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真實的他

我不愛學習,但是喬輔導我的時候,乏味的學習在我眼裏變得珍貴。我撐著下巴,專注地看喬講解的模樣。他水紅的嘴,潔淨的牙,輕抿合上。人本就生得清朗,書卷氣濃重,多看兩眼那都算是飽眼福了。他忽然抽出一張紙擦拭我的下巴,開初我沒察覺到他在做什麽,後來感覺到下巴略癢。我反應過來,頓時捏住了他骨感的手腕。我的掌心立馬燙了起來,整個人又開始結巴了:“你……你幹什麽?”他淡淡提醒道:“你流口水了。”我熱著臉,下意識地去擦下巴,喬竟反製住了我的手背,他繼續用紙擦著我的下巴,悉心道:“別髒了手,我來吧,我流口水的時候……你好像也幫我擦過,是吧?”我怔然,即使他在幫我擦下巴,也沒有什麽曖昧感,他隻是在做一件微小的能回報我的事,這是第一感,也錯不了。

等他將紙巾扔進垃圾桶,我方想起自己因看他而流口水的事,臉皮子馬上躁得慌。接下來,我沒再瞧他一眼,要是有塊豆腐在麵前,我鐵定悶頭撞!

昨晚沒睡好,白日裏身子懶洋洋的,我的眼皮睜睜合合,擋不住困意,在書桌上打了瞌睡。醒來時,我身上有一件深藍色外套,是喬的。我張望著被周女士收拾整潔的房間,不出十幾秒就看見了那人。

他沉悶地坐在木凳上,上半身離窗台很近,低著頭,眼神灰暗地凝視窗外。那雙眼窩比過去深,竟含了一絲蒼老。他沒有這個年齡該有的生機,沒有大好生命原有的活力,更多的是暗淡和灰冷。死水一樣的他,蒸發後,像極了黑夜林裏的森森霧氣,茫然,沉然,使人聯想到死亡一詞。我的指甲掐進了皮肉裏,這才是真實的他啊。他麵對我,麵對廖思行,麵對周女士,總是努力地表現出最陽光的樣子,不讓別人為他擔心。“很辛苦,是不是?”我問。喬慢慢轉過臉來,在對視的幾秒鍾裏,他身上的消極感又被悄悄地掩飾了,他深黑的眼睛在弱光裏微閃,乍一看似是有神,再諦視一二,那雙眼裏是掩不住的麻木和死寂……窗外的光雖沐浴了他,卻讓人聞到腐朽的氣息。

喬微揚起嘴角,麵部一縷轉瞬即逝的自嘲,沒能帶動他無神的眼睛,眼周幾乎未有起伏。“辛苦的人那麽多,我算什麽,我是滄海一粟,大家也是滄海一粟,誰不是在生活裏苦苦掙紮呢?比我苦的人,太多了。”我看穿了他:“你覺得這樣的安慰,有用嗎?”喬逐漸握拳凝眸,僵了一兩秒,他竟啟口試圖否決自己:“我活著,是不是也沒……”“我們需要你!”我猛地打斷他,聲帶有力量的同時,也不顯突兀。心病的根本原因得治愈,我不是心理醫生,也不知道該怎麽幫助他,我唯一能做的是陪伴,盡量不使他孤獨。說完,我急急上前,由上到下地瞪著他。喬的一個動作,使我的眼睛瞪了一下。他拉過我的手,輕撫我的手背,像是在安慰人:“阿秦,別擔心,你們害怕的,不會發生……”

很快,我手上的短暫溫存沒了,他站起來將手放在窗台上,窗台邊沿被他越抓越緊,因此手背上的骨頭透過皮膚泛了白。

“我的確也想像東陽一樣,結束一切回憶的噩夢,結束周而複始的折磨,讓一切停止。可是我不能啊,我媽太苦了,我不能倒下,就算是吊著一口氣,也得活在她眼裏。”

東陽就是那個自殺的轉校生。

當喬語氣平靜地說出這些話,我的心情到了一種從未如此複雜的境地,一時我安定了,一時又抽心地痛。他仿佛是一個死了靈魂的人,隻是行屍走肉地活著,但是他必須……為了我們這些口口聲聲說需要他的人而活。

房裏的寂靜,像過去他獨處時一樣靜。厚重的窗簾在過去大多數時間裏,也是合著的。書桌抽屜裏壓放著一張張扭曲詭異的素描畫,越積越多。它記載了沉重的過去,像是被他所釋放的……我記得他屋裏的所有陳設,透過這些熟悉的物件,我可以設想到,他在無數個時間段裏,一個人於冰冷的暗房裏承受巨大的壓力,一個人於冰冷的暗房裏獨自舔傷。

困獸不是被房子困住了,困住他的枷鎖,常人無法想象。我閉眼,咬緊牙關,鼓起勇氣從身後輕輕環住了喬。我的兩隻手置於他的腹上,相互不安地撫動。“要是難受,你可以擁抱我們,朋友是可以拿來依靠的,我會一直在,放假了我就來找你,上學了我就跟你打電話……還有廖思行,他比我更有空看你,周姨也隻有你了,她為了你操碎了心,我們都很在乎你……”

他的身軀有些僵硬,但他沒有推開我,而是發出低沉的鼻音:“嗯……”這不是我們的第一個擁抱,但在某種意義上,它是的。我將它命名為朋友的擁抱,實際上,這個擁抱是我的私心。

