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新世界
這次衝鋒，沈鑒的人折損了一半。清點人數時突然發現祝老八不見了。沈鑒大驚，高呼道：“八哥，你在哪兒？”
忽然羅小乙用顫抖的手指向敵陣道：“八哥，八哥在那裏……”
沈鑒轉頭望去，幾名南軍士兵已把渾身是血的常老八押到陣前。他不禁怒火中燒，吼道：“操你奶奶的，別碰八哥！”
大武催馬上前：“隊長，咱們去救他回來。”
可就在這時，常老八忽然喊道：“你們別過來！”
戰友們愣住了。
隻見常老八的臉被硝煙熏得黢黑，血汗粘在一起。他眼中流出兩行清淚，仿佛溪水衝刷著臉龐。
他的臉上充滿恐懼卻也寫滿希望，他說道：“各位，我死後你們一定要找到我的骨灰，然後帶我看看新世界……”
話音未落，南軍劈手一刀，將常老八頭顱斬落。
戰友們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震驚，一個字都說不出，隻覺得這刀也砍中了自己。這時一人突然狂吼著挺起長矛衝向南軍，正是常老八的弟弟常老九。
沈鑒猛地打了個激靈，叫道：“九哥，回來……”但話音未落，十幾隻羽箭便刺穿了常老九的胸膛。常老九仰麵跌倒在一片淤泥裏，眼睛一點點的失去神采。
天空中隻有滾滾硝煙。
沈鑒等眾人發怒欲狂，再也不顧什麽陣型，翻身便殺了回去。這場混戰不知持續了多久，大家衝進中軍時，裏麵的人早已散盡。沈鑒忽然感覺胳膊輕飄飄的沒半點力氣，他用力舉起戰刀，隻見上麵布滿豁口，早已成了一塊廢鐵。
這時他才發現自己整個人已變成紅色。不光是他，還有戰友們和白馬也都是紅的。他們像徘徊在地獄門口的惡鬼。
四周又有南軍包圍過來。大武踉踉蹌蹌的扶著脫脫和羅小乙，問道：“隊長，援軍在哪兒，他們為什麽還不來？”
沈鑒道：“不知道。我隻知道咱們該去哪兒。”
他用破殘的戰刀指著朝陽門道：“八哥和九哥都死了。但我答應過要帶他們看看新世界。你們看，新世界就在那城門後麵。”
幾人沉默著牽過自己的坐騎，翻身上馬。
大武說道：“隊長，要是我們幾個要是也死了，你就把我們也一並帶上——和八哥、九哥一起。”
沈鑒沙啞著說道：“好。”然後舉起大旗，用盡全力高呼：“衝鋒！”
四名騎士向朝陽門筆直的衝去。這時城頭一支冷箭飛出，正中羅小乙胸膛。羅小乙都沒哼一聲便從馬上摔下去。
沈鑒用手抹了抹眼淚，卻發現流下的隻有血。
脫脫用蒙古話大罵了幾句，掏出紫銅麵甲戴在臉上。他在地上左右一抄，挾起兩條死屍夾在肋下。城牆上亂箭齊發，脫脫用屍體擋住箭雨，竟衝到護城河畔。
護城河幾乎被死人填滿。
脫脫雙臂運力，將屍體扔進河裏，竟搭出一條浮橋，借此越過護城河直抵城牆下方。城上士兵見他如鬼神一般，嚇得魂不附體。脫脫將戰刀插回腰間，手指扒著城牆縫隙，向上奮力爬去。
南軍的軍備似乎也用得差不多了，半晌不見有箭枝射過來。可當脫脫爬到一半時，沉重的風聲忽然響起，十幾個守軍奮力將大炮推了下來。
脫脫被砸中，瞬間變成一灘肉泥。
大武見狀順也疾奔到城下奮力登城。這回上麵隻扔下幾塊石頭便再不見動靜。
