她通過馮昱肆協商了一個時間私下約大作家見一麵。

天色暗沉,雲層搖搖欲墜。

江瀲走出公司大樓,跟著手機導航到了指定的咖啡館。

神秘作家不知多大年齡了,如果是花甲之年會不會有代溝……但如果是馮昱肆的熟人起碼也應是同齡人吧,想到這兒,她又安心一些。

馮昱肆發來消息:作家已到,黑色西裝。

江瀲看了眼時間,作家還挺積極,比約定時間早了五分鍾。

再抬眼時她已邁進門內,寥寥人煙的咖啡店裏坐著唯一一個穿黑西裝的白發老人,頭發雖花白但梳得鋥亮,發絲根根分明,一看就是注重打扮的知識分子。

沒錯了,還真的是花甲老人。

江瀲踩著高跟鞋“咚咚”響地走過去,老人背對著她。她身體半躬彎下腰去,抬起一隻手:“您好,您就是火塚先生吧?”

老人雖年邁,但透著一股年輕小夥子的精神頭兒,身板硬朗。他緩緩抬起頭,目光像看二百五似的,口音夾雜著晦澀不清的方言:“我聽不白你在講嘛個(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江瀲的手停在空氣中,臉上的笑容一僵:“對不起,認錯人了。”

這個馮昱肆能不能把話說得清楚一點!

她尷尬地轉身,一抬眼,三米遠的屏風後還有一片區域,更為雅致清淨。

江瀲深吸一口氣,踩著高跟鞋“咚咚”地往裏走。

一眼望去,有一位精英男士的背影。

在射燈的投射下,燈光淪為他的陪襯,十月末的秋季黯然蕭條,唯有他的背影自帶光暈。

聽到高跟鞋聲,男士微微側眸回頭。

江瀲與他對視的那一瞬,他的眸子幽黑如磐石。時光沒靜止,卻有什麽堵上心口,讓她呼吸發澀。

深秋的雨“劈裏啪啦”地砸在落地窗上,像眼淚,也像回不去的三年。

江瀲很快斂起情緒,快步走過去,伸出右手,語氣客氣,眼神淡漠疏離。

“你好,火塚先生。”

陸燃剛碰上她的手,就被對方收回,一觸即分。

“小……”“小水”二字在陸燃嘴邊及時刹住,他聲音低沉嘶啞,改口道,“你好,江小姐。”

三年未見麵的舊人本應有很多話,卻在此刻隻剩下緘默。

江瀲握著咖啡杯子,怎麽也暖不熱手心的那點寒意。

陸燃和她分手的原因早在一年前馮昱肆就告訴她了。父親的腿傷她固然傷心,但她不會全然怪罪到陸燃身上,反倒是陸燃鐵了心地把她推開,讓她難以釋懷。

雖然三年來她一直沒放下陸燃,但此刻陸燃真切地回來出現在她麵前,她又不知該如何麵對。如果陸燃每一次病情發作都把她推開,那麽重新開始不過是重蹈覆轍。

所以當她知道喝醉那晚崔澤洋看了她的手機,自作主張刪了陸燃的微信,她也並沒生氣,她能理解崔澤洋不想讓她重新陷入痛苦的心情。陸燃回來了,若是不想再產生糾葛,還是眼不見為淨。

不見,不念。

卻沒想到再次相見是因為工作。

也好,那她此刻就應該像名專業主持人。

江瀲斂起情緒,正襟危坐,率先開口:“火塚先生,我是代表雁瑜衛視來和您見麵的。如果您覺得麵對我進行訪談有心理壓力的話,我可以向上級申請換人主持。”

“不必,”陸燃心底壓著一團不明的情緒,“我是為你而來。”

察覺江瀲神色變了變,陸燃語氣不疾不徐,冷靜解釋道:“因為讓知根知底的老同學主持,我能更加自如一些。”

三年了,陸燃在國外職場的摸爬滾打,讓他更加善於偽裝,即便心裏波濤洶湧,麵上仍能不動聲色地表現成一副冷靜的職場精英模樣。

江瀲沉默了片刻,不知是失落還是鬆懈。

她神色鬆動。是啊,相愛兩年後淪為陌生人,在他口中可不就是知根知底的老同學嘛。

江瀲笑著起身:“如您所說,既然知根知底也就不用細聊了。咱們對彼此的性格和說話方式都了如指掌,此次見麵的目的也就達到了,希望合作愉快。”

“小……江小姐。”陸燃起身叫住她。

江瀲恰在此時回頭:“陸先生,我有一個僅代表我個人的疑問……您從不出席采訪有原因嗎?”