幾十秒的擁抱仿若隨風即逝的泡沫,它快要飄**到我心口時,砰的一下,就碎了,碎的氣息如熱浪一樣襲來,襲得心口似癢非癢。

這種癢隨著烏隆隆叫的綠皮火車,帶進了離家的路途中,漸漸歸於平靜。走前,喬來送行了,往年他好的時候,也隨周女士來送過行,不過那次,沒有這次親近人。

八尺餘的喬握拳直立於風中,他身上的那件白襯衫因風拍打褲腰,英姿瞧起來竟有一點兒小颯爽。他和周女士、廖思行一樣揮手目送我,我盡量將前身探出窗外也衝他們揮手。

突然,他同火車一樣順流奔跑起來,青年跑步的姿勢矯健有力,滿含衝勁兒,和記憶中他在校園裏田徑賽跑的樣子朦朦朧朧重合。久看著,又一瞬生出了他在馬背上盡情奔騰的錯覺,重現了青春、美好……但他在我眼裏更像沉積許久的月光石,微微泛出一道朦朧幽藍的光暈,直照進了我幹涸的心底。

我捏緊鐵窗邊緣,吃驚地看著他,雖不明白他要做什麽,但情緒隱隱沸騰了起來。

後麵的周女士和廖思行擔心地追著,喬邊跑邊回頭安撫他們。

“我沒事!你們讓我跑一跑!”

他們這才漸漸止步,掉著心,緊緊盯住他。

我朝他大喊道:“你幹什麽呢?!”

哐當……哐當……火車越來越快。喬咬牙,努力跟上了速度,他左邊一直握著的拳頭緩緩張開了,一個純白的掛墜掉了出來,黑繩在勁風中帶著尾端的牛骨來回搖擺,他再次努力向我高高舉起手,喘息著說:“拿好了……保佑你……”

“是你刻的嗎?”我竭力伸手過去一抓,它就從喬的手中徹底轉到了我掌心上。喬在同時緩下了腳步,慢慢停下來撐著膝蓋,濃重地喘氣。

他濡濕的短發上滑落幾滴汗珠,一滴掉在濃密的睫毛上,一滴掉在秀白的鼻頭上,倒有一種野性感。他就這麽喘氣看著我,我以為他沒有聽見,等我快看不見他了,才見他終於輕輕點了一下頭。

坐回火車內好一會兒,我那撲通撲通跳的心髒才得以平息,緩了神,我將緊握的汗手攤開,親眼確定了,掌心裏是一塊玲瓏牛骨,與眾不同的牛骨。上麵的紋路細致精巧,刻的鳳凰圖案栩栩如生,驚豔了我的眼睛,如果不是他承認了,我大概會以為這是買來的雕刻品。

我小心翼翼地戴上這個牛骨掛墜,時不時地撫摩著它,離家的孤單好像因它的陪伴少了一些。

老杜忙著生意上的事情,送不了我,秦裴照是從來不操心我,隻管給生活費,就連我大學報到的第一天,都是自己拖著兩箱笨重的行李去的。

我踩著時間回校,舍友們幾乎都到了。每一次最後回來的都是我,因而她們給我取了個外號叫“烏龜秦”。

剛進門她們又開始調侃了,左一個“烏龜秦”來了,右一個“烏龜秦”來了,聲音嘹亮得如士兵,語氣卻有一種欠扁的撩妹感。

我放下行李,立馬“祭出”廖思行這家夥的照片,她們嘰嘰喳喳地圍在一起,邊捂嘴笑,邊捶我。

花癡完了,該索要照片的索要照片,該八卦關係的八卦關係,得知廖思行單身,她們更激動了,皆嚷嚷著先下手為強。

倒不是為自己說的,而是衝我說的,我曉得舍友這是假裝客氣,於是做做樣子表示關係太好下不了手,她們就嘿嘿笑著,猥瑣地搓著手向我討電話號碼了。

不多時,寢室長又將另一組美人的照片祭出來給大家看。她說,這是她逛夜店發現的瑰寶,不僅凹凸有致,還風情無限。

我很少同她們打得火熱朝天,正湊著一起看照片,一條垃圾短信瞬間將我的好心情毀掉了。

你要是平安無恙,父母一定早下黃泉,你要是不死,黃泉之下父母不得安寧;你該橫遭慘禍,遲早死於非命……我看著短信,恥笑了一聲。

從十二歲大病一場後開始,我偶爾會感到有人在背後陰惻惻地盯著我。我就跟家裏人提了一下,奶奶和秦裴照便神神叨叨地求保佑,甚至去弄了一塊符紙給我護身。

即使帶上了符紙,依然有被盯梢的感覺,一兩年後這種感覺消失了,但是等我有了手機以後,不管換了幾個手機號碼,總是有人莫名其妙發恐嚇短信詛咒我,年年發,至今未斷。

我甚至去過通信公司查這個號碼,當時客服告訴我,號碼是太空卡,查不到。

被一個變態盯那麽多年,能不毛骨悚然?我曾經想過報警,但是老杜看了恐嚇短信後對我說:“屁大點兒事,報什麽警,龜孫子才喜歡躲在手機後麵嚇人,不會有事的,就當是每個月的垃圾短信。”

秦裴照也同意老杜的話,我當時納罕著,不經意又在門外聽到她隱約啐了誰一句失心瘋。老杜唉聲歎氣地接了話:“要是你,你也得失心瘋。 ”

後麵的話就沒太聽清了,我少不得要起疑心,秦裴照和老杜難不成知道發恐嚇短信的人是誰?

對方除了發恐嚇短信,確實沒有給我的生活造成實際影響,加上老杜和秦裴照不明的態度,我也就漸漸放心了。

隻不過每年都被人當成垃圾罵,我還真是個“烏龜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