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張燈彩1

新年剛過,白龍館裏的節日氛圍卻並不濃厚。這些天店裏有些冷清,姬弘有些悶悶不樂,玲瓏與小白謹小慎微,盡量少說話,連走路都悄悄地。

與姬弘相處了幾個月,玲瓏對他的脾性已有了大致的了解,他雖天性孤傲冷漠,平日裏對玲瓏與小白卻也算和顏悅色,隻是若碰上無事可做的日子,姬弘就煩躁不堪,閑下來的時間越長,他的脾氣就越差。好像那些閑適會在他身體裏沉澱積聚,化成讓人痛不欲生的毒似的。

姬弘在彈琴,不,說是在**那張琴更貼切些。

日頭西斜,玲瓏忍受著越來越刺耳的琴聲,躲在一冊詩集後偷看他,大氣也不敢出。掐指算算,今日已是正月十五,從年前到現在,姬弘已閑了大半個月。

“錚——”弦斷了。

玲瓏閉了眼,不忍去看,她都能聽見姬弘把牙咬得咯咯響的聲音。

一陣清脆的鈴音從院外傳來,玲瓏像得救了一般舒了口氣。白玉涼亭的懸鈴在響,那意味著,店裏來人了。

姬弘把琴扔到一旁站起來,“終於來了……”他抖擻精神,轉頭招呼道,“玲瓏,我們走吧!”

客人是位清麗秀氣的娘子,十六七歲的樣子,名叫春姬,是“明夜樓”當紅的歌伎,為尋親而來。她說:“我自幼被館主收養,館主對我極好,但我仍想知道,自己原本的父母親是誰,又為什麽與我分散?”

“館主?”玲瓏打斷她,問道。

“館主原隻經營著一座酒肆,名叫‘迷離館’,近些年生意越做越大,如今長安城半數的歌館都在他名下了,但他隻叫我們稱他為‘館主’,說是習慣了,聽著舒心。說起來……”春姬抬頭端詳姬弘的麵孔,有些猶豫地說,“姬館主的容貌,看起來與我們館主很是相像,我剛剛還在猜想,二位是不是有血緣之親呢。”

“哼,血緣之親?”姬弘挑眉嗤道。

玲瓏慌忙打圓場說:“嗬嗬,應該不是,長得相似而已吧。”

姬弘又問春姬:“你怎麽不問問他,當年是怎麽收養了你,對你父母的事可知一二?”

她低頭,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裏的光,“館主供我吃住穿戴,教我琴棋歌舞,雖非親人,卻待我勝似親人。我怕……”

“你怕問你親生父母的事,他會傷心。”玲瓏輕蹙著眉,淡淡地說,“館主待你雖有千般好,可每當夜深人靜,你還是忍不住去想親生父母。”

“他們是不是有什麽不得已的緣由,才把你拋棄了,希望你能被好人家收養?還是因為太窮,將你賣給有錢人做童仆,也好過一家子餓死?或者,隻是帶你出來玩,在集市不小心走散了?他們是什麽樣的人?如果能找到他們相認,一家人其樂融融,是不是就能彌補小時候的孤獨痛苦了?”

春姬看向她,含著淚點點頭。

姬弘瞥了玲瓏一眼,不動聲色。

他對春姬說:“沒問題,我會讓你找到他們。可作為報酬,你得把最珍視的物件給我。”

她遲疑了一下,抬起手解下頸上的掛件。玲瓏幫著把它遞給姬弘,那是一把黃銅打造的鎖,小巧精致,因被春姬貼身戴著,還殘存了幾許她胸前的暖意。

“這是我從小戴到大的長命鎖,應是我親生父母留給我的。”

姬弘掂掂手裏的銅鎖,眯了眯眼睛,又看向春姬,“你確定要去找親生父母嗎?”

春姬點頭,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既然被拋棄了,就該對自己在父母心裏的分量有自知之明,幹嗎還要找他們?不是上趕著討人嫌嗎?”聽見姬弘拋出的刻薄話語,春姬愣住了。玲瓏忙拽拽他的袖子,姬弘收斂了些,將長命鎖拋還給春姬,“無端抱著美好的幻想,最後失望傷心的可是你自己。我勸你還是把這東西拿回去,好好過自己的日子算了。”

玲瓏有些驚訝,成日盼著客人上門的姬弘,竟不想做這到手的生意,真是怪哉。

春姬接過銅鎖,想了想,抬頭道:“我若不找到他們,就永遠放不下這樁心事。無論如何,還請姬館主幫幫我。”說著,竟拜了兩拜。

“好吧,你可別後悔。拿來。”姬弘伸手要她的鎖。

“館主……”春姬握著長命鎖,說道,“這鎖是父母留給我的唯一物件,若無此物,怕是相認無憑。可否等我與父母相認之後,再……”

“嗬,隨你。反正到時你也不會再想留著它了。”姬弘眯著眼,懶懶地笑道。

他揮揮手,“你走吧,等我備好東西,叫玲瓏送到明夜樓給你。”

春姬離開了,玲瓏一直沒說話,屋子裏靜靜的,有些不自然。姬弘轉頭看她,隻見玲瓏咬著下唇,皺著眉頭,在想什麽,“咳。”姬弘清了清嗓子,玲瓏才回過神來。

她看姬弘一眼,仍舊沒出聲。

“你在難過什麽?”姬弘不解。

“我沒事。”她扯出一個微笑,看看姬弘的臉色,掂量許久,才說,“隻是……你對她說的話有點兒重,我想,她也許會傷心的。”

姬弘嘴邊浮現一絲嘲諷的笑,“是你傷心了吧?你覺得,她和你一樣可憐,我說她的話讓你也傷心了。”

玲瓏低頭,咬著唇沒回答。

“我說的都是實話,可惜你們人類不愛真實,隻願抱著虛妄的幻想一往直前,即使將來要把心摔得粉碎,現在也不會聽我的勸。”他不以為然地說,“也許春姬的父母給她戴上長命鎖時,還愛她疼她,但他們後來確實拋棄了她。我觸到銅鎖,就全看到了,玲瓏。你們都太小,還不懂得,人心是變幻莫測的東西,若對人心抱了幻想,隻不過是自尋煩惱。