沈鑒舉目四顧，猩紅色的天幕下伏屍遍野，黑漆漆的朝陽門矗立在麵前，周圍竟然連一個活人都沒有。
大武很快登上城頭，消失在後麵。片刻後，沉悶的聲音響起，像長長的歎息，新世界的大門被打開了。
沈鑒拄著大旗在血河中前行，副官許仲山忽然出現在身旁。
沈鑒麻木的問道：“你去哪兒了？”
許仲山回答：“我一直都在呢。”
沈鑒點了點頭，走到城門處。
“走吧，我會陪你的。”
沈鑒深吸一口氣，跨過城門。
可眼前沒有街道、房屋、河流、行人；沒有文章錦繡地，富貴溫柔鄉；更沒有聖天子在山呼萬歲裏宣布和平降臨。
隻有另一堵冰冷的城牆等著他，和城頭上幾百名全副武裝的弓手。
箭雨從天而降。白馬見主人陷入危難，不顧一切狂奔過來。沈鑒跳上馬背，白馬竟沿著凸起的牆磚縱身躍起，在亂箭中閃轉騰挪。
第一波攻擊過去了，白馬中了幾箭，雖不致命卻也無力奔跑。隻能悲鳴一聲靠著沈鑒身旁跪下。
沈鑒看到許仲山也中箭了。他蓬頭垢麵，渾身血汙，隻有胸前的護心鏡閃閃發光。沈鑒從那麵鏡子裏看到自己的臉，也是同樣的狼狽。
許仲山爬過來，握住沈鑒的手道：“我們就到這裏了。”
沈鑒閉上眼，重複道：“是的，到這裏了。”他做好了迎接死亡的準備。
然而痛楚卻遲遲未至。沈鑒睜開眼，忽然望見守軍居然都在四散奔逃，寬廣的城牆上很快便空無一人。他支撐著站起身，步履蹣跚的走上城牆，隻見遠處皇宮裏一杆“燕”字大旗迎風招展。“千歲千千歲！”的歡呼如滾滾雷聲動地而來。
在這一瞬間，沈鑒如醍醐灌頂般猛然醒悟。
燕王並沒有和他們同生共死，而是以他們為誘餌牽製住南軍主力。現在想來，幾枚炮彈怎會引發那麽大的火勢？定然是有人下令焚燒所致。為什麽衝鋒剛到一半，燕王便沒了蹤影？為什麽隻見後軍搖旗呐喊卻始終不見救援？
沈鑒覺得心中積累的信仰在一點點崩塌。他狠狠撕扯著自己的頭發，自言自語道：“我……我想多了，燕王千歲不是那樣的人！”他不斷重複著這句話，想逼自己打消那些可怕的念頭。
然而懷疑的陰影卻始終在腦海徘徊。理智大聲告訴他：看啊，血淋淋的事實就擺在那裏呢。
如果是燕王有意讓他們成為棄子，一切就都說得通。
驀然間，沈鑒像頭受傷的孤狼般仰天長嘯，聲音中充滿不甘和悲愴。他問道：“我究竟為了什麽呀？”然而，蒼天無言，硝煙彌漫；大地無言，血流成河。沈鑒曾無比期盼的新世界終於在血與火的禮讚中到來。可誰知它甫一降生，便要張開血盆大口吃人。
當然，被吃掉的不僅是沈鑒的戰友。大將盛庸自盡；刑部尚書暴昭被砍掉手足；劊子手割掉兵部尚書鐵鉉的鼻子，蒸熟了塞進他嘴裏，並問味道如何；齊泰、黃子澄誅九族；方孝孺誅十族……
然後，朱棣在屠刀的簇擁下登基，是為永樂大帝。
不知不覺，八年過去了。如今沈鑒故地重遊，見南京城盼芳草依依，山花爛漫，與往日戰火紛飛的情景相比仿佛換了人間，兩行清淚便無聲的滑落。
他哽咽道：“這就是新世界。可是……八哥、九哥、大武、小乙、脫脫，你們能看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