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張燈彩2

玲瓏剛才受了驚嚇,又見他這個樣子,像是有意調笑自己似的,她自然惱了,可又有點兒怕他,就不知要怎麽回應才好。她慌慌地說了聲“見過塗館主”,就想逃走。

“我知道了,你既不是來聽歌,也不是來看姑娘的。”他笑眯眯地向前一步,低頭迫近她,“你一定是想阿九了,特意來找我的。”

“阿……九?”玲瓏不禁退後一步,無意識地重複著他的話。

塗離九連連點頭,“嗯嗯,我就喜歡你這麽叫我。”

他笑得越發親昵,“小娘子,快說,你想我了嗎?”

“我……嗯……”玲瓏窘迫得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來,隻是連連後退,“塗館主……我……子夏說,要我離你遠些。”

塗離九聽到姬弘的名字,不以為然地挑挑眉毛,直了身子。他抱著雙臂,眯了眼打量玲瓏,饒有興味地笑道:“嗬,姬弘這麽跟你說的?”

她眨眨眼,“子夏說,你是九尾狐妖……你、你會吃人嗎?”

“吃。”他歡快地回答,又伸出食指,輕輕點了點她的鼻尖,狡黠地笑道,“不過小娘子太瘦了,沒得吃頭。要等你長大些,才有肉吃。”

玲瓏驚恐地瞪著他。

塗離九也不說話,隻是看著她,誌得意滿地笑。

“咳,”玲瓏清了清嗓子,強作鎮定道,“塗館主,你既然沒興趣馬上吃掉我,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眉梢輕佻,塗離九眼中掠過一絲訝異,但很快臉上又鋪滿笑意,點頭讚道:“小娘子好生勇敢。可否容阿九問一句,你要往哪兒走呢?”

“我來找春姬。”玲瓏說著,有些心虛地把燈籠往身後藏了藏。

這點兒小動作如何能躲過塗離九的眼睛?但他沒說破,隻是笑盈盈地伸手示意道:“春姬在樓上,玲瓏娘子,這邊請。”

玲瓏聽了這話,如同得了大赦,終於舒了一口氣,匆忙轉身就走。玲瓏看子夏的態度,懷疑二人之間或有不快,本來還擔憂塗館主會有心刁難,誰料他輕輕鬆鬆便放過了自己,玲瓏心中便對塗離九生出些感激來。走到樓梯轉角處,她偷偷回頭去瞧,塗離九仍站在原地,一手托著下巴,眼神飄忽,不知在想些什麽。

春姬正在房中彈琵琶,玲瓏不忍打斷,就倚在門邊聽。一隻琵琶,竟也把《子衿》彈得婉轉動人,玲瓏聽得心也柔軟了。

“玲瓏,你來了!”一曲畢了,春姬才發現她,忙放下琵琶迎過來。

玲瓏笑笑,拎起手裏的燈籠,“我是來給你送東西的。”

“噢。”春姬聽了,目光落在燈籠上,忘了反應,隻是訥訥地側身,讓她進了屋。

玲瓏學著子夏的樣子,向春姬講解了這仙音燭的用法,見她神色恍惚,不由伸手拽她,“春姬姐姐,你還好吧?”

“嗯?”春姬緩過神來,抿抿嘴,才道,“我沒事。”她盯著仙音燭,蛾眉輕蹙,那樣子美極了。半晌,春姬拉住玲瓏,猶豫地說,“玲瓏,你陪我一起,好不好?”

玲瓏眨眨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桌上的燈籠,微微點了點頭。

燭火燃起,仙音繞耳,春姬的記憶紛至遝來,投射在她們身旁。屋子裏擠滿了模糊的身影和嘈雜的人聲,玲瓏看見許多個春姬,有的在走動,有的在讀書,有的在獨自起舞,屋裏還有許多個身著紅衣的塗離九,有的立在門邊說話,有的在教春姬彈琴,還有的就坐在玲瓏身邊,在陪春姬寫字。

太多了,太多了,無數的記憶同時湧來,像潮水一樣將她們淹沒了。

玲瓏見春姬的目光越來越迷離,好像就要迷失在自己的意識裏,忙握住她的手,在她耳邊喚道:“春姬姐姐!春姬姐姐!集中精神,別忘了,這些都隻是記憶,你和我在一起呢。”

春姬的眼睛重又有了光彩,她回過神,捏捏玲瓏的手,對她笑了笑。

周圍的人影漸漸退去,現在,屋子中隻剩下一段記憶。

這時的春姬,隻有五六歲的樣子,她緊緊依在塗離九身邊,衣裙不知為何濕淋淋的,她眼睛紅腫著,好像哭過。塗離九安慰地伸手,摸摸春姬的腦袋,輕聲說著:“好了,好了。”

玲瓏看向那個塗離九,有些恍惚。

他沒有笑,輕輕皺眉,看著春姬,眼睛裏好像有冰霜,又好像著了火,那樣子和子夏像極了。

“你叫什麽名字?”

她縮了縮脖子,小手揪著塗離九的衣襟不放,淚珠又吧嗒吧嗒砸下來,“小春。”

“好了,別哭,小春。”塗離九彎下腰,伸手抹掉她臉上的淚水,“瞧你,都變成小花貓了。你還記得回家的路嗎?”

女孩猛地搖頭,有些慌亂地哭喊道:“不回家,我不要回家。”

塗離九有些訝異地抬了抬眉毛,趕快安撫她:“那好,小春,那我們就不回家,你就待在我這裏。”

玲瓏還在聚精會神地看著,那兩人卻定在了那裏,沒了動作和語言,好像時間靜止了一樣。身邊的春姬站起來,走到近前,伸手去撫摸小春的頭,卻什麽也沒碰到,唉,幻影罷了。她回頭看玲瓏,表情很是迷惑,“我……我不記得這些事……”

“子夏說,即使早已淡忘,或是被刻意隱藏的記憶,點燃仙音燭後,也會重被喚醒。”玲瓏想了想說,“你再試試,也許還可以看見更早的記憶,就能順著找到你的家人。”

“我怕……”春姬眉間凝著憂慮,隻聽她又歎了口氣,說,“好吧,我猜了這些年,盼了這些年,現在也不是退縮的時候。”

話音未落,小春與塗離九的身影又動起來,但奇異的是,他們的動作、話語全都是顛倒的。玲瓏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一步步倒著走出房間,沒時間多想,她提起仙音燭,和春姬一同跟了出去。

還好沒再撞見塗館主,玲瓏慶幸地想。出了明夜樓,玲瓏莫名其妙地打了個寒戰。之前那種森冷的不快感又回來了,陰魂不散,如影隨形,真討厭。

兩人遠遠追著幻影,走過幾條稍顯冷清的小巷。玲瓏望著塗離九倒退的身影,又看看春姬,心中不免好奇,她知道他是妖怪嗎?

