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做誌願者

既然廖思行這次沒回他廖老莊的豬窩,我也就和他商量著輪流上門照看喬。不過,他經常會和我同一時間出現在喬家。我好心讓他回家休息,他狗坐轎子,很臭屁地說:“我照顧我哥,關你啥事?”長輩不在,我放開了手腳,扯過沙發上的毛毯罩住廖思行就一陣毆打。他慘叫一聲,哆嗦道:“阿秦!我的鼻子……我的鼻子歪了!”我狐疑地掀開毛毯看,喬也靠向我一起看向廖思行,隻見他捂著鼻子似乎很難受。我結巴道:“你……你該不會真的去韓國換頭了吧?”廖思行沉痛地點了頭,我不知如何是好,先道了歉,又叫他趕快去醫院。在我焦急自責的時候,他放開手哈哈大笑。廖思行的鼻子端端正正,完好無損。他這樣捉弄人,氣得我又蓋住他的腦袋,瞎揍一頓。在一旁看熱鬧的喬也加入了揍人行列,廖思行感覺到多了一個人揍他,馬上手腳並用地掀開毛毯,定了定神。他把手放在喬眼前揮了揮,疑惑道:“哥?你醒了吧?”喬沒什麽反應,少頃,轉身進了周女士的房間,坐在梳妝台前照鏡子。他在暗蒙蒙的房間裏坐了許久,漸漸和鏡子裏的自己說起話來……我和廖思行聽不清他在說什麽。周女士囑咐過,喬自言自語的時候,最好不要打擾,所以我們都站在門外悄悄看他。

廖思行說,他以前看到喬做呆板的動作和自言自語就會瘮得慌,現在隻剩難受。要是喬沒有遭受變故,沒有生病,他應該坐在明亮的大學教室裏安靜學習,會拿到獎學金,會再次變成大學裏的風雲人物,會走到我們兩個摸不到的高度。哪還會像現在這樣,跟我們這種人一起瞎鬧……我捂住耳朵,叫廖思行不要再說了。

他噤了聲,低頭道歉。

我糟糕的心情在幾日後有所緩解,那時我又帶喬去了公園,我們在楊柳茂盛的湖邊散步,太陽將波光粼粼的湖麵照亮,清晰可見湖麵倒映著走動的兩道身影,還有岸邊不動的景物倒影……即使岸邊有生鏽的粗鐵鏈子橫檔,我也怕喬會掉進湖裏。於是將他推到了陸地靠裏的那頭,我牽著他涼快的手,在湖邊走得相當忘情。這樣散步,實在是不幸之中的美好。身後的人忽然不走動了,我疑惑他是不是累了,卻聽得他輕輕喚我一聲:“阿秦。”我第一瞬是蒙,第二瞬是喜,第三瞬是澀。我在前麵僵著牽他的動作,一動沒動,他又清晰地叫了我的名字,聲音純淨朗朗:“杜秦。”我還是沒有回頭,而是將自己的手和他的手分開了,他剛開始慣性地握著我,在我動了手指之後,他似乎也幡然醒悟,這才鬆了手。靜默中,他擦過我的肩膀,筆直站到了我麵前來。一個清醒的男人,禮貌地向我伸出手:“杜秦同學,很高興見到你。”我抑製住落淚的衝動,把他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才和他認真握了握手:“我也是。”喬清醒的時候占少數,也同以前一樣和我相處,態度淡淡的,仿佛從沒經曆過什麽傷害,什麽也不提,什麽也不說。

握了一個手,我們就像是……參加了同學聚會以後的老同學,彼此靜靜地散步,偶爾交談。他問了我一些很尋常的問題:“你大學上得怎麽樣了?學習還行嗎?高中和大學有什麽不同?”

我都一一回複了他,最後一個問題剛開始我回答得尤為認真,我滔滔不絕地說著大學裏的見聞,他側頭聚精會神地看著我講,我突然意識到了什麽,說話聲戛然而止。

喬並沒有表現出任何不良情緒,他慧黠的眼睛在陽光中像那蔚藍的天,廣闊無垠,明淨柔和。我摸了摸脖子幹笑,敷衍道:“其實都差不多,都是學習,沒什麽差別。”“你說吧,我想聽。”他的語氣很平靜。可是我不想再繼續講下去,他現在聽著或許是真的想聽,一旦他以後自己獨處,想著過去、現在和未來,未必不會走向死胡同。孤單和不甘心都是輕了的,隻怕他會想不開。我想起了什麽,忙掏出手機準備給周女士打一通電話。喬阻止了我,他搖了搖頭說:“你要通知我媽,是嗎?我知道,她在兼職,別讓她分心,可以嗎?”我想了一會兒,回答他:“可以。”

我們在不算大的公園裏逛了很久,我和他默契地算著周女士回家的點,不早不晚地回去了。

這天下午,周女士很欣喜,她臉上洋溢著我難得看到的喜色,她拉著喬說了好多好多的話,她仿佛變成了一隻嘰嘰喳喳的麻雀,隻圍繞著他轉。

她高興地打電話叫來了廖思行,我們四個人聚在一起,上了天台吃烤肉、喝啤酒。廖思行表現得最為激動,一口一個我哥怎麽怎麽樣。我的話比平常少,大多時候看著他們說話。喬不清醒的時候,我可以隨意做自己,一旦他清醒了,我好像就做不了自己,我變得局促了,變得話少,變得愛看人……變得像一個路人。

連周女士都趁機調侃我:“阿秦平時照顧我們成功最上心,今天他精神好了,你怎麽不說話啦?”

