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忘掉過去

近來,我看了太多像喬這樣的事件的新聞,以至於心碎。這些新聞仿佛是鋸齒,割著我脆弱的神經,我卻睜著眼睛強迫自己看,千言萬語的話,全吞入肚中,變成了苦水。

保護受害者安全和罪犯相適應原則固然重要,但刑法輕重的合理化、對罪犯的教化也同樣重要!受害者遭受的,不僅僅是被傷害侵害的那幾個小時,也不僅僅是沉痛的那幾天……終於,我為不平去探黑暗,忍受綻開的心髒。反複,看見諸多悲慘人生,又質疑生命意義。多次,望向看不清的人道,皆以失敗而告終。最後,躲在爬滿虱子的地,找一塊幹淨地站。上天啊,你一支筆,撐不起弱小人生。又何不,塗黑世界渣滓。唱啊,平民高唱瘋人曲,我們呐喊,我們默哀。埋啊,鴕鳥埋頭興奮叫,我們幸福,我們快樂。搖啊,某昆仲搖旗呐喊,組織第一,組織最強。我大笑,主人的筆。化為灰燼的灰燼,繼續行走的行走。食人的獸,披光滑人皮,隱去腐爛皮毛,隱去茹毛飲血,重入人群,繼續黑手……月光把墳墓照耀,癟手把棺材掀開。禿鷹把臍帶叼走,老鼠把白骨啃食。

電閃雷鳴,孩子在哭……

血淚淹沒墓地,繈褓的伊始乞討,求你,給我一條生路。

竭力掙紮呀,不扼死在生命源頭。

竭力掙紮呀,不願早去生命盡頭。

主人,大人,救救我們!

求你,給我一條生路……

渾渾噩噩地,我在紙上創作下這首詩歌 —《生路》。不,我得把它燒掉!我悄悄躲起來,鬼鬼祟祟燒掉了這首詩歌,才放鬆地拍了拍胸脯,轉過來麵對山河,麵對昆仲。

悒悒不樂的我外出散心,未出小區,就見一個高中男生將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姑娘拉進一樓停車房。我識得這個姑娘,小區裏的孩子們喚她阿若。我不由得尾隨而去,透過停車房的鐵門柵欄,可以看見裏麵整齊停放著一排排自行車和電瓶車,視線往左移,便見阿若蹲在地上,她童真地問:“藏在這裏,肯定不會被小夥伴們找到,對不對?”高個子男生毫不猶豫地說:“對。”他脫下外套墊在地上鋪平,一副紳士的做派,邀請阿若坐下休息。阿若乖乖坐下後,高中生踱步背過身去,有節拍地輕點著腳,在灰暗裏說話。“你要是累了,就躺下去睡覺,等會兒玩捉迷藏才有精神,到時間了,我喊你。”他又補充,“躺下去了,不要後悔。”阿若茫然歪頭。高中生總是重複“躺下去了,不要後悔”的話。阿若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她隻知道,她好像有些累了,就緩緩要躺下去。躺到一半,她懵懂地問:“為什麽說躺下去了,不要後悔?”

高中生又背著身,側臉陰影蒙蒙,他始終重複:“答應我,躺下去了,不要後悔。”

我捏緊了拳頭,衝進去把一排自行車猛然推向高中生,立即拉起阿若就跑。那個高中生比我高,比我壯,我不敢停下來和他發生什麽爭執。一路七拐八彎,我將阿若拉到了保安室去。她問:“你是誰?”“救你的好人。”我的回答她不太明白。我問阿若認不認識高中生。她說,是小夥伴從外麵帶來的大哥哥,和他們一起玩捉迷藏,執意要跟她一組。我一板一眼地告訴阿若,所謂的大哥哥是個壞東西,他想傷害你!可是阿若不太懂,我就靠在她耳邊,給她上了一堂遲來的,且人生必須上的教育課。她需要知道的事,她需要防備的危險,父母未教,卻由我這如揣著頂天石的外人慎重教導。我護送阿若回家,進門以前,她拉拉我的手,踮起腳靠在我耳邊說了一句悄悄話。她說,想和我做朋友,所以要告訴我一個秘密。她的英文名是Author。

做了一件好事,有些歡喜,有些憂。憂的是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依然有很多即將被毀掉或者正在被毀掉的孩子,歡喜的是我可以和喬分享,我救了一個孩子。數日後,我懷著怡悅的心情再次來到了精神病院,可是喬沒有在原來的房間裏,他在重症監護室,整個人形銷骨立,形容枯槁,他的身體貼在**被綁得異常牢固。