影子在街邊停下來,春姬拉著玲瓏一陣小跑,才到了近前,兩人都有些喘息。

春姬偷瞄經過身側的路人,壓低聲音問玲瓏:“他們都看得見嗎?”

玲瓏搖頭道:“點燃蠟燭時,隻有我和你在一起,所以也隻有我能見你所見。子夏說,這跟精神連接有關。”

春姬聽了,放心地點點頭。

再去看幻影時,她們才注意到,原本跟在塗離九身側的小春不見了,隻剩下他一人。四周被濃鬱的黑暗籠罩,好像已是夜半時分。玲瓏看看在黑暗中完全靜止的塗離九,納悶地抬頭,見太陽還懶懶地掛在西天,雖近黃昏,但還要一陣子才會天黑呢。

這周遭的黑暗,必是仙音燭的投影所致。她想。

春姬從玲瓏手上接過仙音燭,深深地看進燈籠的光芒裏,然後再抬頭看塗離九。一瞬間,眼前的一切不再是靜止的,塗離九眨了眨眼,接著有了動作。玲瓏能感到輕柔的夜風吹拂在她的麵頰上,街邊樹上萌發的新葉,也在風裏相互觸碰,發出喁喁的輕響。

不遠處傳來金吾衛巡察的馬蹄聲,而塗離九在深夜的街道上悠閑漫步,好像並不把夜禁當回事。

是哪裏,有細碎的抽泣聲?塗離九的腳步頓了頓。

他四下探尋,接著掉轉方向,順著街邊水溝往回走,眼睛還不停地向溝中搜索。排水溝裏有什麽好看的?玲瓏好奇地向前幾步,也打眼去探究。那水溝足有一丈深,底下黑乎乎的,哪看得到什麽呢。

“咦?”塗離九停住了,帶著些驚奇與不解,往溝裏一處看去。春姬也好奇地湊近,順著塗離九的目光,她們也看見了,溝裏有人。

玲瓏心裏一沉,那不是小春嗎?

溝邊猶見殘雪,看樣子正是初春時節,但溝底已有及腰深的流水。枯枝敗葉壘起一小堆,尖頂堪堪露出水麵,此刻小春就蜷縮著蹲在那裏抽泣,稍一動作,都可能栽進水裏。更危險的是,玲瓏發現這是個暗溝,前後不遠處的溝頂都被石板蓋上了,隻有這一小段暴露在外。小春若是落水,就會被水流衝進石板下的暗溝裏,絕無獲救的可能!

雖然春姬就站在身旁,玲瓏知道她最終是得救了,但看著眼前的景象,她的心還是繃緊了。玲瓏大氣也不敢出,隻是盯著塗離九,盼他救救小春。

可塗離九竟沒一點兒著急的樣子,他慢悠悠地招呼道:“喂,小娘子,別玩捉迷藏了,該回家啦。”

小春聽見人聲,抹抹眼睛,抬頭看他,“你看不出嗎?我上不去。”她抽了抽鼻子說,一邊掙紮著站起來,但似乎蹲得太久,腿腳麻木了,身子搖搖晃晃的,看得玲瓏又捏了一把汗。

“哦,這樣呀。”塗離九笑眯眯地問,“那你幹嗎要下去呢?”

“不要你管。”她小小的眉頭皺成一團,鼓著嘴說,“你能拉我上去嗎?”

他假裝為難,沉默半晌,等小春急得又要哭時才說:“好吧。”

玲瓏眼前一閃,那襲深沉的紅竟躍入溝底,一晃,又躍了出來,把懷中的小春安安穩穩地放到地上。

“不謝謝我嗎,小娘子?”塗離九戲謔著,勾起小春的下巴。玲瓏想,塗館主真是個狐狸精啊,對五六歲的小姑娘竟然也要調戲一番。

小丫頭打開他的手,鼓著嘴退開兩步,好不容易才擠出兩個字:“謝了。”

塗離九倒也不惱,仍舊笑著問:“小娘子,你家裏人呢?”

小春聽到“家人”,就像炸了毛一樣,眉毛擰著,“我沒有家人!我爹打我娘,我娘抱著弟弟走了,她不要我,我爹說我是賠錢貨,他也不要我。哼,我也不要他們了!”

她噘著嘴,卻一邊說一邊掉眼淚,終於忍不住,抱著自己大哭起來,嘴角向下深深撇著,眼淚與鼻涕泡泡齊飛,那樣子傷心極了。

塗離九先是覺得有點兒滑稽,忍不住偷笑。可小春越哭越難過,嗓子都哭啞了,他默默地看著,笑容也一點一點地落下臉龐,“好了,好了,小春,沒事了。”他走過去,抬手摸摸她,卻被小春一把抱住,揪著衣袍下襟,鼻涕眼淚蹭上去,真是一塌糊塗。

“呀,你的手好涼。”塗離九摸到小春的手,不禁出聲,再去探她的額頭,他皺眉,“燒起來了。”

“小娘子,先到我那裏換身幹淨衣服,喝點兒熱湯,好不好?”他輕輕地問。

小春哭得累了,嗓子也啞了,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軟軟地靠在他身上,點了點頭。塗離九伸出右手食指給她握住,牽著她,往明夜樓走去。沒走多遠,兩人的身影就變得淡淡的,倏忽消失了。

周圍的夜幕也褪去,玲瓏眼前重又亮起來,她有些奇怪地轉頭,去看春姬。

隻見她輕蹙眉頭,背對幻影消失的方向,站在水溝旁,呆呆地看著溝底的流水,一動也不動。

“哎。”玲瓏喚她,她才回過神來。

春姬看著玲瓏,眼底寫滿了猶豫和畏懼,“館主救了我,對我又那麽好,我卻一心執著,要追究這些陳年往事。現在我就要知道一切了,我卻好害怕。她說她的爹娘都不要她了,而她,就是我。她說的是真的嗎?我的爹娘拋棄了我?我又為什麽會落入水溝?”她忽然莫名地笑了,那笑容有些慘淡,“玲瓏,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我是不是不該去白龍館,不該去尋一個也許我自己都不願了解的答案?”

