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非他所能及

如果不是我帶他去聾啞學校,我們就不會去那條熱鬧的街道散步,也就不會遇見一個讓他失魂的女人。

喬很樂意和我散步聊天,聊多了之後,雙方的距離好像近了點兒,我的局促感也沒了大半。

那天,我們從聾啞學校出來,一路走到了另一條春和景明的街道上,馬路邊來來往往的車接連不斷,人群熙攘擁動,一雙雙腳或快或慢地走,看得人眼花繚亂。

但是,在人海茫茫中,一輛昂貴又低調的灰色車對我們來說很是醒目,從車上理著碎花裙擺下來的瘦美女人更是刺激了喬的雙眼。

她還是漂亮得叫人移不開眼,隨著垂頭又抬身的動作,她纖細雪白的天鵝頸意料奪目,這個女人的頭上仿佛戴了高貴的王冠,吸引周圍的人都朝她看去。

一個穿西裝的紳士扶她下車,她淺淺一笑,嘴邊梨渦隱現,看到我們的一瞬間,黎笑笑掛在嘴邊的笑容凝固了。

喬也僵住了身體。他和黎笑笑都怔怔地看著對方,我和對麵的西裝男仿佛是多餘的人,不,旁邊所有的人都仿佛多餘,這個世界的中心,隻剩下喬和黎笑笑了。

黎笑笑的唇角逐漸平了下去,她臉色泛白,緩慢走了幾步,上前對著喬,像久違的老朋友一般,問道:“你……還好嗎?”

幾乎在同時,那個麵目威嚴的西裝男捏住了黎笑笑的手腕,莫名且不善地盯了喬一眼,似是警告一般,壓低了聲音喚她的名字。

“笑笑。”

不管礙眼的西裝男,喬回答了對方的問題,他啞著聲,說了一個“好”字。黎笑笑被西裝男控製住的手腕在悄悄掙紮,她微微抬起下巴,對西裝男認真地說:“承宇,我想和朋友敘敘舊,一會兒就好。”承宇瞥向喬:“這個朋友嗎?恐怕不行。”她咬著唇,固執地和承宇僵持著:“真的是朋友,一會兒,就一會兒。”對視上黎笑笑故意楚楚可憐的雙眸,承宇漸漸妥協了,他吐了一口濁氣,理著外套背過了身去。“你說的,一會兒。”喬看黎笑笑的眼神,我一時竟也分辨不出什麽來。說他不喜形於色,大約不是,說他沒有情緒波動也斷然不是。麵對她的談話邀請,喬沒猶豫什麽,緩緩動腳,跟在其後。走前,他拍拍我的後背,叫我等他一會兒。

等他們走到遠處,承宇又轉過身來,帶著怨氣死死地盯著喬。他掏出煙盒裏的煙,點燃後,狠吸了一口。我瞧了他好幾眼,因此,他將注意放到了我身上來,語氣還算禮貌,話語很直接:“你是喬的女朋友嗎?”

“啊?……不是。”我頓了頓,看向相貌十分俊俏的承宇,輕聲問,“你認識喬?”他將煙從嘴中拿下來彈了彈,幽笑兩聲,搖頭道:“我知道喬這個人。”

不用問得太詳細,承宇和黎笑笑的關係已經明了。他對我倒是有點兒好奇,總側麵打聽我和喬是什麽關係,問不到的話,有些不罷休,我這才察覺此人有一種侵略感。

我委婉表達,我是喬的朋友之後,他才停止了探問。

閑談間,我得知他姓唐。

唐承宇手上的表比他的車還昂貴,看來,也是個富貴人士了。

大概二十分鍾後,黎笑笑就回來了。她的碎花裙在微風中仙氣搖曳,走路的姿勢少了從前那股囂張,多了一種淑女態和寧靜感。她莫名給了我一個擁抱,靠在我耳邊輕聲說:“謝謝你,照顧他這麽久,以後,要繼續,拜托了。”黎笑笑退後時,我才看見她的眼梢有那麽一點點泛紅。她指向遠處坐在長椅上的沉靜男人,努力給了我一個微笑。“杜秦,其實我是認識你的,過去吧。”“我也認識你。”她搖了搖頭,挽上唐承宇的臂彎,漸漸朝我們的反方向離去,她的話幾乎淹沒在了風聲裏。“不止是認識,我了解過你。”我沒將黎笑笑的話放在心上,也快速走了。

喬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旁邊的路人總是匆匆走過,顯得他格外孤寂。我不想看見這樣的他,因為自己會神經質地難受和不安。所以,我很快地來到了他身邊。我抹幹淨長椅上的枯黃葉子,在他旁邊坐下。他微微垂著頭,在發呆。不曉得他在想什麽,但男人的側影有一些頹廢,我一直注視著他,輕輕地問:“你恨她嗎?”喬似乎因我的話恍然回神了,他微微動了動身,將雙手放在了膝蓋上交叉握著,在說話的同時,一絲苦澀的笑爬上了他的臉。

“恨?為什麽要恨?兩個人互相喜歡,不是一定非要在一起的,有時候隻是無奈更多,我們的家庭情況懸殊,在一起不是兩個人之間的事,更何況我現在這個樣子,怎麽可以去耽誤她。”