“相比人心,我更珍視器物,就是因為封存在器物中的情感永遠鮮活明亮,不會腐朽變質。那塊長命鎖裏有初生的父母之愛,也有他們拋棄她時的決絕狠毒,還有那小姑娘十幾年來的美好期盼,但這期盼最終會變成心碎。嗬,牽係著這麽多情感,它真會成為一份絕妙的藏品。”姬弘說著,眼睛亮亮的。

他隻顧說話,沒注意玲瓏的眼光。

她默默地看著他,驚異於他話中的冷漠,但她寬慰自己:姬弘畢竟不是人類,他不知道,越是真實的話,就越是尖銳無情,會傷人心;又或者,他都了然於胸,卻又控製不住自己,一定得把話說出來才痛快。

他沒錯。

錯在玲瓏把他當人類看待,才會被他的真實刺痛。

玲瓏用力眨眨眼,甩開那些沒來由的失落,換上一副溫暖的笑臉。

“今天是上元節,之前悶了好久,晚上去夜市看燈吧!”姬弘精神滿滿,一掃前些天的陰霾,他看天色已近黃昏,便拉起玲瓏,“我們叫上小白,一起去湊湊人間的熱鬧。”

“好啊。”玲瓏每年都很期待元夕的夜市,沒想到姬弘也有興趣,她忙答應著,想了想又追問道,“小白也能去?不會嚇到人嗎……”

他轉頭神秘地一笑,說:“不會,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等到天黑小白醒來,姬弘附在它耳邊說了幾句話,它蹙眉深思,像是有什麽不情願。

“你究竟想不想去遊夜市?不願變的話,我隻帶玲瓏去了。”姬弘拉上玲瓏,假裝要走。

“唉唉,誰說我不願變……”兔子伸手攔他。

玲瓏還在納悶,小白要變什麽?隻見兔子在原地蹦了蹦,轉眼幻作一個小姑娘。這可把玲瓏逗樂了,“原來是要變人,小白竟是個女娃娃,哈!”

“誰是女娃娃,不許瞎說!”小白嗔道。它嗓子尖尖的,裝作女孩,雖有些怪異,倒也能蒙混過關。

姬弘解釋道:“玉兔靈力不夠,變人有些為難它了。姑娘家好遮掩些。”

小白變身的女孩雖有人樣,細看卻滿身紕漏,且不說那過長的眉毛、裂了縫的上嘴唇,隻一雙顯眼的長耳朵,就是瞞不過人眼的硬傷。

“這耳朵怎麽辦?”玲瓏問。

“看我的。”小白才開口,手裏就多了一頂帷帽。

玲瓏幫它戴上,輕紗垂掩,隱去了所有的差錯,眼前唯有個亭亭玉立的姑娘。

玲瓏打趣道:“小白,我看你變女娃娃很好嘛,以後就往這個方向努力吧。”

話音未落,她竟被那小姑娘踩了一腳,吃痛地跳起來。

姬弘看看小白的樣子,滿意地點頭,“好啦,我們走吧。”

上元節不禁夜,長安城裏的男女老少全都湧了出來,大街小巷熱鬧非凡。

茶坊酒肆燈燭齊燃,火樹銀花,金碧相射,錦繡交輝。街道兩側張燈結彩,布著長長的戲台,奇術異能,歌舞百戲,樂聲喧雜,觀者不絕。人們結伴踏歌,呼喝狂舞,空氣裏溢滿了歡樂,玲瓏也忍不住,身子隨歌聲搖擺,還伴著鼓點拍起手來。

“好熱鬧啊!”玲瓏不禁讚歎。

她激動地去拽小白,卻沒觸到它毛茸茸的爪子,隻捉著一隻酥酥軟軟的小手。

玲瓏驚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轉頭看,小白變化的小姑娘高高地抬著頭,風吹起帷帽,哪裏遮得住什麽,好在也沒人注意。隻見她一臉興奮,眼珠滴溜溜地轉,像是不知看什麽才好。

玲瓏笑了,“平日裏就屬你深沉,沒想到遇到燈會,竟也沉不住氣了。”

小白瞪她一眼,但沒放開玲瓏的手。

姬弘默默地走在最前,分開擁擠的人群,跟在身後的玲瓏和小白才有一些活動的空當。玲瓏看著他的背影,歡騰燦爛中一抹素白,淡漠寧靜,不染俗塵。不知怎麽的,她竟眼眶一紅,忙低頭,不叫別人看了去。

手上一緊,是小白,正激動地攥著搖她的手。她兩眼放光,**小巧的鼻子,認真嗅著空氣中的味道,口中蹦出四個字:“蘿卜油餅!”

玲瓏也聞到了,隱隱的煙火氣下,正飄**著各種誘人的香味。

上元觀燈已是成俗,燈市也是最熱鬧的集會,精明的商戶當然不會錯過良機,他們在街邊巷角支起了臨時的小店鋪,販賣手工製作的玩具和各種新奇的小玩意兒。而路邊攤裏,最多的還要數賣吃食的,烤胡餅的,煮餛飩的,也有人在賣早早就做好的糕點和果子。

小白敏銳地在周遭的混亂裏鎖定了做蘿卜油餅的小攤位置,伸手示意玲瓏去看。

滾燙的鏊子,多下油,拌上蘿卜絲的麵糊攤上去,煎得吱吱作響,真香!兩人幾乎是同時地,遙望著那餅攤,咽了咽口水。

姬弘回頭看見二人的癡饞樣,無奈地搖頭。

“館主……”小白正要開口央求,姬弘徑自轉身,大步擠到餅攤前,竟掏出銅錢買了兩份。

玲瓏和小白也跟過來,直直立在攤子前,眼巴巴地瞅著攤主的每個動作。隻見他朝剛煎好的大餅下刀,哢哢幾聲,切出齊整的兩塊,又拈起事先裁好的小片油紙墊上,將餅子遞給早就迫不及待的兩個小姑娘。