“當然。”陸燃鬆鬆垮垮地坐下,垂眸失笑,“高中那件事後,我不太敢和媒體打交道。但是……我相信你。”

江瀲神色一頓,靜默兩秒後,又恢複了職場的笑容和腔調:“感謝您的信任,不會辜負您的期望。”

說完,她利落轉身。

陸燃望著她剩下的半杯未喝的咖啡,在她未走遠時開口:“所以小水,那個人一定得是你。”

江瀲回眸,燈的剪影映在陸燃整潔的西裝上,這不是幻聽。

陸燃抬眸望向她,認真地說道:“除你之外的任何人,都不行。”

一周內,神秘作家“出山”首次接受采訪的話題衝上熱搜前十,熱度不次當紅明星。話題討論愈演愈烈,作者性別成了網友們討論的焦點。

台裏迅速組織小型會議,江瀲如實匯報並總結了三條爆點。

1.英俊男作家的外形條件能吸引一大撥女粉絲,引爆關注度。

2.男作者與言情小說沾上邊的微乎其微,能讓讀者產生反差驚喜,調動討論積極性。

3.大作家的作品男女頻通吃,被譽為“行走的讀者收割機”,自帶流量,想沒有爆點都難。

台長滿意地點頭,對這期欄目充滿期許。

熱度和關注度達到了,接下來要做的就是盡可能地使收視率最高。台裏決定不再去校園和演播廳兩地錄播,而是做成現場直播的形式,現場搜集網友提問讓作家作答。

陸燃答應後,直播的時間定在了周六晚上七點黃金檔。

這一天,台裏為了確保直播萬無一失,從早忙到晚。

網絡上的熱度隻增不減,台裏上上下下都跟著緊張。下午五點半,台長訂了外賣請大家吃完飯,準備鉚足精神頭兒打好這一仗。

江瀲埋頭吃飯的間隙,周圍人議論了起來:

“神秘作家首次亮相熒幕,采訪他話題度非常高,是主持人在業界提升知名度的好機會。”

“是啊,他太神秘了,微博話題已經上熱搜前十了。咱們台這次也是拓寬知名度的一次好機會呢。”

幾個實習生湧來,議論聲忽高:“神秘大作家來了,我在化妝間看到他了,超帥!”

江瀲筷子一停。瑜晴拆開飯盒坐在她旁邊,羨慕道:“江瀲姐,你運氣真好,第一期采訪了‘聲優怪物’,第二期采訪了神秘男作家。在業界摸爬滾打了幾年的老主持都沒有你這麽好的資源呢!”

江瀲笑笑,依舊低頭不語,隻是加快了筷子扒飯的速度。

這世上有一部分失敗的人習慣性地將失敗歸結於運氣不好,殊不知覺得她運氣好的人隻是沒有看到她的努力。他們不知努力才能賺來運氣,不努力的鹹魚即便來了好運也把握不住,隻能錯失良機。

快速扒了幾口,飯盒見底,江瀲端著去找垃圾箱,迎麵遇上台長端著飯過來。

江瀲對台長微微頷首,本想借身錯過,卻被台長忽然叫住:“小江。”

江瀲應了一聲,轉頭看見台長用耐人尋味的目光看著她:“小江,大作家特意囑咐要你來主持,不然他不肯露麵。”

議論聲忽然停了下來,同事的目光朝江瀲匯聚而來。

江瀲尷尬一笑:“哦,是嗎?”