我透過門看喬,低聲叫了他幾聲,他都沒有什麽反應,隻目光漠然地呆看著天花板,那雙半睜的眼睛如死魚眼一般,灰冷極了。

身體偶爾動的話,也是想掙脫身上的束縛,他的手腕已被勒得紫紅,腳腕上也是。

喬在家裏的時候雖然會發病,但是精神和臉色從沒有現在看起來這麽差過,他像是被壓榨了精氣神的癡魂,也有一種用藥過多造成意識混濁的感覺。

我掐著自己的手心,徒勞地問這位眼生的護士:“為什麽要一直綁著他?!”

護士偏頭到我看不見她臉的方向,這之間,我捕捉到她翻了一個鄙夷的白眼,重新麵對我時,她標準微笑著,遞給了我一張用透明膠粘好的破爛藝術畫。

她說:“這是喬畫的。”我雙手接過,再低頭看,紙上畫了一個被紮死的男孩子。看著看著,我窒息地陷入了畫中世界,也將紙捏得皺巴巴。這幅畫被我帶回家中,展開來貼在床對麵的牆上,我時常思索他畫裏的含義,畢竟這是他內心最真實的情緒,畫不過是釋放的方式。

被紮死的男孩兒雖詭異,我卻並不感到害怕,最多的是難受和心慌,倒是秦裴照被嚇得臭罵了我一頓。在她撕畫之前,我先一步取下來收了起來。

日子渾渾噩噩地過,某天,我接到了黎笑笑一通莫名其妙的電話。她通知我去精神病院。因為擔心喬見到我可能會情緒不穩定,我猶豫後還是拒絕了,我想等過一段時間他好些了再去。但是黎笑笑要我必須去,我讓她給我一個理由,她反問:“難道,你嫌棄他了嗎?”我本想激動地反駁,可是話出口,變得平靜了:“他不想見我……我也怕看見他被綁著的樣子。”

“你來,我不會讓你覺得來一遭是白跑了。”說完,她就利落地掛了電話。我踟躕著,再三斟酌後,坐車前往目的地。

還沒進精神病院,我就在門口看見了一輛眼熟的車,好像是唐承宇的。墨色的車窗降下來,車內果然是那一對門當戶對的璧人,濃眉大眼的唐承宇坐在駕駛座上抽著煙,他豁達地朝黎笑笑使了一個眼色。

“你們?……”我看向黎笑笑,她默默從副駕上下來,打開了後座車門。後座坐著一個麵無血色又骨立的男人,那張臉孔熟悉得叫我此生不忘。他今日精神似乎不錯,一身清爽便服,整體與往日一樣幹淨。我怔住,呆呆地看他。喬緩緩抬眸也看著我,良久,他囁嚅:“且且,對不起。”我張嘴想說什麽,張了半天,又說不出話。黎笑笑將我拽走:“你們要敘舊,以後有的是時間,現在你跟我過來一下,我想和你說說話。”

我被黎笑笑拉到遠處的馬路牙子上坐下。我垂著眼,反複理著鞋帶,先開了口:“你……把他弄出來了?”她將手放在膝蓋上撫著,輕言道:“嗯,聽說他出事以後,我抽空來這裏看過他,我一個朋友正好在這家精神病院上班。朋友說,裏麵有黑幕,但凡不聽話必是捆綁打藥,除了用藥就是用藥,家屬不在的話,那些精神病人會受到虐待,有些病人甚至被他們越治越嚴重。我很難受,就去求承宇把他撈出來。我求了很久的,以結婚為代價……你別告訴喬,其實沒有喬的原因,我最後還是會嫁給承宇。”

我對著黎笑笑那張西施容顏,想要說謝謝,又覺得一句謝謝很單薄,就對比道:“人美,心更美,我自愧不如,我隻會闖禍。”“美嗎?”黎笑笑搖頭笑了。她輕撫臉龐,落寞道,“其實我特別討厭這張臉,他們都是為了我這張臉,隻有喬不是。”

我回頭望了一下車裏的人,對她說:“唐承宇對你挺好的吧?”