襯著油紙,餅子還是熱得灼手,玲瓏卻顧不得許多,急急咬下一口,好燙,她隻得邊嚼邊大口呼氣。小白也被燙得直跳腳,卻沒見它停嘴。

哦,真好吃。

那餅子外皮被油煎得酥脆,裏麵包裹的蘿卜絲也烤得軟熟,散發出淡淡甜香,燙燙地吃下去,連肺腑也溫暖了。此刻世上絕無任何食物,能比手上這方油餅更美味。

兩個小家夥心無旁騖地大嚼,姬弘嗤笑道:“慢點兒,慢點兒,也不怕燙!瞧瞧你倆的吃相,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帶了兩隻饕餮出門呢……”平日裏,他的調笑總能引逗二人反駁一番,可惜這會兒,誰也沒空搭理他。

沒走幾步,姬弘被角落裏的一個小攤吸引了。

玲瓏和小白都一心係在油餅上,隻默默地跟著他,玲瓏趁著吃餅的空當抬眼探究,見是個破破爛爛的地攤,隻稀稀落落地擺著幾樣物件,還髒兮兮的。

攤主是個枯瘦矮小的異族老翁,身後藏著個鼓鼓的背囊,眼光爍爍,很是精明的樣子。

“嗯……”姬弘瞧瞧攤子上鋪陳的東西,哼出長長的鼻音,背著手,有些玩味地眯了眯眼,“有點兒意思。”

玲瓏吃完了餅,伸頭看是什麽讓子夏這麽感興趣。幾顆黑不溜秋的石頭蛋子,還有一些瓶瓶罐罐,裝著不知什麽東西,而靠近攤主腳邊處,則堆放著一小捆曲裏拐彎的樹枝,“都是些不起眼的東西嘛……”她小聲嘀咕道。

那攤主聽了,捋捋花白的山羊胡,不以為然地嗬斥:“小孩子不懂別瞎說。”

他又望著姬弘,狡黠地一笑,兩眼放光,“這位郎君不一樣,一看就是識貨的。”

“雷公墨、建樹枝,這小攤子賣的不是凡間之物啊……”姬弘彎腰,撿起瓶子晃晃,又打開了一兩個陶罐,檢視其中所盛之物。沒看幾樣,便直起身來,拍拍手上的灰說,“其他的嘛,倒沒什麽可看的。”

他挑挑眉,看向攤主身後的背囊,輕笑道:“既欲市之,又何必將真東西藏著掖著呢?”

那老翁聽了,嘿嘿一笑:“好說,好說。”他打開背囊,露出一隻矮胖的綠色玻璃瓶,他拎著係在瓶頸的麻繩,將它取出置於攤前。瓶中盛著不明**,透過圓鼓鼓的瓶身,發著淡淡的黃色熒光。

姬弘拔下瓶塞,看了一眼,滿意地點點頭。

瓶中的**發出一股濃烈的臊臭,玲瓏捂著鼻子,扯著小白退避三舍,“這東西好臭,是什麽呀?”

“吼之溺,著體即腐。”攤主幽幽地說,“小孩子別亂碰。”

姬弘塞上瓶塞,回頭解釋:“吼,是種異獸,僅長尺餘,形如兔,可獅子、老虎也害怕它。”他指指瓶子,“這就是原因,它的尿液腐蝕性極強,隻一滴,就能燒穿皮肉。”

小白哼了一聲,撇嘴道:“不知哪個膽小鬼給它起了這名字,其實它就是隻兔子嘛,頂多是隻尿尿有毒的怪兔子。”

“咦……”玲瓏惡心地吐吐舌頭,“這是尿?”

“玲瓏,咱們這趟來逛夜市真值,遇上好東西啦。”姬弘倒是很興奮,說著,“有了它,取骨就方便多了。”他指指玻璃瓶和毯子上的黑色石頭,“這些,還有那捆建樹枝條,我都要了。攤主可還有別的物件?”

沒了玻璃瓶,老翁的背囊癟下來,他又摸出幾隻軟蓬蓬的金色毛球。那些小球毛茸茸的,在毯子上滾來滾去,甚是可愛,玲瓏忍不住捧起一隻把玩,柔柔軟軟的。

“食人花的果子,倒也不甚稀有。”姬弘搖搖頭。

“食人?”玲瓏忙扔了絨球,驚慌地看雙手。

姬弘安慰道:“別怕,這花雖食人,但果子無害,館裏收著好多呢。”

攤主抖抖空****的背囊,“再沒什麽了。隻剩一樣,我從不示人的,可今日難得遇到識貨之人,便給郎君瞧瞧。”說著,從懷裏取出一隻小木匣。

他小心翼翼地打開蓋子,露出一顆鮮瑩明潔的石頭來,神秘兮兮地說:“這是十幾年前,我從一遊僧處得來的奇石。”

“這算什麽?”一直默默觀察的小白突然開口,嘲笑道,“不過一塊破石頭,還當寶貝一樣地收著藏著,老頭你真可愛。”

姬弘卻揚了揚眉,接過那盒子,將石頭拿在手裏細細撫摸,半晌才說話:“這可不是一般的石頭。”

“哼,再不一般,也是石頭。”小白氣哼哼地跺腳,好像那塊石頭冒犯了它。

哦,對了……玲瓏意識到:小白可是玉兔所化,區區石塊自然不放在眼裏。

“嗬,如今它落在我手裏,也是因緣際會……”姬弘歎了一句,便跟小白解釋道,“當年女媧氏煉石補天,於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十二丈、方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那女媧皇隻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單單剩下一塊未用,棄在青埂峰下,便是此石。它曆經億萬年,吸天地精華,遭山川磨洗,又經女媧鍛煉,已通了靈性,可變幻大小形狀,來去自如。”

聽到那石頭竟比自己來曆還大,小白一時沒了傲氣,閉著嘴,怏怏地拿腳在地上劃拉。

姬弘掂掂手中奇石,嘴角流露出一絲奇異的笑,“它既然自願淪落紅塵,必是欲經一番悲喜。我且將其收藏起來,撿個適合的時候,再投向人間最多事處,也算成全了它。”

