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再不吃蘋果

還以為周女士的打擊會令喬疏遠我,不想,數日後,他打電話說,紅豆手鏈他要了。我明知故問:“要什麽?”他也揣著明白裝糊塗:“要相思紅豆。”我們繞著相思紅豆說了許久,紅豆來,紅豆去,導致門外的秦裴照以為我想吃紅豆了,就熬了一大鍋紅豆薏米粥給我排毒。她說:“縱使你沒長相,也要把臉上的痘痘消了,整得幹淨些。”我不算美人,也絕不醜。聽多了秦裴照對我的品評,我都要以為自己長得不堪入目了。

新年伊始,各家開始走人戶。我舉著杯子出來接水喝,客廳裏的兩個人叫我愣了愣。來往不多的親戚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屋裏氣氛不算活絡,老杜強堆起笑臉,時時刻刻噓寒問暖,巴不得將家裏最好的東西都供給他們。秦裴照也難得做出個賠笑臉。沙發上,中年男人黑瘦得幹巴巴的,腳下如故穿了一雙沾土的軍綠色布鞋,大腳交叉在一起小動,動得泥土灰都掉到了地板上。他旁邊的婦人顴骨高突,印堂窄又是個薄嘴唇,上身西裝打扮,隻不過那件土色西裝過大,她穿起來很空**,撐不起來,顯得土裏土氣。

她是我的舅媽,春蘭。一張嘴皮子“能說會道”,常把我奚落得分文不值,私底下見了我,也會露出將人生吞活剝的表情。

小時候,春蘭還喜歡扯著我的頭發,罵我小混賬,那副罵罵咧咧的樣子儼然一個潑婦。秦裴照和老杜說,二表哥沒了,春蘭受了刺激,所以性情大變,讓我不要計較。

對,我曾有一個二表哥,聽說他叫未生,但是我記不起他長什麽模樣了。不過在大姨家做客時,聽大表哥怏怏地提起過,未生是個瘸子,天生的瘸子,命不好的瘸子。

未生夭折的時候,我大病一場在省城高燒住院,醒後就見外公老眼含淚地念了一句話,索命的同時來勾我們的魂,留了我,拘走了未生。我一臉茫然,對這二表哥沒甚印象,反正我是記不得這號人物了。

老杜催促我叫人,我不親不熱地分別叫了他們一聲,就回房關上了門。等人走後,我向老杜打聽了一下,原來舅舅家又來借錢了,春蘭生了病,要做一場手術。沒過多久,我就被秦裴照帶去醫院探望春蘭,才曉得她做的是良性腫瘤手術。我還倒黴悲催地被秦裴照留下來照顧春蘭,心裏硌硬得慌。

她看我的眼神依然像一頭餓狼,怨恨、陰鬱。除了看我的時候她會悄悄目露凶光,其餘時候,她的神情都很平淡,不去犀利別人,也不去和氣別人。

病房裏沒人的話,她便頤指氣使地使喚我幹這幹那,又開始叫我小混賬了。我被她使喚得像一條狗,跑上跑下地照顧人,還得不到應有的尊重,生生憋了一口氣在胸口。

她時不時還對我冷嘲熱諷。

睡前,我耐著性子幫春蘭擦身子,她又開始作怪。“小混賬!你想燙死我嗎?這麽熱,你不會調水溫嗎?!簡直像個廢物!”

她臉色刻薄,繼續喋喋不休地罵我,我再也忍不了脾氣,猛地一把將帕子砸到她身上,聲色俱厲道:“我不欠你的!毛病,都是給慣出來的!有富貴病,沒有富貴命,又窮又愛作幺蛾子,老娘不欠你!”

春蘭仿佛被定住了,半晌,她抖著肩膀就笑了起來,眼裏水霧蒙蒙,她邊笑邊重複:“你不欠我。”“你不欠我”這四個字好像能笑死她一樣。我掉頭走人,不再服侍難纏的人,被秦裴照罵,我也認了。稀奇的是,秦裴照聽了我和春蘭吵嘴的事,沒多生氣的反應,她隻嗟歎一聲,又叫我讓著春蘭一點兒,不要出言不遜,頂撞長輩。

這個年過得心情此起彼伏,喬帶給我的喜悅最終能衝刷掉一切不悅。很久之後,我才敢問喬,為什麽又要了相思紅豆。他沉默片刻,輕言輕語地說:“七顆紅豆,我知道它的意義,這已經是你最大的勇氣了,你都能默默朝我走那麽多步,我為什麽就不能把剩下的步數走完?”於是,我在祈禱中,和他一起走剩餘的步數。

此年大四,我又認識了一個“劫數”。如果說喬曾經是白空之上光芒四射的太陽,那麽鄭長青就是夜幕中陰影深邃的月亮。第一次見到鄭長青的時候,他開車打電話不小心撞到了我,我絕對沒碰瓷兒,甚至一瘸一拐地想要趕去上課。

但是這位西裝革履的先生死活不讓我走,非得折騰一遭送我去醫院做檢查,還故作憂心忡忡,似笑非笑地說:“萬一你將來訛我,我賠了老婆本兒怎麽辦?”

