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鍾鈴遠1

“女娃娃!你鬼鬼祟祟的,幹嗎呢?怎麽跟做賊似的?”小白從身後蹦出來,把縮著脖子、小心翼翼地往院中窺探的玲瓏嚇了一跳。

“呀!是你?”玲瓏急忙轉身,見是兔子,才舒了口氣。她彎腰捉住小白,神秘兮兮地問,“子夏走了嗎?”

小白說:“反正我從醒來就沒見著他,大概是沒等天黑就出去了。嘖,你是剛從外麵回來的?”它的長眉毛扭在一起,責備道,“館主不是叮囑過,那怪物行蹤詭秘,特別危險,在他查清它的來路之前,叫你隻能白天出門嗎?”

玲瓏聽說姬弘不在,才放鬆了神經,“我就是白天出的門啊。”她晃了晃手裏的小竹筐,筐底還沾著幹掉的泥塊,“是子夏叫我幫他去客人那裏取報酬,他家路遠,我才回來晚了。”

“姓秦的那小子?”小白捋著眉毛問。

玲瓏點點頭。

“嘖嘖……”它嘬著牙,像在想什麽,半晌沒說話。忽然,那雙長耳朵抖了抖,小白抬頭打量玲瓏,它的小眼睛藏在長眉下,玲瓏看不見,卻還是被盯得渾身不舒服。

“嗯,你有沒有聽到,好像有……”小白張口說道,卻也有些拿不準,“有聲音,像是……鈴聲?”

玲瓏的脊背驟然繃緊了,“你、你聽錯了吧……這裏什麽也沒有啊,哪來的鈴聲?”她清了清嗓子,伸手把竹筐塞進小白懷中,急急忙忙地說,“子夏說,這個東西要放到聚流離。我找不到地方,你幫我拿去放,好嗎?”

被她一打岔,小白也就沒空去注意什麽聲音了。它低頭嫌棄地看著那小筐,一隻手忙不迭地在身上拍著,嘴裏嘟囔道:“嘖嘖,髒兮兮的,就這樣往我手裏扔,你瞧,我的綢褂子都蹭上土了。館主都教你走過多少次了,怎麽會找不到呢?”

“我都迷路好幾次了,每次還不是要麻煩你來找我。你再幫我放一次嘛,我明天去東市,給你買一堆蘿卜回來,怎麽樣?”玲瓏討好地笑著。

聽見“蘿卜”兩字,小白的耳朵都豎起來了,它抬起袖子擦擦口水,說:“好吧,好吧。不過你也真該好好背一背路線了。”它捏著筐子,將它拎得離身體遠遠的,一蹦一跳地走了。

玲瓏見小白走遠了,才放鬆下來。她匆忙地進了院子,又伸頭去姬弘屋裏看了看,見他確實不在,才跑回自己屋裏。玲瓏關上門,把窗子也合嚴了,又前前後後仔細地檢查了一遭,才放心地坐到榻上,伸手從懷裏掏出了東西。

那是一隻金色的鈴鐺。

玲瓏撫著它,發起愁來,緊蹙眉頭,唉聲歎氣的。這鈴鐺,拿在手裏也不是,再揣回懷裏也不是,玲瓏越看越焦慮,幹脆往被褥下麵一塞,眼不見心不煩。

薄薄的春被鼓起一個小包,玲瓏怎麽也撫不平那裏。鈴鐺在被子下揚揚得意,好像要向全世界宣告,它是玲瓏偷來的!

“賊!”鈴鐺好像在說,“殺人的賊!”

玲瓏咬著下唇,身體抱成一團,緊緊捂上耳朵。

心有掛礙,玲瓏輾轉反側了一夜,把自己折騰得疲憊不堪。天快亮時,才終於有了些許睡意,卻聽到屋外有腳步聲。門被輕輕拉開,是姬弘回來了。

姬弘走到玲瓏榻前,衣料隨著動作相互摩擦,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玲瓏將握著鈴鐺的手捂在胸前,縮在被子裏裝睡,一動不動。

這些日子,總是這樣。自從元夕遇見塗離九後,她就能感覺到,姬弘變得有些奇怪。他偶爾會看著玲瓏出神,那目光好像穿透了她,在看另一個人。他開始每天哄玲瓏睡覺,那樣冷淡的人,卻會輕輕地撫著她的頭發,直到她睡著,他的手那樣溫柔,就像記憶深處娘親的手。

一室靜謐,玲瓏緊閉雙眼,生怕被他看穿,大氣也不敢出。

一陣鈴聲穿透空氣,玲瓏驚得渾身一顫,然後才反應過來,不是她手裏的鈴響,這聲音是從屋外傳來的,是八角涼亭的風鈴。店裏有客人來時,亭子八角簷下的鈴鐺就會響起來。

玲瓏幹脆順勢睜開了眼。就那麽一瞬,她看見了子夏的目光,清涼、寧靜,還有些……憂傷。

你為什麽憂傷?