台長點頭微笑,錯身而過,沒再多問。

舒捷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站到江瀲身後的,像是盯著她的陰魂不散的幽靈。

她惺惺作態地捏著笑,煽風點火:“看不出啊,小江這種清純類型的,私下也會耍好手段。”

從前的江瀲喜歡讓著別人,事事不與人起衝突,但現在的她已經不同於從前了。

她神色一冷,把餐盒丟進垃圾箱,回眸看著大家,暗有所指地悠然道:“有些人能力不足隻能耍手段,還總覺得別人也跟她一樣。”

所有人目瞪口呆,連舒捷也沒想到江瀲這個好脾氣的人會回懟。

舒捷在公司仗著資曆老,經常拿前輩的威嚴打壓後輩。

不知何時起,先進入公司的前輩不論能力如何,總喜歡耀武揚威地排擠後輩,後輩總有成為前輩的那一天,再如此打壓新的後輩……如此一來,這成了職場中無限循環的病態規則。

舒捷的臉黑了又青,難看至極。但她又不能反駁,反駁好似就承認了自己就是江瀲口中所說的“有些人”。

幾個實習生憋著笑,看著舒捷下不來台的難堪一幕。

江瀲又道:“不過舒捷姐,我當然沒說您,您是我敬重的前輩。這次是我走運得到了機會,下次就是您采訪‘大咖’了。”

舒捷畢竟是前輩,江瀲也不想以後的日子不好過,便給對方遞了個台階,還順便澄清了自己沒有靠不光彩的手段上位。

舒捷嘴角抽抽,這叫什麽?給了一巴掌又賞一顆棗?假惺惺的。

她望著江瀲拂袖離去的背影,心裏暗暗發誓,她與江瀲的梁子算是結下了!

江瀲緩了口氣,拿著對話稿朝化妝間走。

滿滿幾頁,開始是預熱問題,後麵逐漸升溫成私人話題,最後再采取直播問答的形式,逐步遞進。

陸燃坐在化妝間的鏡子前,耐心等化妝師為他打造發型,噴發膠。

他側臉的輪廓立體深邃,頭發更短了些,透著成熟男人的英俊。看到江瀲走來,他微微側眸,從她手裏接過幾頁稿子,越往後看,眉頭蹙得越緊。

“江小姐,這訪談稿是誰寫的?”

江瀲被他一問,臉色微不可察地紅了些。

畢竟這些問題的尺度還挺大的,而她很可能存在於陸燃回答的故事裏。

主持人勁爆采訪,“瓜”吃到自己身上,是何種體驗?

…………

時間快到七點鍾,江瀲鎮定地深呼吸,極力保持平靜。

主持人的專業素養告訴她,一定不能讓不該有的小心思展露於四麵八方的攝像頭前。這場訪談太重要了,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倒計時三、二、一。

燈光音響就位。

江瀲收斂好情緒,上台。

“我是江瀲,歡迎收看本期《時光對白》。這期我們邀請到了萬眾矚目的神秘小說家火塚老師,他創作的長篇小說《赴生》,被譽為‘行走的讀者收割機’。今日也是他首次亮相於熒幕前,讓我們歡迎火塚老師上台。”

一束燈光熄滅,另一束燈光驟然亮起,現場和熒幕前的所有人屏息以待。

陸燃從黑暗中走來,停在一束明亮的燈光下。他穿著筆挺的西裝,寬肩窄腰大長腿,隨著燈光的移動緩緩朝江瀲的方向走去。

陸燃變得更帥了,這種帥氣摻雜著幾年來江瀲不曾參與的陌生感。

穿上西裝的他,沒有了大學時期攜帶的那種攻擊性的痞氣,幹淨又板正,好似又回到了高中時期那個陽光的少年。不同的是,他舉手投足間都散發著來自成熟男性的魅力,紳士又有涵養。

陸燃坐到江瀲對麵,舉止大方地對著鏡頭道了句:“大家好。”

江瀲用一個主持人的標準笑容回應道:“您好,火塚老師。”

“老師不敢當,”陸燃笑意浮了兩秒,看著江瀲的眼睛,“我既然以真實身份示人,那麽還是叫我陸先生吧。”

“好的,陸先生。”

一句“陸先生”,鄭重又夾雜著無限的疏離。

江瀲保持著微笑,讓往事暫時擱置,笑容裏的苦澀隻有她知道。

“陸先生,您從不願接受采訪,今天是因為什麽契機願意接受這場訪談呢?”

