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你有資格嗎

據目擊證人說,喬當天提著一袋蘋果,在路上一直被政治老師跟著,政治老師邊笑邊說話,沒有過激舉動。但是喬顯得很焦慮,當他走到一個大娘旁邊時,靜止不動了,再然後他奪過水果刀,就猛地按倒政治老師,開始行凶。法庭上,失魂落魄的我和臉色憔悴的周女士聽到了目擊者如此說。二〇一三年,喬被強製轉進了精神病院進行治療。即使他沒有被判刑,也會被監獄一樣的精神病院關一輩子了。

闃然灰暗的臥室裏,一個雙眼紅腫的女人坐在鏡子前不動也不說話。那張側臉暗得模糊,加上體形太苗條,便有幾分皮影戲的味道。頃然,她伸出幹瘦的手整理梳妝台上的雪花膏、桃木梳、橡皮筋等小雜物。

我看了她良久,低聲囁嚅道:“姨,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不怪你……”剛開始周女士說得輕聲,我繼續向她懺悔,她也繼續重複“我不怪你”這句話,並且聲音越來越重了。我當即跪在地上,紅著眼睛望向她:“您想怎麽打我,怎麽罵我,都行,我都能承受。”

周女士猛地揮掉了梳妝台上所有的物品,物品摔得劈裏啪啦作響,刺耳的聲音在我與她無形的關係中尖銳地劃下一道裂縫,裂縫逐漸變大,同時聽到她大喊:“我不怪你!”

多年來,我頭一次看見麵前賢良淑德的女子發脾氣。她始終不看我,身心交瘁間緩緩無力而坐。她雙手捂著眼睛,重力揉著,痛苦地說道:“你走吧。”

我也不願在她最不想看見我的時候繼續死皮賴臉,隨即起身向她鞠了一個躬,才安靜地退出房間。走前,我在門口遇見廖思行了,他稍稍擋住了我的去路,拍著我的肩膀寬慰道:“別太難過了,這事也不能全怪你,是那個禽獸活該,死有餘辜,隻是苦了喬哥……”

苦了喬要在精神病院終身監禁。廖思行沒說完的話,我都知道,他隻是怕我自責,才沒有說完。我沒什麽話好說,隻請他好好照顧周女士,喬再次出事,她傷心發點兒脾氣在所難免,好好順著她。他點點頭保證,照顧人的活兒他早已得心應手了,有他在,阿姨很快會恢複過來的。

周女士不是會遷怒於人的性子,我提出來說,也是怕有個萬一。正因為我確實錯了,所以沒有絲毫的委屈感和生氣感,錯了就是錯了,無須拿理由為自己開脫什麽。

我寧願她多衝我發發火,讓我不那麽愧疚。

遊**回去時,秦裴照和老杜都圍上來問我,周女士怎麽樣了。我默了一會兒,違心地說:“她不怪我。”“這樣還能不怪?”秦裴照狠狠推了一下我的腦門兒,罵罵咧咧道,“你這個死丫頭,我早就跟你說過,像他們這種有麻煩的人家不要來往,遲早得出事,你以為你是救世主啊?現在好了,照顧不成,弄巧成拙。別做什麽誌願者了,好好上班工作,再找個人嫁了,再不嫁就成剩女了……”

大學的時候死活不要我談戀愛,一畢業就開始催婚,秦裴照的腦回路我實在跟不上。她像蒼蠅一樣繞著,嗡嗡地念我,所說之話幾乎都是責備,本來也不指望她能安慰我,對此我已經習慣了。連老杜都看不過眼了,畢竟才出了這檔子事,他也曉得我心情很差,就勸秦裴照:“別說了,少說點兒話,更年期到了是不是?”

秦裴照向來是得理不饒人的主兒,她臭罵了老杜一頓,又繼續對我說教。我一聲不吭地摔門離去,隻想要清靜清靜。

我心亂如麻地走著,竟在路邊遇到了一個眼熟的男性,他邊開車邊透過窗戶向我打招呼:“嘿,你這是去哪兒?腳徹底好了嗎?有沒有留後遺症?”

起初我沒有想起他是誰,又看了看那張擁有五四青年般的正氣臉,才恍然記起這是在大學門口撞了我一下的鄭長青,因此疑惑道:“你……怎麽會在這兒?出差啊?”

他停下自己的吉普越野車,邀請道:“不是啊,上次才是出差,去學習的,我老家就在這兒,好巧啊,你看起來好像不太好,要不要帶你去兜兜風,反正我最近也沒事。”

恰好無處可去,我就上了鄭長青的車,他帶著探究的目光湊過來看我,語氣裏含有一絲關切:“你眼睛紅紅的,是不是哭過?失戀了?”

我別過臉,很累地靠到車門上,怏怏說道:“比失戀更嚴重,我犯了一個小錯誤,給別人造成了無法挽回的後果,我很自責,很後悔,可是再懺悔,也彌補不了眼下的大黑洞,怎麽辦?誰能救救我?”

此時此刻,無論是誰在我身邊,我都想把對方當成一個樹洞,更何況鄭長青麵相和善,我就自然而然地吐露了困擾。

鄭長青沉吟不久,一抹陽光笑舒緩上臉,隨著挑眉的動作大幅度展開,他的笑顏舒服到容易叫人放鬆戒備。“錯誤當然是不可彌補的,但是你可以把大黑洞填上啊,死馬當活馬醫,既然棋局已定,不如放開了手,想怎麽挽救就怎麽挽救,隻要有效。”

我家沒權沒勢,頂多有一點點小錢,想把喬撈出來,那是比登天還難,但是隻要有一絲希望,我也得試試。

不如去求求老杜?