“館主,有客!”小白的聲音在屋外響起。

姬弘轉開了視線,看著門口應了聲:“知道了。”他又轉頭看玲瓏,眼裏的情緒早就一掃而光,“既然你醒了,待會兒起了床就來店裏吧。我先過去看看。”說完,就轉身往外走。

“哦,好!”玲瓏右手還緊張地按著偷來的鈴鐺,卻故作輕鬆地答應道。

“嘖嘖,我也該去歇著啦!”小白抖抖耳朵,跟姬弘一起往院外走,嘴裏還嘟嘟囔囔地抱怨著,“這一晚上總聽到鈴聲,難道我耳鳴了?”玲瓏在屋裏一聲不吭,聽得腦門都出了細汗。

等他們都走了,她才敢起床穿衣。玲瓏整理停當,要出門時,看著鈴鐺,卻總放不下心來。塞被子下?藏櫃子裏?埋衣箱裏?不管擱在哪兒,玲瓏都心虛得很。

她咬咬牙,幹脆把它揣回懷裏,隨身帶著。

走到亭子邊,玲瓏有些頭大。小白竟還沒變回玉石。

“嘖,女娃娃,怎麽你一過來,我又聽見那聲音了?我還以為是我耳朵出問題了呢……”它從亭柱下繞過來,探究地看著她。

玲瓏搜腸刮肚,也沒想出該說些什麽。她站在離亭子一尺不到的水上,進退維穀。

“沒錯,就是你身上的……是招魂……”話還沒說完,一縷日光落到小白身上,它立刻現了形,歪著腦袋,一隻手還指著玲瓏的方向,那樣子怪好笑的。

玲瓏像是得了大赦,大舒一口氣,聳聳肩,小心翼翼地繞過小白的手指,踏上白玉亭的地麵。

剛到店裏,玲瓏就後悔了。

玲瓏看看站在屋子中央、滿麵焦急的秦鍾遠,隔著衣服摸摸鈴鐺,心裏歎道,真不該把它帶在身上。

“姬館主,求你幫幫我!”他神情憂慮,眼中溢滿恐懼,“沒了那鈴鐺,我爺爺就要死了!”

“好吧,帶我去你家看看。”姬弘轉頭招呼玲瓏,“你來得剛好,一起來吧。”

玲瓏真想拒絕,可又想不到任何借口,隻得點頭答應。

在去秦鍾遠家的路上,玲瓏一直低著頭,她恐懼得很,心一直在跳。玲瓏對死亡並非一無所知,與之相反,對於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孩來說,她對死亡了解得過於多了。她曾看著啞姐兒死在主家手中,後來,一場大火又奪去了她認識的所有人的生命;再後來,她跟在子夏身邊,見識過吃人的妖怪和鬼魂;而就在不久前,塗離九在她眼前殺死了那個叫狗兒的男孩,而男孩的肉身,竟消失在一團神秘的黑霧中。

是的,她對死亡了解得太多了,但要她自己殺人,這還是第一次。

“姬館主,請進。”秦鍾遠恭恭敬敬地將姬弘迎進屋,又來扶玲瓏,她卻不著痕跡地躲開了。秦鍾遠的爺爺正在榻上歪著,玲瓏進屋時默默地與老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就趕忙轉開了目光。

“爺爺,好些了嗎?”

老人合著眼努力點點頭,艱難地呼吸著。秦鍾遠坐到榻前,滿麵擔憂,抬頭對姬弘說:“每天都是天快亮時咳得最厲害。今天早上,爺爺咳得要背過氣去,我怎樣都找不到鈴鐺,就急著去見您了。姬館主,求您想想辦法,幫我找一找吧!爺爺挺過了這一回,下一回,就不好說了。”

正說著,睡榻上的老人又咳了起來,整個身子不由自主地震動,仿佛要把肺髒也從胸腔裏咳出來。

“哎呀……”秦鍾遠急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隻會搓著手歎息。一個將近而立之年的大男人,卻無助得像個孩子,看得玲瓏越發內疚起來。她又伸手去捂懷裏的鈴鐺,卻被眼尖的姬弘逮個正著。

姬弘眯了眯眼,臉上的神情似乎在說,我已經明了了。他卻沒有說破,隻是若有所思地望著她,像在研究她究竟哪根筋搭錯了。

玲瓏覺得,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燒出了一個大洞。她咬著下唇,腦袋越來越低,簡直要低到腳尖下麵。

