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作文
第二天下午，雷德走進秘書長辦公室的時候，老陳正擺弄著一隻乳白色的象牙球。
象牙球如雞蛋般大小，恰好可握在掌中。整個外立麵都由層層疊疊的戴森雲拚成，內部是一顆等比縮小的白色太陽。
外層的戴森雲呈薄片狀，每片大小還不如一粒芝麻。無數小戴森雲不但互相沒有接觸，還緩緩圍著太陽作著公轉運動。
“是不是攝人心魂？”老陳笑著將象牙球輕托在掌心，饒有趣味地看著，“這就是戴森球最終的理想形態。”
雷德這才緩過神來，癡癡盯著象牙球問這是哪來的。
老陳解釋說設計理念是他提出的，最終由建築設計芊晶博士通過5D打印製成。說著，他又將象牙球舉高，抬頭讚歎起來：
“多麽精美，裏麵有微型反重力裝置和緊急閉合係統，就和真的一樣。想象一下，當這些戴森雲全部閉合，將太陽的光和輻射全部遮擋。那將是一個沒有陽光的太陽係……”
雷德聽的有點毛骨悚然，他明白老陳做這個肯定不是為了自己欣賞，但又一時間猜不透這有什麽用，於是他提出了這個問題。
“為了給聯合國看。”老陳從座椅上站起身來，“我昨晚說服了幾個聯合國要員，他們答應會新成立一個戴森雲監察機構，作用是監管所有的戴森雲，並承擔一切責任和預算。”
雷德微微一愣，心想人類為建造首個戴森雲，將整個水星都拆解了。如果要造一個閉合後能將整顆太陽包起來的戴森球，那整個太陽係是不是不會再有行星了……
“真的……有這個必要嗎？”雷德看著老陳問道。他有點沒有信心，事實上人類目前連一個戴森雲都運營不好。
老陳卻突然笑了起來：“雷德，你怎麽心虛起來了？這方案可是你推薦給我的小女孩想出來的。”
“什麽？有嗎？”雷德不明所以，他不記得吳素素的作文裏有提到戴森球的方案。
老陳將象牙球收了起來，又取出觸控屏，將吳素素的重寫的作文投影了出來。
『《淺談“太陽咀嚼片”》
莉莉老師，我這次多寫了很多字，你就在裏麵挑你喜歡的字看，別要再讓我重寫了，好嗎？
我不懂什麽咀嚼片，就感覺他們不喜歡我們的戴森雲。為什麽不喜歡呢？
我就在想，每次我買新玩具爸爸都會不開心，那地球上的人是不是也不喜歡我們住新家啊？
那把家變舊就好啦！我們把家給弄壞，拆掉，這樣最舊了。
我做錯事情，爸爸會生氣把我關進屋子裏。後來我每天先把自己關起來，爸爸就心疼了，對我特別好，我犯錯他也不生氣了。
莉莉老師，我們是不是也可以每天把自己關起來，讓地球上的人心疼心疼呀？
媽媽以前問我說，如果她和爸爸再生個弟弟我會開心嗎，我說不開心。媽媽笑著說爸爸還想生好多個弟弟妹妹呢。我說那我就討厭爸爸。
我就在想，如果戴森雲有很多很多個，他們是不是就不討厭我們了，而是去討厭要造戴森雲的人啦？
好了莉莉老師，我實在寫不出來了，我從不騙人的。
如果他們再給我們取綽號的話，我們就和他們換個家呀。
讓他們自己猜拳，輸的人先搬過來。』
雷德又看了一遍作文，指著第四段說：“你說的是‘如果戴森雲有很多很多個’這句話？”
老陳點點頭：“這個吳素素不少想法和我不謀而合，很有從政頭腦……可以稱得上是個小天使。”
雷德也讚同：“我覺得她讓猜拳輸了的人移民過來是很有趣的想法，即暗示了戴森雲的生活並不好，也會令地球居民因內訌而分散注意力。”
老陳似乎不想在這話題上深聊下去，揮揮手總結道：“吳素素說的對。我們太新太惹眼，需要自殘和多造戴森雲來轉移公眾注意力，還有將戴森雲的移民政策改為抽簽製……這些方案都可以同步進行。”
雷德咽了口口水道：“可是老陳，我們的目的隻是緩解矛盾……不用一下這麽大陣仗啊……”
