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雨一連下了三天,見明下葬這天早晨停了下來。

瓦村的土路上一片泥濘,枝頭正開的槐花一朵都不見了,全部飄落到泥水裏。扶著靈柩向霍家墓地走時,見明嫂仍然沒有想哭的感覺,她覺得真正的自己已經跟著見明一起被槍打死了,此刻存在著的隻是具行屍走肉。周圍的一切遙遠而陌生,與她格格不入。她身上唯一活著的是嗅覺,雨後清新得鋒利的空氣,不時提醒她完成自己的任務。見明的棺木落入墓穴裏,見亮淒厲的哭喊聲隨之響起,幾個嬸子跟著放出悲聲,族裏的人們也紛紛落了淚。但見明嫂仍然沒有哭。她隻是呆呆地站在墓穴旁,茫然地看著這一切。安葬結束,別人都離開時,她仍然一動不動地站著。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似乎已經站成見明墳前的一棵樹。直到耳邊傳來說話聲,見明嫂才重新恢複了知覺。

一個聲音在她身後響起,“人死不能複生,你想開點,還是回去吧!”

見明嫂聞到一股熟悉的柳樹味,扭回頭看見麵前站著同村的青年杜二寶。杜二寶和見明一樣也曾經是她小時候的玩伴,他們三個在一起度過了無憂無慮的童年。二寶為人隨和幽默,和見明一直是好朋友,也常到他們家裏來。不久前,聽說日本人要打來了,二寶和見明一起加入了鄉保安隊。見明嫂努力笑一下,跟在杜二寶身後向村子裏走。這些天來,她一直想問問二寶,出事那天見明他們為什麽沒有去饒城領武器?

杜二寶似乎知道她心裏想什麽,沒等她問就主動說起了這件事。原來,那天見明他們走到半路上時遇到了從饒城跑出來的難民,從他們嘴裏得到消息,饒城已經在幾小時前落在日本人手裏,保安中隊全軍覆沒,他們根本沒有地方領武器了。無奈之下,他們才決定返回瓦村。因為天上下雨,路上耽擱了些時間,回到村裏時天已經黑透了。

聽完杜二寶的話,見明嫂長長歎了口氣,但她什麽都沒有說。

杜二寶一直把她送到家門口,見明嫂淒然地說:“謝謝你二寶,見明不在了,我就不請你到家裏坐了。”

杜二寶說:“你多保重啊,凡事都想開一點。”

見明嫂點頭答應著,邁步向院子裏麵走,沒留神腳絆在一塊突出的小石頭上,向前搶了幾步險些摔倒。杜二寶跑過來伸手想扶,又把手收了回去問:“你沒事吧?”見明嫂搖搖頭,踉蹌著走進院子裏。

自從男人下葬後,見明嫂就很少再出屋子,她一下變得沉默起來,話很少說,甚至連飯也很少吃,每天都是一個人躲在家裏剪紙。瓦村人心靈手巧,差不多每人都有一兩門手藝。見明嫂的父親尤其多才多藝,是方圓百裏有名的民間藝人,人送外號薑巧手,琴棋書畫無一不曉,詩詞歌賦樣樣精通,尤其擅長剪紙,隻要他手裏有一把剪刀一張紙,轉眼間就能變出活靈活現的玩意兒來。見明嫂的娘早亡,父親對她寵愛備至,從來不讓她為生活操勞,而是悉數把身上的本事都傳給了她。在父親的熏陶下她學會了吹拉彈唱,吟詩作賦,剪紙的技藝更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瓦村後山長滿了杜鵑,號稱杜鵑之鄉,見明嫂從小就照著真花剪,到後來,她剪出的杜鵑已經達到出神入化的程度,和真花放在一起,不仔細看根本無法分辨出來。

見明嫂發現隻有在剪紙時才能感覺到自己還是個活著的人。她剪了一朵又一朵杜鵑,見明在時最喜歡她剪的杜鵑。剪完後,她就把那些杜鵑都貼到了窗戶上。窗戶上貼滿了,她就把它們貼到牆壁上。僅僅幾天後,她的屋子裏隨處都是紙剪的杜鵑花。它們有大有小,色彩各異,競相開放在她的身邊。有時候,見明嫂就會產生錯覺,以為自己也成了一朵杜鵑花,一朵活著的杜鵑花。她常常想起見明,想到他歪著頭打量這些杜鵑花的模樣。偶爾她也會想起那個趙鐵軍,她發覺自己並不恨他,她也並不後悔救了他,她更恨的是她自己,明知道見明這個人不愛說話,開門前為什麽就不能多問幾句,就算問得見明咳嗽一聲,這一切也就不會發生了。

見明嫂知道族人對她不滿,在見明停靈的第二天中午,她無意中聽到兩個嬸子議論說,是她勾來的那個傷兵,殺死了自己的丈夫。她不想對此辯解什麽,人嘴兩層皮,由他們說去吧,父親活著時就常常對她說,世上事隻要自己心知肚明就行了,沒必要向旁人去解釋。但是她會時常和見明說些話,她會在心裏問見明是否相信別人說的話,還會問見明是不是恨自己。一朵花剪完,她慢慢打開時,還會問見明好看不。族裏的人很少再登門,她也不願意有人來打擾自己。見亮來過一次,冷著臉一句話沒有和她說,拿走了見明穿過的一雙皮靴。她知道見亮對自己有看法,但也懶得去解釋什麽。有幾次杜二寶站在院門口,遠遠地向她打招呼,她也隻是點了點頭,什麽話都沒有說。

她人生的目的似乎隻剩下剪紙,紙剪的杜鵑不斷地綻放,幾乎就要將她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