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此岸花

『地球這張嬰兒床孕育過五代文明,作為第六代的我們,比起前輩無知到了極點。』

『在虛擬遊戲中尋找合理性,就相當於在現實中尋找真理,死路一條。』

『篡改記憶如果合法,就再也不存在個體的概念了。』

『誠實,終將一事無成。』

……

吳素素心不在焉地胡亂翻動著桌上的書本,從上述四句文字到書名《誠實算作錯誤》,整本書她唯獨能看懂的隻有“作者:悠久”四個字。

身邊的吳住皺了皺眉,輕輕將書本拿到一邊,問女兒道:“素素,爸爸在問你,昨天交給老師的作文都是你自己寫的嗎?”

“什麽作文啊?”吳素素調皮地趴到桌上,伸出手臂去夠那本書,嘴上又反問道:“爸爸,這個悠久是誰呀?”

吳住又將書挪開了些,從懷裏拿出手掌大小的觸控屏,將全息影像投到了牆上:“就是這篇《淺談太陽咀嚼片》,是你寫的嗎?”

吳素素將頭枕在手臂上,歪著頭看了看牆上的文字,搖搖頭表示看不太清。

吳住深吸一口氣,他調亮投影的亮度,手指著牆上的文字,語氣變得嚴厲起來:“就是這篇作文,到底是你寫的嗎?”

『命題作文:《淺談“太陽咀嚼片”》

我不會寫,莉莉老師,這作文我一個字都寫不出來。

書上說我們為了不浪費太陽的能量,造了個緊挨在太陽旁邊的大基地,我們就住在這個基地裏麵。

書上還說這裏叫“戴森雲基地”,是1960年一個名叫戴森的科學家想出來,我們在2167年造出來的。這些我懂的,我就隻能懂這些。

但老師今天說,地球上的居民給我們住的地方取綽號叫“太陽咀嚼片”,我就聽不懂啦。我在全息視頻裏看到過戴森雲基地的樣子啊。薄薄的,上麵還有很多洞洞。但這和咀嚼片有什麽關係呀?』

吳住將觸控屏暫時關閉,轉身看向女兒:“素素,直到這裏,都是你自己寫的對嗎?”

“嗯,是我寫的。”吳素素點頭,兩隻小拳頭輕輕握著。

吳住嗯了聲,重新打開投影,指著牆上的文字追問:“後麵的一大段也是你寫的嗎?”

“……是……的。”吳素素雙拳握的更緊,輕輕低下了頭。

吳住無奈地歎了口氣,大聲將作文的後半段一字不落地念了出來:

『作文題目是《淺談“太陽咀嚼片”》,我認為這題目是在放大衝突。

現在是2174年。距初建戴森雲的戴森元年已足有7年,政|府卻仍在極力效仿地球的生活環境。如果我住在地球,對移民去戴森雲的人是不可能會眼紅的。因為不論媒體如何美化,我都知道戴森雲上的生活絕不會比地球上的更舒適。

那些將扁平狀的戴森雲稱作是“太陽咀嚼片”的人,隻記得為了建造戴森雲人類炸掉了水星,隻記得戴森雲緊貼著太陽汲取太陽能。他們粗暴地認為我們是在“咀嚼吞噬”太陽。

他們肯定忘了,就在390年前,人類還無法讓金屬浮在水麵上,現在卻已能移民星海。他們更無視了一個基本事實:為求生存,人類必然要咀嚼能源、咀嚼地球、咀嚼太陽。

“太陽咀嚼片”這刺耳的綽號,和之前稱我們是“一斷奶就弑母”的輿|論同樣充滿惡意,是引起爭端的極端思|潮。所以我認為,在可見的將來能夠塑造美好太空生活的隻能是我們自己,而不是遠在故鄉的,那些汙名化我們、樂於起綽號的同胞們。

反觀戴森雲上的學校,也不該僅憑這個惡意的綽號,就過激地開始給我們學生布置起命題作文!』

作文後半段念完,吳住轉頭看向低著頭的女兒,等待著她的解釋。

吳素素是吳住一家移民到戴森雲後生下的。這裏未成年孩子不多,大部分是從地球直接帶來的,像她這種土生土長的極少。戴森雲的學校主要通過腦機接口傳授給學生知識,教師主要負責篩選知識及不定期測評學生,但像這種布置作文的情況卻還是第一次。

見女兒遲遲不願開口,吳住正努力使聲音顯得平緩:“素素,你現在的能力爸爸知道,作文的後半段真不像是你寫的啊。”

女孩仍低著頭,沒有說話。

“如果真是你寫的。”吳住坐的離女兒近了些,柔聲道,“告訴爸爸,作文裏說的金屬浮在水麵上,是什麽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吳素素有點慌張,眼神四處亂轉起來。

“素素,抄別人作文不好,撒謊更不好。”

“我沒有……”吳素素聲音很輕,反問吳住道,“那爸爸你說,金屬浮在水上是什麽呀?”

吳住沒有回答,又深吸一口氣道:“素素,爸爸最後再問你一次。這篇作文,從頭到尾,每個字,全部都是你寫的嗎?”