“嗯,平白無故的,一個鈴鐺又沒長腿,它會跑去哪兒呢?”姬弘斜覷著玲瓏說。

隔著衣物,玲瓏能摸出鈴鐺的輪廓,她的手越握越緊,卻沒一絲要放棄的樣子。老人咳得驚天動地,叫玲瓏的心髒也跟著沉沉浮浮,她不忍地看他一眼,有些心虛。她真能橫下心,殺了眼前這個老人嗎?姬弘看著她,臉上浮起一絲玩味的笑意。

秦鍾遠不明白,兩人之間的氣氛怎麽突然緊張了起來?但他也沒工夫去顧他倆了。

老人的身體抖得像一片風中的枯葉,連連咳著,抽不上氣,把黑黃的臉憋得絳紫,眼看就快不行了。玲瓏把嘴唇咬出血來,忍不住跪倒在地,她抬頭埋怨地看著姬弘,淚水一顆又一顆地砸下來,身子也不住地發抖,“子夏,你為什麽不說話?

為什麽不問我?你明明——明明知道,是我……”

玲瓏的手一鬆,那鈴鐺從懷中滾出,叮當落地。

事情發展到這步田地,全都要怪塗離九。閑著沒事,幹嗎亂給白龍館介紹客人?玲瓏暗暗埋怨。

話說上元節後不久,一日,姬弘外出查訪黑霧之事,及至黃昏未歸。與前幾天一樣,姬弘這次也沒帶上玲瓏,她一人在店裏,百無聊賴地跟自己玩起了雙陸棋,隻盼夜幕降臨,小白早些醒來。

吱呀一聲,纖纖素手推開了店門。

“春姬姐姐,你怎麽來了?”玲瓏驚喜地站了起來。

春姬朝身後招了招手,回頭神秘地笑道:“我是給你們姬館主送生意來了。”

她說著進了屋,身後還跟著個二三十歲的男人,看上去頗為憔悴。

“什麽生意?”玲瓏好奇地望著她身後的男人,“可是,子夏不在啊……”

“不打緊,我先跟你說說這事。”春姬拉著她坐下,那男人緊張地看看四周,沒敢進屋,隻在院子裏站著,“其實,這生意也算我們館主給介紹來的呢。這個人叫秦鍾遠,連著好幾天來我們明夜樓,卻不看什麽歌舞,隻追著館主求他幫忙,但館主說,隻有白龍館的姬弘有本事幫他。”

“塗館主嗎?”玲瓏瞥了瞥那男人,壓低了聲音說,“他可是九尾狐,又會好多法術,還幫不了他?”

“哈,我本也跟你一樣,以為館主有多神通廣大呢。可誰知,他就是個繡花枕頭!除了咱們見識過的放火那招,館主會的就隻是些幻術了,他倒還挺揚揚得意的。”春姬嘲笑道,但記起那天塗離九殺狗兒的情形,又忍不住皺眉沉默。

玲瓏看出她的心思,小心地問:“你後來跟塗館主說了嗎?狗兒是你弟弟的事。”

她搖搖頭,臉上閃過一絲苦笑,“何必呢?雖說他是我親弟弟,可我早就不認得他了。而我再說什麽,狗兒也不會活過來了。”

“不管死的是誰,館主真的殺了人,是吧?”春姬神色恍惚地歎道。

“是啊……”玲瓏一邊附和,一邊忙著轉移話題,“嗯,他求塗館主幫什麽忙?”

春姬收起情緒,重新拾起話頭道:“你知道吧,館主原先開了個酒肆,叫‘迷離館’,名聲很大的。這秦鍾遠聽說,館主釀的酒有特別效用,能讓人得償所願,就央求館主賣他一壺,去救他病重的爺爺。館主卻拒絕了,他跟我說,迷離館的酒隻是將人引入幻境,並無救命之效。而想求讓人起死回生、長生不老的靈藥,還是得來白龍館。”春姬偷眼瞧玲瓏,“他還說,姬館主吝嗇得很,坐擁整座不老泉,卻一滴水也不願分給別人。”

“不老泉?”玲瓏驚訝得瞪大了雙眼。

“嗯,館主就是這麽說的。”春姬點點頭,又轉頭對秦鍾遠說,“這位是玲瓏娘子,在姬館主麵前能說得上話。你好好跟她說,有玲瓏求情,姬館主或許願意幫你。”

那男人連連稱是,臉上感激得很。

“我還有事,先回去了。”春姬起身道,“人我給你帶來了,剩下的,可都是你們的事啦。”

她正要出門,竟迎頭碰上剛從外麵回來的姬弘,“姬館主?”春姬有些驚訝,隨即就恢複了平靜,微微一禮道,“多謝姬館主,您的仙音燭,了結了我多年的心事。”

姬弘看看她,眼光又在她和玲瓏之間來回掃了掃,不知在想什麽,臉上表情沒什麽變化,開口仍是那股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禮貌冷淡:“生意而已,不必言謝。”

春姬本還想說什麽,卻被他這一句,全都給堵在了肚子裏,有些尷尬地走了。

玲瓏見春姬訕訕離去,擔心她會不高興。畢竟,春姬是她住進白龍館後,遇見的唯一可與之交談的人類,“子夏,你對春姬姐姐也溫柔一點兒嘛。”玲瓏有些埋怨地說。

他沒說什麽,等進了屋,回頭望望院門道:“塗離九叫她來找你?”