“因為你——”陸燃的尾音故意拖得很長,他看到江瀲眼中有一閃而過的慌亂,齒間含著笑,“們給的實在太多。”

江瀲尷尬地假笑了一聲:“嗬嗬,陸先生真是幽默,《赴生》的銷量已經累計破百萬,陸先生怎麽也不像是會為五鬥米折腰的人呢。”

江瀲繼續道:“您上台前應該也已經看到了大家對您的討論,討論最熱烈的是關於您的性別。《赴生》這本小說從無限流、懸疑的角度來看,讀者都認為您應該是位男作家。但若從書中細膩的愛情故事來體會,好像又更貼近女作家的角度。您這本書所獲得的成功大家都有目共睹,能和我們分享一下創作的契機嗎?”

“契機啊……”陸燃故作思索,而後以標準紳士笑容看向江瀲,“因為我上大學談的女朋友,我和她說過,我要寫一本能感動她的小說。”

陸燃在M國白天工作晚上寫小說,他一直都沒忘記要為江瀲寫一本小說的承諾,雖然不能算是傳統意義上的言情小說,但若江瀲翻開細看,必然能從女主人公身上發現她自己的影子。

“哦?”江瀲故作震驚,明媚一笑,“原來文筆細膩、愛情動人的背後,是因為您也是位深情的好男人。”

“不敢當。”陸燃看著江瀲問了一句題外話,“冒昧地問一句,您有看過《赴生》嗎?”

江瀲隨機應變高情商答道:“說到這兒,正想趁您來了問您借書看一個星期呢,您知道您的書暢銷到斷貨嗎?我同事們競相傳閱了幾個星期都沒輪到我呢。”

陸燃爽快地笑著回應。

笑容之下,江瀲這些年的變化讓他感到熟悉又陌生,從前話題終結者的影子消失得無影無蹤,句句高情商、不假思索、對答如流。

…………

訪談平穩進行,網絡各大平台實時直播轉載,在線人數破萬,反響極好。“神秘作家”微博熱搜位也因陸燃的高顏值成功躋身前五。

到了升溫環節,江瀲需遞進式問陸燃私人話題,增加爆點,提高收視率。

“陸先生,咱們節目一向是沒有不敢問隻有不敢答,下麵到了您的私人問題環節,請您做好心理準備。”

陸燃換了個姿勢,無所畏懼地答:“問。”

江瀲目光一聚:“您現在是單身嗎?”

陸燃抬眼看著江瀲,不懷好意地笑:“您是代表觀眾問的,還是站在您個人的立場?”

江瀲咬著後槽牙,陸燃是故意想讓她下不來台吧。

江瀲保持著職業微笑:“對於帥哥的情感問題,我當然也和觀眾一樣感興趣。”

陸燃很滿意江瀲的這個回答,答道:“單身。”

江瀲點頭看向前方提詞器,一問比一問尺度大。

她臉上掛著牢固的笑,心裏直發怵,繼續問道:“陸先生又帥又優秀,大家都很好奇您談過幾段戀愛,方便講講嗎?”

陸燃舉起右手,緩緩在鏡頭前伸出一根手指,表情淡淡的。

江瀲的心猛然被收緊,分開三年陸燃沒談過戀愛?但她很快就恢複了平靜。

有一部分人為了在熒幕前樹立專情人設坦然說謊。明星樹立人設塌房的新聞屢見不鮮,特別是近幾年頻出的娛樂圈“地震”。

江瀲單刀直入,緊追其上:“您這麽優秀的人隻有一段戀愛,一定非常刻骨銘心吧?”

陸燃定睛看著江瀲,別有意味地含著笑:“刻進皮膚了。”

說完,他轉身背對鏡頭,掀起西裝內的襯衫,露出一截腹肌,再回過身,腹肌之上是一滴破碎的水。

三年了,陸燃的文身沒有洗?可能隻是懶得洗,連他本人都說過隻是一滴水而已,何以見得是情侶文身?自作多情。

“這是?”江瀲引導著陸燃說出。

“情侶文身,”陸燃大方承認道,“前女友的名字帶三點水,所以我就文了水滴。另一半是火焰,所以我的筆名是火塚。”

順著這個回答,下一問就該問:既然這麽相愛,當年分手的原因是什麽?