玲瓏也不知說什麽才好,愣愣地杵在原地,她看著春姬,心裏升起一陣同情。

她完全能體會春姬的心情,她也曾日日夜夜咀嚼過同樣苦澀的疑問:“為什麽我沒有父母?發生了什麽事?是我走丟了嗎?還是爹娘已經去世?或者更可怕,是爹娘親手拋棄了我?”那種非要知道不可的強烈欲望,和害怕真相太殘酷的提心吊膽,交織著,拉扯著,幾乎能把人撕成碎片。

春姬用力閉上眼睛,身子有些搖晃,半顆淚珠懸在睫毛上,落不下來。她深吸一口氣,再睜開雙眼,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去把目光凝聚在仙音燭上。

“阿爹,別去!”遠處傳來一陣喧鬧。

玲瓏抬眼看去,有個男子正往這邊走,他手裏抱著一隻木箱,身後還跟著個小丫頭,一路拽著他的褲腳不放。男子一邊罵著,一邊踢開她。

那女孩從地上爬起來,又去抱他的腿,“不能拿它去賭!我娘說過,咱們全家吃飯都要靠這些工具呢!”

“你給我閉嘴!”兩人就這樣拉拉扯扯,走到了玲瓏和春姬跟前。

看見那小丫頭,春姬輕啊了一聲,那女孩正是小春。

玲瓏覺得那男人有點兒眼熟,卻又想不起來何時見過他。他被女孩拉得有些煩了,氣衝衝地把手裏的木箱一摔,箱子蓋給摔開了,裏麵的鑿子、錘子滾落出來。

“你娘早就滾蛋了,還你娘你娘!你怎麽不跟你娘一起滾?”他惡狠狠地拽過女孩的胳膊,令她痛得大叫。

小春眼裏泛起淚花,“我娘是被你打走的!”

男人抬手打了她一巴掌,吼道:“你跟你娘沒一個好東西!那娘們自己滾回娘家去,還把我兒子也給帶走了,就給我留了你這麽個賠錢貨,成天嘰嘰歪歪,就沒有安靜的時候!你這麽喜歡你娘,她怎麽不要你了啊?”

女孩雙眼噙著淚水,抽抽噎噎地繼續勸他:“阿爹,你別去賭了,不然咱們家底都要輸光了!”

“哼!”他臉色一沉,惡狠狠地瞪她,“你個掃把星,滿嘴輸輸輸!我才剛出門,你就開始咒我了,有你在身邊,我還能贏嗎?”他咬牙切齒地說著,眼神也越發陰鷙。突然,他擒起小春,往旁邊大跨幾步,站到了水溝旁。

小春的衣領被他揪著,身體懸空在溝渠上,像一片幹枯的樹葉,搖搖晃晃地掛在男人手中。

玲瓏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

她忙回頭去看春姬,她大睜著雙眼,愣怔地望著眼前的一幕,半張著嘴,用力地吸氣,好像就要窒息了。玲瓏趕快上前,握住春姬的手,卻感覺到她在顫抖。

“阿爹?阿爹?”小春被男人嚇到了,紅著眼圈小聲喚他,他卻隻是盯著她,咬著牙不說話。

“阿爹,求你了!快放我下來!”她有些急了,驚恐地叫著,聲音撕裂。

小春雙手抓著男人的胳膊,試圖掙紮了一下,雙腳晃**著。那男人眼神幽深,著了魔似的瞪著小春,揪著她衣領的手緊了緊,勒得她有些喘不過氣。

這時的小春,好像從自己的父親眼裏看見了什麽可怕的東西,竟一動也不敢動,張著嘴用力地呼吸,所有乞求都卡在喉嚨裏。而身下就是黑黑的溝渠,溝底的流水潺潺,泛著刺骨的涼。

他鬆了手。

“啊——”一聲微弱的驚叫自小春口中發出,她落了下去。玲瓏明顯感到,春姬的身體也晃了一晃,仿佛隨著年幼的自己,一同墜入溝中。那水溝,也不再是長安城裏一條普通的溝渠,而是結著寒冰的萬丈深淵。

玲瓏忙撲過去,但她忘了,這一切隻是幻象,她什麽也做不了。

那男人低頭看看溝裏,竟露出一絲得意的笑,便轉身走開了。

還好,小春沒有被水流衝入暗溝,她狼狽地爬上枯枝摞成的小丘,抬頭尋找父親的身影,“阿爹?阿爹?”

那男人卻對她充耳不聞,自顧自收拾起地上的工具,抱著木箱,優哉遊哉地走了。

“阿爹,救我!”溝底的小春還在呼喊,帶著惶惑的表情。可她不知道,她的阿爹已經走遠了。

春姬僵硬地站著,麵無表情,看著眼前的一切。

她看著小春踮起腳尖,小幅度地跳了跳,試圖自己爬出來,卻一次又一次地失敗了;她聽著她無助地呼喊求助,直到聲嘶力竭,卻也沒有人來;她看著天色漸漸變暗,而小春也一點一點用光了力氣與希望,最終泄氣地蹲作一團,顫抖著抽泣。

不知過了多久。

直到幻境中又看見塗離九的身影。

玲瓏拉住春姬,她如夢方醒地回頭,慘白的臉上扯出一個笑容。仙音燭熄滅了,她們才意識到,太陽早已落山,而她們竟沒聽見催行鼓聲。她們在夜色中慢慢往回走,春姬低著頭不說話,玲瓏在一旁跟著,也不說話,四周一片靜默。

又是這種感覺。

玲瓏猛地回頭,卻隻看到空空的巷弄。可她不會弄錯,從下午開始,時斷時續的,這種腦後被人盯著的感覺就如影隨形,讓她頭皮發麻。她用力甩甩腦袋,可心裏的不安並未消失,每走一步,都像是踏在虛浮的雲朵裏。

前麵飄來歌聲和人語,她們已能看見明夜樓的融融燈火,隻剩一個轉角,就是那條繁華的大道。

不遠了,玲瓏鬆了一口氣。

“兩位小娘子,請留步。”前麵一個人影擋住去路,聲音粗啞。玲瓏心裏咯噔一下,害怕的事果然還是發生了。

借著遠處的燈火,大致能看清來人,他衣衫破落,胡子拉碴。不知為何,玲瓏覺得他有些眼熟,“春姬娘子,沒想到我們這麽快又見麵了。”他挑眉一笑,手中銀光閃過,竟是把匕首!