為了不讓猶恐老婆本兒被訛的鄭長青為難,我配合醫生做了檢查,沒什麽大礙,就是腳踝崴了一下,有些浮腫,被包紮成了豬蹄子。至於怎麽一早就知道他的名字,那是因為出車禍後,他第一時間就塞了名片給我,說私了,不找警察。

我沒想過找警察,鄭長青長得一副光明磊落的好人樣,又熱心負責,態度尤佳。沒事找事不是我的風格,幸好他撞的是我,要是遇見一個碰瓷兒專業戶,他這回百分之百大出血。

他開車將我送回學校時,在車上聊起自己的職業,原來是一個補課老師。他看出我是大學生,又詢問到我今年畢業,就向我開啟推銷補課的模式,他的口才尤佳,一對一輔導的話,還要給我打五折呢。

聽得人怪心動的,可惜我已經有小老師了,如果沒有喬,我準會被他忽悠得報名。我偏頭一瞅這位唇紅齒白的先生,他狂熱推銷的勁頭,不去賣保險,很是可惜。做補習班老師,那真是屈才了。這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熱心風趣,青年才幹。許久後我切身明白,看人難啊,我以為是個好的,卻又是壞的。我以為是個壞的,卻又是好的……有時候好壞也沒個定論。

有了喬的幫助,我不需要花錢補課,別看他教我的時候輕輕鬆鬆,背地裏肯定又狠命地學習了。周女士後來也跟我提起過,喬經常熬夜自學,整天抱著書本看,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

周女士說:“有了能集中注意力的事,叫他沒空胡思亂想,也是件好事。隻是發起病來,還是糟心。”喬的病情依舊時好時壞,所幸在我即將畢業的時候,他清醒的時間比原來長,經由他的輔導,我沒有一科是不及格的,順順利利畢業了。一畢業,秦裴照就把我召喚回縣城裏工作。她說女孩子穩穩當當的,不求大富大貴,平安順利便好。老杜恰好有個地方安排給我,因而我就被安排到一家出版社工作,壓力不大,工資不多,正因為輕鬆,我並不想在這兒工作。

工作的事我放在以後考慮,目前還是沒敢違背家裏的意願。最主要的是能見喬,這比什麽都能夠滿足我,有喬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他的精神狀況……總的來說,因為我而漸漸變好,慢慢走向治愈的路上。可是,也因為我,他更糟糕了。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我的疏忽,幾乎毀了他……春日下晝,我和喬照常去了公園散步,走累了,我們就坐在草地上看老人打陀螺,旁邊還有一個大娘推著嬰兒車散步,歇下來後,她搜出背包裏的小刀削起了蘋果。

“且且,想吃蘋果了嗎?”喬一說話,熱氣噴在了我的左邊額頭上,他的氣息使人想要汲取。我看著他的唇,點了點頭:“想。”他和周女士都知道我最喜歡吃蘋果,他家尋常必會備新鮮蘋果,出門前他還削了一個給我吃,我吃時隻覺得甜如蜜糖。喬自動請纓:“公園對麵的商店好像有水果店,我去買。”我斷然拒絕:“回家吃就是了。”他仍然堅持要給我買,我原是打算和他一起去的,肚子一時不舒服,我就囑咐他,坐在原位不要走動,等我上了廁所一起去。他明明答應我說,好。可是,他失信了。我第一次恨他,恨他的說話不算數,更痛恨自己的疏忽,帶了他出去,卻沒有做到時時刻刻盯著他。

隻記得,我從公共廁所哼著小曲回來後,看見了一個令人頭皮發麻又血淋淋的場麵,那一瞬間,小曲的音調停在了我的鼻腔裏。

一個讓我想象不到又令人發指的禽獸竟然出現在這裏,不遠處,橫躺在血泊中戴眼鏡的男人就是曾經侵害喬的政治老師。

幾個陌生的男人從剛才開始就壯著膽子勠力按住喬,喬如同被獅群圍攻的躁動不安的牛,使勁地反抗著。他臉上沾滿了觸目驚心的紅,那些紅線在慘白的皮膚上錯**織,蔓延到他淺色衣衫的表層,凶橫地綻放出大量強烈的血花。

喬的腦袋被人們使勁按在地上,雙手也被反擒了。

他抽搐著,齜著牙,拚命從喉嚨裏擠出聲音。他的腳仍然在動,在徹底被陌生人控製住之前,他踢到了幾個蘋果,也踢到了裝蘋果的塑料袋。

七零八落的蘋果在血中四散地滾動著,其中一個沾血的蘋果滾得越來越慢,它一路帶著刺目的血跡,直至滾到了我麵前緩緩不動,好像在說,你看,這是你造成的……喬順著這個鮮紅的血蘋果看到了我,他猙獰殘暴的麵目在那一刻忽然平靜了。他的眼神逐漸渙散,不再發狂,不再掙紮,靜得與之前判若兩人,仿佛他剛剛隻是中了邪。

我的心髒強烈收縮著,每跳一下,都牽扯著疼痛的神經,令我感受到錐心刺骨般的疼痛。我捂著嘴的手漸漸滑了下來,終於跌跌撞撞地撲在喬麵前。

我顫抖著手,努力想要擦幹淨他臉上的血跡,卻越擦越多,越擦越花……“你不是答應過我,不亂跑的嗎?”

“且且,要吃蘋果。”

“喬,我再也不吃蘋果了,好不好?”

那聲音隻呆呆地重複:“且且,要吃蘋果……”

我最喜歡的水果,這輩子再也不會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