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他是個好人
生平第一次去封閉式的精神病院,帶給我的感覺很壓抑。來看喬的話,得提前預約了才能來。走在樓道中,可以聽見一些瘮人的回音,瘋瘋癲癲的人斷斷續續地發出尖聲咆哮,也有人情緒高亢地唱歌。我甚至聽到某個聲音高喊:“我要殺了你。”還有一個怒目圓睜的男人突然從鐵門內衝出來,狠狠摔了東西就跑,馬上他就被架走綁起來了,嘴裏還說著各種惡毒的詛咒話。一路途經之地,令我仿佛吞了苦水。冰冷的牆壁,厚重的鐵門,千姿百態的病人,猶如世界的負麵。
終於來到喬的住處,我看見他孤坐在椅子上紋絲不動,那高高瘦瘦的背影好生清冷,清冷得仿佛被世人遺忘。溫柔的護士打開鐵門,我跟隨周女士進去。喬微微動了,他逐漸轉頭,清明的臉上寫滿了複雜。那幾秒裏,我從他表情上看到了太多太多的情緒,以至於分不清他到底是什麽表情,大概……有喜,有痛,亦有悲。但最終,都歸於平淡了。“媽。”他喊了周女士一聲。我期盼地看著他,可是,他忽略了我。他的眼裏有房間,有護士,有周女士……就是沒有我。我慢慢蹲到喬麵前,心酸地想要握住他的手,他卻硬生生地躲開了,我目不轉睛地看他,他卻怎麽也不看我。
喬全程隻和周女士還有護士說話。他說,他很好,不要擔心。
敘舊半天,周女士把話題轉移到了一個敏感點上,她問喬,政治老師對他說過什麽話。
喬下巴微低,埋著臉緩緩敘述,政治老師緊跟著他說了很多**輕佻的話,還道,他才判兩年多,血賺不賠,有期無期都不虧。更何況,交了錢,減了刑,兩年都沒坐滿,出國旅遊避一陣風頭,回來又是清清白白的人,誰知道他傷害過多少學生。
我聽了這些話都想殺人,更別說喬這個被他害得有精神疾病的患者。
連大胸襟的周女士也掐著掌心,隱忍說道:“這個禍害該除!他死了,也是便宜得很!也叫他生不如死才好。”後半句話,她的聲音前所未有的低,“可是他坐牢,出來的時間快得讓人寒心。”
我嘲諷道:“可不是,不僅出來得快,還沒被教化。”喬似乎不太想提這個話題,他很快就轉移了我們的視線,談了談自己的生活過得多規律,接受治療有多好的話。
探視的時間裏,喬始終疏遠我,誰都可以和他搭上話,隻有我的話,他不理不睬。他甚至對周女士說,以後別帶杜秦來了,他不想看見我。
我問:“你在怪我嗎?”他回答的聲音很大:“是!我怪你!給我滾!馬上從我麵前消失。”我從沒有見過富有修養的喬這樣吼人,還是吼我,當即我就紅了眼睛,胸口一陣一陣地抽痛。我哽咽地說:“你怪我是應該的,無論怎樣,我都不怨你。”他指著門厲聲趕我走:“你不怨,我怨啊,我讓你走!”我看向他光溜溜的兩隻手腕,也環視房間,這裏沒有相思紅豆的影子。因為喬的情緒開始變壞,護士勸我離開,周女士隻看著我,為了不使雙方都太狼狽,我還算鎮定地拐出了門。
一到外麵,我所有的鎮定化為灰燼,隻能靠牆積蓄氣力站穩。
從精神病院出來,我毫無目的地走著,走到了人聲鼎沸的大街上,一個成熟的聲音將我拉回神。“嘿!太巧了,又遇到你了。”要說鄭長青和我偶遇,那比在縣城裏遇到熟人概率還大,認識不久,就已頻頻遇到,前不久我還瞧見他在路上係鞋帶,不過我假裝路人擦肩而過,並沒有喊他。但他要是遇到我,準要喊。我不冷不熱地“嗯”了一聲,他觀察我的神色而說道:“怎麽?問題還沒解決?”“拒絕回答。”我並不打算和他嘮嗑,沒那個心情。我邁腳時,他又用了充分的理由喊住了我。“既然遇上了,你欠我的那頓飯,好歹還了吧。”
其實我並不覺得我欠了他,但既然當時應了請吃飯的話,我也該把單買了。於是,我和鄭長青落座於一家普通的小餐館吃晌午飯。店中客人不多,有些悶熱,還好電風扇的風夠大,吹得人涼快。我瞥了一眼門口的大眾係列低調豪車,戲耍道:“富二代沒了工作,請人招待,就選這麽一家破舊的蒼蠅館子?”他噙著老酒,悠悠轉了轉小杯子,十分享受地夾了滿筷子菜一口吃掉。
“噯,此言差矣,酒香不怕巷子深,我可是聞香知味之人,再說,我雖然蹭了杜小姐的飯,也得見好就收,保持點兒男人風度,要好看些。”
“難道不是怕我再敲你一頓飯?”我對他的文縐縐有些嗤鼻。不想,鄭長青一擱酒杯,將手肘靠在桌上,言語豪氣道:“怕什麽,你要想吃五星級餐廳,我借錢都得請啊。”