是他!玲瓏心中一亮,認出了他。

上元那夜,她們在明夜樓後街見過他,那個正欲行竊,卻被方夜叉逮個正著的盜賊!玲瓏和春姬都緊張起來。

“我聽說,春姬娘子是明夜樓的頭牌歌伎,若是被人綁架,你們館主必會出重金來贖吧?”他揚揚得意地說著,眼光一轉,打量起玲瓏來,“這小娘子又是哪位?”

春姬把玲瓏攔到身後,“她隻是個端茶送水的小丫鬟,你別碰她。”

“嗬嗬,好吧,那就勞煩春姬娘子跟我走一趟吧。”他拿著匕首在空中畫圈,做指揮狀。她們身後的黑暗裏又走出一人,隻是個十四五歲的男孩,他手持繩索,衝上來要捆春姬,動作卻又猶猶豫豫的。

“好,好,我跟你們走。你們要想拿到錢,就別傷害我。”春姬一邊沉著地說,一邊用眼神示意玲瓏不要輕舉妄動,“放這個小丫頭走吧,她剛好能幫你們送口信。”

那個胡子拉碴的中年人想了想,點頭對玲瓏說:“喂,小丫頭,回去告訴你們館主,要是想叫春姬活著,繼續給他賺錢,就得在明日午時之前,送百金到坊西狐仙廟贖人。”他瞥了眼春姬,殘忍地一笑,上前幾步,逼至玲瓏身前。他拿匕首抵上她的咽喉,壓低聲音說,“不然,我就把春姬娘子一塊一塊地還給他。那可真是可惜這個美人兒了。聽清楚了嗎?”

玲瓏隻覺脖頸處一片冰涼,她看著那人陰鷙的雙眼,僵硬地點點頭。

“兒,咱們走!”他向男孩招呼一聲,收了匕首,又揪住玲瓏,惡狠狠地向她強調,“記住,是百金。要是少一點兒,春姬娘子也要少點兒什麽。”說完,一把將她搡到地上。

他們剛走,玲瓏不顧屁股的疼痛,趕緊跳起來就往明夜樓奔去。

“塗館主在哪兒?塗離九在哪兒?”一進大門,玲瓏就揪著眼前的每個人問。

“哎,怎麽,才一下午不見,就想我了?”塗離九原本倚在二樓欄杆上,看近旁一桌客人下棋,聽到玲瓏在樓下吵鬧,就探了身子出來看她。見她身上沾了塵土,臉上焦急的樣子,塗離九挑挑眉,“小娘子,你這是怎麽了?”

玲瓏發現了他,便噔噔噔地躥上二樓,撲到塗離九跟前,她跑得快了,有些上氣不接下氣。

“喝口水,慢點兒說。”他把手裏的水杯遞給玲瓏,瞥見那邊下了一手棋,忍不住出聲道,“呀,這手真妙,黑子輸定了。”

玲瓏哪有心情喝水,她把杯子隨手擱到桌上,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塗館主,春姬出事了!”

塗離九聽了,忙站直了身子,拉過她道:“你快說,怎麽回事?”

“我和春姬姐姐回來晚了,就在明夜樓外,遇上了歹徒。他們把春姬姐姐劫走了,叫我給你說,要在明天中午之前,送百金到狐仙廟去贖人,不然就要殺了她!”

塗離九麵色沉下來,眸子裏燃起烈火。他眯著眼,輕蔑地笑了笑,“嗬,狐仙廟?”

玲瓏點頭。

塗離九冷笑道:“敢動我的人,這幫人類真是越發蠢了。”他拉著玲瓏,“還等什麽明天?咱們現在就走,給他們送贖金去……”

“哧呼!”耳邊輕響。

上一瞬,玲瓏還站在喧嚷亮堂的明夜樓中,下一瞬,眼前就隻有陌生的巷弄和黑乎乎的夜色,她站在塗離九身邊,有些暈頭轉向。

塗離九神秘地笑笑,在唇邊豎起一根手指,示意玲瓏不要說話。

幾步開外是個破落的小院,其中傳來男孩生澀的聲音:“阿爹,我們不會被官府抓去嗎?”

“哼,阿爹最了解這些商人,他們喜歡直接用錢解決問題,不會輕易報官。若是牽扯官府,有可能對他們的生意不利呢。聽我的,怕這怕那怎麽成得了大事?”

“嗯,我都聽阿爹的。”男孩又問,“那明天拿到錢以後,那個歌伎怎麽辦?

放了她嗎?”

“我的兒,你傻嗎?明夜樓的老板不會報官,她就不一定了。況且,這小娘們見過咱們倆了,留著她早晚是個禍患。”

話音剛落,就聽到一陣悶悶的嗚咽聲。

“哦,春姬娘子,你放心,在我拿到錢以前,是不會碰你一根汗毛的。不過,拿到錢之後,可就說不準了,哈哈哈哈哈!”那男人笑得粗野。

那院子外牆已大半傾頹,木門也早腐朽,塗離九素手輕輕一推,門板便崩裂倒地,隻剩個門框還勉強站著。塗離九牽著玲瓏,站在空****的門口,對院子裏的人笑得明媚。

那笑顏如花,又如劍,玲瓏眼前的空氣都好像被刺透了。

“什麽人?”男孩顯然受了驚,慌得站起身來。

男孩的父親一時也有些慌亂,但顯然比兒子鎮定。他霍地站起,從懷中掏出匕首,急急後退幾步,走到春姬身邊,拿刀在她眼前比畫。

春姬靠著破落的神殿牆根,雙手被捆在背後,她被封了口,臉上還有淚痕,原本梳得水亮的發髻,也亂亂地散在肩頭。仙音燭破破爛爛,扔在院角的瓦礫中。見塗離九破門而入,春姬的眼睛頓時亮了。

塗離九轉轉眼珠,看到不遠處橫在地上的匾,冷笑了聲。

他眨眨眼,瞳孔放出幽豔的綠光,不知哪裏來了一陣邪風,將那匾額卷到半空,向春姬旁邊的男人身上狠狠砸過去,卻巧妙地避開了春姬,連她的頭發絲也沒碰到。

男人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撞出一丈開外,壓在匾下直哼哼。匕首也從他手中飛了出去,摔在石板上叮當作響,最後停在春姬腳邊。那匾額原先倒扣著,現在翻了過來,玲瓏才看見上麵的金漆大字——九尾大仙。她不禁笑出來,莫非這狐仙廟,是人類給塗離九建的?

