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細述隱情

自燕王朱棣成功篡位以來,大明王朝便有南北兩個都城。南京雖還是名義上的首都,各級衙門卻沒有實權,朝政中心早已轉移到北方了。調任南京成了明升暗降的代名詞,官員如在委任狀中聽到這四個字,一般都是哭喪著臉謝恩的。

然而南京的生活卻意外的不錯。遠離政局後,人們變得悠閑從容,有時間停下來研究文學和藝術了。永樂一朝才過去八年,南京城已是錦繡遍地。

沈鑒和鐵牛乘著小舟去往刑部,但見兩岸的人流熙熙攘攘,不知比順天府熱鬧多少倍。

接待他們的官員姓方名同嶽,生著張大餅臉、蒜頭鼻子和比綠豆大不了多少的眼睛。不過麵目雖難看,此人談吐倒也文雅得體。

“沈大人。”方同嶽歎氣道“這是個燙手的山芋,整個刑部除了在下沒人願意碰這案子了。”

“哦?為什麽?”沈鑒問道。

方同嶽道:“實不相瞞,因為太過危險。畢竟要犯人是個喪心病狂的連環殺手,誰知道逼急了能做出什麽事來?”

沈鑒道:“唔……我說話不好聽,不過更離奇、更凶殘的案子刑部也應該見過,為何偏偏對這一樁畏之如虎呢?”

方同嶽道:“你有所不知,這案子表麵上隻死了兩個人,可實際卻遠不是那麽回事。”他伸出左手,把食指彎成勾。“這個數。”

沈鑒驚道:“九人?”

方同嶽點點頭:“除了那兩個商人,還有七名當官的。”

七名官員,且不論品級,絕對是不折不扣的大案了。但沈鑒在順天府卻沒有聽到絲毫風聲,這很奇怪,甚至有些不合常理。

於是他疑惑的問道:“為什麽案卷上沒有記載這些?”

方同嶽道:“因為那七個人都有明確的死因,所以沒法並案。”

“怎麽講?”

“嗯……”方同嶽敲了敲腦門,努力回憶道:“比如南京清吏司的主事王兆吉,接手案子的第三天墜馬摔死,仵作官斷定是飲酒過量所致。

緊接著,同樣負責南京刑獄之事的員外郎曹建章,莫名其妙的說自己能見到鬼魂,一天夜裏居然被活活嚇死了。當時他的丫鬟、夫人都在,絕無旁人謀殺的可能。

然後便是一個接一個的自縊、投江、自焚……總之隻要和這個案子沾上半點幹係,就仿佛被惡鬼盯上了一般,早晚難逃一死。”他歎了口氣:“也正因為如此,我們南京刑部才會向北京求援,希望聖上能派個命夠硬的人來解決這個難題。”

沈鑒和身旁的鐵牛對視一眼,問道:“這些情況你們在奏折中說了?”

方同嶽點了點頭:“當然。雖然說得很隱晦,但以天子之聖明不會不懂的。”

鐵牛臉色一變,拍桌子道:“好哇,這不是讓我倆當替死鬼麽?”

沈鑒朝他擺了擺手,示意謹言慎行,然後說道:“我們既然來了就沒什麽抱怨的。請閣下介紹具體情況吧。”

方同嶽苦笑道:“卷宗上記載的已是全部,我隻能收集到這麽多信息——現在提起這個案子沒有哪個衙門願意配合。不過我可以負責任的說:胡慶和高五兩個人絕不像他們表麵上那麽簡單。”

“怎麽講?”沈鑒身子向前探,目光炯炯的問道。

方同嶽道:“先說胡慶,這個人的發家史很可疑。他仿佛在一夜之間就擁有了規模龐大的商隊,手下幾百個雇員簡直就像是平地中冒出來的一般。可當我們去排查時,那些人卻憑空消失了,一個都不剩。所以……所以有人說,他們不是人,是用邪術召喚出的陰兵。”

沈鑒擰著眉毛沉思半晌後道:“高五呢?”

方同嶽道:“高五更加神秘。我對他知之甚少……或者說毫不了解。但種種跡象表明,高五生前是個呼風喚雨,甚至可以隻手遮天的人物。”

鐵牛冷笑道:“隻手遮天?莫非這姓高的還是什麽皇親國戚不成?”

方同嶽搖搖頭:“那肯定不是。我指的不是表麵上的‘天’,而是……”他輕輕點了點桌子:“地下的‘天’!”

一聽這話,沈鑒便明白了。和世界上任何地方一樣,應天府中也存在兩套秩序。地上秩序要靠皇權維持,而地下呢?自然就是黑道。

沈鑒沉默不語,陷入沉思,片刻後忽然站起身道:“多謝方大人,我有思路了。”他深深作了個揖:“案卷還暫存刑部,請您代為保管。我們就不打擾了。”說罷就要告辭。

可方同嶽卻擺手道:“且慢!”沈鑒一愣:“怎麽了,您還有事?”

方同嶽撓了撓頭:“沈大人,按理說把這案子交給你,我的工作便完成了。可是……可是我還要囑咐一句多加小心!”

沈鑒略感錯愕,在官場上往往很難體會到這種純粹的善意。

方同嶽繼續道:“我雖然也想好好調查,但無奈力不從心。況且我有妻有子,所以……所以隻能做到這一步。但是沈大人,我覺得你不一樣,你是那種能給人帶來希望的人……”

他又搖了搖頭:“抱歉,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不過請查下去,我不信壞人總能逍遙法外,更不信世上沒有天理。”

恍惚間,沈鑒仿佛又看見逝去的戰友。他憂鬱的歎了口氣道:“但願吧……”

兩人離開刑部,鐵牛拉住沈鑒問道:“你有什麽計劃?”

沈鑒道:“這兒說話不方便,咱們換個地方。”於是兩人轉過一條街,找到家清淨的酒樓坐下。沈鑒反問道:“你的看法呢?”

鐵牛揪著胡子想了一會兒:“不知道,毫無頭緒。而且我也有點害怕,萬一方同嶽說得是真的……”

沈鑒大笑道:“堂堂軍漢,不怕強敵卻怕鬼神嗎?放心好了,那些是不可能存在的。”

他臉上的笑容忽然斂起來:“但毒藥、恐嚇、暗殺可確確實實存在著。凶手如此喪心病狂,更說明了一個事實:此案背後有巨大的利益驅動,否則絕不會做到這一步。”

鐵牛想了想:“你是說……”

沈鑒道:“沒錯,我指的正是開中鹽市的專賣權。這些年來,胡慶幾乎壟斷了這門生意,不說富可敵國,也絕對是稱雄一方的大財主。這樣的財路,誰不眼紅?

胡慶是北方人,能夠解決售鹽的事。可漕運呢?要知道在一條大運河,在河麵上討生活的強人不比河下的鯽魚少。胡慶要靠誰來擺平他們?”

鐵牛道:“你的意思是高五?”

沈鑒道:“有這個可能。因為這樣一來,整件事情就清晰了:胡慶和高五兩人共同壟斷了開中販鹽的生意,使某些大人物的利益受到影響。如今他們不願再忍下去,便動手做掉兩人。這樣的解釋豈非合情合理?”

鐵牛點了點頭,道:“的確如此。下一步我們該怎麽做?”

沈鑒道:“證實這個觀點,查清兩人的關係。”

鐵牛撓了撓頭:“可是咱倆人生地不熟,在這偌大的南京城卻難辦了。”

沈鑒笑道:“咱們不用動,要讓目標來找咱們。”說罷他在桌上拍下兩枚大子兒,說道:“走。”

鐵牛不解:“幹嘛去?”“借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