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族人們陸續趕來,屋子裏忽然忙亂起來,各種聲音和味道混合在一起把見明嫂裹住了。她感覺自己就像河心的一座小島,被來自四麵八方的水流包圍,那些水流衝擊著她,擠壓著她,讓她幾乎沒有立足之地。好一會兒,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話,做些什麽事,隻是木然地聽候別人差遣。一個嬸子吩咐她打水,她就去井台邊打水;另一個嬸子讓她給見明找衣服,她就打開衣櫃拿出見明的衣服;又有一個嬸子告訴她拿毛巾,她就傻傻地把毛巾遞過去。她呆呆地看著嬸子們脫掉了見明的衣服,用毛巾蘸上水給他擦身子,然後,又看著她們給他穿上了新衣服。但穿戴整齊躺在**的見明卻讓她感覺分外陌生。見明嫂的耳邊突然聽到一陣清脆的鳥叫聲,她終於知道自己該幹些什麽了,她走過去從房梁上摘下鳥籠,提著它走出屋子,打開了籠子門。籠子裏的鳥已經養熟了,沒想起要飛出去。她把手伸進籠子裏,把鳥抓出來向空中扔出去說:“人死了,你也該飛了。”

雨還在下著,隻是小了一些,見明嫂看著鳥在雨中停了一下,隨後扇動幾下翅膀就鑽進了霧蒙蒙的天空裏。她把目光收回來時,聽到有人冷冷地哼了一聲說:“我哥屍骨未寒,你竟然有心思在這裏逗鳥玩?”

見明嫂轉回身,正撞上見亮兩道怨恨的目光。她想解釋一下,告訴小叔子這隻鳥的來曆,讓他不要誤會,但隻是嘴巴動了動,沒有說出口,她突然覺得,這是她和見明兩個人的秘密,不應該告訴其他人。她居然衝見亮笑了一下,什麽話也沒有說。

族長三爺拄著拐杖來了,手捋著下巴上雪白的胡子說:“見明是橫死的,照老禮該給他做七天道場,過了頭七再出殯,但如今兵荒馬亂人心惶惶,恐怕連老道也湊不足數了,就減一減吧,把咱們瓦頭寺的和尚喊過來,念三天三夜的經!喪事花的錢呢,大家就幫一把,湊個份子吧!”

瓦村是家族式的村落,因為早年間村人以善製瓦片著稱,得了瓦村這個村名。全村百分之八十以上人都姓霍,所以也叫霍村。一些雜姓比如張姓、杜姓、唐姓等等都是後來的,沒能形成氣勢。見明嫂的娘家姓薑,也是瓦村的外來戶。見明、見亮則是霍氏家族的小字輩。霍氏族規森嚴,解決家族的紛爭時,有自己的一套規矩和家法。族長一言九鼎,擁有絕對的權威,如今族長三爺發了話,自然無人敢不聽。

雨還在下著,時斷時續,但一直沒有停下來,槐花的清香穿透雨簾,不時隨風而來。眾人分頭忙碌起來,搭靈棚設靈堂,在見明的頭前點燃長明燈。瓦頭寺的和尚來了,木魚聲篤篤地響起;村裏的響器班子也到了,哀樂便淒婉地奏響。

見明嫂突然發覺自己成了外人,她似乎變成了人們排斥的對象。不論走到哪裏,後背上都聚集著許多猜疑和敵意的目光,但等她轉過身子時,那些目光卻又不知躲到了哪裏去。她到底也想不清楚,大家為什麽要這樣對待她,難道見明一死,一切就全都變了?

到傍晚時,人們陸續散去,靈棚裏隻剩下見亮等幾個人在守夜。見明嫂跪在見明屍體旁,呆呆地看著自己的男人,躺在門板上的見明表情很安詳,似乎隻是進入了夢鄉。有一瞬間,見明嫂甚至還聽到了男人的鼾聲,看見他的身體輕輕動了動,但仔細一看,立即大失所望。當初嫁給見明時,是父親給她做的主,但她對見明卻並不陌生,他們曾經是小時候的玩伴,早就在遊戲裏做過夫妻。她本以為自己這輩子就跟定這個男人了,哪裏想到剛過門半年,就出了這樣的事。

奇怪的是,她竟然一直沒有流淚。白天在紛亂的人叢裏,她就聽到有人在悄悄議論,說她是個沒情沒意鐵石心腸的女人,男人死了竟然連一滴眼淚都不掉。不知道為什麽,她就是沒有流淚的感覺,開始她覺得一切都很不真實,似乎都隻是一個夢,隻要醒過來睜開眼睛,她就又能看到見明憨厚的笑容。後來她明白過來,可怕的事情已經真實地發生了,見明實實在在已經死了。這時,她感覺心疼得厲害,似乎已經裂成無數碎片,但她仍然沒有流眼淚。相反她甚至還有些恨見明,她真想拿拳頭擂他的胸脯問他,難道說句話就那麽難嗎?讓他說話真就比殺了他還要難受嗎?結果呢,他就真的讓人殺了。但這一切本來隻要一句話一個字甚至咳嗽一聲就可以避免的啊!

後半夜的時候,雨下得又大了起來,雨腳匆忙急促,似乎有一支龐大的隊伍正從夜色中趕過來,參加見明的葬禮。在雨聲裏見明嫂跪在地上,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她做了一個夢,在夢裏自己變成了一隻鳥展翅飛在空中,而見明則變成了另一隻鳥飛在她的旁邊。他們正飛著,突然聽到什麽地方傳來一聲悶響,她看到身邊的見明一頭折了下去……

見明嫂從夢中驚醒過來,她看到見亮跪在見明屍體旁,正發瘋般用拳頭擂地,狠狠地說:“哥,你放心吧,你不會白死,我肯定會替你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