我馬上解了安全帶對鄭長青說:“老鄉,謝謝你的話,停一下車,我有急事。”

“你要去哪兒,我送你啊。”鄭長青瞅著我,“左邊,還是右邊,還是掉頭?”

猶豫一小會兒,我告訴他,掉頭。

鄭長青果然熱心,不僅將我送到小區門口,還堅持把我送到樓底下。感謝過他之後,我準備上樓,他卻拽住了我的衣角,義正詞嚴道:“就這麽感謝的?不請我吃一頓飯?”

“下次下次。”我著急要走,他再次拽住了我,說道:“口氣這麽敷衍,我不信,把你的電話號碼給我,下次親自討飯。其實,我最近丟了工作,窮啊,能蹭一頓是一頓。”

我心裏牽掛著事,不想拖延一分一秒的時間,就把電話號碼給他了。他還叫我慢點兒走,小心摔跤,小心磕著。

我留了個心眼兒,走到一樓掏出鑰匙假裝開門,隱約感覺有人看我,我側頭一看,果然是鄭長青。他腳步流連,握拳咳嗽:“我想了想還是算了,你剛畢業也沒什麽錢,要不上你家喝一口茶?”

“不不不,吃飯的錢怎麽會請不起,你先走吧,我家沒茶,不騙你。”我算是給了他一個便宜占,還要不好意思地賠笑。

他回應我的笑容莫名有種神秘感,還有一股頭疼的邪魅和輕佻,他看了看一樓的門,點著頭離去了。

我悄悄跟在他後麵,看到他徹底走遠,才安心坐電梯上樓。

秦裴照在廚房做飯,我悄悄把老杜拉到書房裏談話,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乞求他,幫幫喬。

老杜拍了拍雙手,又把手掌攤開來,他唉聲歎氣道:“你爹就是個小生意人,我就是把錢全打水漂,也撈不出個人,再說,那小子都敢殺人了,把他弄出來,禍害人嗎?總之,你媽也說得對,以後少來往了,補償費我會幫你出的。”

我一屁股坐到地上,抱著他的大毛腿,無賴地哭:“老杜,我知道你有辦法,生意人人際關係廣,你一定有辦法,隻要你把他撈出來,我就聽你們的話,不跟他們家來往了。”

老杜搖頭,隻搖頭。

童稚時裝模作樣地打滾兒哭一哭,就能得到想要的玩具,成年後,我失落醒悟,哭鬧解決不了問題,也達不到我想要的結果。我的乞求對於老杜來說,何嚐不是一種負擔?我犯的錯,不該家人來承受。杜秦,你有資格嗎?最初我在老杜麵前耍無賴地哭,後來,我哭得越來越難受,這是長大後的我第一次號啕大哭。老杜卻還以為,我是哭他幫不了我,還蹲下來手足無措地哄親閨女。

我的哭聲不出意外地引來了秦裴照,她拿著菜刀就慌慌張張地跑來了,看見我鼻涕眼淚混流的模樣,她指著老杜惡狠狠地笑了:“你怎麽惹她了,我都罵不哭她,你怎麽做到的?”

……

老杜唯一能幫我做的,就是瞞著秦裴照,悄悄打了一筆錢給周女士,這讓我愧疚的心得到了一點兒安定,但是這點兒安定很快就沒了。因為打出去的錢,又被退了回來。我早該料到周女士不會接受,有其子必有其母,喬是高風亮節的人,家教甚嚴。

她是親自取了現金來還的。於星期天的清晨裏,她打了一通電話說,在樓下等我。下去之前,我想過她很多個麵孔,怨恨的模樣,冷硬的模樣,疏遠的模樣……這樣埋怨我的周女士在腦海中不斷重複,使我忐忑,使我緊張。

可是,在我親自見到她以後,心慢慢就靜了。

一襲深色風衣的中年女人靜立在小路邊,風吹亂她的外套,她認真將風衣理整齊,提著舊皮包站得很挺,偶爾側目張望周圍。

長年的辛勞使她的皺紋越發增多,在轉過頭看我的那一刻,她眼部的魚尾紋擁擠著皺在了一起,她的唇邊揚起和煦的微笑,像是過去她慈愛地看我時的模樣。

我訥訥地走到周女士麵前,不知該言語什麽。

她將包裹著錢的袋子塞還給我,眼神堅定有骨氣,說話卻輕言細語:“阿秦,我知道這是你家打過來的錢,阿姨有手有腳,能掙錢,所以無法接受這錢,即使是你愧疚補償我的,也沒法兒坦然接受,心意我領了。”

“你一定要接受我的補償,這樣我才會好受些。”我急切地將錢推給她。她收起和氣,嚴肅又強硬地把錢推了回來:“好了,拿好,我之前是太難過了,對你有不好的地方,別記在心上。更何況成功的事,最大的責任人,是我。”

最後一句話,周女士說得格外鄭重,格外認真。

她死活不肯接受這些錢,我很苦惱,但是她後來說的話,叫我的心情鬆活了一些。

她邀請我,改天一起去精神病院看望喬。

喬有很多個不幸,但是他最幸運的是,擁有這樣一位堅韌獨立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