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相思紅豆

我思念喬了。過去待在學校裏,也會思念他,但尚且忍得住,這一次不知怎的,很想給他打個電話過去。

我重複地來回按筆頭,還是靜不下心學習,於是把不會的題目發給他,借著學習和他聯絡。沒過多久,喬竟撥來了一通電話,耐心給我講題。

後來我頻繁地找他教我學習,他帶了點兒煙火氣息,罵我笨。我估摸著,他可能是不耐煩了,故此,沒再敢打電話過去擾他。

不過有一日,我在圖書館懨懨欲睡地自學,他主動打來電話問我學習上有沒有不懂的地方,要向他不恥下問。他向來謙虛,不恥下問這個成語著實往我臉上貼了一把金。我盡量不發出噪聲,夾起書本離開圖書館,找了一處僻靜的地方向他“不恥下問”。學習是個好由頭,二十多年來,我頭一回覺得學習在金光閃閃地向我招手。

隔日傍晚,我確實遇到了難題,下意識地就想找喬請教一二。撥了電話過去,通是通了,沒人說話,我連續喂了好幾聲,想起傍晚他的情緒往往會低落,多半……又開始病了。

“喬,聽得到嗎?知道我是誰嗎?”電話那頭還是靜靜的,稍微夾雜了雜音,我低著聲兒緩緩道,“又不記得我了嗎?我每次千叮嚀萬囑咐,不要忘掉我,你看看你,隔一段時間就忘記我,總是這樣,噯……我是阿秦呀,那個常帶你逛公園的阿秦。”話畢,那頭傳來喬的呼吸聲,呼吸聲忽重忽輕,還有低沉的一聲“嗯”。我仿佛被雷劈了,悄悄掐著自己的腿,結巴道:“你……你……”喬解釋道:“我的舊手機可能有點兒問題,所以你那邊剛剛聽不到我的聲音……也有可能是你的手機有問題。”“哦……我先掛了……拜拜。”我正想放下手機掛斷電話,又聽得喬異常低落地說:“別掛……”我大概明白他怎麽了,因此問:“家裏沒人嗎?”喬孤單地說:“我媽還沒回家。”我東拉西扯,說了些瑣碎的事和他聊天,他應的話很少,隻叫我不要停下說話。最後,我還是唱了那首《天黑黑》給他聽。結束通話前,他寂寥地笑了笑,說他好多了。

喬的精神病是間歇性的,時好時壞。好的時候他就是個正常人,看起來與我們沒有什麽不同,壞的時候,周女士可能要把他綁起來控製住。

他的病在晚上經常犯,所以多次被綁在**過。渾渾噩噩要綁一夜,他會忽然清醒,發現自己被綁著,還會繼續陷入瘋癲和歇斯底裏,循環往複的折磨以摧枯拉朽之勢腐蝕了他的精神防線。

活,遠遠比死更難。我見過很多次喬脆弱到不堪一擊的模樣。他的不堪是劊子手賜予的,卻還要反過來承受鄰居的流言蜚語,以及各種指指點點。我曾經朝那些人失態地吼過,為什麽你們不譴責凶手,反而要譴責受害者?你們是瞎了嗎?!還是不知道自己在吃人血饅頭?!他們一時閉了嘴,但在背後,還是繼續波濤洶湧地做“食人族”。他們亦像吱吱叫的老鼠,麵相賊眉鼠眼,一點點地嚐著甜頭,遠離人性去咬掉喬的耳朵,笑著吃掉喬所剩無幾的精神,卻還以為自己是個純正血統的人。

一晃放了假,校友大多懷著輕鬆喜悅的心情回家過年,而我是揣著忐忑不安的心上了火車,我想見到病愈的喬,哪怕他短暫的清明也好。每一次回鄉見他,都像是一場未知的賭博。這是一年一次的春節,大抵老天也是衝了喜氣下來的,我的期盼如願以償,他清醒著。

廖思行今年得回廖老莊過年,我們便提前聚了一個餐,照樣在喬家那棟舊樓的天台上聚。自己串的燒烤,自己備的醪糟酒釀,比拿錢去外頭下館子有意思多了。

大快朵頤地擼串,瀟灑地喝著酒,好不快活。隻是喬碰不得酒,隻能看我和廖思行把周女士的酒釀禍害了。我喝得不多,保持著清醒。廖思行不僅喝米酒也喝老白幹,天還沒黑,他就醉悠悠地倒在桌上睡覺。他一喝醉,比豬八戒還能睡,雷打不動,搖喊不醒。

一月中下旬的天,寒風刺骨,天台上的風別提有多酸爽,要不是廖思行提議上來,要不是喬同意了,我壓根兒不會自己找罪受。烤串在冬風中吃起來好像更香了,我瑟縮了一下,冷並快樂著。

我腮幫子鼓得正厲害,忽而聽喬問我:“上學的時候,我是廖思行的小老師,他來看我也不出意料,倒是你,我們以前沒有交集,畢業後,你還堅持探望我,這一直讓我很意外,為什麽?”