“玲瓏,去幫幫春姬。”塗離九吩咐著,嗓音低沉。

“好。”玲瓏的回答還懸在口邊,塗離九竟已從她眼前消失,瞬間飄至院子另一側的男孩麵前,像陣血紅色的風。玲瓏愣了愣,才跑到春姬身邊,撿起匕首幫她鬆綁。

那少年早已腿軟倒地,麵對發散著不祥氣息的塗離九,不由抖似篩糠。塗離九一手揪著他的衣領,將他拽起至雙腳離地,然後幽幽地開口,語氣卻十分溫柔:“孩子,你叫什麽名字呀?”

男孩滿臉驚恐,半晌發不出聲來。

“嗬嗬,”塗離九笑出聲,“舌頭打結了?那我隻好向你阿爹請教了。”他轉頭去看壓在匾額下的男人,眼裏綠光越發幽寂,臉上卻掛著柔和的笑,仿佛是在詢問一個老朋友一般,“這孩子叫什麽啊?”

春姬不敢置信地看著塗離九,眼前這個眼睛發綠光還會妖術的人,竟然是一手養大自己的館主嗎?

“哎呀,看我,都忘了介紹自己。”塗離九挑挑眉梢,和顏悅色地說,“在下塗離九,你們綁架了春姬,還拿她的性命來要挾我。好了,現在你們知道我是誰了,我也該知道你們的名字,這樣才公平,對吧?”

“妖……妖怪!”那男人死死地盯著塗離九,眼裏又是恐懼又是憎惡,開口罵道。

“這樣稱呼別人,真是失禮啊。”塗離九皺皺眉,小聲嘀咕著。

“快說,這孩子究竟叫什麽?我得知道他的名字,不然我是不會殺他的。”他抬起另一隻手,迅疾如風,向男孩的心髒處掏去。尖爪沒入男孩的胸膛,痛得他尖聲呼喊。

“狗兒!”男人掙紮著推開身上的匾,一瘸一拐地站起來,好像要撲過去,“放開我兒子!”

“謝謝。”塗離九揚揚眉,長舒一口氣,笑了笑,“誰會叫自己的兒子‘狗兒’?這名字真蠢。”他一邊出聲嘲笑,一邊抬手,將男孩的心髒挖了出來。

“啊!”那男人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發生,跌倒在地,隻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

血滴落在春姬和玲瓏身上,玲瓏驚得抱頭,縮在春姬身後。人血落在皮膚上,暖暖的,但很快就冷了。春姬顫抖著抹去臉上的血,看著手上的紅,臉上滿是迷惑。

塗離九看看那顆還在跳動的心,一臉嫌棄地鬆手,任它摔落在塵土裏。他在男孩的衣襟上蹭了蹭手,然後像丟一塊抹布一樣,將男孩的屍體扔到腳邊。玲瓏剛剛睜眼,便看見男孩濺滿血的臉和他空洞無神的雙眼。

這時,男人才如夢方醒,手腳並用地向男孩的屍體爬來。他渾身戰栗,口中低低地哽咽著。直到爬近了,伸出一隻手,握到男孩的腳腕,才發出撕心裂肺的一聲:“我的兒啊!”

塗離九冷笑地瞥了男人一眼,跨過他的身體,往春姬和玲瓏身邊走來。

“妖怪,你有本事也殺了我!你也殺了我啊!”男人轉頭喊道,他惡狠狠地盯著塗離九。

塗離九卻連頭也不回地道:“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而我不喜歡殺無名小卒。唉,白發人送黑發人,可憐啊。”他搖頭,假模假式地歎氣。

“仲子……我叫齊仲子……”男人顫抖著,渾濁的眼淚砸到塵土裏,“你殺了我吧!求你殺了我,別讓我看著唯一的兒子死!”

“真可惜,我殺人的心情已經過去了。”塗離九用遺憾的語氣說。

可玲瓏分明看見,塗館主臉上掠過一絲心滿意足的笑,就像小孩子吃到甜食時的那種表情。

“走吧。”塗離九向春姬伸手,她卻遲疑了,身體向後避去,剩下塗離九的手尷尬地頓在那裏。他皺皺眉,不解地問,“春姬,怎麽了?”

“館主,你……是妖怪嗎?”

塗離九眼中還殘存著些許的熒綠,他轉轉眼珠,正要開口解釋,卻被一旁玲瓏的驚呼打斷了:“呀,那是什麽?”

塗離九順著玲瓏的目光,隻看見那男孩了無生機的麵孔,他挑眉嗤笑道:“玲瓏,你跟著姬弘這麽久,不可能沒見過死人吧,這有什麽可大驚小怪的?”話音未落,他也注意到了一絲異樣,笑容頓時凝在臉上,眼中綠光愈盛。

就在狗兒屍體所在的陰影裏,有什麽在凝聚,在生長,並意圖向外潛行。

玲瓏雖然看不見任何實體,可她感覺到了,在那個角落裏,有著什麽可怕的東西,正在散發不祥的氣息,一種莫名的恐懼穿透了她。

狗兒的父親上一刻還神誌不清地抱著男孩的屍體,下一刻也被這股隱形的力量逼得後退。

一種純粹的恐懼壓迫在所有人心上。

“狗兒……啊!”男人恐慌地盯著角落裏漸漸向外延伸的黑暗,他原本還攀著兒子的胳膊,卻突然怪叫了一聲,顫抖著甩開手,顧不上再去看塗離九一眼,便轉頭逃出了廟門。他一邊跑,一邊癲狂地怪叫著,連滾帶爬,消失在院子外的黑夜裏。

“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快走。”塗離九沉聲說道,轉身來拉玲瓏和春姬。

“啊!快看!”春姬指著塗離九背後,整個人僵住了。

一股淡淡的黑氣從陰影深處遊出,罩住了狗兒的屍體,像有生命似的,在他身上摸索搜尋。黑氣觸到了他胸前被塗離九挖出的血洞,便一絲一縷,從那裏灌了進去。

忽然,死去的男孩像木偶一般,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著,站了起來。狗兒空洞的雙眼正對著三人,眨了一眨,這詭異的一幕讓玲瓏脊背發毛,縮了縮脖子。