江瀲按照訪談的思路一步步推進問題,好答的問題陸燃一一坦然作答,不好答的問題陸燃就隨便找個理由搪塞過去。

話題度不斷飆升,江瀲根據後台總結精選出觀眾提問,邀請陸燃現場作答。陸燃每一問都回答得滴水不漏,學生時代“雙商”超高的“學神”又再現眼前。

觀眾太熱情,訪談被迫延長了時長,準備收尾環節。

最後兩人調侃兩句,訪談歡快地進入尾聲。大作家與觀眾揮手再見,片尾音樂響起。

下了台,江瀲長舒一口氣,猛喝幾口水壓驚,方才麵上雖保持鎮靜,一顆心卻快要跳出嗓子眼兒。

如今陸燃多少還是有些變化,他成熟又穩重,真誠坦率中透著被社會打磨後的圓滑。

想起陸燃,江瀲抬眼去尋,陸燃早已不見蹤影。她無聲歎息,除了這次工作的接觸以外,兩人應該不會再有交集了。

江瀲在電腦前坐了會兒,忙完手頭的工作收拾下班。

待她剛要邁出大樓,一抬頭,天色已變。

黑雲壓城,狂風大作,又要下雨了。

江瀲沒帶傘,準備上樓借傘,餘光被牆側的人吸引了去。

她側目,看見陸燃斜倚在拐角處的牆上,昏暗的光線照得他眸子晦澀不清。

陸燃轉身:“馬上下雨了,我開車送你回家。”

江瀲神情寡淡:“不用了,我上去拿傘。”

陸燃朝江瀲走了兩步:“你放心,我不是專門等你的,台長拉著我聊了會兒,想讓我下次還來。”

江瀲還是拒絕:“陸先生的好意我心領了,我很近,可以自己回。”

陸燃聽到她口中一遍遍喊著疏離的“陸先生”,心頭發澀。

江瀲這個人的距離感和分寸感特別強,他從大學就知道。像她這種慢熱的人,走進她內心一次,特別難。

見招拆招,這招行不通隻能換一招。

陸燃瞥了她一眼:“誰說讓你白坐了?滴滴收你多少錢,我算你五折。”

他往前走了兩步,靠在墨綠色賓利車身上,晃了晃車鑰匙:“走吧,江小姐?等了半天沒接到一單,照顧照顧老同學生意?”

江瀲凝視著他,有一秒鍾的失神。

又痞又傲的陸燃回來了。時而乖戾、時而頹痞的他,像是纏人的蠱術。穿上西裝的成熟,掩不住他內心的不羈。

沉默須臾,大滴大滴的雨砸向地麵,閃電伴隨著悶雷,雨越來越密。

江瀲很快作了決定,朝他走去,一排亮白的牙齒露出客氣又疏離的微笑。

“那就麻煩你了,老同學。”

陸燃安靜地開著車,江瀲安靜地坐在後座,悄然劃開距離。

窗外街景一路倒退,雨滴飛速落在車窗,化成一道道水流。視線變得模糊,回憶也被雨水澆濕。

兩人都沒說話,任雨聲漸大。

安靜的車裏滋長的不是尷尬,而是一種莫名的焦躁。

明明公司離家很近,卻感覺十分漫長。

陸燃興許也發現了氣氛的怪異,隨手打開車載電台。

字正腔圓的女聲緩緩傳來:“英國詩人拜倫的《春逝》中有這樣一句詩:‘若我會遇到你/事隔經年/我將如何與你招呼/以沉默/以淚眼。’下麵我們一起來聽聽這位聽眾朋友分享的一則久別重逢的故事……”

“……”

陸燃斜了一眼,看江瀲沒什麽反應,關掉電台。車內重新歸於安靜。

“嗡嗡。”

江瀲手機一振,救星來了。進來了一條母親發來的語音,她下意識點開播放:“小水,聽媽的話去相親吧,這男孩不錯……”

揚聲器外放,江瀲忙不迭又點了一下暫停。

但是為時已晚,她從後視鏡裏看到陸燃的臉色變了變,說不清是什麽表情,嘲諷?憐憫?不悅?

