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趙鐵軍徹底蒙住了。

起初他以為自己是聽錯了,剛才槍響時沒有人喊過“見明”兩個字,他打死的隻是一個上門抓捕的敵人。但他把舉槍的手臂放下時,再次聽到那個女人喊了聲“見明”,這次清晰無比,再也不容狡辯。趙鐵軍一下子慌了,他知道自己犯了天大的錯誤,竟然失手打死了人家的丈夫,這還了得!趙鐵軍手裏握槍愣在屋地上,有一瞬間甚至冒出了自殺謝罪的念頭,但這個想法很快被他否定了,他告訴自己,這其實隻是個誤會,自己並非有意要這麽做。他看見那個女人似乎也嚇傻了,像一棵枯樹站得一動不動。他幾步走到她麵前,撲通一聲跪下去,磕著頭說:“大嫂,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那個女人不說話,也不動,目光直直地盯著窗戶。趙鐵軍又重重地磕了兩個頭說:“大嫂,我走了,上前線和日本人拚命,要是僥幸不死,日後當牛做馬也要還這筆債。”趙鐵軍站起身,一步跨過見明的屍體,風一般衝出了屋門。

見明中槍倒地後,見明嫂就仿佛被點中了穴道,木雕泥塑般失掉了活動能力。嘴裏雖然喊著“見明”,但眼前的一切卻已經虛幻起來,好像發生在別人身上,與自己毫無關係,而她隻是一個過路的看客。趙鐵軍跪下磕頭的時候,她不知道他在幹什麽,他說的話她也沒搞清是什麽意思,他跨過見明倉皇而去,她也根本沒想過要攔住他討回公道。她眼裏看到的是自己剛剛剪好的一隻蝴蝶,它貼在窗戶的一角上,活靈活現,展翅欲飛。有一瞬間,她似乎看見蝴蝶從窗戶上飛了下來,撲扇起美麗的翅膀在眼前轉圈子。是空氣中的血腥味喊醒了她,濃重的血腥味像粗硬的繩子,捅進她的鼻孔裏,又沿著氣管向下伸到她的肺部,紮得她的肺子疼痛無比。她下意識低下頭,發現兩股血像兩條小河從左右兩邊流過來,在腳前匯成一隻手,把她的腳緊緊地抓住。她的目光順著血流前進,找到了一個倒地的男人。那人倒扣在地上,血從他身體兩側流出來,匯集到血河裏。一隻胳膊壓在身子下麵,另一隻卻背到了身後,掌心朝上,五根棒槌般的手指蒲扇似的張開。這時見明嫂才突然意識到,那是自己男人見明的手,十幾天前從這手裏她接過了一隻小鳥。她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她蹲下身子,有些生氣地問:“你為什麽連咳都不肯咳一聲呢?”話剛說完,就暈倒在見明的屍體旁。

見明嫂醒來時,發覺自己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躺在**,臉上黏黏的,用手一摸,觸到滿巴掌的血。屋子裏有人正在大聲地哭喊,她聽出是小叔子見亮的聲音,隨後,她看到見亮正跪在地上抱頭痛哭,在他麵前的一塊門板上直挺挺躺著男人見明。見明嫂一翻身,從**滾下地,抓住見亮的肩膀搖晃著問:“你哥不是要去饒城拿武器嗎?要兩天後才回來,為什麽今天就回家了?”

見亮不回答她的話,似乎根本沒明白她在說什麽。他哭得滿臉淚水,鼻涕掛在下巴上,雙手發瘋般揪自己的頭發,又抓住她的肩膀搖晃問:“嫂子,告訴我是誰打死了我哥,我要親手宰了那個王八蛋,給我哥報仇雪恨。”

好一會兒,他們兩個誰也不回答別人的話,搖晃著對方的身體,固執地追問自己想知道的問題。後來,還是見明嫂先清醒過來,斷斷續續講出了發生的一切。她講了一遍,發覺沒有講清楚,就從頭開始又講了一遍。講完後她看見見亮仍然疑惑地看著她,就又講了第三遍,但她發覺自己越講反而越糊塗,原本很簡單的事情卻被她越說越複雜。最後,連她自己都有些不明白事情究竟是如何發生的。

見亮呆呆地看了她一會兒,愣愣地問:“嫂子,你是說你救了個傷兵,幫他治傷口,給他吃飯給他鋪床,最後你又親手打開門,讓他把我哥一槍給打死,又眼睜睜地看著他從你眼皮底下跑走了?”

見亮的話聽得人心裏別扭,她覺得事情不應該是這樣,但把這些話在心裏想了想,又似乎全都是事實,見明嫂就點了點頭說:“是啊,一切都怪我不好,不該管閑事,我看那人是國軍,從抗日前線下來的,又受了傷,所以才……”

見亮不再聽她說下去,一頭撲在見明的屍體上,哭著說:“哥呀,你死得好冤啊,死到臨頭也不知道是你的老婆親手害死了你。”

見明嫂聽出見亮的話不對勁,但她沒心思和他計較,男人撲倒在地上時,她的心就變成成了無數碎片,無法拚貼成一顆完整的心了。如今,她隻是憑借著本能想,要讓男人早些入土為安。她拍拍見亮的肩膀說:“人死不能複生,還是趕快去族裏找人,料理你哥的後事吧!”見亮一晃膀子甩開她的手,抹一把眼淚,從地上站起來,哭著從屋裏跑了出去。見明嫂看著見亮的背影愣愣地發呆,籠子裏那隻鳥突然亮開喉嚨歡快地叫起來,它叫得婉轉悅耳,似乎正向主人報告什麽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