“哎,這位郎君,我可沒說要賣……”聽了姬弘的一番解說,那攤主老翁更是兩眼放光,他搓著手,臉上掛著油滑的笑,想去接姬弘手裏的石頭。

“你要是不想賣,幹嗎拿出來給我們看?我是不信。”玲瓏從前跟著主家,見識過商人的奸猾狡詐,早看穿了這攤主的心思,“隻是你現在聽說它來曆不凡,就想坐地加價了。”

“咳咳,小孩子怎麽胡亂說話,你這姑娘家家的懂什麽……”那老翁被說破了心事,慌得說不出整句話來。

姬弘讚許地瞥了玲瓏一眼,又看攤主,“瞧,小姑娘都說穿了。不過,這東西來頭雖大,卻也沒有什麽實在的用處,你若拿到別處賣,說破天去,也沒人信你,不如賣給我。”他將石頭裝回小木匣中,遞給小白拿著,又對老翁說,“這塊石頭,加上剛剛那些,我給你出個價,你必不覺得虧的。”

姬弘趁攤主沒注意,抬手到耳後扯了一根頭發下來,“我用此物,與你換那些,如何?”他手捏著那根發絲,伸到攤主麵前。

那老翁以為姬弘要給他什麽寶貝,滿麵喜色地點頭。再一定睛,原來是根頭發。他臉色一黑,“郎君說笑嗎?”

姬弘沒說話,隻示意玲瓏伸手,將發絲放到她手中。誰知才剛落進手心,那根看似普通的黑發就起了異動,變得通體銀白,泛著光芒,在玲瓏手裏伸展扭動,像是有了生命。

玲瓏望著手中的銀亮,呆住了。

小白終於找到了機會,便笑那攤主道:“老頭兒,現在是誰不識貨了?”

“龍……龍須?”那老翁驚得嘴張得老大,不可置信地看著姬弘,“傳言龍須能興雲雨、通水道、定河渠,郎君從何處得來此寶,是真的嗎?”

“呸,我們館主才不會拿假貨糊弄人呢!”小白跳腳道。

“嗬嗬,那是那是,是我老糊塗了。”攤主知自己失言,連忙賠笑。

玲瓏伸手,要將它遞給老翁。那龍須卻不老實,在她手上翻騰著,像一條微小的龍一樣。一個不注意,它竟一躍而起,飛了出去!玲瓏伸手去撲,那龍須閃轉騰挪,叫她抓了個空,就要向遠處遛走。玲瓏趕忙追上去,一邊擠開人群,一邊跳著捉它,那龍須也不飛高,仿佛故意逗著她,就隻飄在玲瓏身前一尺處,偏又逮不到,真是氣人。

姬弘喚她:“玲瓏,別追了,任它飛了也沒什麽要緊。”可那話聲淹沒在歡騰喧鬧中,玲瓏又一心牽在那狡猾的龍須上,根本就沒有聽見。

玲瓏又是擠,又是跑,一會兒便熱了,腦門上也汗津津的。

那龍須一直不曾飛遠,總是近在咫尺,像是有心看顧著玲瓏,卻又敏捷得很,總能從她手下逃脫。玲瓏氣呼呼地瞪它,它竟扭著纖長的身軀,揚揚得意地甩了甩尾巴。

玲瓏咬牙切齒,我今天一定要捉住你!

“刺啦——”正跑著,玲瓏聽見一縷微弱的聲響。

龍須撞上了雜耍人手上的火把,被那焰心一燙,竟直直墜下來,玲瓏慌忙伸手接住。銀亮的身軀在手心蜷縮**,好似經受著劇烈的疼痛,玲瓏仔細查看,原來是發尾被燒焦了。她蹭蹭鼻尖上的細汗,長舒一口氣,心疼地罵它:“也不看路,這下飛不動了吧!”

玲瓏輕輕托著被灼傷的龍須,站定了回頭去找姬弘,卻沒看見他和小白。她打量著周圍不一樣的街道,和眼前陌生的人群,迷茫地低頭去看龍須,許是自己剛剛隻顧捉它,被人流裹挾著,不知不覺走遠了。

這下怎麽辦?她站在那兒,有些躊躇。

“喂!”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玲瓏一個激靈,將托著龍須的手握緊了,藏到身側。

她回頭看,原來是春姬。

她一臉驚喜,問玲瓏:“好巧啊,你怎麽也在這兒?”

她真好看,玲瓏想。

春姬的笑臉就像春夜裏的微風,暖暖潤潤的,真是人如其名。玲瓏眨了眨眼,笑著答道:“是啊,真巧。”

“你叫什麽?”春姬柔柔地問。

“玲瓏。”

春姬一邊摟著玲瓏,護著她往人少處退,一邊說:“你怎麽一個人出來?夜裏雖熱鬧,卻也不大安全,萬一被人擄了賣掉,可就哭都來不及啦。”

“我原是跟著子夏和小白一起出來的,可是街上人多,我走散了。”玲瓏解釋道,她有些焦急地抹了抹額頭的汗水,又緊了緊握著龍須的手,嗓音顫抖地說,“唉,都怪我,又要讓他們擔心了。”

“我原本以為你是白龍館裏的一個小丫鬟,不過現在看來又不像了。”春姬有些疑惑地笑笑,“我之前就聽說白龍館的姬弘館主人很怪,一向冷漠孤僻,但我看,他對你倒很上心。”

玲瓏想了想,一字一句認真地說:“他平素說話狠厲,不留情麵,才會被人說成冷漠孤僻吧。我家裏遭了災,是姬館主收留了我,他待我一向很好,也從沒拿我當丫鬟使喚。雖然我認識他時間很短,但我覺得,子夏其實是很好很好的人。”

春姬聽了,笑得很暖,眼神漸漸變得柔軟甜蜜,濃得化不開,“是嗎?你也是被收留的。看來,我們倆的命都很好,都遇見了很好很好的人。說起來,姬館主和我們館主長得非常相像,真似有血緣之親呢。”

“血緣之親?”玲瓏想,若長安城裏還有其他的龍,子夏不可能不知道,她搖搖頭,“應該沒有,大概隻是長得相似吧。”

“可他們真的很像……”春姬輕輕皺眉,小聲嘀咕道。她又看了看四周,對玲瓏說,“那你現在怎麽辦呢?”