誰知吳素素眼睛突然一亮,激動地大叫道:“啊爸爸!我知道了!!不對,我想起來啦!我想起來金屬怎麽浮在水上啦!”

吳住沒有說話,他開始考慮起如何教育女兒要誠信的方法。

“船!是船對不對?”女孩自顧自地兩手叉腰挺起胸膛,一副了不起的模樣,“我就知道!哼!我就說是我寫的嘛!”

*****

首個戴森雲基地全名是“此岸-戴森雲環日基地”。形狀呈薄片狀的菱形,表麵積700萬平方公裏,內有53座城市,均以橫縱坐標命名。雖說是薄薄一片,但其內部空間的高度也達到了2.5公裏,人們仰望上方並不會感到壓抑。它依靠自轉模擬著地球重力,但由於上下密封,所以想看星空隻能到網狀邊緣的觀景區才行。

此刻最靠近吳素素住所的C27市觀景區中,站著位此岸戴森雲政|府的最高級官員。

他半頭白發,麵容輪廓分明,從外形上看不出他的地球國籍,但不難從古老的口音上判斷他來自亞洲。

大家都叫他老陳,是公認駕輕就熟的政壇老將,也是此岸政|府的秘書長。

踱步在觀景區的街上老陳有點失神。遙遠的深空懸掛著無數張太陽帆,它們離自己極遠,看起來僅藥丸般大小。但當它們整齊地**在天際,粗看像是一排排金黃色的風箏。

街道兩邊沒有植物,老陳在灰紅相間的步行區緩緩踱步。他看了眼時間,地球上現在已近傍晚,正是太陽最美的時刻。

正出神時,即時通訊響了。

老陳輕輕按壓太陽穴處的通訊開關,麵前浮現出同事雷德的全息投影來。

“老陳老陳,這次你要求學校布置的命題作文沒白弄,交上來的作文裏發現幾個很有意思的想法。”投影中的雷德看似興奮,是個年輕的政|府官員。

老陳輕歎口氣,他布置這作文也是無奈之舉。在地球和戴森雲矛盾日益激化的今天,他必須通過有效的渠道去了解戴森雲公眾的想法。

作為秘書長,其實老陳也不太能接受地球上的人將他們視作是逃兵、叛徒或是享樂者。他們明明是來開拓,來為人類打下未來美好太空生活基礎的先驅。

事實上,原計劃政|府要在5年內模擬出類似地球的天空及日夜交替,但因各種阻礙,連綠植也一起擱置了。現在的戴森雲沒有陽光,沒有自然風,沒有植物也沒有娛樂。在這裏的生活絕對稱不上舒適,所以此岸仍是此岸,它並不是彼岸。

雷德不知老陳所想,繼續匯報著工作:“有一篇作文太引人注目了,我建議我們約談下作者。”

老陳心生不悅,心想雷德突然電話自己,居然隻因有人作文寫的不錯,多少有點小題大作了。但他還是輕聲道:“寫了什麽?說說看。”

“情況有點……複雜。”投影中雷德搓了搓臉頰,這是他向來的習慣動作,“起先有個年齡很小的女孩,寫的作文前後風格完全不符。老師以為是腦機授課的副作用就讓她重寫一遍,誰知她在重寫的作文裏提出一大堆有趣的想法,有的我甚至都認為可以直接拿來用了。”

老陳仍沒在意,揮了揮手:“我隻是想通過作文了解公眾的想法,並不期待學生可以提出緩解兩方矛盾的方案。沒有政|治素養的人,是很難提出有效方案的。”

雷德搖搖頭補充:“雖然這個女孩年紀很小,很多用詞十分稚嫩,但她第二篇作文的想法真的很有意思,你先看看再說?”

“你老是強調她年紀小,到底多大?”

“八歲。”

這麽小?

老陳不禁轉過身,看向不遠處象征此岸標誌的一座大型雕塑,那是朵金屬質地的曼珠沙華。

這標誌不是此岸政|府設計的。當時為表人類大同的決心,經過世界招標,最後代表此岸政|府的圖形由一位少年漫畫作者撥得頭籌。

這位作者也是八歲。

圖形的設計很巧妙,名字定為“此岸花”。遠看是朵白色的花,近看花蕊部分是艘碟形的太空飛船,四周細長的花瓣由美麗的恒星軌道和曲線航道組成。

民間總有這麽多潛在的高手,老陳樂於集思廣益,但仍不認為八歲女孩的一篇作文可以解決什麽實質的問題。何況現在的學校通過腦機授課,這種傳輸信息的方式隻能傳授知識,而不是思想。

但既然雷德如此力崇,老陳也起了好奇心。

他再次望向飄滿太陽帆的深空,對雷德道:“她具體都寫了什麽?”

“我這就把她兩篇作文都傳送給你,你著重看第二篇,不會讓秘書長失望的。”

*****

【附錄】

“戴森雲/戴森球”:是弗裏曼·戴森(FreemanDyson,1923年12月15日-2020年2月28日)在1960年提出的理論。是一種設想中用來包裹恒星,以獲得能源的人造天體。

“腦機接口”:(BrainCo|m|puterInterface)也稱“大腦端口”,指在大腦與外部設備之間創建的直接連接,實現大腦與設備的信息交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