“啊,不。”玲瓏知道子夏希望自己與塗館主保持距離,忙指著廊下的秦鍾遠,“她帶人來找你的。”

他這才看了那人一眼。

此時秦鍾遠終於敢大口出氣了。姬弘就是有這樣的氣場,如果他選擇忽略你,你就像根本不存在一般。秦鍾遠急切上前一禮道:“聽聞白龍館有不老泉水,館主慈悲,求您救人一命!”

“不老泉?”姬弘幾不可察地挑了挑眉。

“子夏,世上真有能讓人起死回生、長生不老的水嗎?”玲瓏直起身子,睜大眼睛望向他,語氣中半是期待、半是懷疑,“沒這回事吧?”

他不置可否地微微一哂,隻問秦鍾遠:“小子,你年紀輕輕,求這不老泉做什麽?”

“還真有?”玲瓏小聲地驚歎道。

秦鍾遠疑惑地看著他,淺棕色的眼珠裏寫滿了驚詫。也是,姬弘的麵貌,看上去不過二三十歲的年紀,對“同齡”的秦鍾遠直呼小子也算頗為無禮了。不過他現在有求於人,也不好說什麽,還是恭敬地回答:“姬館主,我不是為自己求。是我爺爺舊疾複發,四處求醫也不見好轉,唉,如今吊著半條命,已是一腳踏出此世間了!”

他臉上掛滿憂慮,“到了這地步,古方偏方也好、巫蠱之術也好,我都願信呀。那日我循著傳說,找到明夜樓的塗館主,他卻說,普天之下,隻有白龍館的姬館主有辦法幫我,便叫春姬娘子領我來這兒……”

“這隻狐狸……”姬弘小聲切齒,好似想把塗離九咬個粉碎。

“子夏,你果真知道不老泉在哪兒嗎?”玲瓏急不可耐地追問。

他安撫地看她一眼,卻淡淡地對秦鍾遠說:“要那東西做什麽?世上萬物,有生亦有死,都是有時限的。你這年紀,你爺爺也差不多到時候了。”

玲瓏見秦鍾遠臉色有變,忙去拉姬弘的袖子,可已經來不及了,子夏嘴裏的話跑得比她的手快得多:“折騰什麽呢,人該死時就死了,他也清淨,你也清淨,不是挺好的?”

“嘖,就是,就是……”熟悉的破鑼嗓子響起,玲瓏循聲望去,見小白斜倚著牆,捋著眉毛點頭。再看廊外的天色,竟已不知不覺暗了。

“你們這些人類,執著於生啊死啊的,難道真的不明白?”

小白嘬著大牙,不緊不慢地說:“你的爺爺現在還活著,可你隻在外麵跑來跑去,不見他,不陪他,對於你來說,他就是死的呀。就算他能活一百年、一千年,你又有多少時間在陪他?對你來說,他的生命就是你們一同度過的時刻相加那麽長呀。”秦鍾遠見兔子說話,有些震驚,可聽了它的話,便沉默了。

玲瓏眨著眼睛,隻覺雲裏霧裏,心中歎道,又來一個不說人話的。

“人類的生命脆弱又短暫,卻又不懂珍惜每時每刻的際遇,真是可憐、可悲啊……你難道不知,你和他每一次見麵都可能是最後一麵,你對他說的每句話,都可能是生死訣別?也許此時此刻,他在家已經斷氣了,而你還不知道呢。你口中說的爺爺,隻是記憶裏的一個幻影罷了。嘖嘖,與其花時間在這兒求什麽長生不老藥,還不如回家多陪你爺爺幾天。”

小白一席話講完,姬弘勾了勾嘴角,讚同地微笑。

秦鍾遠愣了半晌,竟突然笑了起來,“嗬嗬,每次見麵都可能是最後一麵,嗬,沒錯,你說得沒錯……嗬嗬嗬嗬……”他笑著笑著又哭了,嘴裏還含混不清地嗚咽著,已分不出是笑聲還是哭聲,玲瓏聽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姬弘有些不耐地皺眉,甩了甩袖子,起身要走。

“館主留步。”他抬手擦了擦涕淚,對小白一拜,“方才聽這位小神一語,我心中悲切,沒想到竟失態如此,館主見諒。”

玲瓏拉住姬弘,給他一個懇求的眼神。姬弘轉身,站在秦鍾遠麵前,居高臨下地睥睨道:“有話就好好說,別在這兒哭哭啼啼的,我聽著煩。”