老陳知道雷德所想，搖了搖頭道：“聯合國要民心，更要穩定。我們想要迅速發展，就更需掃清障礙。任由矛盾激化下去最後會無法收場，現在是最好的時機，必須做些激進的動作。”
雷德歎了口氣，他也知道地球反對戴森雲的聲音越來越多。“太陽咀嚼片”概念被傳開後，甚至有商家借勢開發出同名的煙草味口嚼片，持戴森雲居民是“逃避+獨立=叛逆”的品牌主張，在年輕群體中開始大賣。
雷德以為這隻是小打小鬧，沒想到老陳會用這麽大的動作去處理矛盾，聯合國居然還答應了。現在他隻能故作輕鬆地聳聳肩，提出一個關鍵問題：“那麽……誰來管那個戴森雲機構啊？是你嗎？”
老陳微微一笑，重新舉起象牙球，目不轉睛地盯著白色球體道：“你覺得誰合適？”
“……必須是老資格的政客，或者軍|人。”雷德道。
老陳搖頭。
“星際工程學教授？或者……宗|教神職人員。”
老陳仍未說話。
雷德搓搓臉頰，腦中又排除幾個人選後攤了攤手表示投降。
“這個機構要示弱，弱到不能再弱，弱到大家不設防，甚至心生憐憫。”老陳笑著說。
雷德心生疑惑：“弱到不能再弱？那要怎麽管理戴森雲和星際拓展工作？”
“這不重要。你覺得，誰適合做這個弱到不能再弱的負責人呢？”
“我想不到……”雷德皺了皺眉，覺得今天的老陳太古怪了。
誰知老陳突然伸手指了指投影的作文道：“這篇文章的作者，吳素素，她可以。”
“什麽？！”雷德明白為什麽工作能力不重要了，弱到底，隻要能充當吉祥物就行了。
老陳補充道：“一個手握星際級預算的人、一個身負兩個政|府使命的人、一個要被公眾喜歡、最好還能代表人類光明前程的人，必須是一個說到就要做到、想到就會坦言的人。也就是絕對誠實的人。”
雷德眉頭皺的更緊了，別說絕對誠實，吳素素的作文可是一點都不誠實。
除非……
“給她做誠實的基因改造！”
他和老陳同時開口。
一時間雷德心中波濤洶湧。
要知道聯合國在一個月前才剛剛允許人類在性格層麵的基因改造。而“誠實”的基因改造還停留在實驗室中，尚未有真人臨床實驗過。讓吳素素做“誠實第一人”雖然理論可行，但也存在很大風險。一旦實驗失敗，那不單是此岸政|府，聯合國也將成一個天大的笑話。
可是……如果這個人選隻要誠實就行，那給誰做基因改造都是一樣的，何必選擇吳素素？雷德見過吳素素的影像，不論相貌還是氣質都隻是中等水平，何況她還這麽會撒謊。
“必須是她。沒有人比一個前不久還在滿口謊言的孩子更適合做第一個實驗品了。”老陳堅定地看著象牙球，顯然這是久經思考的結論，“更何況她還是土生土長在戴森雲上的年紀最小的人。啊……想想這畫麵，全人類戴森雲監察機構的總負責，象征太陽係人類未來的代言人，是位身穿潔白衣裳的、絕對誠實的小天使……”
雷德啞口無言，他不得不承認老陳是對的，想法也是超前的。隻是他們都沒料到，在一天後的吳素素邀約會上，吳住一家的態度居然是全盤拒絕。
拒絕邀約，拒絕女兒出任負責人，更拒絕對女兒做基因改造。
*****
2174年，人類以國家為意識形態的紛爭已告一段落。經曆了6000多年的戰火紛飛，人們終於在130年前摒棄前嫌，成立具實權意義上的新聯合國政|府，之前的國家均以隸屬聯合國分支的形式存在。
經曆史綜合評估，聯合國最終以立法、司法與行政三權合一的形式執政。但同時也授予公眾與媒體極大的建議權及自由移民的權利。
然而“越文明越不生孩子”的魔咒依然奏效，在全世界人口連續下滑的第53年，聯合國終於坐不住了。他們為增加人口推出兩個大膽決議：
