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自首

“好,我來說。”那朱興眼見這顧青有意偏袒郭家。之前顧忌左右公廂吏,此時一身傷損,再也顧不得那麽許多了。

朱興並不認得剛剛上任的都廂蔡確,是以敢站出來叫囂。

顧青見他跳出來,便把手一伸道:“朱兄弟你說,別人就不要插嘴了。”

旁邊的楊馳想阻止朱興,聽到顧青此言,伸出的手又縮了回去。

隻聽朱興揚聲道:“政和四年,發生在汴河碼頭的血案,至今大家還都記得吧?九人行刺朱勔和梁師成幾位重臣,結果官家卻出現在那裏,最後成了刺王殺駕。兩人被當場射殺,另外六人被活捉之後也被斬首示眾。”

說到這裏,朱興將目光投向了郭敢。“那件事其實據我所知,還有另一個主謀。他們本是結義的十兄弟。那個沒有出現的人就是郭敢,而他之所以身處事外,如今毫發無損地站在這裏,就是因為他就是那個通敵叛變報信之人。之後遠遁它地,至今方歸。”

郭敢心頭突突亂跳,一陣慚愧無地。當年一眾兄弟蓄意鋤奸殺賊,鏟除禍國殃民的奸臣,想到幾個結拜兄弟慘死,容色立時淒慘,閉口無言。

十年深穀於郭敢而言,早已拙於言辭,不善於辯駁。

朱興之言也有一半是真,此時出頭承認確有參與謀逆,無異於自取其辱。

一旁的郭士安冷笑道:“胡扯,他即是主謀,怎可不謀其事,反而去通風報信,居心何用,反讓自己陷於不仁不義當中,這麽明顯的醜陋行徑,我郭家兒郎怎會去做。這麽大的血案,損人不利己,真是天大的笑話。”

郭敢呆在父親身後,做聲不得,感到父親一身正氣凜然,殊不可辱。可自己心神已亂,感覺就要有不好的事情發生。自己萬不可承認,不然父親一世的英明不免就此斷送。

郭士安突然伸手示意道:“都廂大人在此,但凡推測的話,根本做不得數,做不得數的話,就跟脫褲子放出來的屁,還何須多言。”

郭士安此話一出,忽見隱在眾人身後的蔣征推出一人,隨之就是一腳,將那人踢跪在地。

那人似乎被點了穴道,根本無一絲反抗之力。

細看那人麵目,果然是被用過酷刑,已然一身傷損。

隻聽蔣征高聲叫道:“郭老夫人,你可有話說。”那蔣征不守之前顧青之約,強出頭將矛頭指向郭母。

眾人不明所以,是以將目光全都投到郭母身上。

隻見郭母望著跪地之人,身子不住地顫動,顯是在竭力把持鎮定。

跪地那人抬頭望了郭母一眼,不禁低下頭去,閉口不言。

倒是郭母強自鎮定,沒有再行猶豫,跨前一步道:“這事與我兒無關,我承認,當年之事是我報的官。我偷聽到他們圖謀刺殺朝廷命官之事,便派人通風報信,同時騙我兒遠去登州。”

郭士安轉頭看向妻子,厲聲吼道:“你——你陷敢兒於何地?!”

郭士安指著妻子頓足捶胸,突然悶哼一聲,仰麵摔倒。

郭敢連忙去扶父親,卻禁不住扭回頭,一臉哀苦地看向母親。

郭母此時卻一臉的淡然,神色間孰無悔意,咬牙切齒道:“自從你們帶頭大哥一死,結義的把兄以及一些後輩便三天兩頭登門滋事,說什麽要分攤大哥遺留下來的銀兩。哪裏還有什麽銀贓?!”

郭母越說越是高亢。“就那麽幾千貫,早已分發出去。可他們就是沒完沒了。慫恿我兒結義金蘭,去做那犯上作亂的勾當,以期抓住我兒的把柄在手裏,繼而威脅敲詐我們郭家。這幫亂臣賊子,我豈能讓他們如願。我兒根本就不同意刺殺朝臣之事,我怕他義氣用事,就隻好支開了他。隻是不想他受到一絲株連而已。”