秦鍾遠沒在意姬弘的無禮,長長地舒了口氣,像是陷入了回憶中,“我母早逝,我父戍邊,我從小不知父母,隻認得爺爺和阿嬤。幼時家窮,爺爺體弱做不得重活,隻能靠替人寫信掙些許家用,為了讓我吃得好些,阿嬤時常天不亮就起床,趕著一開城門,上山摘些野菜菌子回來給我吃。我現在還記得,有一回,鄰家包餃子,羊肉餡的,送了一盤來。爺爺和阿嬤一個也沒吃,都要給我,我不願意,阿嬤卻說,等我長大了,就能天天買羊肉給他們包餃子吃。我一邊吃餃子,一邊暗暗地下定決心,以後掙了錢一定要好好報答爺爺和阿嬤,讓他們吃上羊肉餃子。

“後來,我做了賬房,掙到了錢,可以買得起羊肉,吃得起餃子了,”秦鍾遠苦笑著,抬手揉了揉眼睛,低聲歎道,“可我爺爺和阿嬤信了佛,說吃肉是殺生,不好,隻願意吃素了。雖然隻是小時候阿嬤的一句戲言,我還是覺得好遺憾……“家裏日子好了,可阿嬤還是常去山裏挖野菜,回來包素餃子給我吃。她說,那是我小時候最愛的,街上買的菜沒有那個味道。”秦鍾遠的聲音忽然沉下來,肩膀有些顫抖,“去年夏末,阿嬤清早進山去,快日暮還沒歸家,我忙出城去找,在山裏轉了一夜也沒見她。第二天請了親戚鄰居一同去搜山,才在山崖下尋到……阿嬤的屍身。”

他一邊說,一邊忍不住又落淚:“大夫說,阿嬤不是立時死的……她摔斷了脊背,在山崖下又渴又凍,孤零零熬了一天一夜,天明才斷氣的。阿嬤活得辛苦,死得更是慘烈,她走時,竟沒有一個人……”

一個成年男子,哭起來像小孩一樣,肩膀隨著抽泣一抖一抖的,玲瓏都不忍看了。

“阿嬤走後,爺爺終日鬱鬱,日不能食、夜不能寐,舊疾越發的重了。我焦心如焚,四處找不老泉水、求醫,爺爺卻不見好,眼見著就要隨阿嬤去了!”

秦鍾遠說著,撲過來抱住姬弘的腿,激動地乞求道:“姬館主,人家都說白龍館神妙無比、有求必應,阿嬤走得急,我連報答她養育之恩的機會都沒有,求館主大發慈悲,救救我爺爺,好歹叫我能盡些孝道!不然,我這一輩子心裏都過不去!”

小白在一旁搖著頭,小聲嗤笑道:“不開竅的人類……報恩?盡孝?嘖嘖,可笑,真可笑……”

玲瓏不明白這有什麽可笑的,她莫名其妙地回頭去看小白,想不通為什麽它竟無動於衷。

“一定要我救他嗎?”姬弘出聲,語氣近乎溫柔,麵上卻無悲喜之色,隻是淡淡地看著秦鍾遠,問道。

聽他這麽問,秦鍾遠有些驚喜地抬頭,臉也沒顧上擦,隻一個勁地點頭,“多謝館主!”

“不過,得叫小白跟你去一趟,看你爺爺病情究竟如何。”

“是,是,是!”秦鍾遠怕他變卦,慌忙起身,恭敬地朝小白一禮道,“小神請跟我來。”

等他二人走了,玲瓏終於抑製不住好奇,拽著姬弘問:“子夏,子夏,真有不老泉嗎?你知道在哪兒嗎?哎呀,求你了,快點兒告訴我吧。”

姬弘笑笑,拉住她,故作神秘道:“閉上眼睛,跟我來。”

玲瓏閉著雙眼,跟在姬弘身邊,心裏又緊張又興奮,手上也出了汗,睫毛一顫一顫,差點兒忍不住睜開眼睛。沒走幾步,就聽姬弘說:“到了。”她激動地睜眼,卻發現他們沒去什麽不老泉,隻是在白玉涼亭裏站著。

她疑惑地看看姬弘,又看看四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湖水,不解地道:“不老泉呢?”

“就在這裏。”姬弘隱去一絲笑,故作平淡地回答。

“這裏?”玲瓏震驚地睜大了眼睛,“什麽意思?”

“這片水,就是人們所說的‘不老泉’。它還有很多別的名字,龍泉、長生藥、還魂水,都是一個意思。”

“不對,不對,我每天都經過這裏呀!這湖水有這麽神奇嗎?”她不敢相信地搖頭。

姬弘笑她道:“就因為你每天經過,這裏的水就不能有點兒神奇之處嗎?你也太霸道了吧。”

玲瓏到亭子邊蹲下,伸手去撩這神秘的不老泉水,呆呆地看它從指縫流瀉,“喝了這水,就能像你一樣,長生不老嗎?”