喬的目光投過來,使我更緊張了。他看人的眼神明明很正常,但我怎麽做怎麽說話,都不自在。在他的視線下,我覺得我好像站在一個打了聚光燈的大舞台上,然後,下麵所有的觀眾都是他。

廖思行塞了一塊烤肉過來,盡情地“洗刷”我,我不理他,自顧自地低頭吃食物。

周女士很照顧我,不管大家說什麽話,她都會把聊天的內容與我說一說,反正在她這裏,我從不會覺得自己被忽略。

因為不知道該怎麽和清醒的喬相處,這兩天我都去了聾啞學校幫忙,負責人和我算舊相識了,她一直很放心我,有時候還會幫孩子們寄信給我。

以前為了能和聾啞學生親切交流,我還向負責人學習過手語。

初來時,我隻能靠寫字同他們交流,現在我將基本的手語都學得差不多了,交流比原來方便。這些孩子特別熱情,常常圍著我,爭先搶後地和我玩。

我半蹲在桌邊,教其中一個聾啞女孩兒說話。她當然不能發出聲音,我隻是想讓她感受一下,因為用口型也能發出一點兒氣息,她很樂意跟著我學習,動嘴的時候,她的態度認真極了。

其他人也會圍過來一起學習,有人的嘴巴弧度太大,要不然就是歪嘴齜牙,顯得有幾分滑稽,於是大家就忍俊不禁,你笑我,我也笑你,氣氛其樂融融。

我正笑著,手機鈴聲突兀地響了,拿出來一看,顯示的名字叫我呆滯了片刻,竟然是喬,他的隨身手機裏早存了我的號碼,當初我自己存的,但是他從沒用這個手機和我聯係過。我按下緊張的心情,打手語告訴大家我要接個電話,就快步出了教室接下電話。“喂……”他的嗓音有著令人舒服的沉穩,又有一絲沙啞仿佛能撓心。“嗯……”我將手放在樓梯護欄上重複摸著,不曉得該說什麽話,隻好等著他開口了。他又喂了一聲,我本能反應清脆地回答了他。“我在!”電話裏的呼吸聲似乎抖了抖,隱約能知道他是在笑,但沒有笑出聲來,他沉吟道:“聽說……你在聾啞學校?我能不能也跟著你去探望一下那些孩子?”“當然能!”他詢問道:“地址是?”我握好手機,細心地問了他幾個問題。“你跟廖思行一起來嗎?還是……和周姨一起?”“廖思行去吃酒席了。”他低聲道,“我媽去工作了,我讓她去的。 ”我皺了一下眉頭,走向回教室的路。“你在家別出去,我來接你,很快就來。”他啞然失笑,過了一會兒說:“我可以打車過去。”我不同意,堅持要去接他,喬客套幾句,妥協了。

我來到老街,遠遠地,就望見喬站在小區門口,他的兩肩在同一水平線上,手臂自然下垂,有些貼褲,站得很像個軍人。

我迎過去時,他也動身朝我走來,接著我就轉了一個麵,抬手招路邊的計程車。上車前,他的身影籠罩著我,一隻胳膊抬得很高,我有些不明白,抬眼才見他的手放在車門上框,掌心對準了我的頭。

這個過程裏,他隨性地說道:“希望沒有打擾到你,如果有,要直接告訴我。”

我坐到後座上,往裏挪。“沒有,多個人一起去看他們,他們會很開心,真心的。”“那就好。”他關上車門,即使坐下腰也沒有彎,整體始終端正。我向司機報了地址後,車內就開始靜謐了,喬坐在門那頭,我坐在門這頭,我們中間的距離雖隔得遠,但目光都一同放在了前麵的路上。

車緩緩停下,我低頭搜錢,一個人影從我眼前閃過,我看見喬將已經疊整齊的錢遞給了司機,他對司機說了謝謝以後,就下車開門,等著我出去。

他一係列的動作如行雲流水,倒顯得我動作遲緩。

我不知道喬是不是第一次來聾啞學校,但我知道的是,他比我當初還要受歡迎,隻不過麵對男孩子的熱情,他會蹙起眉頭,保持距離。見狀,我就擋在他身邊,不著痕跡地隔開大家和他的接觸。除了他不喜歡別人的觸碰這一點,其他的都很好,我當場教了他一些手語,他學習一兩遍就學會了,速度快得讓我咋舌。

有了這一次聾啞學校之行,往後我們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有時候廖思行也會參與做誌願者,見我帶了兩名熱心人來,負責人高興得合不攏嘴。

黃昏輝映,柔和暖黃的光降於世界表麵。喬坐在泛著金光的草坪上,注視著空地上玩耍的聾啞學生,像無風的水麵那般平靜。收攏了一下潔白的帆布鞋,他寂然低下了頭,俄頃告訴我:“阿秦,做誌願者的感覺,很好,就好像自己還有一點兒價值。”記憶裏,他這話有些深刻,或許深刻的是我看見了他對命運的不甘心,而這種不甘心又化成了妄自菲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