玲瓏惆悵地搖搖頭,沒個主意。

春姬想了想,說:“我是陪我們館主出來散心,館主貪嘴,在小攤吃了東西,身上卻沒帶錢,擺攤的人多勢眾,圍住我們不讓走了,館主隻好叫我回去取錢。這樣吧,你先隨我去明夜樓歇歇腳,等我把錢拿給館主,再送你回去,怎麽樣?”

玲瓏有些猶豫,但也沒有別的法子,隻好點點頭。

玲瓏從沒去過歌館,她想,那裏一定有許多像春姬一樣漂亮的女子,唱著歌,跳著舞,說不定比街上更熱鬧呢。

可大名鼎鼎的明夜樓今日竟有些冷清,春姬說,館主給姑娘們放假,大家都出去看花燈啦,自然沒什麽人在。玲瓏睜大了眼四處打量,堂中裝潢華貴,擺設物件也都精美異常,整體看來卻落落大方,沒有一絲聒噪俗氣。她不禁好奇,春姬口中所說的館主,會是個怎樣的人呢?

“咣當!”

春姬拿了東西,二人正要走,卻被屋後的一陣喧雜引得收回了腳步。

“我去看看怎麽回事。”春姬說著,轉身往屋後走,玲瓏也跟了過去。

剛出後門,春姬就愣住了,那景象讓玲瓏也吃了一驚。眼前畏畏縮縮站著一個衣著破落的中年男人,那人腳邊還有一隻銀壺正在地上打轉。對麵是一位壯實的婦人,一手叉著腰,一手握著擀麵杖在空中指點劃拉,剽悍地罵著。

“一個全胳膊全腿的大男人,沒有點兒正經的營生,跑來偷咱做飯的家什,你可真好意思!你睜大狗眼好好看看,這明夜樓是什麽地方,別說我們館主會怎樣待一個賊人了,你也不打聽打聽,我方夜叉的灶房能是你等蠹蟲鼠蟻敢來造次的?”

“哧……”春姬忍不住笑出了聲,她對玲瓏解釋道,“這位是方雉大娘,我們明夜樓灶房裏的一把手,有她在,小偷小摸絕不敢來。今天這賊人也是昏了腦袋,竟偷到夜叉娘的頭上了。”

那廚娘見了春姬,對她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口中依舊不停地挖苦那人:“你,抬起頭,叫咱們春姬姐看看,敢來明夜樓偷東西的人,能長著多俊的臉。”

那方夜叉一咋呼,引得四鄰都來看,被抓包的男人臉上憤憤地,又不能發作,隻得轉身跑,鑽進街上的人群裏,看不見了。

廚娘揮著擀麵杖追了幾步,才不甘心地停下,回身彎腰撿起地上的銀壺,嘴裏還罵著:“歹命!歹命啊!”

春姬過去扶她,柔聲安慰道:“大娘別氣了,犯不上為個小偷氣壞自己的身子。那賊人見識了大娘的厲害,必不敢再來咱們這兒了。”

“唉,唉……”方大娘搖著頭歎氣,“那人我認得的,他原先是個鎖匠,在東市有個小鋪子,當年我兒的長命鎖就是叫他打的。後來,他不知怎麽的賭了起來,鋪子、房子賠光了,還差點兒鬧得家破人亡。現在竟還幹起偷摸的勾當,真是歹命!”

她緩了口氣,看著春姬,有些疑惑地問:“大家夥兒都出去玩了,姐兒怎麽還在館裏?”

“嘿,咱們館主吃東西沒帶錢,給人扣在攤子上了,我是回來拿錢的。”

“呀!”方大娘驚訝地抬抬眉毛,“館主出門前不是剛吃過飯嗎?怎麽還饞小攤上的吃食?”

春姬無奈地搖頭笑笑。

“哦,姐兒快去吧,別耽擱啦!”大娘催促著送她們走。

跟著春姬在人流中向前鑽,玲瓏有些氣喘。

手裏出了汗,濕濕黏黏的,那隻龍須也不老實,一個勁地扭曲轉動,仿佛一不小心就能被它溜走。玲瓏有些不放心,稍稍放緩腳步,另一手捂著,右手小心地張開一條縫隙。借著不遠處舞龍隊的火光,她從指縫看進去,卻隻看見自己濕漉漉的掌心。

玲瓏心頭一緊,忙攤開手,那龍須果然已不在。她再回頭看來時的路,企圖發現一些蛛絲馬跡,但那纖細的龍須早就無處可尋了。玲瓏眉頭皺起來,有些氣憤地鼓起嘴,囁嚅著:“還是叫你給跑掉了……”

追著它跑了一晚上,到頭來卻是一場空,真沮喪。

玲瓏在裙上蹭蹭手心的汗水,有些惆悵地抬頭,再去尋春姬的身影。還好,那一抹鮮亮的翠,在人群中很是顯眼。玲瓏正要招呼她等等自己,卻驚喜地看到了姬弘的麵孔。

“子夏!子夏!”她愉快地出聲,揮手跳著,企圖吸引他的注意。

玲瓏擠到近前,他才看見她。他望著玲瓏,眼光猶疑,轉而又有一絲驚喜,他笑著出聲道:“玲……瓏?”