果然,陸燃的聲音冷不丁地響起——

“喲,江小姐,家裏安排相親呢。”他從後視鏡裏看江瀲,繼續補刀,“也是,到年齡了。”

搭配上這句話,那個表情應該是嘲諷吧?

江瀲把視線挪向窗外,靜靜回懟:“陸先生剛才不還說自己是單身嗎,五十步笑百步?還是說謊了?又或者這一會兒工夫處了個對象?也是,陸先生向來魅力大。”

陸燃緘默,過了好一會兒,他忽然開口,聲音微沉:“小水,我一直是單身,沒騙人。”

一聲小水,好似把時間拉回到了熱戀的三年前。

江瀲歎息,過去的就讓時間掩埋吧,受過的傷害不要再來第二次了。

“滴滴車費二十五,按你說的五折,我直接轉你十三,付款碼給我。”她聲音很冷,無聲地拉遠著他們之間的距離。

陸燃沒回應,發泄式地按了兩下喇叭,催促前車:“我在開車,不方便,你直接加我微信,我等會兒同意。18536……”

江瀲照著輸入一串數字點添加,陸燃沒刪她好友,係統提示:你已添加了L,現在可以開始聊天了。

與此同時,陸燃手機一振,也收到了打招呼內容。

江瀲不想再糾纏這些小事了,永遠躺在好友列表裏也挺好的。

轉賬發送後,她關上手機,看著路邊熟悉的街景,終於到了。

車靠路邊停下,陸燃緊握方向盤,心裏的話幾番欲言又止。後視鏡裏的江瀲眸子裏滿是陌生與疏離。

他垂眸,把念舊的話咽了去,扭身遞給江瀲一把傘。江瀲下意識拒絕,陸燃又道:“拿著吧,雨大。不還也沒關係。”

江瀲接過,打開車門。

這一別,不知還會不會再見了。

車外的冷風裹挾著雨水鑽進車內,江瀲回眸,道了句:“盡量還你。”

總要有一次離別應該好好道別吧。她關上車門,高跟鞋砸在地上“咚咚”地響。

陸燃看著後視鏡裏江瀲漸遠的背影,五味雜陳。

記憶裏,江瀲的碎發總是半擋著那對琥珀色的眸子。最初看向他的時候透著膽怯與緊張,後來充滿愛意的時候眼睛很亮,閃著灼灼的光,清澈到眼底的霧全部散去。

但是現在,那雙眸子結滿了冰霜,人也變成了毒不攻心、頑強不倒的女強人。

陸燃把車載音響打開,順手點開最近播放列表。

“再釋懷一些,無法擁有的人要好好道別,好好看她最後一眼,別說抱歉,一輩子總要有一次堅決一點……”

棱鏡的《無法擁有的人要好好道別》是陸燃三年來聽得最多的一首歌。

但是他現在回來了,三年前一意孤行犯下的錯,不會再犯了。

陸燃一腳踩下油門,切了首歌。

眼睜睜把江瀲拱手讓給崔澤洋,他不甘。

隔日,天氣放晴。江瀲把晾幹的傘收起來裝好。

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把傘還到陸燃手裏。她定睛注視著手中的傘,失了神。

二十四股長柄油墨色商務傘。這把傘……她見過。

每逢陰天,巷子的轉角口就會有一把雨傘靜靜佇立在牆邊。烈日下,在同樣的位置又會放著一把遮陽傘。

有時候,江瀲走得匆忙忘記帶傘時就會順手拿上,歸還的時候也放置在原位,並附上一張紙,寫著“謝謝”兩個字。

隔天天晴之時傘會被人收走。但那個人,沒有留下隻言片語。

江瀲從沒見過那個放傘的人。是陸燃嗎?

江瀲搖了搖頭。這把傘隻是有點特別,也不是限量款,並不能代表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