每個人都緊繃著神經,不知下一刻會發生什麽。

誰料,狗兒並沒有衝上來對塗離九他們做什麽,隻是動作飄忽地轉了個身,邁著顫巍巍的腳步,向角落裏的陰影深處走去。更濃密的黑氣湧上來,纏繞住狗兒的四肢,漸漸籠罩了他。

狗兒的身體在黑霧中飄升離地,若隱若現的簌簌聲傳來,像是千萬隻蟲蟻在啃噬食物,又像風暴中沙礫相互擦撞的響動。一呼一吸間,男孩的肉身腐化瓦解,被那黑霧吸取同化了,連一根骨頭也沒剩下。

黑霧隱在陰影裏,看不見它的全貌,但玲瓏幾乎能肯定,它變大了,帶給人的壓迫感和恐懼也越來越重。一縷黑氣遊離出來,將滾落在地的心髒卷入角落的陰影裏,它並未停滯,緊接著向塗離九三人處蜿蜒而來。

“退後!”塗離九伸手將玲瓏與春姬攔到身後,他指尖燃起熒熒的綠色火焰,向那縷黑氣擲去,打散了它。

陰影裏的那團黑霧激烈地翻滾,發出隆隆的悶響,好像在向塗離九咆哮著。

塗離九佇立著,一動不動,臉上還掛著從容的笑,笑容下卻是一觸即發的猙獰,手裏的火焰驟然躥高,光耀灼灼。

就這樣對峙了一刻。

玲瓏的心跳得生疼,手心傳來尖銳的刺痛,原本在她身體裏沉睡的龍須感知到當前的危險,也變得躁動不安。

忽然,黑霧中卷起一條鞭,淩空破風來襲。

塗離九投出狐火,將那鞭子打散,可散開的黑氣又瞬間凝聚,化作兩條鞭子,從不同方向急劇抽來。塗離九一再出手,可每打散一條,黑霧又生出兩條。那黑霧的攻擊沒有隨時間變弱,但也沒有急進強攻,隻是在與塗離九糾纏,像是在有意消耗他的力量。

塗離九盡力躲閃,卻又要護著身後的玲瓏和春姬,顯得有些力不從心。鞭尾幾次險險擦過,形勢已是岌岌可危。

那黑霧好像意識到了,塗離九在保護兩個女孩,便趁他不備,抽起兩隻黑鞭,向玲瓏和春姬刺來。

他剛躲過幾次攻擊,發現對方的陰招,忙出手打散襲向春姬的黑鞭,卻再來不及投出狐火,眼看另一隻鞭子就要抽中玲瓏。

玲瓏來不及躲閃,認命似的緊閉雙眼。

“刺啦——”鞭梢的風掠過玲瓏的睫毛,有什麽織物輕輕拂過臉頰,她卻沒被擊中。

“館主!”身旁傳來春姬的驚呼,玲瓏忙睜眼查看。隻見塗離九一個旋身,擋在玲瓏身前,背心處生生挨了一鞭。袍上紅綃炸裂,黑鞭刺穿皮肉,他輕皺眉頭,跪倒在地,眼中卻滿是訝異。塗離九臉上浮現一縷安心的笑,他張了張口,卻沒來得及說出一句話,就倒在玲瓏懷裏。

原本還在舞動的黑鞭匯聚一起,凝成一股粗壯的煙霧,朝著塗離九衝來,似乎要從那傷口灌入他的身體。春姬想也沒想,撲了上來,擋在煙霧與塗離九之間。那股煙霧像沒看見她一樣,仍舊直刺過來。

煙霧近了!近了!離春姬已不到一尺。玲瓏抱著失去意識的塗離九,沒有任何辦法,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它逼近。

“嘭……”一陣悶響,那煙霧忽地炸散開來,像是撞上了一堵透明的牆。

熟悉的聲音從身後響起,玲瓏還沒回頭,眼淚就落了下來。是他。

是啊,還能是誰?

姬弘一襲白衣,站在玲瓏身後,提著歧路燈,燈焰的紫色幽光給他周身罩上一種神秘而莊重的光彩。

他向前一步,煙霧就被推後一步。

“子夏!”

“我感應到龍須的異動,知道你有危險,就來看看。”他向玲瓏點點頭,又看了一眼她懷裏的塗離九——他不知何時竟現了原形,變作一隻毛茸茸的紅狐狸,依偎在玲瓏的胳臂中,腦袋無力地耷拉著。

那黑霧似是忌憚歧路燈的光輝,聲勢漸弱,默默退散,最後不知消失到了哪裏。姬弘沒動,仍舊警惕地盯著牆邊的陰影。

“館主?!”春姬不可置信地盯著玲瓏懷中的小狐狸。

姬弘瞥了她一眼,“沒錯,塗離九是狐狸精。你從小跟在他身邊,竟然至今沒發覺他是妖怪?唉,人類真是遲鈍。”

玲瓏聽了他的話,忙假裝咳嗽,還好,春姬一心隻在塗離九身上,沒注意姬弘說了什麽。

玲瓏向春姬解釋說:“妖怪和人一樣,也有好壞之分。不是所有妖怪都會害人……”她轉念一想,塗離九剛殺了一個男孩,便頓在了那裏,不知該怎麽接下去。

“館主是狐狸啊。”春姬輕歎。

“沒關係。不管館主是人類,還是狐狸,都改變不了他救了我,還把我養大的事實。也不管他是好妖怪,還是壞妖怪,我都知道,館主不會傷害我。”她伸手,小心翼翼地從玲瓏懷中接過狐狸,輕輕撫著它的小腦袋說。

塗離九像是能聽見她的話,掙紮著醒了過來,眨眨眼睛,伸出小舌頭舔了舔春姬的手。

“好了,這裏可能還有危險,我們該走了。”姬弘拉住玲瓏,他又轉頭問春姬抱著的狐狸,“你自己可以走吧?還是,需要我送你們一程?”

小狐狸張張嘴,像是說了什麽,當然,玲瓏沒有聽懂。塗離九隻是眨眨眼,他和春姬就消失了。玲瓏瞪著眼,有些發蒙。

“嗯,看來那狐狸也沒什麽大礙。”姬弘解釋道,“九尾狐善用幻術,縮地也是其中一種,它既然還能使出縮地術,可見靈力沒受太大損傷。”

“啊,太好了。”玲瓏舒了一口氣,引得姬弘不動聲色地瞥了她一眼,“子夏,那團黑煙是什麽?”