玲瓏奇怪地站住。

這不是子夏,她心裏說。

不管何時,姬弘總是以冷峻淡漠的麵孔示人,即使麵對玲瓏,偶爾微笑,也掩不住身上淡淡的落寞。而眼前這人,卻笑得那麽輕易,笑得……那麽魅惑……姬弘眼裏像有一座雪山,堆積著千年的涼。而他……玲瓏打量著他,他麵容像極了子夏,眼裏卻有灼人的火,笑起來勾魂攝魄。

“你是誰?”玲瓏被那笑容攪得心中慌亂,用力管住就要逃離的腳步,麵無表情地問。

舞龍的隊伍已逼到身側,火光皎皎,照亮那人身上一襲血紅的袍。他沒答話,雙臂仍是懶懶的抱著,輕靠坊牆,笑著看她,樣子落拓又嫵媚。

“你在這兒呀,我還以為你又跑丟了呢。”春姬的聲音響起,“館主?終於找到你了。咦,你也認識玲瓏嗎?”她眨眨眼,疑惑地看著默默對峙的兩人。

“館主?”玲瓏轉頭去看春姬,帶著詢問的眼光。

“這是我們館主,姓塗。”春姬說,“我說得沒錯吧,我們館主是不是和姬館主長得特別像?”

玲瓏點頭,何止是像,麵孔、身形、聲音,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可是——又那麽不同。

那人若有所思地瞥了春姬一眼,站直了,依舊笑盈盈地走過來,“我叫塗離九,你也可以叫我離九。”他彎腰在玲瓏耳邊低語,熱熱的鼻息嗬得她有些癢。他伸手幫她把鬆落的發絲攏到耳後,指尖滑過玲瓏的麵頰,若有若無的涼,卻叫她的臉燙起來。

心驚。

玲瓏惶惑地看他,那雙笑眼中似有妖魅的火,紮進她眼裏,把她的腦子也燒著了。“嘶——”玲瓏手上刺痛,緩過神來,忙抬手看,掌心處有粒針尖大小的紅點,好像一顆新生的小痣,莫名地疼。

“姬館主,好久不見啊。”塗離九直起腰,看向玲瓏身後,眼角始終帶著笑意,好似蒙著一層終年不散的霧。

玲瓏忙回頭去看。一襲白衣近了,身邊跟著戴著帷帽的小白,果然是子夏。

“還不夠久。”姬弘答道,語氣比平日還要冷些。

塗離九笑著問:“姬館主好久不來賞光,迷離館的珍奇佳釀都無人欣賞,真是可惜了,不如改天送到白龍館,請姬館主品鑒一番?”

“不用。戒了。”姬弘眼神越發深沉。

“哦,戒了啊。”塗離九不住點頭,他看看玲瓏,又看看姬弘,笑容裏像有謎題。

玲瓏和春姬聽得麵麵相覷,誰能想到,這兩位竟是互相認得的。玲瓏悄悄問小白:“子夏和塗館主是怎麽認識的?”

小白卻擺擺手,“不知道啊,我可沒見過這位塗館主,也從沒聽館主提起過。”

姬弘捉起玲瓏的手,輕斥:“以後再亂跑,當心被妖怪騙去吃掉。”

“是啊,當心被妖怪騙走,姬館主就看不到你長成大姑娘的樣子了。”塗離九向前一步,托起玲瓏的下巴,笑得幽深。

玲瓏隻覺手上一緊,姬弘的聲音裏結起霜劍,拉著她就轉身,“我們走。”

“玲瓏,快些長大吧。”塗離九在身後輕輕地說。

玲瓏跟著姬弘和小白走遠了,卻忍不住回頭去看。

那人好像還在笑,紅袍被周遭火光映得瑩瑩,好似一滴血,墜進人心底裏。

姬弘一路上沒說話,玲瓏雖有疑問,卻也沒提起塗離九,隻是低頭研究手心的紅點,這是哪裏來的?剛才還痛得很,現在卻沒感覺了。

“怎麽了?”姬弘停下步子。

“哎?”玲瓏笑笑,甩甩手道,“沒事。手心有點兒癢。”

姬弘揪住她的手,“別動,我看看。”

玲瓏看他和小白都沒拿東西,想起龍須的事,眼圈一熱,“子夏,我把龍須弄丟了。”

“沒丟沒丟。便是丟了也沒什麽,它自己會找條江流棲身,協調一方風雨,也是好事。”姬弘搖搖她的手,“不過這回真的沒丟,你看。”他指指玲瓏手心的紅點,“它鑽進你身體裏了。”

這下玲瓏可嚇得夠嗆。她睜大了眼睛,愣愣地看著姬弘。

姬弘看她的樣子,趕快解釋道:“沒事的,玲瓏。它現在還小,你的血液和精魄會滋養它,等它長大了,就可以保護你。你說剛才手心癢癢了嗎?”

玲瓏點頭,“嗯,剛剛我和塗館主講話時,有一點兒紮紮的疼。”

“它能感知妖物,妖精鬼怪的靈力越強,龍須的反應就越大。”

“你說塗館主是妖物?”玲瓏有些後怕了。

“塗離九是青丘一隻九尾紅狐,天生妖力不淺,他靠近你,龍須的反應便會有些強烈。”姬弘安撫她說,“但你不用怕,有龍須護體,任何妖物都不敢輕易害你。你試著摸摸小白。”

玲瓏另一隻手拉住小白,右手手心裏一陣癢。

“小白的靈力弱些,龍須的反應也會小一點兒。”姬弘說。

想到那龍須在自己身體中鑽來鑽去,玲瓏還是不免惶恐,“子夏,你能把它弄出來嗎?”

姬弘看看她,說道:“放心,它傷不到你。等過些時日你適應了,便可隨心驅使龍須;如果你不想要它,到時找條江河給它安居便是。不過,還是有它在更安全些。”

玲瓏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接著又問:“現在龍須鑽進我手裏了,要拿什麽去換那個人的寶貝呢?”

“東西已經買到啦!”小白搶著回答,“館主另給了他一根。反正他的頭發多,拔不光的。”

玲瓏還有許多疑惑,都被她生生咽下了。可還沒走幾步,心裏便被那些問題搔得癢極了,她忍不住出聲:“子夏,你說塗館主是隻妖狐,那春姬呢,她也是妖怪嗎?”

“不,她是人類。”

“哦,太好了。”她不知為何,感覺鬆了一口氣,“那塗館主為什麽長得和你這麽像?”