“呃……算是吧。”

“真的?”玲瓏回頭,睜大了雙眼。

姬弘輕笑著點頭。

玲瓏回身舀起了一捧水,手湊到嘴邊,作勢要喝。

“你也想要長生不老嗎?”姬弘靜靜地看著她,問道。

“嗯……”拖著長長的鼻音,玲瓏歪著腦袋想了想,然後認真地點了點頭。

“為什麽?”

她看向子夏,笑著反問:“天下有誰不想嗎?”

姬弘的唇微微張了張,卻沒回答。他沉默地望著她,眼睫低垂,那雙深沉的眸子也隱在暗影裏。

“我知道,你不想讓我喝這‘不老泉’。”玲瓏卸去了笑容,小聲道,“所以,半年來,我日日經過這片水,你也從沒提過一個字。嗬,你一定在想,看,又一個愚蠢的人類,沉迷在長生不老的幻夢裏,始終不能清醒。”

“不,子夏,不是這樣的。我對長生不老並沒有興趣。沒錯,我隻是個人類,才活了十三年,在你眼裏,我也許和一隻小螞蟻一樣,什麽也不懂……”她赧然一笑,“的確,我連你平日跟小白說的話都聽不懂多少。”

玲瓏猶豫著,不知該不該說下去。

“可我並非什麽都不懂,至少,我明白了一件事。”她看向子夏的眼神有些複雜,“也許,長生不老並不是一件好事,它更像是一個詛咒,對嗎?當你的生命沒有盡頭,世界便成了一座牢獄,而你的刑期,是永恒。”

姬弘一直垂在身側的左手**了一下。他輕笑一聲,“你雖是人類,倒不太蠢。”

“不過,這水我還是要喝。”手裏的水已流盡了,她重又掬起一捧,直接送進了口中。

“嗯?”姬弘挑了挑眉。

玲瓏笑著站起來,“以後,我來陪你。”

姬弘愣了一瞬,嘴角勾起一個淡淡的笑,這笑意卻未達眼底,“玲瓏,這不老泉……並不是喝了它的水,就真的能長生不老。”

“啊?”

“這泉水隻是使人的肉身保持現有的狀態,年輕人喝了可以容顏不老,而老人,喝了它能延年益壽,卻無法返老還童。至於起死回生,更是不可能。”

“現有狀態?你是說,我喝了它,會一直停留在現在的樣子,不再長大嗎?”玲瓏驚訝道。

姬弘挽住她的手,一邊帶她往島上走,一邊慢慢地解釋:“不老泉水隻會抑製軀體的老化損壞,並不妨礙生長的過程。你會長到完全成年,接下去,外貌就不會再改變了——對人類來說,大約是二十幾歲的年紀吧。”

玲瓏舒了一口氣,“那也挺好呀。”

“軀體雖能長久留存,魂魄受損卻無法避免。”他掃了她一眼,“花草樹木若受不老泉澆灌,成了精怪,動輒可活數千年;禽獸魚蟲,也可延壽數百上千年,化妖化仙;人類的靈魂卻最易衰老萎謝,百餘歲已是極限了。”

“這樣呀……”玲瓏輕歎,有些失落。

玲瓏隻顧低頭邁步,她穿著姬弘做的玉鞋,每向前一步,都有蓮葉出水,展作玉盤,層層疊疊,擎托著自己。她又轉頭去看子夏,忽然自嘲地笑了。雖遺憾不能真的長生不老,卻也得百餘歲,能陪伴他左右,這在之前,她是絕不敢奢望的,又有什麽可失落的?

子夏瞧她一會兒唉聲歎氣,一會兒又莫名地笑出聲來,隻覺好笑,倒也不再擔心了。

兔子回來時已經是夜裏。

姬弘正陪玲瓏練字,不時出聲糾正:“坐直了!”“手腕放鬆!”“唉,瞧你這撇……”玲瓏寫得手酸,可又不敢有所馬虎。

她對著沙盤打了個哈欠,眼光一轉,瞥見了廊下的小白,得救似的歡呼道:“子夏,小白回來啦!”

姬弘轉頭,問剛進屋的小白:“你見到那人了,情形如何?”

小白歡快地搖著腦袋,“嘖,不行啦,不行啦!那秦老頭多年肺疾,又遇上老年失偶,心病加舊疾,更是病來如山倒。肉身將歿,魂不附體,隻給他喝不老泉可救不回來。”

“唔,這種可能我也想到了。”姬弘點頭沉吟。

玲瓏忙扔了筆,也湊上去,“不老泉怎麽會沒用呢?”