“不必了,我不喜歡在外麵吃飯,沒家裏衛生。”我撐著下巴,淡淡地看桌上的飯菜,對什麽也提不起興趣。他卻興趣濃重,且揚揚自得道:“那更好了,不吹不捧,我的手藝絕對讓你流連忘返。下次去我家,我做一頓飯給你吃也行啊。”我說:“我婆家做飯也很好吃。”鄭長青被驚到了,驚的時間還很長。愣了許久,他將我上下打量一遍,才道:“看不出來啊,我以為你是乖乖女,感情方麵肯定保守,沒想到……婆家都有了。”我回答:“主觀認識,大多淺顯。”約莫鄭長青感受到我的冷淡,就轉了個話題:“其實,我挺想和你交個朋友的,能遇到有緣分的人,那都是福氣,你看,我們總遇到,這還不叫有緣嗎 ?”“嗯。”我應了聲,無聊地撥弄筷子。他盯著我,繼續說:“這樣吧,下次你和你先生一起來我家吃飯,嚐嚐我的手藝。”我撥弄筷子的手一僵,委婉拒絕了。鄭長青若有若無地掃視著我的臉,他輕咬杯口,兀自笑了笑。他的牙咬在杯上時,顯得很白,酒水先是沾了他的牙,才順著微張的唇流進腔內,滑向喉結。我對著鄭長青的喉結發呆,心裏裝的全是喬。
屋漏偏逢連夜雨,行船又遇頂頭風。
秦裴照開始提相親的事了,讓我自己談個清清白白的人家就行,趁年輕趕早嫁了,這樣好容易嫁的。她又常提起別家女兒誰誰誰結婚啦,生娃啦……津津樂道。
我不理會她的幹涉,左耳進右耳出。我對喬的感情,不敢輕易和盤托出,隻能暫時壓著。
我防著秦裴照這個婦女精,悄悄地,單獨再次去見喬了。
護士引路時,我詢問了一個事,喬的紅豆手鏈擱哪兒去了?
她與我說,相思子有毒,怕喬自殺,也怕他犯病的時候誤食,所以就給沒收了。而且,沒收手鏈的那一天,喬受刺激很大,死活不肯將手鏈取下來,最後還是將他綁起來打了針,悄悄取走的。
但是我們見麵時,喬冷冰冰的,他又要我滾。無論我說什麽好話,他都無動於衷,我知道,他不想拖累我,他要我死心。我莊嚴鄭重地麵對喬,將他曾經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我要是和誰在一起,就會一心一意到一輩子。我一直向往一生一世一雙人,隻要對方不放棄我的話,我可以守到底的。“我會努力好起來的。”上述的話,使喬的眼神有了一些波動。“你不用怕耽誤我,人活一輩子,總該要做自己想做的事,那才叫人生。要是沒有找到目標,白白過了那麽長的人生,這跟死屍又有何差別?”我蹲在他的長腿邊,小心翼翼地合上他的手背,問道,“說過的話還算不算數?你願不願意守我?隻要你肯守我,我一輩子都可以不嫁人,你守我,我也守你,咱們互相守到老,你願意嗎?”
喬猛地抬起腿看似狠戾地給了我一腳,我當即撞在堅硬的牆上,不算很疼。他歇斯底裏地衝我吼:“我不願意!我不願意!我不願意!……”越吼他的眼睛越紅,他甚至高高拿起椅子要來砸我,我鎮定自若地看著他,眼睛都不眨一下。護士邊阻攔他,邊喊人來幫忙。我明明看見他快要砸到我的那一刻,稍微停了一下,要不是護士,我肯定能看見他停下的樣子。
很快,擁進來幾個雷厲風行的白衣人,他們一齊將喬按在**用約束帶綁住,看到他們的那瞬間,喬的瞳孔劇烈收縮,那雙黑眼珠裏充滿了恐懼。
他激烈亂踢亂打地反抗,在掙紮的過程中,他的精神陷入了黑暗,於是驚惶大喊:“為什麽要綁我!為什麽不綁那個傷害我的人!我沒有做錯!我做錯了什麽?!”
他還朝另一個方向看過去,瞪著全是血絲的大眼睛,恐慌地極力告訴護士和醫生:“老師在那裏啊!你們看不見嗎?快綁住他!他要傷害我!快!快!救救我!”
其中一個護士凶巴巴地叫我出去。於是,我躲在門外偷偷看他,也仰麵眨著眼睛止住發熱的淚流出。
他片時清醒,片時瘋癲,這種精神分裂的交錯狠狠折磨著他。他在哭,絕望地大哭,嘴裏還呢喃著:“為什麽不綁老師?老師才是壞人啊!你們為什麽要害我?我這輩子到底做錯了什麽?”
一針注射液打進之後,喬慢慢昏睡,隻是還胡言亂語說著一些叫人揪心的話。
偷看了喬良久,我最終含淚離去。在街上如遊魂晃**的我,隻剩下被扒了皮的軀殼,渾身都是血淋淋的傷。
親愛的喬,將我全身的力氣都抽走了,我支撐不住,跌坐在人來人往的路邊,開始質疑生命。
為什麽要讓喬遭受這一切?他這輩子明明是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