小白插嘴道:“不僅是像,他的相貌和館主是完全一樣的。”

姬弘點點頭,“沒錯。若不是你們熟悉我的舉止動作和說話習慣,也很難分辨誰是誰吧。”

他又沉默了一會兒,才說:“精怪本體多是草木禽獸,它們雖然得天地靈氣,有了智識和妖力,可以變化,卻沒有確定的人形。鬼魂則不同,它們曾經是人,即使死了,大多也會以生前的人類形態出現。而精靈妖怪,就需要找一個具體的人,長年累月觀察模仿,記住每一個細節,照著他的樣子,才能幻出可信的人形。否則,就會像小白一樣,紕漏百出。”

“塗館主是照著你的樣子變幻出來的?”玲瓏恍然大悟,可是隨之又產生了更多的疑問。照這麽說,塗離九在化人形前,曾經和子夏有過長時間的接觸咯?他們之間究竟有過什麽恩怨?而子夏也並非人類,他從幼年起,就一直以人形生活,那這副人類相貌,又是從何人處得來?

真是越想越頭疼,玲瓏甩甩腦袋,幹脆不再想了,隻是笑著說:“其實,即便是陌生人,也分得出哪個是你,哪個是他。”

姬弘抬抬眉毛,問她:“怎麽分?”

“嘻嘻,人家塗館主長著副笑眉眼,我們館主呢……長了張冰霜臉!”

“唔,女娃娃說得沒錯。”小白在旁邊一個勁地點頭。

“再說,你穿著白衣,而那塗離九身上是紅袍,誰會分不清呢?”玲瓏狡猾地笑。

姬弘被嗆得說不出話來,竟也輕輕笑了。

“嗒。”

姬弘走到玲瓏麵前坐下,將一盞素淨的方形燈籠擱到桌案上,“好了。”

玲瓏麵前攤著《詩經》,但與其說她在讀書,不如說是在走神。她低頭瞅著書頁,思緒飄飄搖搖,不知去了哪兒,聽見姬弘的聲音,才從發呆的狀態中驚醒過來,抬頭瞧他。

“呀,真不錯。沒想到,它都破成那樣了,你也能修好。”玲瓏看著眼前的燈籠,不禁讚歎著。第一次見到這盞燈籠,是三天前,也就是上元節那夜,那時它破得隻剩下支架,如今在姬弘手裏竟煥然一新了。

那天剛從街上回來,姬弘就一頭紮進聚流離,他將團扇交給小白處理,自己卻破天荒地進了黑走廊裏的一間屋。玲瓏因上次誤闖遇險,還心有餘悸,不敢進屋,隻在門口站著。姬弘在屋裏翻騰半晌,才聽他驚喜地喊了聲:“啊哈!”玲瓏忍不住伸頭窺探,姬弘衣上蹭了許多灰塵,手裏還拎著什麽髒髒的東西,高興地向玲瓏揚了揚。等他繞過堆積滿地的物件,走到門口,玲瓏才看出來,那是一盞又髒又舊、沒了蒙紙、支架也有些變形的燈籠。

“重新創作?”

“這原是件危險的作品。在它的光芒下,秘密無處遁形,人們本該摒棄芥蒂,坦誠相交,”他歎了口氣,“可一切都失控了。”

玲瓏問:“出了什麽事?”

姬弘的目光沉痛,“我低估了秘密的重量。當所有隱秘的欲望、憎惡和背叛都被一一揭露、展示,偽善被撕破,秩序**然無存,人們變得瘋狂……最後,一整個村莊竟化為烏有……”

玲瓏有些驚愕地盯著那燈籠,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後移了移。

她的反應被姬弘盡收眼底,他緩和了臉色,安慰道:“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它現在一點兒也不危險。它已經在我手裏脫胎換骨,成了一隻仙音燭,一隻能回溯記憶的燈籠。來,我教你怎麽用。”

玲瓏抬了抬眉毛,好奇起來。

姬弘轉動燈籠頂部的小機關,再向上一提,內部的機構就整個顯露出來。機關連接了輪軸,軸上穿著幾重葉輪,在每片葉輪末端,用細若無物的絲線係著珠玉碎屑、金銀箔片等物。

乍看起來,那些珠寶碎屑隻是隨便拿來用作裝飾而已,但又好像每一片都經過精心設計,以隱藏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它們隨著姬弘的動作輕輕擺動,相互重疊又分開,時而構成一些似像非像的圖形,時而又回歸散碎的表象,真是玄之又玄,讓人摸不清門道。

輪軸最底部的燈座,插著半支蠟燭。那燭體不知是用什麽做的,透著淡淡的粉色,仔細嗅來,還有一絲幽玄深沉的氣息。不知怎麽的,玲瓏有些恍惚,連姬弘的麵孔也變得模糊了。

這是什麽香味?玲瓏好像置身春日櫻林深處,埋在雪白混著緋紅的花瓣下;而在那清新甜蜜的味道下,還有一種濃烈潮濕的苦味,好像仲夏暴雨後被日頭熏烤出的草腥氣;緊接著,馥鬱而幹燥的氣息又把玲瓏籠罩,她沉醉其中,耳邊似乎響起枯葉在腳步下輕輕碎裂的聲音;不,這氣味不全是美好的,還有一股凜冽在裏麵,一種刺骨的痛楚,好像白雪覆蓋下的土壤,那是死亡之氣,腐朽之味,玲瓏幾乎要迷失其中。

姬弘輕輕推了她一把。

玲瓏用力地眨眨眼,迷惘地看著他,“怎麽了?”