姬弘將歧路燈交給玲瓏,自己去撿仙音燭的骨架,他拂去燈上的塵土,抬頭看向茫茫的夜色,輕歎道:“唔,反正不是什麽好東西。”

他轉頭對她笑笑,不知為何,玲瓏竟從那笑容裏看出一絲悲哀,卻又有一絲欣悅,“玲瓏,不是所有問題我都能給出答案。世上有千萬奇景,還有萬千異象,即使有千年時間,也難一一領略,不過,正因這些奇異之物的存在,生命才不至於單調無味嘛。”

玲瓏坐在廊邊,雙腿悠悠****,心不在焉地回答:“在想狐狸。”

在屋裏補燈的姬弘抬頭看了她一眼,沒出聲,又低頭繼續手上的活兒。

“狐狸?”小白頓了頓,恍然大悟道,“你是說,元夕那夜我們撞見的塗館主?”

“嗯。昨天春姬姐姐被人綁架,塗館主殺了那個人的兒子。他殺人的時候好可怕。我想他是生氣了,但他看上去並不是生氣,他還笑著,好像殺人很隨便似的。”

姬弘哼了一聲:“妖與人,本就不是一類。對於靈力強大的妖怪來說,殺死一個人,跟人踩死一隻螞蟻一樣,並不是什麽大事。”

玲瓏轉頭看他,皺眉半晌,才猶豫著問:“子夏也殺過人嗎?或者,妖精?”

姬弘沉默了一會兒,幽幽地開口:“我不願殺人,人卻因我而死。”他抬頭,深深地看玲瓏一眼,那眼神飽含滄桑,看進人心裏,鈍鈍地疼。

玲瓏輕咬下唇,轉開臉,不敢與他對視。

“塗館主殺人,可他也救了我,我不明白,他究竟是壞人,還是好人?”玲瓏低頭去看自己的腳尖,臉上仍是重重困惑。

小白也坐到廊邊,可它的腿沒有玲瓏長,短短地懸在那裏,悠**不起來。它嘬著牙,故作深沉地長歎一聲:“唉,誰又能確定自己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呢?嘖嘖,他殺了人,對於被殺的那個可憐蟲,他就是十惡不赦的罪人;而他又救了你,那對於你來說,也許他就是個大好人。”

“玲瓏。”姬弘招呼她過去。原先被砸爛的仙音燭,在姬弘手裏,重又煥發了生命,“那個春姬,她還要尋親嗎?”

玲瓏搖頭道:“我不知道。她看了以前的事,挺難過的。要是我的話,也許就不想繼續找了。不過,我還是去問問她吧。”

“總之,記得要把她的長命鎖拿給我。”姬弘伸個懶腰,“我可是頭回重複做同一個物件,太無聊了,我真該向她多要一樣報酬。”

第二天清早,玲瓏拎著修好的仙音燭,去了明夜樓。不知塗館主怎麽樣了?她想。

玲瓏盼著塗離九快些好起來,卻又怕真的遇見他。她偷偷摸摸地在門口窺探一番,沒見著塗離九的身影,才三步並作兩步躥上了樓,卻在春姬的屋子外,跟他撞了個滿懷。

“呀,玲瓏好熱情。想我了吧?”

玲瓏慌忙退後,嘴裏嘟囔著:“誰想你了。”但見他沒有一絲傷病的樣子,她心裏不由得高興。想到那日他舍身相救,心裏有點兒歉疚,玲瓏看看他,又轉開眸子,小聲說,“那天,謝謝你救了我。”

“是不是特別擔心我啊?”塗離九笑著揶揄。

“館主,我不是讓你回去休息嗎?怎麽又和玲瓏聊起閑篇兒了?這個樣子被別人看見怎麽辦?”春姬雙手抱胸,站在門口,歪著腦袋看他,一字一頓地說,“快、回、屋、去!”

塗離九縮了縮脖子,轉頭答道:“遵命,遵命。我碰巧撞上她,才聊了兩句,馬上就走。”

他又回頭朝玲瓏吐吐舌頭,笑著小聲說:“哎哎哎,我不過是現了次形,她這兩天就像訓小貓、小狗一樣,對我吆五喝六的。我好可憐啊,玲瓏你快安慰安慰我吧!”

玲瓏被逗笑了,“你可是靈力無邊的大妖怪,還怕一個小娘子?”

春姬還在挑眉瞪著塗離九,他隻好撇撇嘴,縮著腦袋走開。經過玲瓏身邊時,他悄悄地抱怨一句:“就是小娘子才可怕呢。”

她看他離去的背影,大紅袍子下,隱隱現出蓬鬆的尾巴,隨著腳步一擺一擺的,玲瓏忍不住笑了。再看春姬,也憋著笑呢。

“春姬姐姐,我把仙音燭拿來了……你還想繼續找他們嗎?”玲瓏提起手裏的燈,言辭閃爍,小心避開了“父母”兩字。

春姬沉默了一刻,然後像是下了什麽決心,她反手重重地合上門,口中蹦出一個字:“走!”

她們又回到了那段溝渠旁。

幻象重現,春姬麵無表情地看著一切倒退進行:小春在溝底求救,小春被阿爹扔進溝裏,小春一路拉扯著賭紅了眼的阿爹……玲瓏和春姬跟著幻象的路線後退,尋至一處冷清巷弄,幻影退進了巷口第二家的木門後。

玲瓏轉頭看看春姬,不敢出聲。

春姬盯著那扇門,好像要將上麵的每條裂紋都刻進心裏。她將仙音燭遞給玲瓏,自己則解下頸上的鎖,攥在手裏。春姬走上前,深吸一口氣,抬手敲門。

一下、兩下。

門裏靜靜的。春姬的父母會不會已經不在人世?玲瓏擔心起來。

春姬抬起手,又要敲上去。正在這時,她們聽見屋裏響起拖遝的腳步聲,一步步走了過來。哢嗒,門閂開啟的聲音,重重地敲在人心裏,春姬握著長命鎖的手攥得更緊了,玲瓏甚至屏住了呼吸。

門開了。

“是你!”春姬驚詫地後退,玲瓏也瞪大了眼睛。眼前這個披頭散發、一臉憔悴的男人,不就是那天綁架春姬的齊仲子嗎?