小白瞅她一眼,“館主沒跟你講嗎?它隻能保持肉身的現有狀態?”

玲瓏點頭,但仍舊不解。

“玲瓏,你知道怎樣從井裏打水嗎?”姬弘問她。

“嗯,知道啊,把水桶扔下去,然後用繩子拉上來。”玲瓏被問得摸不著頭腦,但仍舊回答了他。

“如果水桶裂了呢?”

“裂了,雖然也能打水,但是隻要放一會兒,水就慢慢地流幹了……”她眨眨眼,“怎麽突然說起這個?”

“人的軀體是水桶,魂魄是水。桶裂了,水會流走,人的軀體有損壞,魂魄也會慢慢逸散。”姬弘說,“不老泉可以保存軀體,卻並無治愈之效。”

小白嘬著牙,接過話頭道:“秦老頭即使喝下不老泉,保存的也隻是現在這副殘破的軀體,像一隻裂了縫的水桶,留不住魂魄的。沒了魂魄,隻有軀體,又怎麽活呢?”

玲瓏恍然大悟地點頭,又有些憂慮地問:“可子夏已經答應秦鍾遠,要救他爺爺呀?”

“嗯,我得想想……”姬弘沉吟道,他看看玲瓏,又說,“我去聚流離看看,有個東西或許可以一用。玲瓏,你去休息吧。”

“可是……”玲瓏想抗議,卻又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小白笑道:“女娃娃還是乖乖聽館主的,去睡覺吧,不然你這人類娃娃又要變竹熊娃娃了。”

“你才變竹熊!”玲瓏氣得要揪小白的耳朵,卻突然身子一輕,竟被姬弘一把拎起,夾在肋下“搬運”到了隔壁的臥室裏。玲瓏腦袋朝後,一路淩空對著小白張牙舞爪,卻一點兒威懾力也沒有,小白故意蹦蹦跳跳地跟在姬弘身後,就在玲瓏觸手可及的半尺開外,嘬著大牙嘲笑她。

“好好睡覺!”姬弘將她丟到榻上,轉身就走。

“明天我去見秦鍾遠,你要想跟來,可得早起。”他關門前回頭說了一句,玲瓏才肯安心歇息。

次日清晨,玲瓏一起床,就跑去隔壁找姬弘。

他在等她。

玲瓏看見桌案上放著一個水罐,旁邊還有一隻精巧的金鈴。她一愣,覺得那隻鈴鐺很是眼熟,仔細回想,卻又不記得何時見過。她指著金鈴問:“子夏,這是什麽寶貝?”

“招魂鈴。顧名思義,它的鈴聲可以招魂。”姬弘深深地看她一眼。那眼神怪怪的,讓玲瓏有些不自在,“玲瓏,這東西還是你拿著比較好,若在我身上,這一路不知要引來多少孤魂野鬼。”

聽他這麽說,玲瓏有些害怕。她接過鈴鐺,戰戰兢兢地用雙手捧著。

姬弘笑笑,“別緊張。它沒什麽可怕的,隻是我靈力太強,拿著它在人間走動,恐生事端。你收好即可。”

“哦。”玲瓏顫巍巍地呼出一口氣,將它小心地收進懷中。

“走吧,去秦鍾遠家,小白睡了,不過它跟我說了地址。”姬弘拿起水罐說。

“這罐子呢,又有什麽神異?”

“唔,它就是隻罐子。”出了院子,姬弘在水邊將罐子盛滿,拿著它回身對玲瓏晃了晃,“瞧,是一隻可以裝水的罐子。”

見到秦鍾遠的爺爺,玲瓏才明白小白說的“肉身將歿,魂不附體”究竟是什麽意思。那老人麵色暗沉,形銷骨立,呼吸艱難無比,仿佛上了年歲的風箱,稍一動就吱呀作響。玲瓏害怕地望著他,好在,那雙眼睛裏仍有一絲清明,讓她能確定他還活著。

秦老頭忽地咳起來,身子震顫著蜷作一團。玲瓏縮在姬弘身邊,聽著一聲聲沉悶而渾濁的咳嗽,恍惚中,老人在她眼中變成一座陶土人像,每咳一下,他身上的陶片就紛紛爆裂、剝落,砸了一地。秦鍾遠眉頭深蹙,卻什麽也做不了,隻能在一旁給爺爺拍拍背,等他自己慢慢平複。

“這裏就是你要的不老泉水。”姬弘將水罐遞過去。

他驚喜地看看姬弘,又看看手裏的罐子,趕忙扶起爺爺,喂他喝水。可秦老頭虛弱不已,無法吞咽,他又咳起來,震得泉水灑了大半,被褥和衣衫都沾濕了。好歹灌進了一點兒,老人稍有平複,竟抬手去推秦鍾遠的胳膊,聲嘶力竭地吼:“別管我,讓我死!”