姬弘笑笑,說:“這蠟燭有致幻之氣,要集中精神,不然可會沉溺在自己的意識中走不出來呢。”他取下蠟燭,沒急著做什麽,而是把它遞給了玲瓏。

“要點著嗎?”她有點兒猶豫地接過,細細端詳。

“此燭無須用火點燃,隻要集中心力盯著燭芯,它會與你的精神連通,自己就燃亮了,你試試。”姬弘又叮囑了一句,“不管看見什麽,感覺到什麽,一定要記住,那些隻是幻象,要記住自己在哪兒。”

就在玲瓏想放棄時,“呼”,伴著一聲幾不可聞的微響,火苗躥了出來,在那蠟燭頭上忽閃忽閃地舔動。玲瓏驚喜地看著燭火,那香氣越發誘人,幻象又出現了,但這次她已經有所準備。謹記著姬弘的叮囑,她在心裏默念:“我在白龍館,我和子夏在一起。我和子夏在一起。”終於,她抬起眼,穿過那些幻象,看清了姬弘的臉。

姬弘點頭,語氣裏似有一絲讚許:“對於一個人類來說,你掌握得很快。”

他示意玲瓏把蠟燭插回燈座,她剛一離手,便見蠟燭上方的輪葉被熱氣驅動,緩緩轉起來,懸著的小碎片也被帶動,紛紛旋轉起舞。那些珠片玉屑迎著燭光,閃爍出奇異絢爛的色澤,在旋動中,金銀箔片與珠寶碎屑時而相觸,發出叮叮錚錚的悅耳聲響,好像唱起了歌。

姬弘撚著機關,將輪軸沉回燈罩中。

不知是不是錯覺,玲瓏感到燈籠的輪軸轉得更快了。

透過素白的燈罩,珠玉和金銀碎片將五顏六色的光彩投射出來,伴著清脆的金玉撞擊聲,玲瓏的意識好像飛到了悠遠的天外,卻又好像同時被牢牢釘在她坐著的地方。

這是種十分奇異的體驗,玲瓏還沒來得及讚歎,隻覺四周光線變換。她抬眼,屋外夜色蒙蒙,可剛剛還是白天呀?更令她不可思議的是,眼前竟出現了小白的身影。

小白在屋子裏飛快地移動,看樣子口中也在不停地說話,但聲音比平日更尖細,讓人無法分辨,玲瓏呆呆地望著它,不知該作何反應。

“這是你的記憶,仙音燭把它投射在我們周圍,你能控製它。”身邊傳來子夏的聲音,不帶一絲波瀾,卻莫名讓人有了力量。

玲瓏努力讓小白慢一點兒,再慢一點兒。

“女娃娃,你就別擔心啦,館主失蹤十天半個月都不是什麽新鮮事。勁頭一上來,他就鑽到不知哪間工棚裏去鼓搗物件,等東西做好了,他自然會出現的。”眼前的小白終於停了下來,它坐在屋子門口,伸頭看看門外,又抖抖耳朵,咂巴著嘴回過頭來看玲瓏。

玲瓏記起來了,這不是三天前的事嗎?子夏在聚流離翻出了破燈籠,就像著了魔一樣奔出去,連個招呼也沒打。玲瓏倒也想跟他一起走,無奈跟不上姬弘的步伐,竟被無辜地拋在黑走廊前。她扯著嗓子把小白叫來,才免了迷路的危險。

想起這,玲瓏不免有些生氣,但此刻的新奇遠遠蓋過了那本就微弱的一點兒怨氣,她不禁轉頭問姬弘:“子夏,你也能看見小白嗎?”

這話還沒說完,她倒被嚇了一跳。就在玲瓏與姬弘之間,坐著另一個玲瓏,她雙手托腮,微微蹙著眉,一點兒也沒被小白的話寬慰到。

玲瓏沒顧上回話,隻是著迷地看著“自己”。

“女娃娃別怪館主有時忘記你,你要知道,他活了上千年,”小白湊到跟前,對三天前的玲瓏說,“這千年中,可沒什麽人陪他,館主早就習慣了獨來獨往的生活……”

“嗯……我存在前,他就活著了,我死去後,他仍會繼續活下去……小白,我死以後,你會一直陪著他吧?”那個“她”臉上有淡淡的憂慮。

玲瓏看到,子夏聽到“自己”的話時,蹙了蹙眉,神色一瞬間好像搖搖欲墜。

她心裏堵得慌,忙伸手去捏機關,把轉軸提出來,一口氣吹熄了燭火。

一瞬間,好像一直罩在他們四周的蓋子被掀掉了,夜色倏忽散去,小白沒了影兒,另一個玲瓏也無處可尋。她舒了一口氣,再偷眼看姬弘,他早就恢複了平日裏淡淡的神色。

“你會用了。”他點點頭。

姬弘吩咐她把仙音燭送去春姬處,玲瓏起身拿起燈籠要走,袖子卻被他拽住。

玲瓏回頭,見他麵色猶疑。姬弘眨了眨眼,睫毛緩緩覆蓋瞳孔,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叮囑:“玲瓏,那狐狸……塗館主,你還是離他遠些的好。”

平日裏,玲瓏幫忙取送物件,也與妖精鬼怪打過交道,但姬弘從未表現得如今日一樣不安。玲瓏看出他的反常,雖有些不明就裏,還是慎重地點頭道:“我記下了。”

明夜樓真不愧為長安城首屈一指的歌館,隔著兩條巷子,就有隱隱絲竹聲,軟軟潤潤,隨風入耳。

玲瓏隻在上元夜來過一次,但循著樂聲,也順利找到了樓下。她正要進去,卻忽然感到一陣森冷從背後傳來,好像有雙眼睛在盯著她似的。她慌忙回頭,卻沒發現什麽異樣。玲瓏搖搖頭,想甩掉腦中的不快,她故作輕鬆地大步進了門,卻總覺得有股陰氣黏著她,順著她後脊往上爬。

正緊繃著神經,玲瓏隻覺得有隻手拂過她頸背,掃到脖子根,涼涼的。

她頓時頭皮發麻,愣了一愣。

“小娘子,來明夜樓聽歌,還是看姑娘啊?”一個有點兒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三分慵懶,兩分妖嬈。

玲瓏木木地轉頭,才意識到,剛剛那隻手的主人,就是那個頂著姬弘麵容的塗離九。他散著黑發,靠著一側廊柱,身上仍是一襲魅惑的紅。玲瓏剛剛太過緊張,隻顧埋頭往前走,竟沒發現他。

塗離九眼神迷離,似在瞄她,又似還在夢中,臉上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讓人看了飄飄忽忽的,心髒像踩著棉花,跳得亂套了。