她沒有猶疑就點頭了,又深呼吸一口說,她希望我可以好好照顧喬,她做不到的事,請求我幫她做到。她並沒有勇氣對抗家裏,不敢去賭下半生。她是個錦衣玉食慣了的人,會怕一無所有的日子,所以對喬很愧疚。

毫無疑問,我答應了她的請求,也寬慰她不要羞愧,她並不欠喬什麽。

她搖搖頭,繼續向我吐露心事。

她寧靜地娓娓說道:“從小到大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我也是第一次體會到不得不放棄喜歡到不行的東西,第一次體會無奈,第一次體會世事,第一次看見人心有多麽醜陋。這其中,有我的心,有他們的心,喬讓我體會到太多了……”

說這些話時,黎笑笑眼裏有拚命隱藏的痛楚。

我似乎能感同身受,因為我們都同時欣賞一個男人,一個遭受諸多苦楚的男人。

我不太會寬慰人,隻擅長做一個傾聽者。

分別前,黎笑笑還囑咐我,要趁早和喬搬到另一個城市去,她會讓唐承宇幫喬改名換姓的,我們不能待在老家,否則喬被有心人認出,會連累到承宇。

從今往後,她也要告別過去,開始新的生活了。

周女士和喬搬走以前,我找他們談了談話,準備和他們一起走。

喬不同意,周女士也不同意。他始終推開我,她始終勸我嫁個好人家。

空閑間,我單獨帶喬來到了天台上。我們安靜地看了那麵鯉魚旗許久,他率先打破沉默:“別傻了,追求什麽愛情,人生已經夠艱難了,我隻會讓你更艱難。”

“於是,我就得假裝活得像個傻白甜,自欺欺人嗎?”我淡然問著,凝視著他清淡的臉龐,“我是一個成年人,明白自己想要什麽,什麽是多餘的,什麽是重要的,沒人能比我自己更清楚。”

他別過頭去,躲開我熾熱的視線,說得牽強:“你隻是沒吃過苦。”

“這些年,我照顧你的時候,就不苦了嗎?你現在才跟我說,你隻是沒吃過苦,是不是太勉強了,你難道看不出來,我跟著你的時候,是苦,還是樂?我想,依你這麽聰明的人,是不會看不出來的。你不是說要朝我走剩下的步數嗎?我都走到底了,你什麽時候能邁一邁腳?”

喬還是選擇背對我,他捏著拳頭,語重心長地勸我:“且且,我的病會不會好,那都是未知的,有可能是一輩子的事,你還要跟我苦一輩子嗎?求你,好好過生活,不要讓生活過你。”

“如果沒有你,那麽生活就是在過我。 ”我硬氣地命令喬,“轉過來!”

他逐漸動身,在他徹底轉過來麵朝我之後,我把脖子上的牛骨掛墜取下來,握在手裏,將手伸出柵欄外,繼而將拳頭放開,由著牛骨掛墜掉下去。

喬本能反應將它接住了,接住後,他微張著嘴,帶著一種名為無奈的情緒與我對視。

此時無聲勝有聲。

我緩緩露出笑容,隻盯著喬笑。他歎著,神色間有幾分惆悵浮現,慢慢地也開始一起低笑。

後來我滔滔不絕地講:“誰說女孩子不能養家?誰說男人必須主外,女人必須主內?以後我主外,你主內,我真的很討厭做家務啊,以後,我賺錢,你做家務。等你病好了,你賺錢,你做家務……”

在我說完話的同時,他幹脆地摟過我的肩膀,低頭封住了我的嘴。我呆住了,隻覺得嘴巴上產生一種溫暖,他親吻得我嘴唇濕潤,又發軟。我像吃了一顆甜膩膩的糖,又像是吃了什麽能讓嘴發麻的東西。原來,接吻是這個感覺啊……接完吻,喬溫情地注視著我,那雙眼睛因擁有冀望而閃耀著。他展顏笑著,一本正經地問道:“我做一個能在家賺錢的工作,不行嗎?”“什麽工作?”我暈暈乎乎地問。他考慮著說道:“作家,投稿賺稿費。”我嚐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喬不再推開我,他向周女士保證會善待我一輩子。並且說,他很需要我。出事後,他從來沒有想過再爭取什麽,現在他要為我而努力活,努力忘掉過去,重新開始,要變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不能於回憶裏再懦弱下去了。他不能辜負笑笑的幫助,不能辜負廖思行的期望,不能辜負我多年的等待,不能辜負周女士的養育。此生為人,不能辜負的有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