說完這些話,他歇息片刻,才低聲道:“要是以前,我還能朝氣蓬勃地跟她父母保證,給我時間,我可以奮鬥到他們想要的高度,我不是鳳凰男,我會給笑笑最好的一切。”話語一停,他繼續嘶啞道,“但是現在……時也,命也,非吾痛之所能及也。”

我的心髒被這些話刺疼了很久。現在,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人,索性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就在他旁邊靠近陪著,做一個安靜的樹洞。

他很少在清明的時候說那麽多心裏話,他看著車水馬龍的街道,又喃喃道:“我要是和誰在一起,就會一心一意到一輩子。我一直向往一生一世一雙人,隻要對方不放棄我的話,我可以守到底的……”

喬最後的話仿佛鑽進了我的內心深處,深到了底,讓我難以忘懷。

以前我覺得笑笑是真的喜歡他,現在我又覺得笑笑葉公好龍,不,或許她是真心的,我不能枉自揣測別人的真心,但我明白她的這種喜歡敵不過家庭的距離,抵不過現實。

時也,運也,命也,確是非他之所能及也。

我轉頭,努力彎起眼睛笑給他看。“喬,我唱首歌給你聽,好嗎?”他看了過來,眼神清淡地點了頭。我有節奏地拍著腿,輕快唱道:“天黑黑,要落雨。阿公仔舉鋤要掘芋,掘呀掘掘仔掘,掘著一尾旋留鼓。依呀夏都真正趣味。天黑黑,要落雨……”他聽著,漸漸放鬆了神態,閉上眼睛靠在了長椅上休憩。看到他能放鬆,我唱得很賣勁,即使口渴喉嚨熱,也沒有停下。我重複唱到“天黑黑,要落雨”的時候,一根修長圓潤的食指抵在了我的嘴唇中間,我整個人都呆住了。他食指傳來的溫度明明不高,卻讓我覺得滾燙。錯了,我搞混了,滾燙的是我的呼吸。我的鼻息呼在他的食指上,氣息回旋時,導致了這種錯覺。喬溫熱的手指離開不久,我耳邊傳來了他的聲音:“再好聽,也要休息啊。”

“唱歌有什麽累的。”我死鴨子嘴硬,口是心非,其實喉嚨已經快要冒煙了。

喬笑笑不語,挪步往路邊的小店裏走,我自然而然地跟在了他後麵。他買了兩瓶礦泉水,在拿到第一瓶礦泉水時,他先擰開蓋子遞給了我。

“喝吧,想要喝飲料的話,我給你買,不過喝飲料不健康,不建議你喝。”

“謝謝,我也這麽認為。”我接過後不知不覺地喝了半瓶水,喉嚨實在舒涼。

“其實,你不用跟我說謝謝的,以後也不用。”喬的話叫我一愣,我以為他話裏的意思是我們的關係足夠親近了,卻又聽到他說,“我欠你的謝謝,遠遠說不完。”

一點點的失落劃過心頭,我客套地說:“做好事,不需要回報的。 ”

他眼神深邃,時不時摩挲手中的礦泉水瓶,不假思索道:“是嗎?適當地索取一些回報,也是應該的,你要是有需要我的地方,就說出來,能做到的,我盡量做到。”

我的心緒莫名有一點兒煩躁,他的話裏似乎隱含了什麽意思。我沉默了很久之後,毫不在意地聳了聳肩膀,似笑非笑地反問:“回報?你,能給我什麽回報?”

“你的成績好像一直卡著,如果可以,我做你的老師吧。”喬眼眸清明地盯著我,盯得我又局促了。

我的局促不全是因為他直勾勾看我,更因為我先前好像曲解了他的意思,我往曖昧的那方麵去想,實在丟臉,實在自作多情。

我咳了幾聲,脫口而出道:“你成績優異是以前,現在我學的知識更高了……呃……周姨說,你對題目有心理障礙,會回避……我……前麵的話不是那個意思,我……我是想說……”

越解釋越語無倫次,我真不該哪壺不開提哪壺,生怕刺激到喬敏感的心。

“哦……是有一段時間看到題、看到書本會很難受,現在淡了很多,沒什麽影響。”喬盯著腳下的路,又道,“我自學過大學裏的知識,還行。 ”

“什麽時候學的?”我有些詫異。

他告訴我,以前清醒的時間裏,沒事做,就自學了。

我將信將疑地跟喬學習,驚喜地發現他再一次打破了我的認知。他汲取知識的能力極強,我被他遠遠地甩在了後麵。我不敢相信,他隻是偶爾自學,這學識淵博的樣子完全像是一個學長。

包括廖思行也來喬這兒補課了,原來我不是第一個在喬這邊補課的人,廖思行才是第一個。廖思行悄悄跟我說,喬有了把握後,才提出教我的事。

喬之前教他,都是邊學邊教。這個小道消息,令人有一絲竊喜。但廖思行後頭又補充說,因為我常常錯開喬精神狀態較好的時期,所以也不是我以為的……喬偏心我。其實,能和他做朋友,我大概已心滿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