我咀嚼食物的牙齒緩緩不動了,咽了咽喉嚨。我頻繁眨著眼睛,回答道:“我是做誌願者的,你知道我經常去敬老院、福利院、聾啞學校這些地方……”

天台的鐵杆上懸掛著一隻青藍色的鯉魚旗,風順著魚嘴吹進它的肚子裏,它就膨脹成了圓筒狀,左右飄**。

風的生機在魚身之間輕易窺探,似有一種被察覺後的神氣,它便帶鯉魚旗狠狠再飄,飄得**氣回腸。那是去年我精心製作了好幾天的鯉魚旗。在端午節的當天,我拿著它,危險地踩在欄杆上,親手掛上去的。鯉魚旗是祝願男孩子像鯉魚般健康成長,朝氣蓬勃的意思。喬偏頭看向陽台上的風景,他最後的目光落在了鯉魚旗上。“看我,是誌願嗎?”我含糊其詞地嗯一聲,繼續擼串了。他又指向那隻青藍的鯉魚旗,溫言道:“我媽說,那是你掛的,為我掛的嗎?”“嗯,保佑你平安。”“這好像是父母望子成龍,幫兒子掛的鯉魚旗。”喬轉過頭來,輕輕笑了。我固執地說:“也是那個意思,反正我是用它來祈禱保佑你的。” ……午夜夢回,當時在天台的場景又在腦海裏浮現了一遍。醒後的我,睜著眼睛不能眠。求之不得,窹寐思服。優哉遊哉,輾轉反側。心裏藏著秘密,一藏就藏了五六年,越發睡不著覺了。是夜,我翻出製作 DIY手鏈的材料,躡手躡腳地坐在飄窗上搗鼓。

我沒用過打孔機,鑽研了半晌,才敢下手給相思紅豆打孔。一粒粒紅得似血的相思紅豆整齊地擺在大理石上,一共七顆。我拾掇著,用針線將它們穿起來,編織了平結。做好這串手鏈,是在相思他的夜裏,送給他時,是在除夕那晚煙花正好的時候……一朵朵璀璨奪目的煙花綻放在黑空中,那瞬間迸射的光彩可以媲美曇花一現,五彩繽紛不過以秒算計,真個如夢幻泡影。

煙花落入過我眼,意義便在此。

耳邊全是爆竹的聲響,遠處有,近處也有。喬將手搭在欄杆上,眺望夜空上的煙火。我悄悄摸出紅豆手鏈,一鼓作氣,直接套到了喬溫熱的手腕上。他詫異地將手腕抬起,仔細看了一眼手鏈:“這是……”我粲然露齒笑:“既然你送了我牛骨掛墜,我就送你紅豆手鏈,這樣咱倆就兩不相欠了。喬,新年快樂。”喬莞爾,他的笑顏比起空中這片煙花的美麗有過之而無不及。我一清嗓子,趁機念了一首詩:“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念完詩,我用指尖輕觸他已戴上的紅豆手鏈,抬頭間,便撞進了他清幽幽的眸子裏。這雙波瀾不驚的眼睛,黑得發亮,它直直對準我,仿佛要把我引進去。

我望著他,他也望著我。

喬幹淨的臉向我越來越靠近,我全身都繃緊了,手心裏也出了汗。他緩緩低頭,那張溫暖的唇最終落在我鼻尖上,若即若離地點了一下,癢酥酥的,我便聽見他口齒清晰地喚我:“且且,新年快樂。”

一片羽毛仿佛輕飄飄地掃過我心尖,癢著,驚著,滋味奇異。我訝然:“你怎麽知道我的乳名?”喬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隻握住我的另一隻手,定定說道:“我會……努力好起來的。”老天啊,二十幾年了,終於叫我甜蜜蜜一回了……“你們不看春晚嗎?”突然出現的聲音,嚇了人一跳,我反射性縮回自己的手,縮到一半,被喬緊緊攥住了。他和我手牽手站在天台上,麵對著樓道口的周女士。

她先是微微清笑,旋即,笑容止住了。她把手放在圍裙上淡然擦了擦,漸漸走到我們麵前,看了一眼我們握著的手,她對喬嚴厲地下達命令:“放手。”

喬很堅定,力氣沒有鬆半點兒。

周女士轉了一下腳尖,朝向我,她冷靜道:“你是個好姑娘,配得起更好的人,我們成功連大學都沒有上過,怎麽配你……”

輕輕柔柔的話,讓喬的堅定被潰敗。但他鬆手之前又被我抓緊了,我轉頭看他,他的臉色有些蒼白,整個人都失魂落魄起來,眼睛沒了神……喬開始掙脫我的手,我不肯放,有理有據地對周女士講:“阿姨,您這麽說是不對的,做人不要本末倒置了,什麽配不配,隻要我覺得行,那就行。”

周女士似乎也後悔一時說出這樣的話,她長歎一聲,留話給喬:“我們家是談不上本末倒置的,成功,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她平淡而來,平淡而去,卻打破了我和喬之間的平穩。

喬立在原地久久未動,他動時,也隻是摘下紅豆手鏈還給我。我第一次對他發脾氣,將紅豆手鏈往地上重重一扔,放了一句話,就跑回家過除夕了。

我說:“愛要不要,你不要,我也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