或許是不老泉水給了老人力氣,他猛地甩開秦鍾遠,“嚓!”水罐砸翻在地。

碎裂聲驚得玲瓏一跳,她不明白老人為何如此。秦鍾遠也蒙了。

姬弘不為所動,淡淡地說:“你爺爺肉體受損日久,已是魂魄不係、彌留之身。不老泉水可保他身體不再惡化,卻沒有起死回生之效,稍有不慎,他仍可能魂飛魄散。若要他長久存活,還需一物。”他轉頭,見玲瓏愣在那裏,隻好輕輕推她一下。

她反應過來,忙掏出金鈴。

姬弘解說道:“這是招魂鈴。他若離魂斷氣,你搖響此鈴,亡魂便會受鈴聲招引,滯留此地。這軀體本就是他魂魄居所,隻要三魂七魄仍未飄飛離散,就總會再附回其身。如此,可長保他性命無虞。”

“拿走,我不用,拿走!”秦老頭瞪著眼,掙紮著揮手。

秦鍾遠接過鈴鐺,嚐試地一晃。

“叮——”鈴聲清脆輕靈。

胸前的錦囊隨著鈴聲**了出來,玲瓏打了個寒戰。一瞬之間,她仿佛陷入了冰冷寂靜的黑暗中,這感覺很熟悉,就好像她曾經曆過一樣。她身形一晃,差點兒跌倒,好在被子夏撈住了。

“住手!”姬弘厲聲喝止。

玲瓏用盡全力地攥著子夏的衣袖,像抓著能將她釘在這世上的最後一根稻草,卻又覺得自己如此無力,好像正在慢慢滑進虛無中。子夏挽著她,捉住錦囊,讓它緊貼在玲瓏胸前,直到她抽著氣,恢複了神誌。

“我……在哪兒……”玲瓏恍惚地眨眼,認出了眼前的人,“子夏?”

姬弘輕輕將錦囊掖進她衣衫裏,輕撫玲瓏後背,說著:“沒事,沒事了。”

“這……她怎麽了?”

姬弘嚴厲地瞥了秦鍾遠一眼,“你當這是什麽,小孩玩的撥浪鼓嗎?好了,你拿到你想要的東西了,告辭。”說完,姬弘轉身,扶著玲瓏往外走。

秦鍾遠忙追出去,“姬館主恕罪!我不知這鈴鐺……玲瓏娘子還好嗎?”

“不用你管,回去吧。”他淡淡地回答,語氣中不帶一絲情緒,卻讓秦鍾遠腳下一滯,不敢再跟過去。

“姬館主,謝姬館主救命之恩!”秦鍾遠停在門口,向姬弘遙遙一拜。

“沒什麽可謝的,我對你也沒有恩,生意而已。過幾日我再來取報酬。”依舊是淡淡的口吻。

秦鍾遠迷惑地抬頭,看著他們走遠才回屋,口中嘀咕著:“真是怪人啊……”

玲瓏蹣跚地走著,對周遭之事幾乎沒有感知,她仍在發抖,心頭仍是揮之不去的恐懼。漸漸地,她意識到姬弘就在身邊,於是問道:“子夏,我剛才怎麽了?”

“玲瓏,你這錦囊,以後要貼身藏好。”姬弘看向她,輕蹙著眉嚴肅地說,“記住,這錦囊就是你的命。不可離身三寸,更不可摘下來。”

“嗯,你餓了沒,想吃什麽?剛好出來了,就帶你在街上吃早飯吧。”子夏忽然轉換了話頭,指著不遠處的早點攤子問她。

玲瓏順著他的手看過去,剛剛還想問些什麽,也早忘了個幹淨。烤胡餅的、攤煎餅的、煮餺飥的、下餛飩的,真是應有盡有。白龍館的夥食固然好,可這些,灶火的嗆人煙味、油煎的刺啦聲、繚繞的水汽、攤販叫賣的吆喝,就是這些,她心裏讚歎,這些才是人間煙火呀。

“嗯……我想吃餛飩!”她吸了吸鼻子,咂巴著嘴,“不,胡餅!不,餛飩!嗯……子夏,能不能兩種都要?”

姬弘笑了,“饞貓,那就兩種都要吧。”

玲瓏雀躍。

“哎呀不對,子夏,你出來時帶沒帶錢?”

“嗯……沒有。”

“啊!怎麽辦,回去取?”玲瓏失笑。

“隻能回去取了。”

“子夏,我餓得走不動了。”

“好吧,那你先吃,我回去取錢。”

“嗯嗯,快去快回呀。”玲瓏啃了一口胡餅,坐在餛飩攤上,歡快地揮手送走了姬弘。看著他匆匆回家取錢的背影,玲瓏忍不住偷笑,“唉,周室王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