倒地的郭士安哪裏肯信,再次捶胸,加上之前的傷痛,竟然一口血噴濺出來,繼而有些暈眩。

“惡婦!”隻見一人閃身出擊,聲隨指到,直取郭母,其人出指如電,正是定人功過的裴蕭。

眾人之後的蔡確亦揚手出擊,手中短刀直奔裴蕭。

雇青來不及細想,抄起一旁的茶碗將蔡確的短刀擊落在地。

郭母被裴蕭一指點倒在地。

“想反嗎?”蔡確跨出人群厲聲喝道。

身邊廂吏一見,這才紛紛挺身而出。

在場的本都是官家中人,卻以都廂蔡確在這裏的職位最高,他又是蔡京的侄親。他不出麵,其他七八品的廂吏絕不敢麵對外地來京的官員出手。

蔣征等人早就有所準備,各自手按腰間短刃,眼見一場血拚不可避免。

看著倒地的母親,郭敢心如死灰。突然上前兩步,居中屈膝單腿跪地,淒然道:“眾位長輩聽我一言,我父親絕無私吞結義兄弟銀兩之事。今日看來,當年家母一心求我回頭,是我癡心妄想。當年與結義的兄弟立誌鋤奸去惡,震懾朝中奸邪,與那九個結義兄弟誓言聲聲,如今言猶在耳。”

郭敢忽地淚眼朦朧,轉臉望向母親,一時五內如焚。“母親,當年施童他們三個救過我的性命,我才與之結義。十年深穀,念念不忘,卻原來——”

郭敢說到此處,再也說不下去,哽咽中蘊含著無盡的哀傷與怨念。之前誓言無論如何也不可承認其事,哪料想卻是母親壞了自己的大義。而他為人至孝,對母親尤勝於父,可想到結義之情,兄弟慘死,對母親的怨念瞬間陡增,再也不肯身處事外。

郭敢不再去看母親,卻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一雙驚恐的眼睛,正是被人劫持的奕兒。

郭奕此時雙眼潮紅,張著嘴,卻啞口無言,顯是被人強製所致。

郭敢舐犢情深,眼見目前危局,哪裏還顧得上自身安危,轉臉麵對蔡確道:“蔡大人,求你成全,當年我確實與那幾位結義兄弟密謀刺殺朝臣一事,並無刺王殺駕之心。我母親舉報,於百姓也算是忠義之舉。這些長輩奔著當年與父親的結義而來,問責此事,也並無不妥。”

郭敢越說聲音越是低沉。“隻有我一人,不忠不孝,不信不義,罪有應得,你將我解去開封。就如我昔日那些被抓捕的結義兄弟一般。郭敢任憑處置,絕無怨言。”

郭敢說著伸出雙手,眼神中充滿了絕望與愁苦,明知此一去大禍臨頭,卻不想有絲毫的趨避退縮。

倒地的郭母之前還一臉的剛硬,聽到兒子如此說,不禁身子巨顫,眼神中流露出惶惑驚恐之色。

眾人之前各扣兵刃暗器,準備發難,這時見郭敢自首,一切盡都攬在自己的身上,聲音中充滿了無盡的悲傷與決絕,不禁都怔在當地。

此時院中冷風乍起,每個人心中都有些發冷,所有的光芒都消失,所有的聲音都沉寂,所有的動作都停頓。

天地間,忽然變得死一般的寂靜,各人眼中都充滿了驚奇與敬畏。

以郭家之聲望,郭敢隻要矢口否認,堅持賴賬,旁人必定莫可奈何。

突然郭奕身後一人狂突而起,一指將挾持郭奕之人點倒在地,繼而解開郭奕的穴道,攜其奔到郭敢近前,單腿跪地,淒然道:“大哥,我尋了你十年,可你歸來,我已不想見你了。你如今又何必——”

那人說到此處,就此哽咽,流下淚來。

原來郭奕被人劫持,早就來到自家院中,家中發生的一切變故盡皆看在眼裏。這時忽然脫困,側臉一看,救自己脫身的那人,竟是自己在福田院見過的丐幫舵主沈光遠。

那沈光遠就是郭敢昔日結拜的義弟,十兄弟中,以他與郭敢的感情最為交好,可九人刺王殺駕,偏偏隻有他一個負傷逃脫,是以郭敢的失蹤更讓人見疑。

郭敢見義弟突然現身,隻是從聲音,以及說辭知道他是沈浪。見他僵硬抽搐的麵容已經不符當年英俊,自是知道他定是毀容,隱姓埋名尋找自己,不禁心痛如絞。

郭敢伸手撫其麵頰道:“你不來找哥哥問責,又救了奕兒,已足見你對哥哥的情意。哥哥承你的情。記住,你是丐幫的副幫主沈光遠,這裏不關你事。”

郭敢說罷,再不看沈光遠。他最後此語,自是叮囑要其離去,遠離是非,都廂在此,別惹禍上身。

沈光遠大痛,十年怨念,自己之前猶豫數月,徘徊京城,如今終於知道錯怪了大哥。可眼見其就要身陷囹圄,怎能袖手,不禁叫道:“大哥——”

郭敢卻聞所未聞一般,不再理他,撫著兒子的小臉淒然落淚。“爹爹以後不能陪你了。”

郭奕雖被點開穴道,啞穴卻沒有點開,是以隻顧流淚,一聲也發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