1、迅速啟動各項基因改造項目，確保有意生育的男女能夠成功生育。以及通過基因改造延長人均壽命；
2、在戴森雲推出“共枕金”補貼試點，大力資助長期同居的男女。
吳住一家就是“共枕金”的獲利者。
洛芬和丈夫是在地球認識的。剛認識吳住時，洛芬覺得他是個有點木訥的理工青年，但越接觸越發現這個並不出眾的男生有著多數人沒有的坦誠。
吳住曾在年少和自己約會時，即煞風景又浪漫地大放厥詞，說嬰兒床和囚籠其實是一個東西，隻是加了個蓋子而已。以保護為由的嬰兒床實則是父母為了偷懶撒的謊言。以後他們要是有了孩子，絕不允許孩子被關在嬰兒床中。
他們的孩子，整個宇宙都應該是可供蹦跳的家園。
這個理工男是如此坦誠且討厭欺騙。以至於當他和洛芬坐一起在看吳素素重寫的第二篇作文時，洛芬能感受到吳住發自內心的厭惡和身體的顫抖。
於是她兩手輕輕挽住丈夫的臂膀，想給他點慰藉，但內心卻不由想起一段過去。
那是多年前和朋友們在地球一起喝酒，大家都喝多了，不記得是誰提議每人說一個恐怖故事。
一個從事野外雨林采集工作的朋友自告奮勇地開頭：“你們知道我在森林裏聽到最恐怖的事是什麽嗎？”
大家紛紛搖頭，有的新開幾瓶酒打算好好聽故事，有的迅速捂住雙眼，有的將屋燈關閉，有的已經腦補完成並將身子縮成一團。
“這是真事，我們帶隊員和我說，森林裏有不少會偽裝成其他植物的食肉植物。比如長的像竹子的食肉植物、像樹葉的食肉植物，還有長得像桃子的呢！”說故事的探險家說到這頓了頓，壓低聲音後又緊張兮兮地說，“它們最初都是靠散發特殊激素或氣味的食肉植物進化來的，比食肉動物更危險。”
“這麽大的食肉植物，要吃什麽動物啊？長的像桃子的，難道是吃猴子嗎？”有人質疑。
“嗯！也吃人。”
“哇”的一聲，膽小的人已經叫出聲來，不斷擺手說怎麽可能吃得了人。
探險家說真有，地球個別政|府早在幾十年前就對雨林的指標暴力管控，通過激素和輻射催化植物生長，也指數級加快了其進化速度。
別說長得像桃子，有的植物甚至進化出擁有金屬觸感的根莖，在森林裏能把自己偽裝成一個小型遊樂園，好奇的猴子一旦入園就是有去無回。
“怎麽可能有這種東西！！”大概是故事說的太過了，在場一位男生大聲否定其可能性，“植物能進化出金屬表皮也就算了，還要把自己偽裝成遊樂場的樣子，就算是當今最先進的基因編輯技術也不……”
“讓他說完！”一直沒開口的吳住突然舉手大喊，接著又連飲三口烈酒，語無倫次地胡言亂語起來：
“這個……厲害。遊樂場的收費站，啊還要有電子門票……低溫氮過山車，反重力遊樂室，啊還有工作人員和閃爍的燈光，都……全都是植物假裝的……孩子進去一個兩個，沒關係……進去一百個，一千個的時候……啪的一下，被這個植物全部……吃掉……”
大家麵麵相覷，不止是因為吳住的醉酒狀態，更因這個說法的確有點聳人。還清醒的人給洛芬使了個顏色。洛芬會意點頭，誰知她剛靠近吳住，他又突然大聲叫喚起來：“偽裝誰都會。人穿上衣服就是偽裝，不就是這個魔鬼植物嗎。大家都愛撒謊，都是魔鬼，愛撒謊的……魔鬼……”
……
當年醉酒的吳住怎麽都想不到，多年後和自己最親近的“會撒謊的魔鬼”，會被老陳稱作是有政|治頭腦的天使。
*****
【小說附錄】
“5D打印”：5Dprinting（5DP），快速成型技術的一種，也稱增材製造。在3D打印基礎上增加了“可編程物質”與物理微觀層麵“誇克”的打印技術。
“誇克”：quark，是一種參與強相互作用的基本粒子，也是構成物質的基本單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