男人充滿血絲的眼睛睜大了,但隻怔了一刻,他竟暴怒地撲過來,雙手掐上了春姬的脖子,“你!你這妖女!是你們殺了狗兒,還使了什麽妖法,叫我兒屍骨無存!”

“你兒子不是她殺的!”玲瓏忙上前拉他,卻被他推倒在地。

他吼道:“你們和那妖怪是一夥的!”掐著春姬的手收得更緊了,一個發力,將她生生提了起來。

春姬倒在地上,不住地咳著,眼圈紅紅的。

“這、這鎖……你是從哪兒得來的?”齊仲子撿起銅鎖,捧在手裏,聲音有些顫抖。

玲瓏扶起還在大喘的春姬,白了他一眼,正要說話,卻被春姬拽住袖子。玲瓏有些疑惑地看她,春姬給了她一個眼色,搖了搖頭。

“咳……你認得這長命鎖?”春姬掙紮著說話,嗓音嘶啞。

“嗬,認得?”他雙眼盯著小鎖,扯出一個慘笑,“這鎖是我親手打的,是我親手給我女兒掛上的,我怎麽會不認得?”

玲瓏察覺到春姬的身體一抖。他若是她父親,那麽那晚塗離九殺的不就是她的親弟弟?

仙音燭還在燃著,玲瓏和春姬還能看見幻象。在男人身後,木門大敞,屋中是年輕的他,對一個婦人拳打腳踢,炕上的小春縮成一團,閉著眼無聲地抽泣,身旁的小男孩哇哇地哭著。春姬看著這一切,連呼吸也顫抖著,終於,她像是下了什麽決心,轉開視線,那幻象才漸漸隱去。

齊仲子抬頭打量春姬,眼睛越來越亮,半晌才問:“你……姑娘,你多大了?”

她平複了呼吸,不鹹不淡地回答:“十六。”

男人一顫,臉上悲喜交加,“我那走丟的女兒,到今年也十六歲了。春兒……”

“你女兒走丟了?”玲瓏和春姬對視一眼。

“嘿嘿,我女兒頑皮,有天跟我出門,半路上走丟了。”他轉轉眼珠,歎息道,“我那婆娘也死得早,隻剩下我和狗兒相依為命,現在狗兒也沒了,誰給我養老呢?慘,真是慘!”

“不過老天有眼,”男人的臉上有了光彩,親熱地握住春姬的手,“我女兒是明夜樓的頭牌,哈,春兒,老父我終於能享享清福了。之前綁架你,是為父錯了。你看,這家裏什麽也沒有,我跟狗兒是為了生計,才出此下策,你不會跟為父計較吧?”

她扯出一個禮貌的笑,將手硬硬地抽回,後退一步說:“不好意思,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你女兒。”

玲瓏看她一眼,春姬臉上掛著微笑,目光卻很冷,好像流淌著雪水的溝渠,泛著涼氣。

齊仲子一臉疑惑,“可你名字裏就有一個春字,你和小春也是一樣的年紀。”

“嗬,長安城裏十六七歲,名字裏有‘春’字的女孩子多得很啊。”春姬挺直身子,淡淡地笑道。

男人臉色一變,“哼,你必是看這家中窮困,嫌棄我吧?哎,街坊鄰居,大家都來看看啊,我們家的小春,當了歌女,有錢了,出息了,就嫌棄起自己的親爹來!”

“你倒是說說,你要不是小春,這長命鎖是怎麽來的?”男人晃著手裏的長命鎖,目光陰鷙,“哼,你個不肖女、白眼狼,還認賊作父,跟那妖怪一起殘害你親弟弟!早知如此,我當年就不該一個心軟,留你在那溝裏自生自滅,要是早早弄死了你,我的狗兒也不會死!我早就知道,你跟你娘都是一路貨色,賤坯子,欠收拾!”

想到無辜死去的弟弟,春姬的臉上閃過一絲不忍。

但齊仲子的咒罵字字如刀,戳進她心裏,將她最後一點兒憐憫也砍殺殆盡。

春姬的眉毛扭曲著,像是在抑製怒火,又像是在努力忍住淚水。她從他手裏奪過銅鎖,冷笑著狠狠地說:“你想知道這鎖是怎麽來的?好,我來告訴你。”

“很多年前,館主帶我出門,回家時經過一處溝渠,發現溝底有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已經奄奄一息。那時天很冷,她在溝底被雪水泡著,館主試著救她,她卻還是死了,這長命鎖就是她身上的。我一直戴著它,是為了提醒自己,如果不是館主收留我,我也可能早就凍餓而死。”她揚眉,厲聲道,“如果戴著這鎖的是你女兒,那她早就死了!”

齊仲子忽然安靜下來,眼中滿是疑惑,甚至還有一絲傷痛,他訥訥地問:“小春死了……真的嗎?不,你一定是在騙我……”

春姬卻一個字也不再說,決然地看他一眼,轉身跑開了。

玲瓏慌忙撿起仙音燭,追了上去。玲瓏默默地跟了一路,直到她們走到那條溝渠旁,才猶豫地開口:“你為什麽騙他說,他女兒死了?明明……你就是小春啊。”

春姬站住了,她漠然地看著水溝,緩緩地開口:“我沒有騙他。小春已經死了,就在那天夜裏,凍死在這溝底了。”

她轉頭看玲瓏,慘淡地笑著,“姬館主說我會後悔,他說得對。我寧願什麽都不知道,抱著那些猜測和幻想,渾渾噩噩地活著,也好過現在。現在,我全都記起來了。”

春姬指著仙音燭,眼裏含著淚光,聲音卻冷了下來:“這盞燈籠,讓我想起了所有的事。我記起了,那天我有多害怕,溝底的水有多冷,我一個人在溝裏等了多久,最終也沒等到阿爹回來。他把我扔在那裏等死,我的確死了。”

玲瓏蹙眉看著她,咬著下唇,不知該說什麽。

“我的命,是館主給的,和那個‘爹’再沒有任何瓜葛。”春姬長舒一口氣,抬起袖子擦擦眼睛,放下手後,臉上竟又是晴朗的微笑了。她走過來,把小鎖放到玲瓏手中,“長命鎖你拿回去,給姬館主吧。他說對了,我現在不想要它了。”

春姬轉身,向明夜樓的方向走去,步子輕快。

“春姬姐姐,仙音燭你不帶走嗎?”玲瓏在身後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